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一年四月刊
编辑:马兰

·粲 然·
珍珠衫,玉石海螺,偷情而已
--我尊重冯梦龙以及他所有的作品,我不尊重的只是那个朝代的思想。



  其实与冯梦龙写的并不一样。
  王三巧与他的相遇不是在什么“椿树发芽”的“二月初春”。当冯梦龙信手界定着王三巧生命中每一个重要时刻时,他无法免俗地狞笑着心潮澎湃着居心叵测着追求他那个朝代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足以暗自窃笑的陈旧意象。--无聊!那根本不是事实。他们相遇是在一个深秋的下午,三巧记得清楚。
  当时,珠宝贩子薛婆在蒋府楼下已经站了很久了。近古阴冷的气流从天宇八极神不知、鬼不觉地向湖广襄阳府枣阳县这幢二层横墙飞檐小楼上蕴集,于是这里所有的人都被轻易地罩在故事中,但她们全然不查:薛婆一心想卖出手中那颗玉石海螺、丫鬟屋内屋外楼上楼下来回奔走替夫人与之讨价还价、而三巧夫人则凭栏俏立,透过翠蓝叠花嵌水云纹的帘儿缝隙向楼下打量着那颗晶莹剃透的玉石海螺。她们都只是在消耗着她们生命中一个平常无事的下午。真的。倘若没有那个人的出现。
  这个时候,蒋府的巷道上走来了一个人。他头上带着一顶苏样百柱鬓帽,身上穿着一件鱼肚白的湖纱道袍。从徽洲万水千山地赶来,虽说是来做一场生意买卖,但在这个深秋的下午,他信步穿透了近古阴冷堆积的气流,就迤俪地撞到三巧的故事上来,去关涉三巧今后一生的唱词。像一只飞虫“扑哧”一声猝不及防地掉进注定它结局的蜘蛛网上,再也甩不了满心满身轻柔绝望的牵绊。
  那人走过薛婆与丫鬟身边时,正听到丫鬟道:“嗄?便宜点好么便宜点一颗海螺子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便宜点三十两?”这丫鬟也和女主人一般足不出户着,和陌生人一说上话,便窘得手足无措、满脸通红,她在讨价还价时语气急促、尾音绵长,像书中统无句读的文字,急切想攀附住对方喉音里一些肯定的信息。那人因此忍俊不禁起来,他瞟了一眼玉石海螺,一个想法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他命定地停住了脚步,随手抓住薛婆手中匣子里的海螺,放在耳朵边上,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薛婆连同丫鬟连同楼上的王三巧都愣住了,谁也搞不清楚他在做什么。那人停顿了好一会儿,方才旁若无人地高声叫道:“哈,真的可以听到海潮的声音。声犹在耳,声犹在耳呀。”话音刚落,薛婆和丫鬟尚未回过神来,楼上头就传来一个娇媚动听的声音:“把海螺送上来让奴家听听。”
  --是三巧失口喊的。
  那人忍不住拿眼朝蒋府楼上那层层帷幔中望去。
  虽然出于生意人互相帮忙的心理,他略施小计,希望能帮那位素不相识的珠宝贩子找到一个买主,但在这一刹那,当呼应的声音穿过近古密密实实的气流穿过空间严严实实的遮盖穿过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迫不及待地如他所愿地扑面而来,他仍感到一阵既非得意也非畅快的窒息。那人望着蒋府楼上层层帷幔的时候什么也没有看见,然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希望楼上的那位女子因为他的话买下玉石海螺--可是谁会因为要听什么海螺里的海潮声音而出大价钱买下它呢?你做梦去吧你!那人有些气恼地对自己说。他一向不是个成功的商人,他有些不与世协调的文人气息,不像蒋兴哥--王三巧那位终日奔波在外营营利利的丈夫。
  倘若冯梦龙醉心研究人类潜意识,他此刻就会写道“那人因为楼上女子的那句话心猿意马起来”,毕竟这确是事实。可是冯梦龙认为那人这种莫名其妙的心境不能圆满地充分地体现自己对世人“万恶淫为首”的谆谆教诲,完全没有卖点(不愧是明代小说大师)。因此他将那人的心动推迟到与三巧见面之后而在此时聪明地缄默着。这和我正正相反。我的文字带着二十一世纪横冲直撞的势头飞扬跋扈无数年头而来,因为那人一瞬间的心动激动无已,呐喊助威。
  这样短暂的心绪比之古战场任何一场冲杀更能摄人心神,因之建构起来的历史或会为我所珍爱着。
  可是当时当地的人们如何知道我与冯梦龙的这场文字搏杀?他们被罩在近古阴森刻薄的气流中,朝着各自的结局径直演绎各自的心情。譬如王三巧,她正在这股阴冷的气流中无意识地缩缩脖子,伸出纤长的手指握住丫鬟捧上楼来的木匣子中的玉石海螺,轻轻拿了出来,仿着刚才那人的样子将它贴在自己右耳上。在这样深秋阴冷的天气中,玉石海螺并没有轻易冰着三巧白皙如珠的耳。残存在它身上的若有若无的暖意不知怎的让三巧蓦地联想起楼下那个青年男子的气息。三巧贴紧玉石海螺的右颊“哗”地烧红了,唇上微微无力地吁出一口气。
  虽涛声盈耳,她恍若未闻。

  就是这样,一颗玉石海螺促成三巧与来人的相遇。它注定是一个引子,引出三巧生命中的一个下午,引出三巧任情堆砌的一个故事--只有冯梦龙才会老朽无聊重物轻人地将三巧的生命传奇命名为《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这明明是从一代美妇王三巧身上蔓延开去的情节。来人是配角,远在他乡至今未归鬼知道他有没有鬼混但冯梦龙一口咬定他没有的蒋兴哥大官人是配角,珍珠衫更是比之玉石海螺远远不及的冰冷无情的道具而已。
  就算珍珠衫价值连城,又如何?玉石海螺里有激烈而冲动的海潮的声音--三巧以前从没有听过。

  那人与薛婆在蒋府楼下翘首盼着。丫鬟“蹬蹬蹬”地走下楼来,手中捧着装有玉石海螺的木匣子,用她急切的调子嚷道:“嗄?我家夫人要买你的货了。你说多少两银子?嗄?”薛婆略带感激地望了一眼那人,满面堆笑地开口应道:“五十两。”丫鬟踌躇了一下,道:“我家夫人说家里没有这么多闲钱,但我家相公要回来了。能不能先付三十五两?嗄?余下的过几天给你。嗄?”薛婆脸上笑容一僵,双手接过木匣子,喃喃道:“那我替夫人留着货,夫人过几天真的等着相公再找我好了。蒋大官人出外经商三年有余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咱们小本经营,可耽搁不起。”丫鬟听了这话急了起来,双手扭着手绢,咬牙切齿地驳道:“胡说胡说,夫人刚叫人算过命,相公是这几天回来没错的--”她话还没有说完,蒋府楼上便传来“叮当”一声响,像有人赌气往地上扔了个物事。楼下所有人的心中不免一颤。丫鬟瞪了薛婆与那人一眼,飞快地转身进门、关门、上栓、“蹬蹬蹬”地上了楼去 ,蒋府再也没了声音。
  薛婆在楼下讪讪地站了片刻,也转身走了开去。可是她还是没能走出近古水泄不通的阴冷气流,她还笼罩在这个故事中。因此那人轻而易举地在巷角的拐弯处赶上了她,朝她深深地鞠了个躬,说出一段话来。开头的第一句是这样的:“小生姓陈名商,也是贩物出身,想请干娘帮个大忙……。”

  三巧坐在紫檀木雕龙刻凤的梳妆台前,目光所及便是那颗安放在木匣子里的玉石海螺。如今她仍能感到右颊隐隐发烫,因此她那抹胭脂扫得格外的淡,脸刺目地不协调起来,但纵使这样她还是分外的美丽--即使不再美丽也没有关系了,三巧的美丽与青春同那个时代的大部分女子一样是必须进贡给特定的一个人的。倘若那个人不在身边。她尽可以放心大胆地或蓬头垢脸或大长青春豆或满身污臭。别害羞!道学家是会大声叫好的,搞不好还会因此赚到一座贞节牌坊。
  三巧的两位姐姐坐在楼下正厅里用手绢掩着嘴说话。她的二姐又挺着一个大肚子。三巧依稀可以听到她们的说什么。还不是已婚女子常带着神秘而心照不宣的微笑说的内容--
  “你怎么又有了?嘻嘻,你倒是争气,一年就是一个--”
  “你当我愿意呀?呵呵,我相公家是高兴得很。这已经是第五胎了。我昨天和他闹,谁叫他每天天一抹黑就嚷着要熄灯--麻烦的还是我。”
  “你这样和他闹,他还不和你急?”
  “他的宝贝香火在我身上呢,他敢?他敢我就不让他近我的身--”
  “呵呵。”
  “嘻嘻。”
  这是三巧两位姐姐乐而不疲的话题。但这些话题三巧永远也插不进嘴去。这些年随着蒋兴哥的远游不归,三巧这段原本让她们津津乐道、艳羡不绝的婚姻生活早已龟缩成一个画饼充饥的神话,三巧偶尔可以从她们眼光中捕捉到的是好奇与怜悯,三巧经常从她们口中听到的则是关于那件珍珠衫的谈论--
  “三妹的那件珍珠衫实在是价值连城,单单那衫子上的红宝石坠子要值多少银子呀?”
  “还有那上百颗小指头大的珠子,你看那色泽,还有那形状,啧啧,有了这么个宝贝下半辈子还愁什么。三妹真是福气呀!”
  “三妹呀,依我说,蒋大官人真是疼你,不然也不会把这样一个稀罕物送给你。要是我相公有这么一样宝贝,又给了我,叫我少活十年也开心呀。”
  “咱们怎么可以和三妹比?三妹是大富大贵的品貌,嫁的是远近闻名的珍珠商人。咱们两家那两个穷酸算什么?我看他们一辈子连颗珍珠也买不起,还想有什么珍珠衫?少做梦了!呵呵!”
  话是这么说,可是两位姐姐的眼神里还尽是些妇人家互相揣摩的不信任与怜悯。她们刻意地不在三巧面前谈及外面的世界,特别是其他男人。三巧因而也渐渐意识到自己身份的迥异。蒋兴哥一天不回来,她就愈加应该安安分分、规规矩矩、悄无声息地活着,最好生成人迹罕至的古庙里被金粉堆砌装饰起来的菩萨娘娘,让任何人敬而不及。
  因此,在这个重阳节的黄昏,即使三巧的两位姐姐带着大箱小盒地来访她,三巧仍愿意噘着嘴拖延着枯坐在楼上梳妆台前--下了楼去又如何?顶多是一阵无聊的寒暄,她们两人抿着嘴交换着眼色尴尬地警惕地将刚才的话题吞回去了,又拉扯上一阵珍珠衫。珍珠衫又如何?就算它是个百年不遇价可倾城冬暖夏凉的宝物,现在也不过王三巧身上日日不离的贴身衣物而已,还抵不上相公一双有力的大手生气勃勃地一拥。王三巧在想及蒋兴哥时不由又把小嘴高高地翘起来,满脸怒色。阿拉伯神话《一千零一夜》的《魔瓶》中有这样一个段关于魔鬼的描述:他被封缄在贴有咒符的瓶子里,瓶子被投入海里。魔鬼在海里的魔瓶中孤独地生活了三千年,天天都在祈祷自由。在开头的一千年,他虔诚地许愿道:“倘若有人解救我,我将让他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人,带他征服世界上一切国家。”可是没有人解救他。在第二个千年来临时他虔诚地许愿道:“倘若有人解救我,我将让他成为最富有的人,拥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没有人解救他。在第三个千年来临的时候,他的意志力早被消耗殆尽,他的生命在时间的流程中早已失去了基本意义,于是他愤怒地诅咒道:“倘若有人解救我,我就要他死!”
  三巧从没有听过这个传说,可是在她因为青春与美色而一息尚存着希望的心里间或也会为着不耐等待而掠过这么一个不为人知的想法“如果相公真的死在异乡,或许我可以--”她的这么一闪念被我和冯梦龙同时洞察到了,冯梦龙因此气急败坏张牙舞爪口沫四溅地大骂些“荡妇”“无耻”“心如蛇蝎”之类的字眼,我却沉默着--我无法理解也不能想象足不出户封闭自我生命的等待是如何惨绝人寰绝无人道,冯梦龙大概也不能。--那还瞎嚷嚷什么?!
  王三巧因为恼怒着相公蒋兴哥的邈无音信,也仇恨起那件众所瞩目的珍珠衫来。她甚至开始置疑珍珠衫作为人们口头上所谓“定情信物”是否有其存在的依据。毕竟它毫无才子佳人相约黄昏后轻簪罗帕小心结的羞涩与美艳,它只是在他们夫妻分离时分恰如其分地出现,堂而皇之地代替三巧的丈夫占据她的身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愈来愈桎梏住三巧的生命,如一个枷锁一样,远远不如现在三巧眼前这个玉石海螺。
  三巧忍不住又伸出手去用指尖碰碰玉石海螺,她所向往的海潮之声果真又穿透海螺应召而来。缓缓地流泻过她的听觉,灌注她的思绪,乃至席卷她内心的最深处。三巧在这恍恍惚惚中莫名其妙地好象看到了那位素不相识的头上带着一顶苏样百柱鬓帽,身上穿着一件鱼肚白湖纱道袍的青年过客。她的右颊立时又燃烧起来,这股火焰和着三巧幻想中的海潮澎湃,珍珠衫从此形如虚设。
  三巧一直不明白薛婆为什么在那个下午的晚些时候又去而复返,捧着装有玉石海螺的木匣子殷勤求购,还爽快地自动地提出让三巧赊帐。由于喜出望外,三巧将薛婆与玉石海螺都迎进屋来。自己和薛婆说些什么?不记得了。大抵是些客套话吧。后来暮色渐至,薛婆仍毫无去意,三巧心里诧异起来,边搭讪着边拿着妙目看她。再后来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三巧的两位姐姐来了,三巧乘机站了起来,委婉道:“奴家有客来访,干娘不如--”就在这时,薛婆突然打断她的话,侵上前来,看着四下无人便一把抓住她的手,用低哑的声音小声而急促地喊道:“夫人听我说,夫人这样是不行的。老身少年守寡,这份活罪老身知道。夫人这样金玉一般的人,这样是不行的,夫人,这样是不行的。不行的呀,夫人--”楼下丫鬟“蹬蹬蹬”地上楼来禀报来客了,薛婆的这番话就夹杂在丫鬟上楼的脚步声中,断断续续、似是而非。三巧当时只感到突兀与意外,不禁咧开嘴在楼上楼下的嘈杂声中冲着薛婆一笑。薛婆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粗糙而干涩,是女人年岁老去的印记。
  而今想来,薛婆的那番话竟如燎原藤蔓般茁壮滋长在三巧的心里,在海潮与火焰的肆虐中无所顾及地四下弥漫开去。先是幻做薛婆的影象在小声嘀咕:“不行的,夫人,你这么受得了呀--”渐渐的,那个唠唠叨叨愈发没有顾忌的女人影象变成了三巧自己,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嘶哑着喉咙在喊:“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受得了?我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呀--”
  楼下两位姐姐的声音喋喋不休着,但离三巧已经远了。三巧用牙齿紧紧咬住自己的唇,妄图克制着自己身体不由自主的战栗,可是她终究还是失败了,手急切地撕开身上绛朱色厚实而沉重的委地锦袍,珍珠衫与亵衣被一把扯下,在空中无奈地残留一道红白纠缠的醒目弧线--一切屏障都消失了,只剩下三巧自己。深秋的风夹杂着暮色迫不及待地挤压着她侵袭着她,然而这是自由而真实的。三巧透过镜子看着自己身上星星点点的红斑,那是常年穿着珍珠衫留下的。可是不要紧,一切都还美丽,还有着生命的色泽,一切都还来得及。三巧被自己的想法牵动了笑纹,禁不住蹦跳了两步。
  她穿着木屐子,蹦跳在楼上发出很响的声音。楼下的妇人顿时都愣住了,大家没有作声。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三巧心情好得很。毕竟,一切都还来得及。

  其实,玉石海螺出现后一切就顺理成章起来。天空中沉甸甸的近古气流徘徊着侵近着虎视耽耽着蒋府,关于三巧人生传奇的剧情如约而至。
  那一夜--就是为了那一夜,冯梦龙苦心设计了许多细节。他心知肚明最后他与蒋兴哥都要“赦免”王三巧的,因此他希望王三巧有那么一点“可恕”的理由。于是他的文字曲曲折折羞羞答答半推半就着寻找着各种三巧事先毫不知情的状似无辜的原由。--何必呢?不就是偷情而已?!
  三巧早就知道她必然会邂逅这样一个夜晚,真的。就在重阳那日黄昏,当珍珠衫如叶委地的一刹那,她恍然洞察她自己,那被其他女子视如洪水猛兽避之惟恐不及的命运后事在她眼前鲜明透亮起来,她竟然因此翘首盼望欣喜若狂,这倒是她预料不及的。
  那个夜晚来临前有着许多先行预兆。三巧并非如何茫然不觉。首先是大姐面带忧色地向她提及与她日益热若的薛婆多年前曾做过“牙婆”的勾当,接着薛婆子突然无故要求在蒋府留宿一晚,后来三巧总觉得楼前巷道里常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一闪而过--然而三巧用不动声色的沉默与悠然推动着自己剧情惊心动魄的转折。以往她的命运流程是一首本本分分的近体诗,一字一词一笔一划应付着平仄讨好着格律,就算调皮的拗韵也是适可而止战战兢兢的,轻飘飘地从文字上一掠而过了,端的又一副庄重的面孔。那么,来一段昂扬的古风又如何?潇潇洒洒随心而下,旁的都不顾了,是属于自己的淋漓尽致。
  因此,当那个夜晚徐徐而至,蒋府门外真的传来薛婆敲门的声音,三巧竟兴奋地不可遏止地打了个冷战,她周身一突儿冰凉彻骨一突儿热浪如炙,她凭着女子的直觉模模糊糊地明了自己将迎接着什么,只是她没有猜到那个在玉石海螺的美妙声响中时隐时现在她幻觉深处的男子真的又会出现在她的剧情里。--倘使她迎接的不是那个叫做陈商的青年男子,三巧的故事便只是一段“偷人”的平庸而略带动物性的故事,然而陈商微笑着来到了,三巧的美艳就如同昙花般在这样一个夜晚灿烂怒放,引动无数天星骚动成光,义无返顾地穿越近古阴沉的气流直扑而下,坠落在三巧与陈商相撞的视线之中,燃烧花团锦簇。
  别生气啦!冯梦龙,偷的是情而已呀!

  当时,有只飞蛾在蒋府楼上的烛上飞旋,薛婆用扇一扇,灯就灭了,周遭一片黑暗。在黑暗中三巧感到一个人影侵上前来,她的手坦然地迎了上去,就像想象中的那样安静。玉石海螺中蕴藏的海潮之声就在这样的寂静中咆哮而出,轻易地将王三巧淹没。王三巧最后依稀听见的是薛婆子蹑手蹑脚轻步下楼的声音:“蹬--蹬--蹬--”她耳边仿佛又回荡起薛婆那日的话:“夫人听我说,夫人这样是不行的。老身少年守寡,这份活罪老身知道。夫人这样金玉一般的人,这样是不行的,夫人,这样是不行的。不行的呀,夫人--”三巧拼着残存一点抑制力挣扎地从枕头下摸出珍珠衫罩在身边那人的身上,然后就悠悠然微笑了。
  她想她终于摆脱了珍珠衫。让它在别人身上折腾去吧!王三巧再不是关在金玉笼中憔悴欲死的翠嘴莺儿。
  近古的气流愤怒地无力地呼啸成风,吹动蒋府楼头翠蓝叠花嵌水云纹的帘儿颠簸如幡。
  只是禅家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人心动。”

  当王三巧的故事顺势发展下去,蒋兴哥大官人的出现便是水到渠成之举。我虽然高举着女性主义的旗帜,可是我对蒋兴哥的贸然切入还是抱着平和忍让的态度--倘使没有蒋兴哥的重现,三巧与陈商的这段情便不是“偷”出来的而成了“调”出来的了。这一点上我自认为自己比冯梦龙看得清楚得多。
  蒋兴哥是在陈商离开半年后出现在湖广襄阳府枣阳县蒋府楼前的。当他在这片被近古气流笼罩着的历史传奇舞台上登场时嘴角挂着一丝奇怪的微笑。冯梦龙一想到蒋兴哥已经神使鬼差地结识陈商并发现了流落在外的珍珠衫并由此知道了妻子偷情的经历时,便为之长嘘短叹、捶胸顿足不已(男人对帽子是否是绿色的是乎有着出奇协调的灵敏度与共识)。我不想去细数蒋兴哥外出数年期间曾出入多少歌楼柳巷(冯梦龙一看到我这句话就急不可耐地在一旁插了句嘴道:“小孩子懂什么,这是工作需要嘛。”)因为我想我们在这个传奇中争论的不是或责任或忠诚问题,我们体会的应该是一种自我的存在方式,由此是非对错都势必要圆滑一点--这是不是我和王三巧自私、幼稚的大谬说辞?我稀里糊涂着自己开心。不去管它!
  蒋兴哥与陈商在异地狭路相逢,亲眼目睹珍珠衫而知道妻子“不安分”的来龙去脉时是冷静甚至和蔼着的。因为他一向认为比女人更重要百倍的是珍珠衫,比珍珠衫重要百倍的则是家声名誉。既然失去了女人,所幸还没有失去珍珠衫的下落,既然没有失去珍珠衫的下落就应该理智地谨慎地考虑自己的一切计划。蒋兴哥清楚如今最主要的不是卤莽地闹它个满城风雨,而是想方设法弥补自己的损失。他从来就个胸有成竹的成功商人,从来都是。
  所以,蒋兴哥与陈商之间什么争端也没有发生。他们酒足饭饱歌舞尽兴,蒋兴哥还送给陈商一盒价格不菲的珍珠粉以祝他延年益寿。这让不知情的陈商和知情的冯梦龙感动地一塌糊涂。--如果故事不延续下去,我也一样。
  第二天蒋兴哥就出现在自己家门前。他嘴角挂着一丝奇怪的微笑敲开家门后对三巧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爹娘同时害病,你可作速回去,我随后就来。”离开蒋府的轿子是他事先为三巧雇好的,等到了三巧的娘家,三巧便会从轿夫手上接过一封系有桃红色汗巾的书信--自然是休书。
  据冯梦龙考证,蒋兴哥转呈王三巧的休书全文是这样的:

  立书人蒋德,系襄阳府枣阳县人,从幼凭媒娉定王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回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
成化二年 月 日 手掌为记
  当三巧的父母从三巧手中接过多年在外的女婿突然下的休书时自然是不可避免地惊愕着。三巧的爹爹王公拿着那封休书对着太阳研究了大半个时辰,在验明真假断明手印确定立书人智力正常后依然想不通在蒋兴哥含含糊糊的文字背后的休妻的所以然来。但是他和他的家人忍气吞声和颜悦色甚至诚惶诚恐地将休书接受了下来(这倒轮到我惊诧莫名啦)。三巧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只是意识到她的生命是流动的,或许一切结局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这个时候我们应该认识到在三巧的传奇中又多了个鲜艳夺目的道具--一条系在蒋兴哥大官人休书上的桃红色汗巾。这条汗巾的出现显得如此突兀,以至于连三巧的爹爹王公也不得不谨慎从事,他手抚着那条桃红色汗巾辗转反侧一昼夜之久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三巧的房间门口将那条汗巾悬在梁上。然后就鼓动家里所有的女眷施展她们的三寸不烂之舌劝告三巧不要自杀,起码不要用悬在她房前梁上的桃红色汗巾自杀--虽然这实在方便得很,又充分表现了王家女子的家教与贞烈。照他看来他的这个女儿的确奇怪得离谱,在被休在娘家的日子里平静得没有道理,不仅瞧也不瞧门口梁上桃红色汗巾一眼,连个泪珠子也不掉。他被他这个发现折腾得几乎得了失心疯,以至最后只好命令王家上上下下所有人手日夜不停地立在三巧房外切洋葱与辣椒,这个命令导致王家从此哭声震天,出出进进的人都红肿双眼。三巧的传奇就在这片哭声中张扬开去,流传在大街小巷人们的口中。

  我曾经在我的文字中提到过王三巧是名照明代野史的一代美妇。其实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比之美丽的女子不可计数,然而她们的青春与娇艳是短暂而交睫即逝的,顶多在文人骚客自诩风流的诗词歌赋中籍籍无名诚诚恳恳地一现她们妩媚与风致。我这么说并不是鼓励所有已经成为老祖宗的女子都去偷情或做什么自甘堕落的勾当。(冯梦龙怒喝一声:“反了你!世风日下,国将不国呀!”)我只是在穿越历史的这个短暂又肤浅的一瞬间突然意识到历史上有太多女性必须用自身肉体为代价才能在时光的无情中留下短短数行被男性随意书写的淡淡痕迹。我因此黯然着神伤着愤怒着情不自禁着必须说着话。
  --我绝不是个功利主义者。但我苛求着生命的凸现。
  --即使我是一个女子。

  所以我还算乐观地看到三巧的传奇促成了一个关于三巧的神话。她的风韵注定长久地开放在当时人们的嘴里,开放在冯梦龙流芳百世的文字中。但这些都不是最直接最迅速的“经济效益”。她用一句话就让陈商神魂颠倒的风流佳话让无数男子倾倒不已,于是有人抢着提亲了,是一个进士出身的知县,要三巧做他的美妾。
  王公因为可以摆脱这段家族丑闻因为能高攀上一门贵亲因为不用再生活在弥漫着洋葱味与辣椒味的房子里等种种原因对这门亲事自然乐得屁颠屁颠的。临嫁之夜,王家突然收到蒋兴哥雇人送来的十六个箱笼,说是给三巧做个陪嫁。这次不仅是王家大小,连冯梦龙也不免感动得涕泪交流的。他立即挥笔疾书道:“旁人晓得这事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正是人心不同”可惜当时没有正统的传承的标点符号,否则冯梦龙准保在这段话后面添上若干感叹号与省略号,以表他的激动之情。当他把他的这段文字义正词严地摆在我面前时,我一本正经地读完,闭目品味三分钟,然后一跃而起以手加额大声疾呼道:“天啊!天啊!小女子对蒋兴哥大官人的敬佩之情有如滔滔降水源源不绝!!--难怪明朝被史学家划分为资本主义萌芽期,蒋兴哥大官人的这招打落门牙往肚里吞的创举实在酣畅淋漓地尽显资本家本色,他对封建官僚的长线投资真是把钱使在刀刃上了呀!!!”

  不幸的是蒋兴哥大官人没有听到我的褒扬之词。他在三巧改嫁后的一个晚上叫人把薛婆子叫了来,很快乐很和善还略带一点羞涩地告诉薛婆子他决定再婚,新妇是徽洲某地的一个平姓女子。他告诉薛婆子说这个女子刚丧夫不久,自己很是喜欢她,非把她娶到手不可。蒋兴哥温和地说:“干娘,你的本事很大呀。请务必不辞劳苦地为晚生跑这么一遭。晚生定有重谢。”薛婆子又是感动又是羞愧,自然爽快地应承下来。她实在不知道她此行注定是要被吓得个半死,从此修心养性吃斋念佛不敢过问男女之事。--原因很简单,当她到达徽洲后,她惊异无比的发现平氏果真新寡,她的丈夫在三天之前刚刚过世,在当时通讯设备极其落后的情况下蒋兴哥没有通过Email没有通过OICQ甚至没有通过电话电视,竟能遥遥未卜先知实在是匪夷所思。更令薛婆毛骨悚然的是平氏正是陈商的旧妻,陈商死了,她一人守着家产,正暗自盘算着改嫁。
  薛婆从此对因果报应信之不移。当蒋兴哥如愿迎娶平氏时他们二人也一般大惊失色合掌向天。冯梦龙更是热血沸腾地奋笔写下:

  “天理昭昭不可欺,两妻交易孰可宜?
   分明欠债偿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
这样狗屁不通的诗句。
  我呢?我无言。我只听说陈商是吃了什么珍珠粉这类的补药突然暴病死的。我只听说陈商所有的金银珠宝都归了他的妻子平氏。
  我不相信无巧不成书。

  可是我的言语在时间的流程中毕竟是微弱得归结于沉默。我实在应该坦然面对我无法与冯梦龙分庭抗礼无法用自己的败笔去堵塞悠悠之口的事实。毕竟人群再度被这样的现实搅动了,甚于那个陶醉在三巧美色中的知县在反复权衡利弊认为自己确实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女子冒着丢妻毁家天打雷劈的危险而将三巧连着十六个箱笼星月火速送往蒋兴哥家中。
蒋兴哥胜利了。冯梦龙也胜利了。

  是这样的。笼罩在湖广襄阳府枣阳县蒋府上空的近古气流即将散去,这里所有人们的生命又将归于平静。他们不用再在我和冯梦龙的文字搏杀中翻天覆地着他们的心情、朝三暮四着他们的抉择、天花乱坠着他们的说辞、兢兢业业着他们的手段。他们随着他们的年代随着冯梦龙文字上的蛀虫逐渐离我远去。只留下我在今夜的电脑屏幕前心潮起伏,久久不已。

  我最后知晓的蒋府的生活是这样的--
  又一个深秋的下午,蒋兴哥和正妻平氏推开沉积着灰尘的雕龙刻凤的紫檀木箱笼,珍珠衫夺目的光泽从里面放射开来。往日的繁华辉煌又映射在他们夫妻俩昏花老眼中了。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王三巧立在他们身后。作为小妾,这是她应有的规范姿势。她的手粗糙而干涩,是女人年岁老去的印记。但她手中似乎还握着一样东西,她把那样东西贴在右耳边上,右颊顿时呈现一抹迷人无比的晕红。
  那个东西,是一个廉价的玉石海螺。但是可以听到海潮的声音。
  三巧就在这样澎湃的海潮声中微笑了。
  --她也笑?!
  她凭什么笑?
  她为什么笑?
  冯梦龙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所有人的人生都没有道理可讲!


(2000.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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