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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渣子 夏天又来到了后赵圩
                    七月的下午, 空空荡荡,
                    像我出生之前的一句流言。
                    阳光是灼热的音乐,
                    睡眠如同一枚桉树叶。
                         ----《时间从来不说一句话》

有很多夏天,我都是在后赵圩度过的。后赵圩是我的外婆家。每天一吃过午饭,我就去
河边洗自己的碗,洗了碗,外婆都要逼我午睡,她逼我午睡的方式很特别,她会不停地
唱《赞美诗》,唱着唱着,我就觉得我的脑袋离开了我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不到床
上,我死活都不肯睡,只要一爬到床上,我的眼睛就睁不开了。我睡的时间总是特别地
长。午睡之后醒来,我都会看见阳光从细密的绿纱窗里挤进来,我几乎听见阳光发出嗡
嗡的声音,像拉长的弹簧发出的收缩声。房间里的一切显得格外苍白,像一张褪色的照
片,一切都显得无精打采,雕花木床,五斗橱,马桶,似乎都还在沉睡中。我翻了一个
身,抹掉了嘴角的口水,从床上爬起来。我感觉像是刚刚被人煮过一样,浑身一点力气
都没有,连骨头都是酥的,轻轻一捏就会变成一把粉末。屋子中央的旧方桌上,湿毛巾
盖着半只西瓜,我没有吃,而拿起浅绿色的大杯子喝了一肚子水,走路的时候,我听到
肚子里的水,发出晃动的声音。


我穿过天井,天井上边有葡萄藤,叶子稀稀拉拉的,边沿己经发黄了,葡萄像捉迷藏一
样躲在叶子中间,果肉上挂着一层乳白色的粉末。白花花的阳光像碎玻璃一样刺痛我的
眼睛,我半眯着眼睛。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地不真实。天井的地面是用单砖铺成的,
东墙根的簸箕里放着硬蚕豆,不远处,一堆稀薄的鸡屎己经晒干了,像干木耳一样,西
墙根的夜来香,低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担心被太阳晒久了,屁股会冒烟,便
加快步子,来到厨房,一进屋,阴凉的漆黑一下子渗进了我的身体。一只公鸡在灶台上
发呆,看到我进来,赶忙跳下来,一声不吭地跑了出去。我闻到角落里有菜饼的香味,
便深深地吸了几口。

厨房是老屋的一部分。老屋是幽暗的,地面带着阴暗的气味。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外婆
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两个表姐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们的消失让下午变得空空落
落。我踮起脚尖打开碗橱,端出一只粗瓷碗,从里面粘了一块田鸡。田鸡是我和表姐昨
天傍晚钓的,小的田鸡喂了鸭子,外婆说,鸭子吃了田鸡,就特别会下蛋。大的田鸡,
就留了下来,我们自己吃。昨天钓田鸡的时候,我们走得很远,出了村子,沿着田埂,
一路往东走,说实在的,我一直害怕碰到蛇,还好,没有碰到。在一块黄豆地里,毛绒
绒的黄豆叶子,擦在小腿上,有点发痒。大表姐走在最前面,我走在中间,小表姐走在
最后面。我们停了下来,轻手轻脚,还是听到有田鸡跳到水里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
久,天阴下来了。风从无边无际的稻田深处刮过来,我看着村庄,格外的瘦小、羞涩,
我突然有些恐惧,我害怕大风将它卷走。

我在水缸上方取了蓝白相间的毛巾,用手甩着毛巾,一跳一跳地往河边走去。在路上,
我也没有遇见一个人。我到河沿头去洗脸,河里上漂浮着菱叶。在光的照耀下,每一片
叶子都是昏昏欲睡的。河对面是广阔的平原,平原在燃烧,而村庄是一只小小的铁盒
子。我汗水又涌了出来,我觉得双腿发软,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河边的浅滩上,有
三只花鸭子,一只蹲在沙滩上,另外两只像巡逻员一样走来走去。河水有些发烫。我想
采几枚红菱,便站到河里的石板上,想去捞菱棵。石板长满了青苔,我差点摔了一跤。
这时,我看着鸭子把蛋生了下来,便得意洋洋地走了过去,鸭子受了惊吓,慌张地摆动
着肥硕的身体,跑到了水里,一会儿,就游到了河对面,爬到了浅滩的草丛里,傻乎乎
地看着我。我笑咪咪地捡起青色的鸭蛋,吹掉了粘在上面的绒毛,鸭蛋居然还带着热
度。我将毛巾拧干了,摊开,遮在脸上,往外婆家走去。

沿河的树木不知道是哪年种下的,在年复一年的雨水冲洗下,露出了根须。树叶是浓密
的,晒的时间长了,还散发出糯米般绵长的清香。但走在下面,仍然能感到难忍的窒
闷。我没有看到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里,但我是一个小孩,小孩子往往不
会计较这些东西的。昨天晚上下过雨,使乌黑的泥路变得柔软。路的中间比边要低一
些,那都是用鞋磨平的,有的人把这些尘土带到了集镇,有的人把这些尘土带进了坟
墓。在路的边沿,有碎稻草、西瓜皮和牙膏皮。我把牙膏皮捡起来。我想,我也许是村
子里唯一的收藏者,因为我私下里藏了很多东西,除了牙膏皮之外,还有鸡旺皮,桔子
皮,薄膜纸,铁钉等等,只要货郎的笛声在村口一响起,我就会从屋子里窜出来,带上
我的收藏品,朝他狂奔而去,有时候,可以换麦芽糖,有时候,可以换几分钱。如果哪
一次货郎到来的时候,我没有东西可以跟他交换,我就会格外地沮丧。

我回到外婆家的时候,家里仍然没有人,老屋的堂前放了一张竹床,上面放着外婆的
《圣经》,那是一本很老很老的《圣经》,有时候我会翻开看一下。纸己经变黄了,像
是饼干一样松脆,上面画了一点红色的红,像是霉迹一样。平日里,外婆总是把《圣
经》收得好好的,放在卧室的枕边,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收好。我把牙膏皮藏在阁楼
的八角窗上,用稻草盖好,然后不知道该干什么,便掩上门,在村子里面乱窜。小平家
的门是打开的,我将头探进去看了看,没有人,只有旧式的桌子和椅子在交谈,一只长
长的篮子里装满了水花生。再往前走,是洪大家,洪大家的场院是用灰白的断砖垒起来
的,中间是一片小小的场院,上面晒着老玉米。我看见门口放着两只藤条箱子,箱子打
开,里面的大红被面、床单、蓝褂衫、蓝旗袍都摊开的,我闻到了樟脑的气味。再往前
走是洪海家,洪海是洪大的弟弟,他的女人是疯子,经过他家的时候,我非常害怕,我
加快了步子继续往前走着。

在前村的大桥埠上,我终于看到舅妈在和一些老太太聊天。她是我的舅妈,同时也是我
的姑妈。所以,就特别地特别亲热。我挨着她坐下来。只一会儿,我屁股下光滑的青石
就被汗水濡湿了。有一个老太太正在吃点心,她的嘴瘪得厉害,牙齿掉得差不多了,吃
一口饭,要嚼上老半天。村子里的人都认识我,所以我的加入并没有使他们停顿下来,
我听他们好像在说,村子里有一户人家的房子是砌在坟滩上,前几天,她的儿子得了一
种奇怪的病,死掉了。我问,是谁家?大家似乎没有听见我的问话,没有人答理我,我
也有些没趣,从树上折了一根树枝,在沙滩上画着小人。听的时间长了,我才知道,她
们说的是福生家。从那以后,只要提到福生家,我就感觉到一阵莫名其妙的阴冷。福生
家村最东面,那里有一片密集的树林,因为村子里的其他人都姓凌,只有他家姓徐,大
家便很排斥。从福生家往东,就是一片坟地,再过去就是广阔的圩地,隐隐约约地才能
看到高高的提岸。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咽气了,风突然刮了起来,开始是细小的,温柔的,像丝绸一样
带着微微的凉意。我总是觉得刚才风是躲在树的背后的。刮风以后,大人们都散了。我
脱下汗衫,露出小肚皮,有人碰到我,用手指弹一下我的肚皮,然后说西瓜熟了,我则
咯咯地笑着。风变大了,卷起了地上的树叶和尘土,撞到了墙上。我将汗衫蒙在脸上,
走着走着,就撞到了一个人,我放下汗衫一看,原来撞的是外公,他刚从镇上回来。我
跟在他后面,回到家里。舅妈已经在天井里摘红薯藤了,想到晚上可以吃青椒炒红薯
藤,我就狠狠地咽了阵口水。外公从家里搬了一张木条凳,坐在风口,我坐在他旁边,
两只脚够不到地,像两根筷子在空中晃动着。风暂时平息了,但天色却暗了许多。远处
的天边,传来了沉闷的雷声。早晨洗的衣服早己经干透了,我喜欢闻那股气味,我从来
没喝过牛奶,但我一直以为那就是牛奶的味道。快要下雨了,却没有人收衣服,平日
里,衣服都是大表姐收的,这会儿,她知道到去了哪里,现在还没有回来。晒得像乌鱼
的卵一样的连生和他的弟弟连兵,穿着红短裤从我们身边走过,连兵提着一只竹篮,里
面装着鳑鮍鱼、胡子鱼、河蚌和蛤子,鳑鮍鱼还在跳动。他们走的很慢,像是在炫耀一
样。走过后,我看见连生的短裤后面,有一个破洞。

雨快要下了,村子里面一阵慌乱,大人们在喊自己的孩子回家,老人们则惦记着他们的
家禽,他们拿着石子,往河中间掷去,想让鸭和鹅上岸。我看见,一个干巴巴的老头扛
着锄头走过来,走进了才看清楚是福生,他从地里回来,戴着一顶尖顶的凉帽。我躲到
了外公的身后。福生给外公发了一支烟,外公把烟搁在了耳根上,等他走远后,把烟放
在地上,碾碎了。我看到福生进自己的家门时,像做贼一样迅速。村子在经过了一阵慌
乱之后,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天比先前更暗了,吹声口哨,就要彻底黑下来,但没
有哪家点灯,不等到天彻底黑了,眼睛看不到自己鼻子,根本没有人会点灯,因为,电
费太贵了。即使要穿针引线,女人们也舍不得开灯,而是到门口或者稍亮一点的地方。
雨开始只是一滴一滴地撒下来,我的鼻子上溅到了一点,清凉凉的,我便跟外公说,下
雨了。外公说,没有啊。过了会儿,我的手臂又溅一滴。外公还是没有动。我看到村子
东面的树林,密集,幽暗,像墓穴一样,突然颤抖了一下。我觉得雨是从那里过来的。
我们前脚刚跨进门槛,雨就大了起来,发出的声音,像油在沸腾,空气里漂浮着尘土的
气味和雨的腥味。屋子里仍然没有开灯,外公开始喝酒。他的下酒菜,是五香豆腐干。
我坐在他的对面,咽了咽口水,他夹了一块放到我嘴里,我就坐在门口,看着外面,表
姐还没有回来。舅妈在灶堂口烧火,我问她,表姐到什么地方去了?舅妈说,你外婆带
她们到镇上做裙子去了。这会儿,下着雨,她们肯定在裁缝店里歇落了。我想去镇上找
她们,但去镇上又必须经过福生家门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天黑得像差不多了,
我听着外面的雨,想着那也许是表姐的脚步声。

表姐回来的时候,我正在洗澡。冬天洗澡是在浴锅里,村子里只有一口浴锅,夏天洗
澡,就在自己家里,用椭圆形的木盆子洗。在乡下,洗澡是有规矩,一般都是小男孩先
洗,因为他们认为小男孩子是最干净的,小男孩洗完了,才是男人洗,然后是女孩洗,
最后是女人洗。舅妈给我倒好了水,我蹲在了盆子里。以前,每天大表姐都要给我搓背
的,今天却没有,我有些失落。我洗了澡出来,突然感觉到一阵清冷,舅妈给我倒水的
时间,禁不住感叹,你怎么吧把水洗成泥浆啦,我笑笑。因为,我己经从堂前听见了表
姐们的声音。见到她们,我故意装得冷漠的样子。我给自己舀了半碗冷泡饭,呼噜呼噜
地喝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雨竟然停了。外公把竹床搬到了外面。外婆给我身上擦
了一块防蚊水。我躺在竹床上听他们说着话。蚊子在我们中间穿来穿去,不时地传来拍
蚊子啪啪声,这是夏日里难得的一个凉爽夜晚,我闻到河里面传来淤泥的味道。后来,
我只听到耳边传来嗡嗡嗡的声音,这声音一点点的微弱,再后来,就是第二天早上了。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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