【本期作者】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十一、十二月合刊
编辑:沈方

·陈富强·
世界上最悲痛的事情发生了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母亲

  1998年8月28日。娘,从这一天起,我只能在心里和你说话了。
  1998年的夏天感觉来得早、又来得猛。5月1日,我找出电风扇拆洗,为匆忙到来的夏天作准备,心里却惦记着爹和娘。昨天,俩老终于同意离开祖居的乡下老屋住到绍兴市里去了,我一直悬着的牵挂终于有了着落。我晓得,娘和爹作出这个决定要付出多大的努力。那幢老房虽破旧,却是你们一生的栖身地,它曾经为我们挡风遮雨,我们一个个走出这幢老屋,走出小镇,你们倚门而立,在每一个风雨飘摇的黄昏和黑夜,用你们的慈爱和虔诚为我们的平安祈祷。现在,你们要离开它了,你们的留恋和不舍是可以想象的,但你们终究已经年迈,做儿女的放心不下,一次又一次的劝说和催促,才促使你们作出这个决定。在你们漫长的一生中,这已是第二次迁徙了。第一次,是从上海回到偏僻的乡村,时隔数十年,你们又要离开这块土地了。
  在我的记忆里,这块叫做故乡的土地已经令我深深地失望了。童年时代河水的
清澈不见了,小河里摇曳的水草和游弋的鱼虾哪里去了?短时期的经济发展残酷地摧残了生态的平衡。那些有雨的日子,我能在水稻田里见到悠闲游动的鱼儿。现在,这一切都只能成为美好的回忆了。河水污染了,水稻田被圈成了千篇一律的住宅群和机声喧嚣的厂房,每一个空地上都打起了水井,水乡人要靠取地下水,要靠买净水来过日子了。这样恶劣的生态环境正在导致人类的自我毁灭。而我娘,不幸成为其中的牺牲品。曾经给我无数快乐的小镇是传说中的大禹会诸侯娶媳妇的地方,时隔几千年,大禹看到了面目全非的小镇,一定要悲泣落泪了。
  当我知道你们已经住到了二姐家里,我的心里很欣慰,我们终于有更多的时间
来陪伴你们的晚年了。
  时近中午,电话铃声响了。我拎起话筒,电话里传来小姐姐变了调的声音,一
种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我,是不是父亲有什么不妥?去绍兴之前,父亲左腿一直很疼。4月30日到绍兴,次日二姐和小姐姐就陪父亲去医院检查。小姐姐说父亲无碍,说是娘查出了病,事情大了。我说怎么会呢?娘虽然脸色一直不大好,但从没听她说过有明显的不好,我问是什么病?姐说是肝癌,已到晚期。我的心一下子坠了下去,久久无语。姐说本来给父亲查身体的医生是姐熟悉的一个朋友,看了娘的脸色就对姐说你娘的气色不好,要作检查。就这样,我们一直担心的父亲倒无大事,本不作检查的娘却查出了绝症。
  搁下话筒,我感觉自己的手脚有点凉,心一下子被抽空似地在无底的深渊挣扎,我机械地走回卫生间,继续擦洗电风扇,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擦洗过一台电风扇。擦净装好,我躺在床上,泪水就无声而汹涌地滚落下来。
  我们太大意了。娘其实一直以来都在说头疼、神经痛,我们却一直未放在心上,虽然说过多次让她去医院查一查,娘却一直拒绝。后来听邻居说娘怕去医院,怕查出什么毛病。娘这一生最怕去医院,也最少去医院,她说她这一生只打过三次点滴,平时有个头疼身热,就买点药吃吃。我们也习惯了娘的这种治病方式。却料不到已病入膏肓。已严重到无法让人接受。已无药可救。
  5月2日,我和大哥驱车赶回绍兴,先在小姐姐家集中,商量治病对策,我从B超拍出的片子上看到了一个8X10厘米的恶性肿瘤,它留在娘的腹内,以罕见的速度在疯长。据医生介绍,住院已无任何意义,现在要做的是怎样减轻病人的疼痛,她想吃什么就给她买点什么。
  我们都无足够的心理准备接受这个现实,但我们已没有别的选择,我们只能面
对现实,接受这个既成的事实。
  商量的结果一是暂时瞒住父亲,二是暂不去医院。一住院,娘肯定会知道自己
身患重症,精神一垮,只会加速生命的消亡。
  虽已确诊,我还是心存侥幸。会不会是一个良性肿瘤,会不会还有手术的可能?经过努力,娘终于同意到杭州作一次全面检查。
  5月4日,在二姐和父亲的陪同下,娘到了杭州。在医院,一位老专家为娘做了全面仔细的检查。结果自然不容乐观。次日,省肿瘤医院的化验报告出来了,娘的各项指数大大超标,是恶性癌症确凿无疑。我的幻想破灭了。
  娘留在这个世上的日子不多了。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并不完美,活着很累,但
一旦知道离开这个世间的日子屈指可数时,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就会产生,尤其是这个人是生我养我的娘。
  5月5日,我陪娘去了灵隐寺。娘信佛,去灵隐寺烧香是她的一个心愿。在佛像前,娘是如此虔诚,她不停地跪拜,不停地祈祷。我不信佛,每次去寺庙,我会有一种庄重、肃穆感,但要我跪拜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一直坚定地认为,人的命运是要由自己来掌握的。但这天,我仰望万能的,能普救众生的如来佛,我在心里说:救救我娘。我娘劳苦一生,信仰佛祖,她善良、容易满足,从没有非份之想,好人应该有好报的。
  我真想陪娘走遍杭州的每一处胜迹,我在心里自责,平时怎么就没有想着要陪
她来看看西湖,总以为她身体还好,还有的是时间,连回家的次数都很少。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以前,娘总担心我不懂生活,不会做菜,不会洗衣服,这次看到我会跑菜场,
会炒菜,做饭了,娘很高兴,放心地回绍兴去了。离开杭州时,她要走了一只烟灰缸,是一只大头鞋形状的烟灰缸。娘平生无嗜好,只喜抽烟,我平常回家总要给她买两条香烟,看着她抽烟时那种舒畅之感,我的心里很满足。
  娘这一走,恐怕不能再来杭州了。我曾经有过的计划也无法实施了,我一直想
带着娘和父亲去一趟北京。小时候,娘给我讲金銮殿里的皇帝坐了龙庭,给我讲故宫里的皇妃,长城上的孟姜女。我长大了,知道母亲讲的都是民间的传说。娘,我非常愿意带着你去看看真正的金銮殿,去走走真正的长城,去看看长眠在天安门的开国元勋。带着你坐一回飞机,体验人在云中漫步的感觉。可是现在来不及了,我无论作怎样的努力都无法驱赶向你逼近的死神。你腹部的疼痛在加剧,现代医学也无法阻止肿瘤的恶性疯长。
  我的理智上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感情上却一直无法接受。我娘苦了一辈子,养育儿女六个,现在,本可以安享晚年,却要早早地踏上这条不归路。娘从一家纸盒厂退休后,每月可领到100多元的退休金,这点钱也许兑现不了她为这个社会做出的奉献,也维持不了她最低的生活,但我们并不怨天尤人,我们兄妹6人,可以让我爹和我娘过上稳定的晚年生活。但我娘终究闲不住,要去寻事情来做,一开始我们想她刚退休,闲在家里无事可干,娘又不识字,寻点事情做做也好,可以散散心,但没想到,娘却一直做了下去。即使身上有病也不吭声,硬撑着。直到她做工的厂子因业务不好停业,她才歇手。而这时,离查出癌症的5月1日不过半年多时间,这半年时间,是肿瘤疯长的时期,娘一声不吭,疼了就吃点止痛药,她怕儿女担心,她怕住院,她怕真的查出毛病自己会支撑不住。娘,我现在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硬撑着去做一份薪水微薄到苛刻的工作,你早上6点上班,下午6点下班,累死累活,你为了养育我们,已经累了一辈子,为何到晚年,还要这样去吃辛吃苦,去累死累活。娘,我说过你多少次,你在家好好休息,看看电视,你缺钱化就跟我讲。可你总是不听,总说在家也没味道。现在你病了,病得这么重,我即使倾家荡产也挽救不了你的生命能健康地延续。
  娘回到绍兴以后,我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去看她,我怕娘会突然离去。而这时,
娘肝部的疼痛不仅加剧而且频率也高了。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6月20日,我们决定将娘送去住院,这一天,我早早地赶到绍兴二姐家,娘在等我,二姐说我不到,娘不会去医院。我刚到,小姐姐也来了,说住院手续已办妥。我们将简单的行李一提准备下楼,娘看了看住过的房间,缓缓转身,出门。我的心酸了。事实也证明我当时的预感,娘这一住院恐怕不能再回这儿了。
  我和娘坐的是三轮车。三轮车在古城的马路上缓缓行去。我搂住娘瘦削的肩头,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一桩往事,我还只有5岁,也许是6岁,娘带我去萧山的一个村庄喝喜酒,是我的一个表兄结婚。父亲将我们送到离家5公里远的车站,买好车票就回去了。似乎是春运高峰,车子很挤,我们等了几辆公交车都未赶上,最后好不容易挤上去,却上错了车,这辆车子的目的地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吓得哭了。娘安慰着我,等到前方停车,我们下来,又转乘一辆盖有帆布蓬的大蓬车。碾转一天才到了目的地。这次旅行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以后,我经常出差,即使跑到很远很远,我也会想起我蜷缩在我娘怀里,坐在大蓬车里的那一刻。
  病房的设施不错,有卫生间,有中央空调,也有输氧设备,一生都未住过院的
娘终于极不情愿地住进了医院。
  我陪娘度过了住院的第一个夜晚,即使是在住院,娘也忘不了催我早点睡觉,
盖好毯子,小心着凉。
  次日,医院又为娘做了例行性的检查,从B超的片上看,娘腹内的肿瘤在40天里又长了4X2厘米,我简直无法想象一个14X10厘米的恶性肿瘤粘附在肝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娘却不肯叫一声痛。在我的记忆里,娘没有在我面前喊过一声苦、叫过一声疼。
  娘的病情在急速恶化。进院时的腹水退了,肿瘤却扩散了,从右肝到左肝,整
个腹部此起彼伏。腹内长满大大小小的肿瘤,这个症状,即使不用做B超,用手摸用眼看也感觉得到。娘的胃口已小到无。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她每天进一点流质食物,天天是馄饨。人是愈见瘦了,烟也抽得少了。娘说:“等到我不想抽烟了,也就完了。”娘肯定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但她一直不愿提,她一直在盼着康复以后来杭州跟我住在一起,我知道奇迹不可能出现,但我又是多么渴望奇迹会在我娘身上出现。
  在娘住院后不久,我们将娘的真实病情告诉了父亲。父亲也一直在等待娘的康
复,父亲在20年前作过一次成功的胃部切割手术,他相信现代医学可以治好我娘的病,娘腹内生长的不过是一个“气块”,会慢慢消失的,他一直坚信这一点。当他知道娘的真实病情时,沉默了很久,眼圈红了,我们不知道怎样劝他,我怕一开口,眼泪就会汹涌而下。他和娘相濡以沫,呕心沥血,把我们抚育成人,他们一起携手走过了50多年,50多年春夏秋冬,他们是何等清贫艰辛,何等正直坚强。95年,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出版,在自序中我把这本集子送给我的父母,我预感父亲会走在娘的前头,我在自序中对晚年的父亲说:“您走好。”我没想到,连我父亲也没有想到,母亲会先他而去。
  父亲在沉默很久以后只说了四个字:“她没福气。”
  父亲去医院的次数增加了。每次去,他都默默地坐在娘的病床边,父亲平时话
就不多,他坐在床边陪伴着相携走过半个多世纪的伴侣。他在想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在为娘伤悲的同时,也为父母平凡而卓越的一生而感动,他们的一生成就斐然,后辈永远也无法企及他们曾经到过的高度了。
  在娘住院的这段时间,我的身边有两件事让我不能忘记。
  第一件事情是我养在办公室里的一盆草兰成活了,而且活得生机蓬勃,绿色的
叶片朝气盎然地舒展开来,而且抽出枝条。这盆草兰刚到我桌边时,萎靡不振,毫无成长的迹象,同事都说扔掉算了,我不信它会死,我相信它一定会活得很好。事实上,在我的心里,我已把这盆草兰看作我娘的生命,我想如果它死了,我娘也就无救了,倘若它能成活,并且枝繁叶茂,我相信奇迹一定会降临我娘的身上。兰草活了,活得那么鲜亮,无论如何,它给了我一种信念和精神的力量。
  第二件事情是在我娘住院后不久,我找出5月5日我在灵隐寺为娘拍摄的一张照片去放大。那天天气很好,没有强烈的阳光,光线柔和。在“佛光普照”横匾下为父母照相后我见到一片桂花树,五月的桂花树叶儿翠绿,虽然没有金黄的香气馥郁的桂花,但枝叶繁茂,一片葱绿,以绿叶为背景我分别为爹和娘各拍了一张。这张照片经过切割放大成20口寸效果很好。娘站在满目的绿荫前,目光安祥、慈善。这张照片装框后,我放进书房并特意翻了过去。吃晚饭时,老芳忽然说:“你怎么把妈妈的照片放得这么大?”我知道她已偷偷看过照片,我说我要面对现实,早作准备,免得到时手忙脚乱。老芳放下碗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觉得这太残酷了,她太可怜了。”
  而我,也常常陷入恍惚之中,笑颜已很久没有出现在脸上。一天中午,在职工
厅餐,我端着饭盆找座位,在将饭盆放到桌上的过程中,饭盆从托盘上滑了下去,连菜带饭全倾倒在地,我一下子不知所措了,我想起病床上的娘,这莫非是不详的预兆,是我娘生命里程中响起的一声警告?
  娘在最后的日子里,必须依靠杜冷丁才能熬过死命的疼痛。我在陪伴着她的时
候,她常常会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中,娘从未这样用力握过我的手。我回握着娘的手,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我知道,娘是多么地留恋这个世界,多么牵挂她的亲人们。
  8月3日,我刚从医院回杭不久,就接到小姐姐电话。医生说我娘的时间不多了,从当时的情况看,最多还有48小时。是继续住院还是回家请家属拿主意,父亲的意见是回老家。当时老家还未取消土葬,这对一个垂危的老人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诱惑。我虽然主张继续留在医院,但既然父亲主意已定,也只能表示同意。为避免路上出意外,院方为娘准备了一袋氧气。8月的江南,正是酷暑难熬的季节。娘回家了。
  回到老家以后,娘并未如医生所言只有48小时,她清醒了,她睁眼看着我们,欲言又止。
  乡村的夏天常常毫无理由地停电。按理近年的用电不受限制,敞开使用,但乡
村的线路似乎不太适应。一旦停电,我们就摇着扇子轮换着为娘扇凉。我们打来井水搁在竹榻下面,丝丝凉气穿过竹榻的缝隙,给我娘带来几丝凉爽。我摇动芭蕉扇,就会想起童年的夜晚,在晒场上泼上凉水,在星光下,我躺在竹榻上,娘手持一把硕大的芭蕉扇,为我扇凉,在娘扇出的凉风中我会慢慢睡去,等我醒来,已经躺在家中的床上。如果我没有记错,现在娘躺着的竹榻就是我童年睡过的。我手里摇着的芭蕉扇很可能就是娘当年用过的芭蕉扇。
  在老家陪护娘的日子里,我学会了注射。在我的生活里,去医院打针是一件令
我恐惧的事情,而现在我不得不拿起针筒,为娘注射杜冷丁。第一次撕开一次性针筒的包装时,我的心在颤抖,我对自己说,手千万别抖,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娘的疼痛。就是在这样的信念支撑下,我稳稳地将针头扎进娘的肌体,我看着液体缓缓推进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能减轻娘的痛苦,我什么都可以做。”
  38℃以上的气温持续了多日,娘以惊人的生命力抗拒着死神的召唤。娘很多次出现昏迷状态,说话含糊不清,娘在地狱的门口徘徊,久久不肯进去,她留恋人间,牵挂她的儿女孙辈们。
  我娘没有念过一天书,在她童年时代就失去双亲,她的童年是苦涩的。成为我
娘后,她和父亲一起挑起了养育儿女的重担,这副担子有多重,后辈们已无法想象。娘养儿育女含辛茹苦,她没有高深的理论来教育我们,反复教导叮嘱我们的只有一句话:“做人做事要跟着脚趾头走。”这句话翻成书面语言就是为人处世要一步一个脚印。这是多么朴素的做人道理,我们没有光宗耀祖的辉煌,但我们也没有给娘丢脸,我们凭着自己的良心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没有很高的奢望,只希望爹娘身体健康、安度晚年,可这样一个愿望都无法实现。我们眼睁睁看着娘一步一步滑向地狱的门槛,拉也拉不住,唤也唤不回。
  这一天终于在98年8月28日来临了。这天上午11时30分左右,我接到小姐姐电话,说娘的手脚有点凉,话也说不出来了,跟她说了很多都不能回答了,只在说叫杭州的我和大哥回家时才点点头。我预感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心咚咚地跳个不停,计划着吃过午饭就往家赶。12时15分左右,接到老芳电话,问我知道不知道?我说什么知道不知道?老芳在电话那头已说不出话来,只说:“她已去了。”我心里已明白怎么回事,但嗓音却一下子提高了:“你说谁去了?”我搁下电话,马上给家里打电话,是二哥接的,我听出电话里乱哄哄的,二哥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已去了,你们快回来”。我一下子全清楚了,强撑着精神给大哥打传
呼,刚打完,大哥给我也打了传呼,我回电话过去,大哥叫我在楼下等,马上要车
子回家。我又给老芳打电话,老芳说刚才的消息是大嫂告诉她的,怕我受不了,所以说得吞吞吐吐,其实她给我报讯时已泪流满面。
  娘终于在这天的中午12时10分去了。永远地离我而去了。这一天是阴历七月七,是七夕。民间传说里的牛郎和织女在这一天跨过天河在鹊桥相会。不识字的娘选择了一个如此浪漫的日子离去了。
  赶到家里,娘已被换上了早已备下的寿衣躺在床上了。只是娘不再开口说话。
无论我怎样呼喊娘都不会答应我了。我坐在床沿上,轻轻地将散落在娘额上的几根发丝掠在一边。娘,我回来了,我送你来了。
  我们以乡间最传统的方式安葬了娘。极其繁琐的环节一一遵守,不敢有半点忽
视。在安葬娘的几天里,我们穿起了白衣白裤,长命灯在娘的脚下燃烧,哀乐低回伴随着道士超度亡灵的念经声。娘和癌细胞拼到了最后,终于疲惫了,要长眠了。娘,你真的累了。你为我们耗尽了一生,你要安息了,再也不会有人来烦你、来打扰你了。
  8月29日中午,娘的遗体入殓。因为乡村尚允许土葬,娘早做好的棺材还能派上用场。娘被裹得严严实实抬进棺内,娘的脸色极其祥和,我高举蜡烛,在燃烧的烛光里,最后一次凝视娘的脸。娘,我们就此永别,若有来世,你还是我的娘,我还是你的儿。当棺盖被封上时,一种与世隔绝的强烈震撼向我袭来。我和大哥、二哥跪在棺材前,我们的头抵着棺材的底部,隔着一层厚厚的木板与娘的头相依相偎。娘,你今生牵了我的手,来世我们还要一起走。
  8月30日早晨,我们全家护送娘的灵柩经水路上山。前几日又闷又热,这几天气温略有下降,今天更是阴天,多云也无灼热的阳光。山上的坟也是数年前就已做好的,在山腰上,可以俯视山下的田园风光,人死后能葬于此,也是一种福气。下葬很简单,只要把坟头的几块石板挖开,将灵柩往里一推,再把石板封上就可以了。在丰饶的江南水乡平原上,这样的山本来就不多见,能允许垒坟土葬的山则更罕见,我娘能在这里占上一席之地,真是大幸。坟朝南,光源充足,夏天有风,冬天有日照。娘,你不会寂寞的。
  下山回家,天空竟下起大雨,我诧异于天的奇妙,是不是顾及我娘上山才将雨
延迟到午后,还是天也为之动容,为我娘的离去而惋惜,而伤心落泪?
  安葬了娘,我蓦然明白了,平日里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情终于想通了。我常常看
到一些浩大的送葬队伍,觉得太费时费神,现在才想通,才明白,这样做,至少可以减轻生者心头的伤痛。我们为娘举行了这样传统的、隆重的葬礼,又看到娘下葬的山腰如此诗意,郁积多日的悲伤释放了许多。
  按照乡间的民俗,每隔七天要为娘做一次祭奠仪式,而第五个“七”则是最隆
重的,这一天,我娘的灵魂要从山上回家,灵位要捧入挂在墙上的木箱内,并被蒙上红布。到此时,我娘的灵魂才算真正安息。
  这一天,我和大哥驱车回老家。正是国庆前一日,市区车流、人流如潮。好不
容易冲出市区,在上高速公路前,又看到公路一侧等满候车人。他们在车站已买不到回家的票了。希望在路上能搭上一辆回家的车,他们去和亲人团聚,我们也要回家,呼唤我娘的魂灵来和我们相会。没料到的是高速公路上也堵车,一堵就是二个半小时,等回家已是天色全黑。我娘的灵魂也许已经启程,为了让娘认清回家的路,我们在门外搭起了高高的扶梯,又挂上一盏红灯,这是茫茫人海里期待我娘回家的标志。娘,你要走好,我们在等你回家。
  我每次回家,娘总要反复地叮咛我:“要吃饱、吃好,冷暖要当心”。从此以
后,还有谁再跟我说这些话?还有谁会象娘一样日夜牵挂着我?
  娘,我是你生命的延续,你给了我生命,教会我做人的道理,我走到哪里,你
都是我博大的、至亲至爱的娘。
  我娘生于1931年4月3日,没有上过学堂,喜听越剧,最爱听的剧目是《红楼梦》和《梁山伯与祝英台》。


(1998年10月4日)■〔寄自浙江杭州〕

附:11月6日,我从天台出差回杭州,走在灿烂的阳光下,忽然想起躺在山腰上的娘。天气渐渐转凉了,娘,你冷吗?你是不是感到了凄清和寂寞,我的心一直在和你说话,可是我无论怎样倾听,怎样努力,都无法听见你的叮咛和嘱咐了。
  泪水就撑不住滚流了。

(1998年11月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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