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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树 月刊 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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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我 又见小芳
1 

女人到底想要什么呢?她说,她没有麦,只能打字。

我们在Netmeeting上聊天。我知道她有麦。我调整音频,扬声器音量灯在闪。我说,你有麦,
你在撒谎。

她为什么要撒谎?不用语音交谈,只打字。打字比起语音,勿宁是一种阉割。科学发展到今
天,什么手段都成为可能,为什么还要阉割自己?她发出了一点声音:你好。

你好吗?我问。

好。

可我看不到你好不好。我说。

我没有视频。她又说,对不起。

你还在撒谎。我说。你有视频,你没有开。

你怎么知道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诈她。

她笑了。我听到她的笑声。这笑声才是她真的声音。她说:我没有撒谎。

不,你有。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

我当然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比你懂因特网。我说。

对方不作声了。我是不太熟悉。她说。叮,掉线了。真没意思。我起来撒尿。我住的是公司集
体宿舍。合居者正从卫生间出来,急匆匆的。见了我,点了个头。我知道他是急着要钻进他的
房间,他也爱趴在网上找女人聊天,我给他一个外号:搜狐。其实也无所谓搜不搜,更多的时
候是不肯失望,处在吃鸡肋状态。搜狐忽然停住了脚,好像想到了自己即使进屋去,也没有谁
在等他。他向我嘀咕了一句什么。

他在问我房子装修得怎样了。

我马上就要住进自己的房子了,我要结婚了。新房是贷款买的,正在装修。还得一个月吧。我
说。

哎,多了一个现实的人,少了一个虚拟的人。他怪里怪气叹了一声。我笑了。我知道他指的是
什么。少了个像他那样的人。

多的不见得是好事,少的不见得就是坏事。我回答。这时,房间里又响起了Netmeeting呼叫声。

又是谁?我奔进去。还是那个女的。

接了。她仍然没有打开视频。

我有点恼了,膀胱里的尿憋得难受。有一种冤枉的感觉。

我掉了。她说明道。

哦。我说。

我确实是新手。她说,接上了刚才的话题。

是吗?

是的,只是喜欢聊。

要聊就诚心诚意。我说。不然又有什么意思呢?不如不聊。你开呀。

她终于开了视频。可是仍然没有把镜头对准自己,而是对着墙壁,墙边有一个石膏像,是那个
断臂维纳斯。什么嘛,你又不是维纳斯。仍然是遮掩。何况,我一直是现着形的。我都现出形
来了,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说。

她笑了。男人现出形,跟女人现出形所付出的代价是不一样的。她说。

这倒也是。难道她是恐龙?再不露就切了。我说。

终于露出了一个臂膀。那臂膀挺肥沃的。果然。我问:你是哪里的?

上海。你呢?

我也是。我答。

是吗?她叫,听得出是惊喜的。你是干什么的?

老板。我说。

我也在撒谎。其实我只是一个为老板开车的。我喜欢说自己是老板,至少在说时,心里好像咬
破了酒心巧克力糖一样,一个醉甜。

我蓦然感觉后面还开着门。搜狐站在大厅上。幸好我的镜头逼自己非常近,没有把后面的他摄
进去。我把摄像头掉开了,回头关上自己房间的门。我听见他在外面揶揄地叫了声:老板。

我脸红了。真他妈的讨厌!我想。还不是彼此彼此?但是我比他好,因为我还炒股,因此有了
女朋友。

我再转正镜头时,对方那女人说,你很帅。

达维斯小姐画像


2 

我和未婚妻影在商场买浴缸。女孩子嘛,就是购物狂,只要有钱就可以把她搞定。她说要那种
带水力按摩的。我说那不好,对身体没有好处。你怎么知道?她问。你想想啊,人有高有矮,
可那按摩点却是固定的,颈部,腰部。对我是恰到好处了,到了你,不就按到屁股上了吗?

你好啊,你骂我!影叫,就要过来掐我。

影比我矮半个头。我没有说错。但我知道自己是在推诿,实际是我没有钱。按摩浴缸少说也要
五千元。我的股票被套牢了。我所买的股东方地产,传说是一家空壳公司,我用了我全部的钱
买了它。当然那些钱也是我从股市上赚来的,一下子进到我的帐上了,又忽然全出去了,不是
自己的钱了。买股票就是这样,像梦。当初我是用赚来的钱吸引影的,她并不知道那钱只是暂
时寄在我这里。我不敢告诉她,告诉了,她一定要飞走。谁愿意跟一个穷光蛋?我只能瞒着她。
先结婚再说。尽管我也知道结了婚了也可以离,现在婚姻是拴不住人的,但也没办法,只能走
一步算一步了。

我故意装做逃跑。她追。我很快就把她带离了那该死的卖按摩店。她追上我,说:你是不是嫌
我矮?

我怎么会呢!再说你也不矮呀,一米六,还矮?

她其实长得很漂亮。我说了。漂亮什么呀!她说,很快就要老了,你不让我保养。

谁不让你保养了?我辩道。我只是觉得你这样漂亮的身体,应该放在那样的浴桶里。

我指着前面一个木制浴桶。看上去很粗糙,简直是我小时候用的木洗脸盆的放大。现在的人真
是邪门了,这种东西又搬出来了。之所以指它,是我断定它不会有多高价格。影果然活蹦乱跳
地跑过去了,一下就跨了进去。她在里面确实很漂亮,像精巧的玩具。你也进来!她叫。

我怎么进得来?这么窄。我说。

挤挤嘛!她叫。哦,不愿意跟我挤?还没结婚你就嫌弃我了?女的一结婚就变成老太婆了,你
们男的还可以青春永驻,永远这么帅。她说。

我确实很帅。Netmeeting上那个女的不也这么说我吗?可是帅有什么用?我原来是赛车手,没
赛出名堂,就给人当车夫了。只配买这种木浴桶。我瞥了瞥边上的价格。7千元!我吓一跳。

销售小姐过来了。先生小姐,喜欢吗?

喜欢这玩艺儿?我说。

我瞥见吃惊地看着我。她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又变卦了。这乡下才用的东西。我又说。

销售小姐说,先生,这您就不知道了,这叫回归自然。

靠,还什么回归自然。现代人什么毛病?我说。这要是回归自然,我爷爷那辈就回归自然了咧。

对嘛,销售小姐说,所以才叫回归嘛。

我愣了。小芳咯咯笑了。看来你小学没毕业,那毕业文凭是假的。

靠,我说,现在什么不是假的?我说。

那你对我也是假的喽?她叫。

那哪里会……我支吾。

那你就买!她叫。简直是命令。要不你就是假的,就是不爱我!

我当然爱你。可是我拿什么爱你呀?我想。我已经没钱了。可是我怎么能对她说?算啦,买就
买吧,大不了借款,结婚后一起还,她要离婚也得承担一半债务。

还没结婚就考虑着离婚,简直有点残酷。谁让我没钱呢?谁让我破产了呢?谁让我中了那该死
的上市公司的圈套了呢?付了定金,出来,影吻了我。我咬住她的舌尖,体味到爱的残忍。这
就是我们的爱吗? 


3 

我又在网上遇到了她。她呼我。她好像总挺悠闲。

你是干什么的?我问她。

公司。

公司的,老总?我问。我是在揶揄。我恨有钱人。我没有钱。

你不也是老板?她问。她果然是老板。我愣了一下,记起我曾经对她说我是老板。我是小老板,
你是大老板。我说。也许是出于李鬼见到李逵的心虚。

你怎么知道我是大老板?她问。

我就是知道。我说。

你说嘛!她急了,问。我感觉我她被我钓住了,像一只鱼,使劲扯着鱼钩,欲罢不能。因为我
知道。我仍然说。

说吧!

我瞥见了她的胳膊。有这么肥沃的胳膊,难道还是小老板吗?

因为我看到了你。我说。

对方猛地把胳膊一缩,闪出了画面。我笑了。

你根本没有看到我。她说。

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了?

看到了你怕了。

我怕?哈,笑话!她又把胳膊大大方方露了出来,好像在说,我为什么怕?为什么要躲?

为什么只敢露出胳膊来呢?我说。

你还要怎么样?她说。猛地把镜头一拉,露出了脸。那脸似乎并不丑。有胆量见面吗?我忽
然说。

见面?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有这念头了。而且是跟她,这样的女人?

见就见!她居然回答。

我们约好在一家咖啡屋见面。她来了,果然非常胖。女人一胖,给人印象就稀啦一下全垮了,
再不会去细致分析她哪里还可取。就连我原先建立起来的她还过得去的脸部印象。

我甚至看不出她的年龄了,大概有四十来岁吧。

她明显很不自在,不停地使唤着服务生拿这个干那个,好像要把你的注意力转移到那上面去。
忽而她似乎又觉得自己点太多东西了,让人想到自己肥胖过剩,就说,我们走吧。

去哪里?

去兜风。她说。她指了指她的车。那是一辆宝马,好车,而且适合女人开。我常会在街上看
到女人开着好车,这些女人有的很年轻很漂亮,但是我知道这车十之八九不是她们自己的,
或者不是靠她们的钱买的。而确实有些女人,她们是真正的车的主人,但是她们老丑。每到
见到这样的女人,我的心头就会涌起一丝悲哀,那车,就好像她们抹在脸上的厚厚的脂粉。

我才记起必须交代我车的情况。一个老板是不能没有车的。我说,我的车坏了。

她笑了笑。

笑什么?我问。

我的车没有坏。她说。你开的是什么车?

大奔。我撒谎道。不过也并不完全是撒谎,这车确实是我开的,只不过是我老板的车。难道
这有什么吗?就好比那些二奶,她们开着她们男人的车,为了她们男人搞事便利。

大奔好啊。她说。

不过现在的大奔也不怎么样,你看,我那大奔就坏了。我说。

她让我上她车。她上车时侧着身,好像是硬挤进来的。特别是那肚子,真担心会被挤破。世
界上居然有这么胖的女人。可是她有车。

自己有车真好啊。我记得我们股票交易所里有个大户,有段时间也开了一辆宝马来,说是股
市上挣的第一桶金买的,把我们羡慕得。后来他不再来了,据说赚了更多钱,开大公司去了。
这样运气怎么就轮不到我?

你当初是怎么挣到第一桶金的?我问她。

她显得很惊讶,似乎没想到我这么直截了当。是的,没有人会这么冒冒失失去问别人这个问
题,特别是对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女老板。但是恰恰因为她是个女人却很丑,我可以这样
作贱她。

你是不是认为是睡出来的?她反问。

她居然这么说。也不看看你什么样子,还有人跟你睡?

人们看漂亮女人成功了,就想,还不是睡出来的?她说,看丑女人成功了呢?该怎么说?你
看,这么丑的也能睡出来!

我吃惊。

她笑了。传销。她直说了。

没有被抓起来?我说。

险些。她说。很累啊!她还真是干过传销的。她说,有一次干部会议,突然听说公安部门来
检查,连忙转换会场,到对面楼十三层。这边下楼六层,那边再上楼十三层……

你也上得去?

上不去也得上呀。她说。不过那时候还真能上得去,那时候还年轻,还没有现在这样子。她
居然用眼睛指指自己肥胖的身体。也许是出于一种抵抗性的自嘲。这个女人,对自己的长相
相当在乎。话说回来,哪个女人对自己的长相不在乎的呢?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倒好像
我看着她的丑相,是一种犯罪。年轻好啊,我只能说,年轻好赚钱。

不,往往是年轻时不好赚钱的。她说。赚了钱,就不年轻了。

说得像绕口令。我也笑了。她打开了CD匣,音乐响了起来。是那首流行的李春光的《小芳》。
说是流行,其实只不过是他们那年代人的流行,我是没有感觉的。从词到曲,其实都很简单,
一般,但在他们那代人听来却像浓醇的酒。也许只因时间酿久了。

后来呢?我问。

什么?她好像被惊醒,几乎是神经质地。其实我也是随口问问,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说。我赶
忙说明:我是问你后来又做了什么生意了。

房地产。她回答。

啊,就是那个把我害了的房地产!我就是买了房地产股。我恨它。尽管那上市公司跟她没有
关系。房地产好啊,可以炒,大炒特炒,炒得一方倾家荡产,一方吃得肥肥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可我不想住口。不是吗?我反问。

是吧。她承认。她抵赖不了,就像她像海棉一样的身体隐藏不住她吸取的本质一样。

你还可以再吃呀!我说。

为什么?她说。

为什么不?我说。

为什么要?

还可以吃得更多呀!

我已经吃这么多了。她说。又瞥瞥自己。我已经这么肥了。她蓦然说。

我一愣。感觉一拳砸过去,被她的肥肉弹回来。可我仍不善罢甘休。我说,你这样怎么了?
可以去锻炼呀!可以把车子卖掉去走路锻炼呀,把钱分给穷人,保证你得瘦下来!

说得对。她说,语气软了下来。

我离不开车了。她又说,声音喑哑。好像是贴在我耳边说的。我猝然被触动了一下。

我也是。很久,我也说。我也离不开车。这些天我的大奔坏了,我就几乎寸步难行了。

她笑了。你没有大奔。她说。

我脑袋猛地懵了。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截,这么说。

你不需要大奔,这个棺材。她又说。你还能走动,身强体壮,你不需要棺材。她捶着方向盘。
喇叭响了起来。我们都一惊。没有交警。赶紧加大油门跑。

这哪里是棺材?你看它还会叫。我说。也许正因为她把自己的车称作棺材,我的屈辱被抵消
了。我有点喜欢上她了。

她笑了。

你看它还跑得这么快。我又说。

你可真会说话。她说。她侧面的脸,其实并不丑。

听说过那个新闻吗?她说。

什么?

美国的。一个肥胖的人躺在沙发上起不来了,最后沙发也垮了,他就躺到了地上,直到死,
人们无法将他抬出门来,只得把门拆了。

我似乎听说过有这样的事,是不是这一件,我弄不清。这样的故事总是很多,现代人,肥胖
成了个大问题了。有人甚至设想:假如哪一天世界上都充斥着肥胖的人,地球就要受不了了。

其实胖也没什么。我安慰她。

那换给你?她说。

好啊。我说。我无所谓啦。

你是无所谓。她说。男人胖一点也无所谓。

只要没病。我说。你没病吧?

这很重要吗?她反问。

当然,健康是最重要的,只要没病,身体好……

口是心非吗?

为什么要口是心非?我说。

是吗?

我又不想向你借钱。我只得说。

男人不要女人的钱。她忽然说。男人只要女人漂亮。

我一惊。这倒是。无论人类如何进化,世界格局如何改变,这似乎是不变的。我问,你结
婚了吗?也许我问得太冒昧。

结过了。

结过了?

对,又离了。

对不起。我说。

没什么对不起的。她说。她盯着我,几乎是挑衅地。我很惶惑。为什么……我问得很含糊。

因为他受不了。她说。

哦。

因为他不要女人的钱。他宁可一分钱也不要,走了。那时候我已经有钱了,公司发展得越来
越红火,人也发展得越来越胖。发展,对女人是个悖论。

她说。忽然加大了油门。她神情冷酷,好像就要去赴死似的。我感觉自己也飞了起来,到了
临界状态。虽然我是赛车手出身,但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感觉到了一种绝
望。我想去抓她,紧紧抓住她。我感觉到有一种依恋,我们被绑一起了。那种玄妙的感觉。 

4 

我一连几天都在想着她。可是她再没有在Netmeeting上出现了。或者是她改了ID了?我不知
道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怪自己怎么没有向她要电话,或者是QQ号什么的。

那种玄妙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也许是因为它触动了我的隐痛。谁没有死的时候?其实我们
时刻都在准备着死,无论是惧怕,还是奔赴;无论我们对生活是希望还是绝望。

死把我们连接在了一起。或者说,是死亡的话题。那是一种超越在现实之上的话题。它更像
是现实之上的幻想。人跟人,一旦谈到了这话题,就共同拥有了一个世界,就好像一起从阴
间走一遭回来的旅伴。

她终于又在Netmeeting上出现了。是在一个星期后。我呼她。我责问她这一段时间都跑哪里
去了,好像是她失约了似的,好像她本就应该属于我。

她说,公司忙。

噢,她有公司。我这才记起来。她的主要角色是公司的老板。她要忙活的是她的公司,而不
是我。

你忙吧。我说,我下了。

不不,她说,现在没事了。

没事了才找我?

她笑了。现在即使有事也不管它了。她说,那些事真是烦死了。

老板都是这么说。我说,可是他们又不肯放弃生意,关门大吉,去睡觉,去玩。只是希望休
闲休闲。就这么没治。

她点头。去泡吧?她说。

我们找了一家酒吧。酒吧非常吵,有乐队表演节目。说话都困难。服务生跟她说着什么,她
听不见。我也听不见,只瞧见服务生摊着大巴掌。她就给他一叠钱。她可真有钱。服务生点
着钱,走掉了。

酒来了。其实她不该喝酒。书上说,酒也能使人发胖。但是她喝了。她还点了萝卜干,都说
腌菜能减脂肪,也许这就是她保持着理智的地方。可是她就不怕腌菜致癌吗?

碰杯,喝。一个染着棕色头发的男孩在歇斯底里唱着。她忽然对我说话。我听不见。她就凑
近我。我闻到了她嘴巴的味道。

我凑她耳朵回话时,我闻到了她香水味。

太吵的地方,只适合于喝酒,疯,不适合整理交谈。或者把心交给了那唱歌的男孩。他在唱
猫王的《Don’t Be Cruel 》。大家身体随着歌声晃动着,让那歌声牵着走,让那歌声占领
自己的心,把自己变成空心人。

音乐终于柔和了,有人去跳舞。跳吗?她问。

我不会。我说。

我真的不会跳。不会跳,真是个遗憾。

怕累吗?她问。

怕什么累?我说,我本来就是吃体力饭的。

开车的?

我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她说。这不是在网上,这下是她洞穿我了。

但是你不只是司机,你是运动员出身。她又说。她瞅着我胳膊上的肌肉。是,我说。我原来
是赛车手。

运动是主动劳动,干活是被迫劳动。她说。可是谁说运动是主动的呢?那是折磨自己。

我笑了。这倒是。我当年训练的时候,就常常觉得苦,完全是被逼的。因为要出成绩。一个
东西,一旦变成了功利就是这样,就好像传说中的欧洲公主穿上红舞鞋就只得跳个不停,直
到死。

不喜欢的,往往是有益的。她又说。这就是宿命。就像富裕了,就不可避免地胖起来一样。

她又提起了肥胖。哈,我连忙说,又来了,什么关系嘛。

什么什么关系?她反问。没关系吗?你以为你是老板了就没有关系了吗?

我不能说。

是的,你是老板。她说。你可以进入各种各样的场合,你参加招商会,人家说,这是个女的
呢。你做得很出色,人家会说,这女人厉害,她长得什么样?她又说。

我一愣。是啊,我倒没有注意到。也许这就是女人不能逃脱的宿命。

长得什么样?她说,自嘲地。就是这个样。你再成功也没有用。你越成功,越吸引人家的眼
球,就越让人看到你是这、个、样!没有一个女人不在长相上被人议论的。你逃不了。你想
逃也逃不了。有一次我给一个农村小学捐资,一千万。我拿着写着一千万的红纸板在台上,
学生给我献花,我只得腾出一只手去接花,那沉重的红纸板就拿不住了。边上的节目男主持
人就连忙帮我扶住一头。他不停地夸我。男的。她说。

我点头。我理解她为什么要特地点出主持人是男的。

我好开心哪。她继续说。我感觉到自己是这世界上最骄傲的人了。这世界是多么的美啊。我
去亲那个给我献花的男孩子,不料那男孩忽然鼻涕流了下来。我的脸颊沾上了,热乎乎,黏
乎乎的。我笑了。我不觉得脏,我拿手帮他擤掉了。那男孩说,姨,你的手真香。

她那手?我瞥了瞥她的手。

真的吗?我更笑了。她说。姨,你的手真好看。那男孩又说。我看看自己的手。我的手真的
很好看吗?也许是因为是因为小孩的审美吧,小孩总喜欢圆乎乎的形状。当然更因为我现在
的角色,我是个献爱心者。或者也可以说,我是个给钱的。有钱真是好啊。就这只手是一只
普度众生的观音手呢。其实观音也挺胖的。如果让我再捐一千万,我还愿意。

……男主持人要我讲话。我说,我唱一首歌吧,《爱的奉献》。大家就鼓掌了起来。我就开始
唱了。我站在台的中央,拿着麦,有音乐伴奏。所有的人都听着我唱。我唱啊,我觉得自己
就是韦唯了。我感动了,眼泪花花了,我都被自己陶醉了。忽然,我听到了台下一个声音。
像泼在琴弦上的水。什么声音?我听不清。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或者说,
我知道,但是我不愿意承认。

……其实那只是一声嘀咕。我没有必要去听。但是我又非听不可。我要知道他讲什么。

……那声音在说:你瞧你长得什么样!

心好像被一根棍棒一杵,杵到了深底。

我一惊。那家伙怎么能这么说?简直太刻薄了!我想。担心她感觉我在意那句话,我轻松地
笑了一下。

你笑了。她说。

不不,不是……我慌忙辩解。我怎么会呢?

你会的。她说。你也是个男人。

也许……我也是个男人,没有一个男人不在乎女人的相貌的,一个丑女人,是永远的输者。

她开始喝酒。一杯接着一杯。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成了萨克斯,低回,旋下去,旋下
去,旋到了底。她的嘴唇溺在酒中。酒杯玻璃后面她的脸,溺在了水里。

我伸手拿开她的杯子。你会醉的。我说。

醉了不好吗?她反问。醉了,就分不清现实和梦了。一辈子都没有醉过的人是好可怜。她说。 

5 

出来时,她已经醉了。摇摇晃晃。秋天了,夜已很深。

她没有去开她的车。看来她脑子还清醒。就是身体不听使唤,醉酒的人都这样。她把我推到
驾驶座上,说她家住在很远的南郊。

我开着她的车。过了公交终点停靠站,我意识到回头必须自己花钱打出租车了。我当然不可
能再把她的车开回来。我在心里盘算着兜里的钱,毕竟我没有什么钱。

她的家到了。一幢很漂亮的洋式楼房,三层楼。她说,你进来坐坐吧。

我说,不了。

这样麻烦你,真不好意思。她又说,连一口水都没有让你喝,不行,我不能让你就这样走。

我也想看看富人的房子,就答应了。

很宽敞的房间,富丽堂皇。墙是用皮革包裹着的,给人殷实不透的感觉。我闻到了皮革的味
道,那是豪华的味道。我老板的车内,就充满着这味道。那味道有时候会令人窒息。有些豪
华是让人受罪的,好像在考验你是不是承受得了这种洋罪,然后决定你是不是有这个命。

墙上的皮革绷得紧紧的,我的心也绷紧了。没有别人。我记起来了,她离婚了。房间就显得
更加空荡荡的了。你看,这么大的房子,就我一个人住。她说。

你住得过来啊。我说。

有帮我住的。她说。

谁?

她笑了笑。她带我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摆着一张考究的麻将桌。电动的。她说。关上了门。
还有它们帮我住。她又打开了另一个房门。这是一个大房间,满是运动器械,像个机房。沉
重。看了都累得慌。这么多。我说。

可是没有用。她说。

什么没用?

减肥呀。她说。

噢。我说。

绝食也没用,她又说。还晕倒了。

我知道。

她好像忽然不甘心起来,又走向跑步机,登上去,按下电门,跑了起来。她很快就累得气喘
吁吁了。可是那机器还拽着她跑。我蓦然想起我每天骑着自行车长途跋涉,上坡下坡,赶去
上班,为人卖命。她却无端地让自己疲于奔命。人跟人的真是大不一样。穷人肉还吃不够,
而富人却要吃萝卜干蔬菜了。

我要帮她按灭按纽,可是她不肯。她再也跑不动了,好像马上就要死了。她终于脸色惨白地
败退了下来。可是她并不坐下来,也不站住,而是走动着。她说不能停下来。这我知道。剧
烈运动完猝然停下来,会造成猝死。心脏受不了。必须继续走。走!走!体能锻炼时,我们
教练就总是这么朝我们喊。越累越要走。生命的秘密在于运动。简直可怜……

她终于缓过气来了,又恢复了常态。她的常态是什么呢?就是胖。她好像意识到了这点,又
开始动了起来。她又钻进了一台大型机器中。那机器模样有点狰狞,像刑具,我从来没有见
过。她说是最新研究出来的。研究者一定是在恶毒的心态下研究出来的,发狠,没有这种狠,
是难以有此创造的。

她把两个手臂伸进个两个长筒里。是皮长筒。长筒猛地一拧。她颤栗了一下。但是她没有退
缩,闭了闭眼睛,坚持住了。然后她的双腿也被铐住了。机器运行了起来。发着狰狞的声音。
她整个人被吊了起来,横下。即使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任人宰割。她应该不是第一次体验
到,她不会不知道这结局。她是自己情愿送上去受刑的。

我从她的神色看得出,她的手和腿在经受着强烈的挤压。她却迎接似地吸了一口气。莫不是
迎接痛苦才能抵消痛苦?

那些皮长筒松懈了些,可是它马上又旋转了起来。我瞧不见它了,只感觉一阵唰唰的风。她
的全身也筛糠似地颤抖了起来,好像遭受了电击似的。她想逃也逃不了。

由于她的抖缩,她肚子上的衣服被撩了起来了。那肚皮真的惨不忍睹。

突然,一条什么东西抽向她的肚皮。啪!还没等我看清,那东西已经把她的肚皮紧紧圈住。
是一条皮带。她的肚皮在皮带下抽搐,可是当皮带离它而去,它又好像迷恋似地要跟着皮带
上去。皮带不顾,兀自远离,可它又很快猛一回头,回抽一下。原来是一种欲擒故纵的阴谋。
那肚皮缩住了,缩得很深,几乎要贴到脊梁上了。让人看到了它实下去的希望。

她惨然笑了。豆大的汗珠从她的头上沁出来。

那腰间也满是汗珠,涔涔的。她说,这下体重一定轻了!

我怀疑。

出汗减肥嘛。她又说。她爬了下来,站到边上的磅秤上去。轻了,你看。她说。

我看不出来,我不知道她原来有多重。为了安慰她,我点头称是。

可是喝口水又重了。她却又说。

怎么会?我说。

问题在脂肪。她说。怎样才能把它揉出来,排出来!她说得咬牙切齿。只有动手术!她又说。

手术?

吸脂呀!她说。

噢。我也听说过。

往你的身上切个口,注入膨胀液,把脂肪稀释了,然后把吸管插进去,吸。她说。有一种恐
怖的感觉。

……你可以瞧见吸管在你的皮下面游走,像老是插不到位置的输液针头。可是那不是,那是因
为吸管吸完了一个地方的脂肪,又转到其他地方吸了。你感觉得到吸管在划来划去。你的皮
好像是透明的,看得见吸管头突了出来,是浅蓝色的。有时候会觉得吸管好像要穿到皮外面
来了……

我感觉到了疼。并不是纯粹的疼,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温柔的疼。我难受了起来。可是她
却笑了。脂肪被吸出来了,黄黄的,不不,是橙色的,因为掺和着血水。一泡一泡地出来了。
她说,双手顺着自己的身体,笑了,好像看到了吸脂的成果。

她为什么要这样折腾自己?就为了活吗?何苦呢?我想起小时候玩金鱼,一只金鱼摇摇晃晃,
不时翻着白肚,眼看就要死了,有人说,往它身上浇尿就会活起来。我们就做了。果然,金
鱼又被刺激得活蹦乱跳了起来。

其实好看只是一种感觉。我安慰她,其实你并不胖。

真的吗?她问。

真的。我应。我以为她是相信了。女人是容易被哄骗的动物。

谢了,可是她说,你是在奉承我。

我,我,我为什么要奉承你?我说,我又不想向你借钱。我说着,自己也笑了。我怎么说起
这话来了?纯粹是口头禅。

她也笑了。好啊,要多少?她说。

我也笑了。我不借,说的才是真话嘛。

谁知道呢。她说。当面说好话,也是谁都会说的。

那不见得。我辩道,我突然发现自己抓到了一个极好的理由。你忘记了?那个在捐款大会上
说你的人。

他不是人。她说,他是畜牲。

我一愣。那家伙,真是个畜牲。

其实他说的是对的。可是她说。他不是畜牲,我才是畜牲呢。她说着,猛然拱起肩膀,把自
己的身体团成像一只熊。那肥肥的后颈肉简直惨不忍睹。简直恶毒地。她干嘛这么糟贱自己?

没法再陪她玩了,我告辞。

你不想到上面看看吗?她说。

上面?我望了望上面。楼梯有点暗。不了,我说。

上去看看吧。她又说。

我又望了望。按正常格局,上面应该是卧室了。她醉了。我说,不了,很迟了。

上去,我给你看个东西。可她坚持说。

你醉了。我说。就要走。她扑上来要拽我的手。我躲闪,她拽住了我的胳膊,用她的胳膊紧
紧勾住。你不要走!

她眼睛发红,像一只饿极的母狼。我慌忙挣脱。可是那身体异常笨重,几乎要把我拽倒。我
终于甩掉了她。她坐到了地上。她把手在地上拍着,喊道:我是醉了!醉得上不了楼了,你
就这样把我扔在楼下吗?

我的心一颤。可是我还是走了。 

6 

我知道她要做什么。一个单身女人,一个没人要的女人,一个用酷刑都不能拯救的女人,一
个绝望的女人。

而且,她又那么有钱。她以为她有钱就可以得到了。我蓦然感到屈辱。她有钱,又怎么样?

可是有钱确实很怎么样的。这世界上,人们忙忙碌碌,谁不是在为着钱?股市简直疯了。东
方地产被证实是个空壳公司,股值跌到了底。我趁老板不在赶到了股市。有人在骂,有人在
号啕大哭。一个老头,扑到自动操作机前,拼命捶打着机器,喊着要把里面的钱抢救出来。
保安过来拉他,他打了保安。保安叫了110。他被架出去时握着干巴巴的拳头,唾沫挂在嘴
边。他喊:这是我的钱!我全部的血汗钱啊!

我拿着证券报,恍若梦中,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难道一切是真的?就报纸上这几百
个字。那操作机屏幕上的钱就没了?又是一阵骚乱。大家纷纷往楼上跑,说是一个人爬上楼
顶跳楼了。人群忽然又折了回来,说已经跳下了。

我从窗户往下看,如临深渊。那人大张着手脚躺在深渊里,脸对着我。他好像在朝我笑。我
被蜇了一下似的,猛缩回来。

我早该想到了。只是我还抱着幻想,以为只是传闻,不是真的。但传闻往往是真的。我不愿
意正视,抱着侥幸。抱着玩的心态,我还在玩,还在跟她玩,跟一个富婆玩。我还在劝慰她,
同情她,多么可笑。

我赶回来,老板问我去哪里了。我支吾说不出来。其实我平时挺会找理由的,可是今天我不
会了。

老板说,要不想做,你可以走!

我不能走。我已经只剩下这薪水了。我感觉自己蓦然被逼到独木桥上,下面是万丈深渊。我
猫下身去,抱着独木桥爬。下班了,我不敢去找女友。我不知道该对她怎么说。实说了,她
一定会拂袖而去。我回到家,搜狐说,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说。我甚至连他都不想告诉。这世界崇尚的是强者,不是弱者。我是个一贫
如洗者。

搜狐还在鼓捣着电脑。可怜的家伙,他找不到女朋友,只能在网络上玩虚拟,假装老板,博
得对方女孩羡慕的眼睛。可是那女人并不是他的。拎不出来。严格上说,她只是玻璃屏幕上
的图像而已。他没有女朋友。我马上就要跟他为伍了。

影来找你。搜狐说。她说你的手机老打不通。

我忙掏出手机。不知什么时候电池没电了。怪不得老板对我发火,我这才明白过来。刚换上
电池,影就又打来了。

你知道了吗?影说。

什么?我问。她知道了什么?

东方地产。

难道她也知道?有一种接到死刑判决书的感觉。什么东方地产?

股呀。她说。

哦,这跟我什么关系?我说。

你不是也买了吗?

谁?谁买了?我撒谎了。我蓦然发现,这样说是最好的对付手段。

你不是说,你买了东方地产了吗?她也犹疑了。

谁说!我更理直气壮了。你听到哪里去了?我买的是东方明珠。你看看,你这人,从来不认
真听话,以后可怎么管我们家里的帐哦!

我自己也觉得荒唐,还要让她管帐?以后还有什么帐让她管?

对方吃吃笑了起来。我才不管帐呢!你当银行行长好啦,我只管支取。影说,我看中了一台
液晶彩电,像数可高啦。

多少钱?我问,几乎神经质地。

两万七。

太贵了吧?

不贵,人家还有五万多的呢。所以这才限量销售。她说。

人家是什么人!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我把话吞下了。我如果说出去,我知道,她会马上走
的。现在的女人都这么现实,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女人为什么要嫁给你穷光蛋呢?我
为什么会是穷光蛋呢?

一个穷光蛋不仅会娶不起老婆,而且还要最终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去。穷人更穷,富人更富,
就是这个趋势。 

7 

hi!

hi!

我和那个富婆又在Netmeeting上相遇了。勿宁说,是她来找我的。我知道她为什么来找我。

她不忌讳地让自己全部形象出现在视频里。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了。她胖胖的身体好像要把视
频框胀破了似的。

你好吗?她问。

不好。我说。

怎么了?

不怎么了。我说。

说吧,也许我能帮你。

你?

不能吗?她说。她的身体在视频里前倾了一下,好像要压过来似的。我慌忙向后一退。但是
我还是感觉到自己被压扁了。

能。她还真能。她有钱。在此之前我还一直觉得是自己在同情她呢。也许她瞧出了我的虚弱,
她哈哈大笑了起来。她的身体随着她的笑在发抖,画面上泛起了一团团马赛克。那马赛克又
随着她身体的扭动旋转了起来,我的心好像也被扭转了起来。我被扭得气恼起来。

我真的能帮你。她又说,不相信吗?

我相信。我说。

那么,能跟我讲吗?她问。她的身体定住了,静着等我回答。也许她是真要帮我。也许她早
已经猜到了。这么大的事件。她的同行业。还有人跳楼了。虽然那跳楼的不是我。在这个不
公平的社会,弱者总会遇到不公平的事。一个弱者遭殃了,意味着别的弱者也会遭到同样的
命运。我还有什么好挺的?

我当然相信你。我说。我从心里真的服从了她。我没钱了。我说。

是这样。她说。我还以为什么事呢。她说得很平淡。当然,她有的是钱。

还有什么事更大吗?我说。患病?

病又怎么样?

癌?

癌就癌。她说。

那么死呢?

她笑了。

那么发胖呢?我说。简直恶毒。我要激怒她。

她的笑容猛地凝固了。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在乎了。刺到她的痛处了。我感觉到一种转被动变主动的痛快。这有什么?我学着她的口
气说道,死都不怕,还怕发胖吗?

你不要这样说我!她说,你道歉!

她几乎是尖叫着。这世上的事可真稀罕,不怕死而怕发胖。肉体被毁灭了,美感还存在吗?
也许她是这么觉得的。她能够这样想,因为她不存在肉体被毁灭,她并没有病。她可以追求
精神,奢侈地,追求纯粹的精神感觉。可是我远没有达到这个境界。我没有钱,我要被饿死
了。一个要饿死的人还讲究什么?好吧,我道歉。我说。

你没什么可道歉的。可她忽然又说。

我一愣。谢谢你总是安慰我。她说。我能帮你解决问题吗?

我不要。我说。我又不愿意了。

不要死要面子。她说。

这话忽然让我有点心酸。

真的没有。我仍然说。

不要犟。她又说。我知道你很有志气,你很男子汉。她说。这话好像把我一搡。我笑了一下。
还男子汉?我还是男子汉吗?好吧,我说,能借给我一点钱吗?

说吧,多少?她说。

两万七。我说。也许我可以多说一些,也可以备用吧。可是我说不出来。我没有底气。

小问题。她说。晚上你来我家吃晚饭。 

8 

她凭什么要借钱给我?严格上说,我们并不认识。只是见过一次面。她不知道我的任何情况,
姓名,住址,具体工作单位。她唯一知道的是,我是一个男人。

她说过,男人不需要女人的钱,男人需要女人漂亮。但是当女人有了钱,男人没有钱的时候,
情形可以倒过来了。你很帅,她曾经说过。你到我家来。她在召见。我必须去应召。

我为什么要去?我坐在宿舍里。搜狐推门进来了。你还没吃饭哪?他问。他端着一碗方便面
在吃。一股寒碜的热气味。

我没应。

他又问了一句。

我不吃不行吗?我突然嚷了起来。我针对的是晚上她的晚餐:你来我家吃晚饭。

小李愣了。我问了你一句,我做错了什么了?他说。

他没有错。但是我也没有错。你是穷人我也是穷人本身就是错了,穷人跟穷人只能乱糟糟混
在一起,永远拎不清。

对不起。我说。

他站着,好像有什么事。他有事总是来找我,也只能来找我。什么事?我问他。

我想向你讨个主意。他说。他变得有点可怜兮兮。有一个女孩,她想约我见面。

我笑了。还真弄出真名堂来了。

可是我是告诉她我是开公司的。他说。

这一定是的,他老在网上谎称自己是老板。他怎么就没有想到接下去该怎么办?如果不能有
所发展,撒谎又有什么意义呢?也许只是为了心理满足一下,即使自己给自己画饼充饥也好。

那你就一口咬定自己是开公司的吧。我说。

可我不是呀。

你可以是呀,去开个公司。我说。

他笑了。你说得容易,你去开个给我看。

你以为我开不了?

你拿什么开?钱呢?

钱?啊,钱呢?我他妈的缺的就是钱。这时影来了电话。她说,要我晚上就跟她去买那台液
晶彩电,怕被买光了。我哪里有钱?我说:我晚上有事。

什么事?

什么事?我能说吗?一个朋友约了。我说。

什么朋友?那朋友就比我重要?

不是重要,是我们有事。

有什么事?她仍在纠缠。还不就因为你的事?我想,有点火了。

有事就是有事!我说。

那就是瞒着我的事了?她叫。

我能不瞒你吗?好,我不瞒你,说出来了你会答应我吗?我想。谁瞒你了?我说。

你不瞒我,好,那你说。

我说不出来。穷是最说不口的事。穷困是最大的隐私。

说不出来了吧?她叫。好啊,原来你一直在瞒着我。你说!是什么事?她是谁?那女人是谁?
她忽然说。

那女人?她怎么知道的?什么嘛。我说。你乱猜什么呀!

你以为你有钱了,就可以这里一个女人那里一个女人了?她叫。

我有什么钱?我想,我有什么钱养女人?倒是,她说得也对,有钱就能养女人。女人有钱了
也能养男人。我没钱了,就要给人养!你知道不知道我是没钱了去给人养?这就是这世界的
逻辑!我叫:是呢,是呢,我是养人了!

你,你没良心!那边叫。

我是没良心!我应,我是没良心,没什么也不能没钱!我卑鄙,不要脸……

对方把手机摔了。我听到了地面乱糟糟的声音。猛地,它被什么一轧,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彻底完了。我知道。即使我要向她说明,向她检讨,也不可能了。无可挽回。我也许将再也
找不到她了。虽然我知道她的家,但是他们家的人未必会理睬我。曾经有一次,我们吵嘴了,
我到她家找她,她的母亲就说她不在。其实她就躲在楼上。

其实我和她的关系是那么的脆弱,说没就没了。即使我们结婚了,你能保住吗?什么也不能
保住。

我感觉很累。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到那富婆家的。她出来迎接我。她穿得好像很休闲,宽松,像这秋天的叶
子。她站在夕阳前面,我隐约瞥见她休闲服里面的身体。

她说先吃了饭再说。当然,吃饱了,做事才能更加从容,甚至更加有力。这是正常的逻辑。
所以有这么多的饭局。请吃饭,未必只是个借口。我说,好。

她安排我在大厅坐着。她在厨房里做着饭,我听到锅碗的磕碰声,还有炒菜的香味。我想起
了母亲,小时候我就经常这样一边玩,一边闻着母亲炒菜味道的。可是现在这已经不是在玩
了。我听到了刀和砧板在战斗。

饭好了,她招呼我过去。很丰盛的饭菜,我没料到她这么会炒菜,哦,她是女人。

没有开酒。我以为她要的,可是她说,不喝酒了吧我们,醉了不好。

醉了不好?什么意思呢?是因为醉了我不好被驱使吗?即使是这样,她难道不需要醉吗?不
醉,她方便吗?可是又有什么不方便的呢?还有什么好羞羞答答的呢?不醉才能够更清醒,
在清醒的状态下看着一个男孩被自己占有了,充分感受着占有的快乐。

我明白了。她不让喝酒,你就不能喝,她不允许你醉,你就不能醉,你必须清醒着为她服务。
但话说回来,醒着又有什么不好呢?我也可以醒着跟她讨价还价,做到付出有值,利益最大
化。

她说,所以不喝酒,是因为酒对身体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我问。

能使人发胖呀。她说,笑了起来。

她为什么又要去提自己胖?难道是为了突显自己的肥胖,从而确认是真实的自己在支配着我?
一个丑陋的女人,在占有着我这样一个帅小伙子?这是怎样的快意呀!如果我有钱,我也会
这么做。

我并不胖啊。我说。再说我也不怕胖。

我知道你很帅。她说。她又说我很帅,果然。你知道吗?你害了我了。她说。

我一惊。没有想到。

就因为你这么帅。她说。见到你以后,我越来越觉得自己长得不像话了。你这么近距离地摆
在我的面前,让我发现我什么价值也没有了。这么多年来,我都得到了什么?赚了钱,可是
又怎么样呢?

这是典型的有钱人的思维方式。有钱了,就想七想八了。而我没有钱,我只有帅,只有年轻。

想当初,我也是这么年轻。她说。于是我就开始把过去的照片翻出来看。我也曾年轻过,还
很漂亮。她说。

是吗?我不相信。我以为她会去拿当年的照片了。可是她没有拿。可是我真的想知道她过去
长得什么样了。能让我看看你过去的照片吗?我问。

不要看了。她说。

为什么?

为什么要看?她盯着我。我感觉她洞穿了我的心。

不看更好。她说。看了,就更对比了。这是绝对的错误。我就犯了这错误了。两张照片,一
张过去的,一张现在的,摆在一起,一个漂亮,一个丑。本来吧,是想用过去的漂亮安慰现
在的丑,可是现实是真实的,你抹不去的,你看得到,摸得到,就摆在这里,摆在你的每天
必须撞见的人的眼睛里,摆在你必须面对的明天。往日的美,勿宁是在告诉你,那一切已经
一去不复返了,看,你现在多么丑!

我一惊。我倒没有想到这。

她继续说:那样两张照片摆在一起,让你清晰瞧到了身体各部位的演变,简直是丑恶化的过
程。你看这腰,从多少公分肥到了多少公分。还有这肚皮,原来是平坦坦的,什么也没有,
如今有了这么多的赘肉,里面满是脂肪,恶性肿瘤似的。

我悚然。我当然看不到她体内的脂肪。我更看不到她年轻时候的体内。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只是被她比划着。我想象着,像想象着癌症病人体内的癌细胞,毛骨悚然。

也许她是过分了。

还有这眼袋。她又说了,还有那眼角:那一张,光滑滑的,你看现在这一张,眼尾纹一道,
两道,三道……爬上来了。看得多清楚,凛冽的对比。

凛冽!我一愣。没有料到她会用这个词。

……一道一道地来……她继续说。

一个恶作剧的小孩拿着刀,在漂亮的宝马车门上划,一划,两划,三划,划成了大花脸。残
酷哪!

同样是这个人,这个女人,不是别的女人。就这样过来了,到现在这样。她说。

我无言以对。何况,谁都有这样的时候,老丑了的时候。我忽然感到害怕,喘不过气来。其
实……也没那么可怕……我说。与其是安慰她,勿宁是安慰自己。

你不这么觉得吗?她问。

不会的。我说。我没有说不觉得,而是说不会。真的。我又加了一句。

现在你没有权利这么说了。她说,你向我借钱了。

我一愣。

她笑了。可那笑很快就凝固了。都这样了,还说什么过去,过去的,不是自欺欺人吗?她说。

是的。但她还要求怎么样?她这么个确确实实的丑女人,还不接受人家哄骗,她还要求她真
实成为漂亮女人吗?

是不是?她还问我,简直是逼问。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逼问我,逼问我,对她有什么益处?
是不是受虐更能解脱痛苦?

她把碗筷撒到一边,不吃了。我瞧着她,她的动作有点浮,好像在水里似的。她让自己沉在
水里,一直往下沉。我救不了她。其实她是如此的清醒,要拯救一个清醒的绝望者是不可能
的。她为什么要如此苛刻地让自己处在清醒中?

我也说不吃了。她说,我们走吧。她的声音冰冷,好像不是从一个活着的人体里发出的,而
是从一个尸体。我忽然感到不安。

又看到了健身房。她的声调又明朗了些,她说,你去练一练?

我?我吃惊。

她点头。

不了。我说,你去吧。

我还练了干什么?她说。这些对我都已经没有用了。

我知道。

总是抱着希望去练。可是希望一次,就更绝望一次。她说。你去练几下我看看。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我去。但是我马上意识到我不能不去。我是有求于她的,今天在这里,
她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应该很清楚。我为什么总是很糊涂?我走进去了,拿起了亚铃。
她说不行不行,你脱了外套。

这也是我不能推辞的。我脱了。时候是秋天,我只穿着贴身的背心。我重新拿起了亚铃,她
啪啪拍起巴掌来,像敲着板砖。

果然健美。她说。

我是健美。我当然知道。但是这不是在健美比赛。我这是在卖。她也不是在欣赏,她是在玩
我。她不停地夸着我,多么健壮,你是个标准的男子汉。你看那三角肌,只有男人才有这样
的三角肌。真是男子汉,标准的男子汉,典型的男子汉!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她是要
让自己感觉到面前这男人是所有男人的代表。所有的男人都被她玩于股掌之间。她肥胖的巴
掌用力拍着,简直要把我拍扁。我愤怒地挥舞着亚铃。但我知道,我越是愤怒地挥舞,越是
用劲,我的肌肉就越发达,越让她满足。

这也是我的宿命。

但是我为什么不能让她满足呢?为什么执意要抗拒呢?我他妈的就是投到人家富婆裙子下面
又怎么样?当鸭子也要够条件呢。

我开始轻快地挥舞了起来。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这在我并不困难。我原来就是运动员出身。
我开始笑了。我索性把背心也脱了。

她简直是惊叫了起来。

上腿力机,可以吗?她又说。

她说得小心翼翼,我感觉到她的心在发颤,滑滑的,你一抓,它就滑走了。

我去了。一上了腿力机,我就明白了她的用意。我必须脱下外裤,长裤,要不然做不来。当
然喽,只露出上半身没有露出下半身是不行的。男人的上半身是随处可见的,没有什么隐秘,
没有价值。现在需要真正的隐秘,真正的价值。开始了。

我的手提到了腰间,摸上了皮带。我瞥见她有点紧张。我当然知道她为什么紧张。但是她没
有说什么,没有肯定,也没有制止。我解开了皮带扣,松下了裤头,裤子脱落下来了。她仍
然没有说什么。其实这还是很正常的,因为我里面还穿着短裤,虽然是裤衩。我的大腿肌肉
把裤衩挤压得特别窄小。

她的眼睛直了。

也许这仍然可以算是健美表演。她只是在欣赏。我的手又摸上了裤衩头,把裤衩头的牛筋拉
起来,弹了一下。像弹一根琴弦。

她猛地一抖。她好像要说什么了。可是她仍然没有说。她能说什么吗?她能说得出口吗?还
需要她说什么吗?我很明白我应该怎么做。我向她冲了过去,猛地抱住她,把她抡在地上。
我发现她全身颤抖很非常厉害,像抽筋似的。可见她需要什么。我把她压住。我是一个男子
汉。你不就需要一个男子汉吗?

蓦然,她挣扎了起来。令我吃惊。她竭力要挣脱开我。难道她不愿意吗?难道她不是这个意
思吗?她为什么要让我到她的家里?她,这么一个丑女人,没有人要的,怎么会拒绝我呢?
你是个标准的男子汉。她不是说过吗?

我撒手了。她趴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哭得像猫,那声音是从肺腑发出来的,很掀人。我从
来没有瞧见像她这样的人哭,这种年龄了,一个事业有成的人。完全没有老板的矜持。

也许是我太鲁莽。女人是不接受鲁莽的,曾经看到一篇网文这样说过。她在怨恨自己怎么会
让人如此贱视了。 


9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甚至还保留着刚才被她推倒时的姿势。

她也没有起来,趴着。她已经不哭了。外面很静。我听见了落叶的声音。

你们男人都这样吗?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说。

……曾经有个男人,就是在这,健身房,跟我做了这种事的。她继续说。他说他爱我,他要娶
我。他只不过是我的一个下属。当然我并不贱视他,我稀罕他的爱。可是还没结婚,他就卷
走我一大笔钱,跑了。

我一惊。莫不是她也认为我也是这样的人?

……后来我才醒悟过来。她又说,他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跟我做。他一直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
的,或者在卫生间,汽车里,甚至在马路边。我很不习惯,为什么好端端的卧室他不做呢?
我有房子,这么大的房子。我还有几处这样别墅。可是他从不在里面做。他做的时候总要命
令我摆出这种姿势,那种姿势,全是非常规的姿势。他最喜欢让我做狗爬式。他说这样才刺
激。他需要刺激。我明白了,他根本是在厌恶我,他必须把我当做狗,把这种事当作强奸一
样才行。他其实爱的是我的钱。

……后来又来了几位,也是这样。都是冲着我的钱来的。他们几乎无一例外逃避跟我做爱,因
为爱是不能做假的,他们不能。不能就是不能。他们根本不爱我。好像我只是一涾母猪肉。
他们碰都不想碰我,更不要说抱了。女人是喜欢被抱的动物,你知道吗?那感觉真好啊,你
的脚可以不用了,一直被鞋子束缚的脚,(所以女人喜欢脱鞋子的感觉,知道吗?)不止呢,
是被全身重压的脚。人飘了起来。有一次,我向一个人提出来,抱我一下行吗?他说,我抱
不过来。

我瞧着她粗大的腰。

…….前天,就在前天,我现在的那个,他,居然买了个人造阴茎送给我。

我一愣。

……他说那是最高级的。电脑控制,自动调温,价格最贵。他说他就是要买最高级最贵的献给
我。他还说,我这不是用你的钱买的,是掏我自己的钱买的,表示我的心意。我真是哭笑不
得了。这是你的心吗?这就是你们男人的心吗?这就是你们男人的爱吗?你们男人只知道钱,
物质的,感官的,你们只知道一根棍子塞到一个窟窿里,即使有温度,即使用的是最有舒适
度的材料,用所有现代高科技技术,那是人的吗?即使有快感,那快感也是建立在这种冰冷
的机械的技术之上,是刺激出来的。

她爬了起来,走向健步器,按开了按纽。机器运动了起来。她又转向了健骑机,也打开了开
关按钮,顿时一个庞大的影子在房间里拱动起伏,横冲直撞。划船器张牙舞爪,多功能举重
机让你感觉到天要压下来。整个健身房都动起来了,像一个大工厂,什么声音都有,铿锵,
沉重。光影眩目,令你眼花缭乱。你弄不清楚它们是怎么来,怎么去的。你不得不佩服它们
的奇妙。她就在这奇妙中,她又在受刑。

她疯狂地摇着头,好像在撕扯自己。可是没有用,她还是她,还是那个完整的她,还是那么
胖。最后她颓然倒下了。

这在她,已经是第几次了?

能上楼上来吗?好久,她说。

上楼?我一愣。

是的,可以吗?

她说,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勿宁是在哀求我。我蓦然明白了。楼上是什么地方?我应该是知
道的。

一个绝望的女人。一个又有钱的女人。我不能拒绝她。那篇网文说,女人是不能忍受粗暴的,
女人需要的是温柔、温馨。归根结底,她还是要我做事的,我还是来做事的。

我点头。来。她说,说得很小声。

我跟着她上楼。那楼梯很陡。她在前面走着,好像都快支持不住了。她的身体软得像要垮下
来一样,像一堆化了的奶油。她的扯着裤布的臀部,在我眼前不停地绽开着形状不同的花。
我偶然发现,那地方已经湿透了。

猛然,她好像意识到了,夹紧腿,站住了。回头要我先走。我不肯。我怎么知道路呢?她来
拉我,手接触到我的胳膊,又猝然闪开了。她怕我了。

她无可逃避地笑了笑,笑得很惨。她又继续在前面走。

上了二楼,又再上去。三楼也对。把卧室设在最高层,更是常规格局。到了三楼,拐进了一
个楼道。楼道有点暗,好像很长。我没有料到会有这么长的楼道,虽然她住处是单独的楼房,
整座楼都是她的,但是如此长的楼道,我还是想象不出在区间上如何安排的。

也许是因为楼道在悄然拐着弯?所以也越来越暗了,幽幽的。外面的夜,也已经很深了吧。
我闻到了一种味道。一种旧房屋的味道。土木的。这味道我已经很久没有闻了,这些年来我
已经闻惯了皮革的、油漆的,或者是金属的味道,只有它们,才代表着现代、华贵。

我用手摸边上的墙,我的手被粗糙的木面扎了一下,像被电了似的。居然没有上油漆。这样
豪宅里居然用这样不上漆的装修,不可思议。也许是为了返回自然?一种理念。富人们的做
派。吃够了山珍海味,又来吃野菜。

终于到了一个房间前。打开了门,拉了灯。奇怪居然用的是拉绳,灯也是原始的白炽灯,上
面用一张纸做灯罩。我小时候家里就这样。房间里也全都是没有上油漆的白坯家具,床,桌
子。式样并不是现在时髦的回归自然型的那种,而是十多年前的,凑合着用的那种。纯粹的
寒碜。纯粹的土。那时候中国还没有贵族。

她为什么用这样的家具呢?白炽灯昏黄,把一切变成了老照片。也许是出于怀旧?怀旧,也
是一种时尚。谁能说那时代的东西就不能成为时尚呢?你看许多知青餐馆、军用挎包,不就
成为当今的时尚了吗?

只是墙壁上没有照片。她现在的照片固然不会有了,她往昔的照片也没有。她不是说过了吗?
太凛冽的对比。

仅有环境。也许她结婚时用的就是这样的家具,她就在这样的床上跟她的丈夫相亲相爱,做
那种事?我明白了,她要的是这样的效果:回到从前,跟我做。

我等待着。果然她开始动作了。她打开了衣橱。在一个外人,特别是男人的面前打开衣橱,
意味着什么?我闻到了樟脑的味道。

她拿出了一条内裤,放在床上。又拿出了一个文胸。那短裤和文胸好像很旧了。我知道接下
来要怎样了。我甚至悄悄观察起这房间里有没有更衣室。好像没有。那就更是了。

可是她并没有脱衣,把它们换上去。她只是把它们摆在床上,按人体结构。一个女人的形骸
赫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说白了,一个女人主要就是这些部分,这些部分出来了,女人就出来
了。

可是那毕竟不是真实的人,没有肉,没有体温,只是一个虚壳。什么时候我们又开始玩虚的
了?已经从看不到她的人,到看到了她的人,到约会,到交易。人都摆在这里了,还要玩虚
的?

也许她是想让我对她过去的身材有个认识?

是你过去的?我问她。

不!她却否认了。怎么可能是我呢?她说。你看我是什么模样。

我是说过去的你嘛!我说。

你可别乱说!她说,生气了。好像我扯上她,是玷污了眼前这个女的。你看我是什么样!她
叫。她猛地跳起来,扒下自己的外衣。她穿着紧身衣。原来她一直穿着紧身衣,还这么胖。

她把紧身衣也剥掉了。她把紧身衣翻过头时,我瞧见她起伏的肚皮,简直像青蛙。

她剥掉后又恢复了姿势,那肚皮显得更鼓了,而且层层叠叠,像沙皮狗的脖子。在这之前,
我没有看到过她竖着时的肚子。那肚子连同全身的肉顶着她的胸罩和裤衩。胸罩带和短裤裤
头好像顷刻要崩断了。没有给人性感,只给人恐怖。她戳着自己身上的胸罩,你看,这跟那
个是一个型号的吗?她嘴巴戳着床上的内衣。她是她,我是我,我是我,她是她,有什么关
系?!

她忽然又拉扯起自己的肚皮来。那肚皮原来的折皱被她拉成了一张张扁扁的难看的嘴。这个
女人,这样子,你觉得好看吗?她叫。没有一个女人会这样作贱自己,我很吃惊。尽管在这
之前她也曾说自己丑,但那只是嘴上说的,你也可以把它当做调侃。但现在是实实在在地展
现出来了,暴露无遗。她这是怎么了?即使那不是她的,我说错了,她又哪里犯得着这样呢?
难道那女孩子比她自己更重要吗?

她是谁呢?不是她,又是谁呢?可惜不是照片。如果是照片,我可以指认照片上的特征。也
许也正因为不是照片吧。只是衣服,是流水线车间制造出来的、谁都可能买的衣服,买了谁
穿,就是谁的。又是内衣。只有穿者自己知道是谁的。

对不起。我说。

不不,她又说,是我不好,对不起。

她平静了。她叫小芳。她说。

小芳?小芳是谁?

小芳就是小芳。她说。

是那首歌里的小芳吗?他们这一代人的偶像。但是也难说不是她自己。她叫什么名字,我不
知道,就像她不知道我叫什么一样。也许是她的小名?她叫什么芳,这可是女的常用的名字。
可也正因为有那么多的叫小芳的人,我不能肯定就是她了,也许只是一种泛指。

你觉得她怎么样?她问。

我不知道。我说,我又不认识她。

想象一下。她说。

我想象不出来。

你真没趣。她说。还是网络上混出来的呢,没有一点想象力。

是啊,我为什么忽然变得没有想象力了呢?也许是因为她的存在,她就在我面前。她的存在,
是个障碍。

这个女孩,怎么可能跟眼前这个肥丑的女人是同一个人呢?看那内衣,她多么的苗条。内衣
是做不来假的。我想象:身材很好,脸嘛……

也很漂亮。她说。

应该是。我说。

你能说说她的三围吗?她说。

三围?虽然我知道什么是三围,但是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问题。我连影的三围都不知道。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卷布尺,展开,递到我手里。我知道她是让我量。我量了。我的手偶然
碰到那文胸上,触电似的一颤。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并不是没有碰过这东西,我
有女朋友影,我们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了,那可是实实在在的身体呢。

胸围:83CM。比影还棒。精巧而丰满。影则太干了。那文胸很圆,立起来那种。

你再量量她的腰围。那富婆说。

58CM。腰很小。

说说你的感觉。她说。

好像一掐就能掐断。我说。

我也这么觉得。她说。

我真的这么觉得。我的心底涌起一种要拥有的欲望。不,是掐,掐死对方,彻底地占有。

我量那臀围。别忘了,衣服是平面的,人是圆的。她提醒我。

我知道。

她帮我把那裤衩撑起来。因为撑起了,裤布显得特别薄,好像透明了似的。我仿佛瞧见了那
薄薄的布后面的世界,圆润,绝不拖泥带水。

88CM。漂亮!我想。

她漂亮吗?她问。

我点头。

想要吗?

是。我承认。

可是你得不到她。她却说。因为有很多人爱着她呢。她的身边围满了男人,苍蝇似的。那些
男人喜欢给她买衣服,她也没钱买那么多衣服,也乐于这样。那些男人说她穿什么样的衣服
都好看。他们看到了好看的衣服,就想让它穿在她身上,朋友,同事,简直把她当模特儿了。
同事总是说,,你可要天天上班穿来喔。当然其中不乏是在设圈套要捕获她的。但即使这样,
感觉也很好啊是不是?你想想,被人设圈套,你逃,他追,还有争风吃醋的。看着他们吵吵
嚷嚷,打打杀杀,多开心啊!她说。几乎沉醉了。

你知道她最后被谁捕获了吗?她问。

不知道。一定是其中最优秀者。

不是,她说。一个最会骗的。他说他很有钱,男财女貌。她笑了。也许也算优秀吧,男人会
骗就是优秀。她说。

……其实他很穷。给她的结婚金项练都是借来的。一结完婚,就有人来搬新房里的东西,什么
都搬走了,剩下一张没有上油漆的床铺,还有一张破办公桌。她哭了。

我猛地瞧那床,那桌子。不会就是它们吧?应该不会。我也不相信。

……他就跪在她面前,请求她原谅。她继续说。他说他一定要去挣钱,补偿她。他哭了。他抱
她,她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心酸和温柔。如果她没有受骗,没有他抱着她忏悔,还不会产生这
种感觉。她又哭了。她说,我们一起去挣钱。

……他们做起了生意。他们有钱了。其实是她有钱了,她做得远比他成功。他们买了房子,有
了全新的家具,把旧家具扔了,就像抛掉贫穷的帽子。我们再也不穷了!再也不需要它们了!
再也不需要别人给买漂亮的衣服了,要什么样的衣服,她都买得起,多高级的时装都买得起。
我自己拥有了自己。可是……

什么?我问。

她一愣,煞住了,不讲了。

人需要外部力量,知道吗?她说。

我不明白。不是常说别人有不如自己有吗?我问。

那是在那时。她说。

那时?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她突然一跳,警醒了似的。这就是现在的事。

现在?我一愣。

对呀!你瞧她。她指那内衣。她在看着你呢。

说得如此逼真。我恍惚了。

她在问你喜欢她吗?

我喜欢。我说。

爱她吗?

爱。

谢谢你。她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谢我,是替那女的吗?我真的不知道……

你可以抱抱她吗?她忽然又问。

抱?女人是喜欢被抱的动物。

可以。我说。我抱了。我真的爱上了她。

那富婆身子一个颤抖。我明显感觉到了。她哭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我真的不知道。

她打开另一个抽屉,拿出一沓钱。一看到钱,我就又记起自己是为什么来的了。那全是百元
大钞。那么粗漏的抽屉里居然放着这么多的钱,让我吃惊。她随手抠起一叠,交给我。我捏
在手里,明显不只两万七。她居然又把剩下的也放在我手里。我不要这么多。我说。

拿着。她说。

我拿着了。这是她买我的钱。她多给,是在给我加价了。我想。那么她到底要我怎样为她服
务呢?她忽然又决定了什么似的,去抄抽屉,抽出一叠存折。她怎么这样?难道,她要把所
有的钱都给我?她真的要这样。我不要。我承受不起,我甚至有点害怕了。她要干什么?她
也止住了,说,也好,它们就放在这抽屉里,我会写好的,这些钱全归你。

难道她不想活了吗?我想。她写什么?遗嘱?她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哈哈,作态罢了。

你给我这么多,我怎么还你?我说。

不要你还。她说。

我一愣。

你可以走了。她说。

走?事情还没开始呢。我瞧她,她向我点着头。她确实是让我走。我不敢走。

你可以走了。她又说了一句,我人有点不舒服。

哦,她是让我暂且先走,以后再召我来。我必须随叫随到,随时为她服务,做她的应召男郎。
这就是我力所能及的。可是,难道她就不怕我走了,再不来了吗?我已经拿了钱了。或者即
使来了,也只是敷衍她,像那些她所遇到过的男人一样。这个社会哪里有诚信?她凭什么对
我这么放心?她就不怕再次被骗吗?我又望了望她。

我忽然感觉有点难受,好像是我在存心骗她似的。我需要钱,这世界就是钱。这是我的全部
目的。可是她却好像不知道。她是那么的单纯,无辜,一个弱女人。

你难道就不怕被我骗了吗?我说。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不怕。她说,谢谢你的骗。你快走吧! 

10 

我几乎是被她推出来的。

已经过了零点。我捂着她给的钱,生怕被抢走了。我回头瞧她屋子,灯光已经灭了。

已经没有了回城的班车,也没有出租车。我走了好长的路才拦了一辆运蔬菜进城的卡车。

我回到了城里,和女友重归于好了。她没有问我那晚去哪里,因为我给她买了液晶彩电。
现在人都不那么死心眼。我们又买了家具,留了举办婚宴的钱,剩下的照了最豪华的婚纱
照。我们就可以结婚了。

可是我变得懒洋洋起来,好像结婚并不是我的目的。常常会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也许我还
想着那女孩?小芳。其实她是不是真有其人,我根本不知道,无法证实。即使有吧,真像
那富婆说的那样吗?

那个富婆始终没来召我。有一天,我去了她家了。那房屋大门紧锁。贴着封条。是公安局
的,边上还有一张寻找案件线索的布告。她死了,自杀,但也不能排除是他杀。她死的日
期是我离开的当天。

我找到了公安局。公安局说,她留下了一封遗书。遗书?莫不是她真的立下遗嘱把存款给
我?但是没有。当然,她不可能把遗产给我。那遗书上只有一句话: 

有你这个抱,我可以去死了。

她?

这个你,就是你吧?公安局问。

是。我承认。但是我并没有对她怎么样呀!我辩。我抱的只是小芳……我愣了。

我们会弄清楚的。公安局说。

他们没法弄清楚。没有任何作案工具。她是以最简单的方式去死的。跳楼。简单就是快捷。
所以她才那么急煞煞推我走。她不能等。她等不得去拿药,等不得去拿刀,等不得去找绳
索。从那窗户一跳,美景就定格了。

有你这个抱,我可以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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