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一年四月刊
编辑:马兰

·拇 姬·
关于一场梦的27个关键词






▲ 霸王龙

  若干年以后,我才知道霸王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庄子说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的那一种,还是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但在那个梦里,霸王龙的所指却是这样的一个古怪东西,我现在甚至很难用准确的语言将它表述出来只是依稀记得,它是由一个动词,一颗受了潮的76.2毫米手枪子弹,半包速溶咖啡以及一句有关计划生育的口号组成的。许多村民围在它的旁边。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它粉红色的尸体旁边那支不知道是哪一年生产的64式手枪,在我的手掌里默默地潮湿着。
  这一个场景,使我联想起了,不由自主地,《射象》。事实上,在做这场梦的时候,我还没有读过乔治.奥威尔的的这篇文章。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讲,在梦里,我是无法把霸王龙和射象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我不是一个诚实的人。
  一般来说,我的确不是一诚实的人。

▲ 比武

  我很快就意识到--在梦中,我的意识如此的敏锐,虽然总是与现实中我的生活背道而驰--这是一场离奇的比武。林白有篇小说叫一个人的战争,藤子·F·不二雄更夸张,画了一组漫画叫一个人的宇宙战争。即使是一个人,他也好歹有个对手。是别人也好,是自己也罢,总可以知道手中的武器,口中的诅咒该往哪边儿使。
  瞅冷子还可以高声呼喊一句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或者岂曰无衣与子同X什么的。然而梦中的我,却陷入了这样一种恐惧之中。钟声已经响过,比赛已经开始。
  时间正在我眼前唰唰地掉进无底深渊。我的对手却依然没有出现。最令我感到沮丧的是,计分牌上清楚地标识着,我的对手在点数上高出我一头,如果不能及时把他揪出来胖揍一顿,我必败无疑。漫无目的地挥拳,击中的除了空气中有限的分子,别无他物。没有裁判,没有观众,致命的是没有敌人。空旷的水泥平台上,只有我一个人,大模大样或者说装模作样地挥动自己赤裸的蘸满了浓硝酸的野生羊齿植物一样的拳头。身后是一串血迹,我的。
  醒来以后,我曾经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我觉得,其实我是有一个敌人的,只一个,多了也没有。只是我不知道他是谁,也许是个女孩,也许是段时间,也许是一柠檬,也许是西祠胡同虚拟社区的一个ID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也许就是“也许”本身,一个副词。

▲ 笔直的

  写下这个词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就犯下了一桩不可挽回的错误。因为,每一个形容词都是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它们构建的是汉语的堡垒--我本来打算说是汉语的迷宫的,但是为了避免一个性质不同,可一样不可挽回的错误,电光火石的一闪,我就换用了堡垒这个词。从理论上讲,形容词是用来界定人或事物的形状,性质或者动作、行为、变化的状态的。然而,在文本中,它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在它的壁垒上撞得头破血流。现代汉语考试中同上--我总是搞不明白它同区别词的区别。
  比如说,我现在想说的,我梦中的那条道路是笔直的。从表面上看,我对道路的形状作出了某种程度的界定。但是,我又想说,为什么道路是,以及只是笔直的呢?很明显,笔直这个词的核心是直,笔是对直的限定和修饰。那么为什么笔可以修饰直呢?直为什么可以被笔来修饰呢?路和笔之间有什么共通之处呢?路的联想与笔的联想只交集于直吗?那么它们还在哪些方面重合呢?路是像笔一样直的吗?还是笔是像路一样直的呢?以路和笔作为两个未知量代入那个二元二次方程,所求得的结果和我这个梦有什么关系呢?我的梦和我的这个小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此种种。



▲ 岔路口

  其实,这是一个三岔路口。事实上这个词条原来就叫做三岔路口,为了某种目的,我改变了一些东西。就是这么简单。
  三个岔路口以120度角相互叉开。中间是一个圆形花坛。花坛中央有一尊雕塑。一看就知道是八十年代出品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那一种。一个石膏的少女,看样子是非洲中部人士,黑得炭头一样。双手颤颤微微向天空伸出去,满怀神圣地捧着金块似的捧着几坨鸽子屎。雕塑的身上点缀着麻雀屎、水迹、酱油渍、干了的面条、果皮和一泡冒着热汽的童子尿。乍一看,脑袋嗡一下子,愣半天,以为是哪个现代派艺术家的新作。
  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就认定这是丫城的入口。三条岔路中,我来的那条接着的是故乡,往东通往丫大,往西没走过,不知通向哪里,也许是老宅吧。这样,我更肯定了,自己来自故乡,到达的就是丫城。对了对了,那段水面,不就是横在故乡与丫城之间的大河嘛!
  我于是回过头去,望着那条陌生的来时的路,忽然想起若干年前,我在丫大念中文系时,一席姓现代诗人在写作课上给我们出的作文题:
  回家的路

▲ 船

  不知怎么的,我弃车上了一条小船。一直把自行车骑进一幢样貌古怪的大楼里。只看见我呼噜呼噜从前门进去,大楼晃了几晃,仿佛有人在里面锸架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便又有一个身材相貌穿着打扮和我一模一样鬼头鬼脑的家伙,假装就是我吧,从后门坐了一条船滋溜滋溜,直朝着对岸去了。
  那船不是家乡河道里来来往往的水泥驳船,倒是只在电视上偶然照了几面的乌篷船。因为只是小小地照了几面,所以,记得也不是忒真切。于是那船上这儿多了一支橹,那儿缺了半拉船头,只是勉强够凑成一条船的模样,哆哆嗦嗦踩着碎步摸着河底的石头走。又觉得好像船底的也不是河流,而是平地,只在船行过的地方,开出一条水道,算是对鲁迅格言的活学活用。

▲ 窗子

  我一直认为那是一个拙劣的比喻,即把窗子比作画框。我在丫大中文系盘桓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到哪一家教科书说事物可以自比的,也美听哪个老师说过本体和喻体是可以重合的。也就是说,我们不可以说:花儿开放得如同花儿一样美丽。也不可以说:瞧,那座山高得一座山似的。
  这条船的窗子就开在我的眼前,拢住了若干水乡的民居。满是水渍的泥墙、朽了下半身的的木门、沿着墙角一溜小跑的青苔,让我想起了,不禁的那一种,特酸,爷爷家附近那弯交北新桥的拱下的人家。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出逃在一个雨季。河水一直涨到了船上。几乎与那窗子一样平齐,但是也不漫进来,只是那样傻傻地绿绿地荡漾着。

▲ 村民

  这个时候,有几个村民围拢了过来,好奇地盯着地上的粉红色尸体、血迹,还有就是我手上枪口飘出的一点点硝烟。我有点后怕,神经质地迅速抖了抖身体,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面临着这样模糊而巨大的东西,把我团团包围,好像被被子包围住一样的温暖潮湿,充满了各种各样暧昧的隐喻。仿佛是被发现作弊的刹那,或者价值连城的汝窑从手中跌落的一瞬间。我知道它的名字叫做痛苦,我也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得痛心疾首痛哭流涕痛不欲生或者其它类似的政治上一贯积极进取没有任何案底的四字成语来总结的感受。但这一切却想夏天午后的小雨一样没来由。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是误食了致命的毒菌正等待着救主的降临却仍是神采斐扬,还是预产期已过肚子里依然空空如也仿佛作文考试中的中学生。我迷迷茫茫环顾四周,不经意地看到对面站着的那位老年村民。他正端着一碗水,默默地在人群中啜着。忽然觉得他像极了罗中立那幅有名的画。然后,眼泪就流了出来。







▲ 汗水

  汗水自额头出发,驰过沟壑,越过山梁,沿着鼻子的两翼,朝着我的下巴,一路绝尘而去。




▲ 觉得

  我觉得上一段自己写得干脆之极。




▲ 老宅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宅。若不是有李莹带路,我决不会走近这老宅半步。李莹说,这是她们家的祖产,以前的李副祭酒府。现在已经久无人居,废弃多年了。正好让我躲在那里避避风头。我倒不这么想,老宅笼罩在一团恐怖的瘴气中,整个儿一鬼屋。住在这儿,我实在为自己的安全捏一把汗。
  老宅是这个样子的:前面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门。门里是一个狭小的天井。穿过天井,就进入了老宅。楠木雕花的大门,厚实,沉重,可现在已经没有门扇了,只剩下门框,空空荡荡地张开了嘴。里面不是正厅,只是一堵灰色,满是灰尘水渍的洇黑的墙。只是往左往右各伸展着一条凝重而疲惫的走廊。李莹引着我们向右手走。在一团漆黑中,大约走了八十步,便向左一拐弯,又走了大概五十步,又右拐,如是往复,一个笑话一样,仿佛这幢老宅的正房是建在一个回字迷宫的中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是在二楼上了。



▲ 马

  马[马](ma) 1家畜名。学名Equus caballus。哺乳纲,马科。草食,役用家畜。
  耳小直立,面长。额、颈上缘、耆甲及尾有长毛。四肢强健,内侧有附蝉,第三趾骨最发达,趾端为蹄,其余各趾退化。毛色复杂,有骝、栗、青、黑等。型温驯而敏捷。多在春夏发情,性周期21-22天,发情持续3-7天。3-4岁开始配种,妊娠期11个月,每胎产驹一头。寿命约30年。广告于世界各国,我国主要分布在东北、西北和西南地区。有重挽、轻挽和骑乘三型,亦可兼作驮、乳等用。 2通“码”。计算用的筹。《礼记·投壶》:“为胜者立马。” 3虫类及草类特大者之称。如:马蜂、马蓼。 4官名。商代设置,常奉命征伐和射猎。见于甲骨卜辞。所部分左、中、右三队,每队百人。后世司马之官,或从此出。 5姓。(《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9)

▲ 梦

  米兰·昆德拉说,最美妙的时刻是:当一个梦还很生动,而另一个他意识到的梦已经出现。
  我最喜欢星期天的早晨,赖在黑的以及甜的某种情绪里。被单上子夜的体温还残存着对陌生梦境的渴望。感觉一脚踏着生命,一脚踏着忘川的水。最美味的是,在这个时候,我仍是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当下的处境。不用咬手指掐大腿,就知道自己依然在梦中。在那里,时间像金箔一样被无限地延展着,缠绵悠长的假期或者辗转不止的生死抉择,而所费也不过是数秒几分钟罢了,经济实惠,童叟无欺,性能价格比奇高,实在是居家旅行馈赠亲友必备之大众娱乐工具。而且,梦的流动性使之真如羚羊挂角。噩梦也好,春梦也好,旧招未尽而新招已发。乔依斯福克纳在梦的面前也成了勉强识文断字的半文盲。
  本来我没有想到要写这个关键词。现在,我写了。在此我要特别感谢写《生活在别处》的米兰·昆德拉,以及数小时前做梦的我。把自己和大师放在一起,是不是显得有点不太谦虚啊?

▲ 面包

  根据多年来的观察,我有充分理由说,面包其实是一种食物。事实上,我可以用一百零一种方法来证明这一点。但是,面包也可以用来做其它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比如它可以用来擦炭笔画,当然也可以用来擦皮鞋桌子擦玻璃,如果你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擦,还可以用它来喂鱼喂鸟喂猪喂狗喂乌龟或者喂自己。我见过的最奇怪的用法是辛格发明的,他把面包写进了自己的小说里,让傻瓜金佩尔以此为生,真是想人之未想,怪不得要把诺贝尔奖发给他呢!
  看见LL车篮里那一兜面包的时候,我本能地联想到了炭条皮鞋桌子玻璃猪狗辛格以及其它一些该想到或者不该想到的东西。最后,我顺便体验了一把那种被误认为是饥饿的感觉。其实面包是美丽的。刚刚从烤箱里取出来,如我这个文学青年一样香喷喷热烘烘的面包是美丽的。货架上宁谧着的面包是美丽的。LL自行车车篮里的面包是美丽的。在我胃里渐渐枯萎的面包是最美丽的,只有饥渴的人才能体会。

▲ 模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梦。(一句废话)真的,不知道。(又一句)我们的对立面是模糊的。作为生的对立面的死是模糊的。作为现实的对立面的梦境是模糊的。我活在这样粘稠的充满各种混杂气味的模糊里,就像生活在一锅热气腾腾的大杂煮里。我当然也想做一个泽维尔式的梦,在梦里不失时机地撞见一个虚弱,红发,有着淡淡雀斑的姑娘。最重要的是,梦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精确的起承转合以及离奇又清晰的细节。
  然而我却做梦也做不到那碴儿上去。也许是人种不同的缘故吧,我一闭上眼睛就满世界飞花蝴蝶。不过和庄子倒是一点也不搭界,您可别往自喻适其志那儿带我。事实上,将这个3D的梦复制到纸面上的时候,我才发现,梦境中只是倏然而过的那几只小臭虫一下子就变得孔武有力了起来。这时候,梦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专一的最小安装简化版的梦了。它变得支离破碎,任我怎么收拾也不拢团儿。于是,我只好干脆把它切成一段儿一段儿的,将就着腌了起来,只当是具体而微的哈扎尔辞典了。



▲ 农田

  笔直的路的两边是笔直的农田。
  在上面的句子里,我使用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搭配。中国的农田往往由于反复买卖的原因而分割地极其混乱。所以黄仁宇语云“海瑞自己在海南岛的田产,据估计不到40亩,却分成了93块,相去几里”。自注见于《海瑞集》第418、457页。然而,我在梦中所见到的农田却是极齐整极广大的,看上去不适四条田梗拢着一块地,倒是两片田地夹住了一条细垄,笔直得很。
  当然,也许那并不是农田,也许只是用绿色乳胶漆涂过的水门汀,或者干脆是人造草坪。
  我不知道。这是在梦里,一点误差算不了什么。



▲ 偶然

  我偶然一回头,就看到了她们。



▲ 平台

  我就在二楼住下了。在那个房间里,我体味到一种自出逃以来未曾有过的感觉。后来才知道,这种感觉叫恐惧。我不知这种感觉起自何时,来自何方。只是清楚地看到,它云蒸霞蔚地盖在我头顶上,笼着我的视线。当我从梦境中归来,面对自己精神的检察官,仔细回忆若干个小时以前,或者一声叹息之后自己黑色的历险。我开始怀疑,是老宅施加的影响使我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惧。是的,它的;阴暗抑郁带来了我的不快。窗外,对面的矮墙反射着午后倦殆的阳光。打开的窗户像一张永远合不上的哈欠的嘴。一想到是住在老宅的核心位置,被重重叠叠的肠子一样阴森的回廊,卷成一支绕肠奔腾的芯,我就觉得不可遏止的阵阵恶心,就像刚刚吃下一堆红烧猪大肠。
  吃下水的人是不道德的,尤其是没有洗干净的猪大肠。我在那张不停吱嘎吱嘎淫声浪语的藤制太师椅中,一遍一遍抵御着来自自己身体深处呃逆的冲击。一波之后是短时间的沉寂,然后是又一波。我忍不住打开了紧张的喉管,没有来得及消化的食物尸体,混合著来自我优柔寡断的胃的汁液,迅速填充了我空间有限的口腔。
  我很快镇静下来,不知道为了什么,猛吸口气,一咬牙一跺脚一狠心,把它们重新吞了回去,就像八岁那年吞下一只活的青蛙。
  然后是一阵拨开乌云见日出。我正准备站起来,稍微活动活动,忽然第三波挟着前两次围剿的余威,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牙齿又一次把它们阻挡在国门之内。当我准备再次吞下一只青蛙时,忽然舌头触到了一小块湿滑的食物残片。旋即,一股猪大肠的味道直冲我的囟门。我终于忍不住哇一口吐了出来。
  杀手出手了。
  令我感到诧异的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影子一样潜进了我的房间。奇怪的是,杀手却并未作出什么于我不利的举动,只是冷冷地看着我。我警告自己说,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经过一番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分析,我决定还是三十六记走为上。于是赶忙一个箭步窜上写字台,扒住了窗子。想也不想的,精心摆出一个自以为很是拙劣的甫士,如若干年前的一个下午,纵身跳了下去。
  忽忽悠悠的,不知怎么,我就落到了这个水泥平台上。



▲ 骑马

  又不知怎么回事,我就弃舟上岸了。在狭窄的水道上漂泊了这么多年,忽然就像故乡熟语里说的,眼睛一眨,老母鸡变个鸭。绿色的水道成了灰黄的土地,我也不复局促于驳船狭小的船舱。事实上,我已然跨在了一匹巨大的马的身上。
  这匹马是如此的巨大,我目测一下,它足足有4米多高。额头上的鬃毛理成NBA明星J博士的模样,像一颗被咬掉一半的杨梅。颈上的鬃毛,则被编成了两个大辫子,从马的两侧垂下去,一直拖到地上。马儿一路奔驰,一路清扫着地面。马身上的装饰,简直可说是黄金络马头,青丝系马尾,只差我腰中鹿轳剑,就可值千万余了。
  如果不是清楚的知道自己身在梦,我一定以为自己疯了。这可是在梦中,剧本和台词是睡眠的神事先写好了的。我一小做演员的,只要照本宣科就行了,一点创意也没有,真是不爽到了极点。然而,考虑到即将进入丫城,我这样一副打扮多半会引来大量路人围观,有碍观瞻不说,还会给交警叔叔的工作带来很大的不便,不利于剧情的进一步展开。于是导演及时采纳了鄙人的强烈建议。终于把我的行头换了回来,在那个三岔路口之前,重新骑上了我亲爱的自行车。




▲ 视角

  我一直都没能想通这个问题:我的这个梦,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在梦中,我的意识游离在我的肉体之外。这部电影的摄影出人意料地就是在下。他能够体会到我在这个梦中所体会到的一切体会。我的血管里澎湃出曲调,我能感受到的,他也能够说出来。他知道,我就是眼前这个在逃亡在隐藏在血肉模糊的人。然而,我始终不能进入他的身体。(我靠!)我能做的,只是冷冷地旁观,冷冷地看着自己在逃亡在隐藏在血肉模糊。只是冷眼旁观,我不能与自己共患难。
  至尊宝说,人世间最痛苦的莫过于此。

▲ 水面

  水面是绿色的,加重了船舱的阴暗。



▲ 逃亡

  起点在今天凌晨,我开始了自己的逃亡生涯。这个人如此的执著,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死理儿过。盯着一个方向,义无反顾地就一路奔了下去。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前途又在何方。说地玄一点就是,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像一傻波一给塔西提岛上画的那样,是高更吧?
  是逃亡吗,似乎整个儿的我不是挨追杀的,我压根就是一揣着刀子憋着追杀别人的主。要砍的家伙他就在眼前,是,就是在不远的那点儿。任务清晰,目标明确,我们的口号是快干苦干一百天,争取第一季度开门红。
  从理论上讲,我现在应该感到恐惧惊慌胸闷气短盗汗肾亏冷汗直冒俩腿打哆嗦。事实上,我丝毫也没有见到一丝乌云。事实上,我是如此的心胸开阔,粗犷豪迈,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出自己逃亡生涯的每一步。
  不过,以后的情况,简直可以用一句鸡飞狗跳来形容。说得明白晓畅一点,就是,我被追杀以及我被杀。

▲ 同时

  在看到LL的同一时间,我看到了另一个女孩子。我根据经验判断,那的确是一个女孩子,叫李莹的那一种,或者说清纯美丽发育良好的那一种。
  李莹,我高中时代的恋人之一。从这一句开始,大家可以将此章视为自传体小说。需要特别指出的一点是,我高中时代的恋人,人数倒也并不是太多。当时李莹坐在我的前排。关于这一点,我印象极深。我总在上课的时候,以某种姿势凝视着她的背部,并且在夏天,对着她衬衫下面脊背中央小小的隆起发愣并且想象应该如何解决该隆起的问题。站起来回答问题时,她形状极佳的臀部总是吸引着我全部的注意力。幸运的是,在整个高中时代,我的老师们都不曾犯下诸如提问她以后又立即提问我之类的错误。否则,他(她)们一准听到一个致命的答案。
  我们俩在班级里地位特殊。由于各自声称的原因:不约而同的都是一桩交通事故。
  我们相继休学一年。所以,在那个班级里,我们同属于年高德劭的那一类。按说应该多少有点同是天下沦落人的感觉。可是,不知为了什么,李莹为了阻挡或者激发我某种死缠烂打的精神,抄起班级里一名为李必达的小家伙,就当是挡箭牌。面对这一形势,我却来了个锲而不舍快马加鞭。原因很简单,从她口中听到诸如牛衣对泣、泰水、断袖这些个乱七八糟,我现在在丫大中文系的同学也多半不知道的词汇的时候,我就深信,她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写手什么的。说不定一不留神就写个小说叫关于一场梦的27个关键词什么的。
  有一次,她问我为什么如此心狠手辣地穷追猛打,死活不肯放过她。我半开玩笑地说,只是那什么,想,以后你成了美女作家什么的了写回忆录的时候,浓油赤酱地给俺写上一笔。我也可以写个我和谁谁谁不得不说的故事什么的,让我媳妇隔三差五吃个隔年陈醋的,也顺手流芳百世一把。
  后来,高考波澜不兴地分开了我们。我牵着李必达来到了丫大。她则留在故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是觉得,我们俩只是隔着一百多里地的山重水复。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发现,居然很久没有给她写信了。这才知道,原来隔着两颗心的,并不止红红的一片枫叶那么简单。
  嘿,李莹!我写的这些你丫都看到了吗!!






▲ 醒来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时间正冲着一种名叫过去的东西发愣。我翻了一个身,看见LL坐在我旁边,默默啜泣。

▲ 血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躺在那个水泥平台上。手指触到的地方是一片粘湿,举起手来看,却原来是红的。放到鼻子底下闻了半天,才又想起来,这玩意儿叫血。我挣扎着站起来,打算独自认真探讨一下,这究竟是哪个倒霉蛋的血,我的,还是那个看不见的骑士的,或者谁的都不是,刚才有人在这里杀了一只鸡。
  这才发现,脚下躺着另一个我。
  我松了一口气,谜底这么简单就解开了,真够没创意的。原来那血就是我自己的。旋即悲伤地发现,地上的我,已经死了很久了。
  是的。我死了。可耻地以一个极其丑陋的太字形趴在冰冷的水泥平台上,左耳已经被取下。伤口上,血已经凝固了。我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尸体,就像若干时间以前呆呆地看着霸王龙粉红色的尸体。然后就不知不觉地开始想入非非。
  想象晚上LL来看我,看到的却是尸体的情景。想象李莹伏在我身上嚎啕大哭的情景。想象我八十多岁年迈的外祖母。想象我劳碌了大半辈子的双亲。想象我那视我如亲生的姨母,我护我如母的姐姐,我刚刚满两岁的小外甥女叫陈砚泓名字都是我给起的听上去忒俗简直俗不可耐可写下来却满不是这么一回事这才叫一有型有品。
  我想象的东西,像我左耳伤口流出的血一样多,一样迅速地结了痂,然后剥落。



▲ 以及

  以及其它的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 张LL

  我看见了张LL。当时她正推着一辆自行车,从左边的岔路口走来,车头的篮筐里满满一大包的全是面包,那种长长的截面是方形的切片面包。她见了我,赶忙跟我打招呼。我轰一把,把她揽到怀里,用中指的指背轻轻刮着她的面颊,问,奇怪,现在不是正放着假呢吗,你怎么跑丫城来啦?
  LL一噘嘴说,你管我!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也跑这鬼地方来啦?
  我这才依稀回忆起当下自己的处境,这才一板一眼明白晓畅地向领导上汇报了关于我是如此这般,遭到追杀以及如何逃亡,在一场梦的时间当中,不辞劳苦地长途溃退一百余里的情况。领导上对我的处境十分重视,表扬了我英勇无畏有胆有识胆大心细遇事不慌,实在是新长征路上时代青年的楷模,并且许诺下一次党小组会议就把我的问题解决掉,说你放心好了。那么现在怎么来保证我们未来党员的安全呢?得在丫城找个地方把你像动词一样给安顿下来呀,反正宿舍你是回不去了。我说没事,只要领导上安全,俺们上刀山下油锅那叫一玩似的!领导上跟我撒娇说说什么呀你--。你这个字拖得特长。然后我们就开始漫无目的地接吻。她咬了我的舌头,做梦一样。

▲ 自行车

  自行车可以把我松往远方吗?
  我从来不认为,这个由俩轮子一三角架以及其它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胡拼乱凑起来的某种谬论,会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曾经有一天,我希望送我去远方的,是她的目光。(他妈俗!)其实她也是一俗人,其实我们谁还不是个俗人呢。然而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从她的眼睛里,得到的不是远行的力量,只是些鄙薄或者比鄙薄更薄的一些什么东西。直到有一天,那鄙薄消失了--她把目光转向一些看上去比较遥远的地方。就像你在车过黄河时常做的那样,看着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装个样子罢了。她把目光转到了故乡一所有名的工科学校里,念一种叫英语的偏微分方程。
  我骑着自己的脚踏车,家乡人不作兴叫自行车,逃离我的故乡,向着丫城的方向,疾驰,疾驰。我是在逃避她鄙薄的目光吗?



[ 主 页| 作者索引 | 小说总目录]

橄榄树文学社发行。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翻印。 © Copyright by Olive Tree Literature Society. All rights reserved. This web site is maintained by webmaster@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