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一年二、三月合刊
编辑: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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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书



  “XX,你知道吗?我已经注意你很长一段时间了。第一次见到你,你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你可能已经不记得那天了,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准确地说,应该是傍晚,当时花儿盛开,你从礼堂门口向我走来,我感到你周围的空气带着一种湿润的感觉,仿佛和别人完全不同。
  你的头发是湿的,黑色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黑色。是那种让人想要用手指触摸的温暖的黑色,披散在肩头……
  你或许已经忘记了我是谁。可是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感到了你的存在,奇怪吧?好多人天天和我相处,我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可是,当你第一次从我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竟然感到了心痛。难道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缘分吗?
  ……”
  这是一封情书,确切地说,是一封代笔的情书。这是我在大学时期的业余爱好,最后甚至变成了一种职业。
  当时,我大概是20岁左右,就读于一所二流理工大学的计算机系。我们的学校说起来也算有些年头的,但是和清华、天大那些真正历史悠久的名校没法比。它成立于1958年,我暗自认为,这晦气的年份正好代表了我们学校的某种特色,即所谓的四三不靠。说来也是一所一类大学,但是因为座落于市区,无论规模还是师资力量都受局限,结果经营得还没有那些热门的二类学校红火。周围渐渐建起不少高档写字楼,把校园包围在里面,它日见憔悴,仿佛即将被都市蚕食。
  就是在这样一个局促的校园里,我度过了一生中最为乏味的4年。我讨厌自己的专业,因为是人就可以看出来,我和计算机毫无共同点。而且,我偏科偏的厉害,简直没有几门专业课能够顺利过关。相反,凡是和文科有关的科目我都考的非常好,比如科技英语、革命史、逻辑等等。我能够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就顺利地通过英语6级考试,但是只要一涉及微积分、电路和编程,我就变成了彻底的低能。当时我也曾经苦思冥想来着,就是我为什么会学计算机呢?
  这个问题时至今日也没有确切的答案。

  渐渐的,我开始和周围的环境疏离。大家把我当成了一个怪人,虽然比较离谱,但是因为我性格温和,又是一部电影活字典,所以在宿舍里还比较受欢迎。她们多少也容忍了我在早上抄作业的习惯。而且最后大家都默认了我的某些怪癖,比如听交响乐,在床头挂飞机模型……最后,如果我是在看课本被谁看到了,反而会令她们大吃一惊:“哎呀,出什么事了吗?”
  到了这时候,我知道,自己总算是混出头了。

  我写情书的专长是被一个同宿舍的女生发掘出来的,她当时对学校里的一个高年级男生产生了疯狂的“爱情”。我说疯狂,是因为她爱上的那个家伙在我眼里一钱不值,此人是学校诗社的社长,除去对老师溜须拍马之外,他写得一手汪国真似的滥情诗,最要命的是还经常搞什么现场朗诵,以显示自己的魅力。我一生中最为害怕两件事情,一件是吃葱,我简直对葱的气味过敏到了一闻就想呕吐的地步;另外一件事就是别人在我面前用那样的腔调读诗。每到这种时候,我总是站起来抱头鼠窜。
  说句实话,这不是因为我对此人有什么偏见,而是诗这东西对于我来说太过重要,我总是觉得,诗被他人用功利的方式表达出来,无异于我自己当众被人施暴。

  不过这是题外话了。话说我的同学央求我替她写一封信表白,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情书。我当时一挥而就,而她拿去寄给了那位社长,居然就成了。
  就这么简单。
  渐渐地,我开始小有名气,我是说在写情书这方面。来找我帮忙的人越来越多。一开始我还坚持把工作做足,比如和对方聊聊,看是不是要把他或者她的心情和经历写进去。后来,我干脆就写一些抒情段落,然后把该空出来的地方空出来,注明“以下的经历你自己填写”,就把这种模块化的东西直接交给我的“当事人”。
  对了,是模块化,这是我当时唯一一个使用的和专业有关的名词。
  奇怪的是,人们真的喜欢我的这种服务,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要我帮他们代笔。这些人中,男生和女生的比例基本是一半对一半。如果在这之前,我以为女生是被追求的话,那么现在我改变了看法。我们学校的女孩子中,有不少人是在主动地向男生表白,其原因,大概是其中一个女生所说的:“这年头可爱的男生越来越少”。
  有趣的是,男生们也在向我抱怨同样的问题。
  我写的情书,几乎很少出现重合的现象,也就是说,几乎没有一个男生给一个女生写信,而同时这个女孩子也在给他写的情况发生。从来就没有什么一拍即合的。一般来说,他们在要我代笔一两封之后就会自动停止,销声匿迹,我蛮可以通过许多迹象判断他们是否成功。实际上,男生相当没有耐心,总是一击不中就全身而退,女孩子又比较矜持,往往是一封信之后就不再表白。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是,和我有过此类交往的男生往往和我成为朋友,而女生却会在事后尽量避开我。其结果就是,我在女生楼中越来越孤立,不过不是那种不友好的孤立,而是她们只有在感情出了问题的时候才来找我。

那封情书是我大三第二学期的作品。
  这封信是我应一个个子不高的男生的要求写的,他没有告诉我是写给谁的。事实上,时至今日,我连此人的名字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他沉默寡言,对我说要写得诗意一些,有些“印象派”的感觉。我不由得对此人多看了两眼,因为在理科大学听到“印象派”这个字眼,犹如在刚刚装修完毕的房屋里,听到从天花板上渗下水来,发出“啪嗒”一声那样古怪。
  于是,我稍微花了点功夫写成了本文开头的这封信。既然对方好象颇为识货,我的感觉就有点像交作文,还是经心一点比较好。这也是一种职业荣誉感嘛。
  几天后,他转给了我一封信。信装在一种我在市面上没有见过的淡兰色小信封里,写在同色的信纸上,用的是黑色的钢笔,字迹整齐。
  “这是什么?”
  “她回信了。”
  我狐疑地问:“你给我干什么?”
  “你既然写了第一封,就好人做到底吧。”
  ……
  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我开始了和一个陌生人的通信。或者确切地说,是和一个陌生女孩的情书往来。

  “你真的愿意花时间,哪怕一点时间来了解我吗?现代生活的节奏是如此之快,我一直害怕自己在尚未被人了解之前就已经老去。
  你写信的方式,是那样的熟悉,仿佛我的确曾经感觉到你从我身边走过……虽然你说的那一天我已经没有了印象。
  你愿意和我通信吗?先了解一下彼此?我说的是了解,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被对方了解的……”
  “我甚至不了解我自己……但是,我总是觉得有一种渴望,隐隐地在折磨我,我感到非常的寂寞,而且,我觉得自己正在失去什么,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能失去什么呢?假如你是一只猫,然后你被迫说一种大多数动物都懂的语言,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只猫,还有某种奇怪的认记让你困扰:‘别的猫都是怎样生活的呢?’是不是能遇到别的猫呢?遇到它之后,是不是能够认出来呢?别的猫是不是也不幸福呢?”
  “我今天晚上听了北方昆曲剧院的四折戏,分别是西厢记「佳期」、长生殿「小宴」、桃花扇「寻香」和牡丹亭的「惊梦」。啊,怎么向你描述我的心情呢?这是多么美妙的一种东西,尤其这几折,都是男欢女爱,欢娱无限的感觉,中国戏曲在表演中的那种和谐,那种形式美,简直是……旖旎,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我的感觉。
然而,蕴藏在我们内心的那种古老的忧愁,又在其中一览无余,那种繁华过后即是悲秋的哀愁,那种万事乃过眼烟云的悲哀,深深打动了我。今晚,我和几百年前的爱情故事相遇……在这种时刻,我真的为自己的母语是中文,为自己有幸能听到而爱上这些感到高兴。”
  “我在蓝天白云的早上感到忧伤,这么一个美好的早上,或许我该遇到什么人,爱上他,和他一起。然而早上醒来,我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最后才发现是在宿舍,马上要去上课。要考试了,我觉得非常绝望,功课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没有人了解我。”
  “在这样的学校里学习,感觉像被阳光钉在了沙滩上,各种能动性统统地被乏味淹没,寸步不能移。人只能眼看时间流逝,让考试自己爬过来吞噬你。我老是想起恐怖电影里的经典镜头,巨大的阴影向人袭来,人被恐惧攫住,在地上徒劳地一点一点移动……小的时候,每当看到这里,我总是特别着急,甚至自己的脚在下面不停地乱捣,我老是想,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大步逃跑呢?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不是不想跑,是根本动不了。”
  “两个人坐在楼梯上,不知怎么的,就像谈恋爱似的,男生女生分坐楼梯两边,之间隔着不痛不痒的距离,说话时眼神偶尔对望一下,粘住一回再闪开,渐渐地就恍惚了……其间无数的人上上下下,总要侧身让他们从中间穿过……”
  信来得很有规律,几乎是每周一封,总是放在我的信箱里,淡蓝色的小信封装着厚实的信纸,外面套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写我的名字。我只需要把回信和这封信放在一起,扔到232信箱,上面写上“某某收”就行了。那是那个男生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
  反正当时我注意的不是他本人,而是那个在和他,或者不如说是在和我通信的女生。

  如此一来二去的,我居然开始盼望这些信,其急切程度,自己都感到吃惊。
  因为我发觉,自己的的确确是在和一个什么人通信。
  那人不再是一个虚幻的目标,而是在某地存在着,而且能够回应我。这是一种有来有往的感觉,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其实,我们又能写些什么呢?很多时候,我都感到,那些信与其说是写给对方的,不如说是写给自己的。
  我却喜欢上了这种不知所云的气氛。
  可是,一想到接到我的信的人是个女孩子,而她又在把我,一个同性当成异性来倾吐,我就有一种错位的感觉。
  整件事情简直荒诞至极,犹如两面镜子对放,让从中窥看的人头晕目眩,永远找不到开始或结束的地方。

  她到底是谁呢?
  我一次也没有见过此人和什么女孩子在一起走,所以我无从判断,那个女孩子的长相、身高、乃至是长发还是短发,也没有人提供给我此人女友的情报。
  似乎我自己也很矛盾,既想知道,又怕麻烦。
  后来,我也没有再追究这一切了。
  因为在通了十封信左右的时候,一切突然嘎然而止。
  再也没有信了。
  我每天都要看一下信箱,没有信,什么都没有。
  那个男生在此之前似乎总是在校园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种惘然若失的感觉困扰了我很久。
  直到有一次和数理系的人聊天,我才知道,他已经退学。
  “退学?为什么?”
  “考试不及格吧?好像他已经好几门补考不过了。”
  “那他女朋友呢?”
  对方困惑地说:“不太清楚,他老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这人有毛病,他们宿舍里的人都不太理他。”
  ……

  渐渐地,我也把这件事情搁下了。
  毕竟,没有什么是不能淡忘的。
  再说就在这件事情之后,我开始了如火如荼的复习,那年的期末要考硬件里的单片机原理,我记得,我就是从那时侯开始,有了神经衰弱的迹象。
  我当时连走路做梦,都是在背书。
  不过,也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我才发现自己当时是多么的寂寞。
  我渐渐把注意力转移到身边的世界上。
  这样一来,我看到的东西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有一次,在校园里吃饭的时候,我看到自己同宿舍的女生和社长在一起,不过她可一点也不像平时那副温顺的样子。两个人当时大概是为什么事情吵起来了,翻了脸,我的同学抬手就给了对方一个耳光,声音清脆之极。
  社长一脸逆来顺受的表情,仿佛已经习惯了。
  我目瞪口呆。
  也不知道社长晓不晓得,他被拉入这个温柔乡的陷阱就是我设的,真不知是该可怜他,还是佩服他。
  现在都已经什么年代了?
  我才发现,自己简直生活得如同一个完全被隔绝在人类社会之外的人。
  这些信件只有使得我更加孤独,从那时起,我开始拒绝再写这类的东西,因为我感到,自己似乎被这种工作磨损得非常厉害。
  也就是从那时侯开始,我决定开始所谓的“接触社会”。
  我试着用自己这点写作和外语能力给一个报社做一些英文稿件的翻译,既而开始撰稿。毕业以后,我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那里的编辑。
  3年后,我升职了,俨然成为了社会中的精英分子之一,这是当时在大学里所有的同学始料不及的。当我发现自己混得还不错的时候,多少也有点滑稽和错位的感觉。
  除去那些往来信的片段,我不再记得任何东西,那是当时我穷极无聊的时候,把它们抄录在一个本子上的。
  如果没有这些片段,我甚至不敢肯定,自己也收到过和写过这样的信。


■〔寄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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