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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树 月刊 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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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 离 无人的海边
我们是在下午抵达那个海滨小城的。天很亮,我们几个都戴上了墨镜,很多人朝我们看。也
许是因为我们都戴了墨镜,也许因为一行中有两个外国人。外国人是个笼统的说法,其实都
是美国人:一个是小克,美国名字Christopher;一个是老李,Robert,全名李博德。

我先认识的老李,在一个谁都不认识谁的聚会上,老李请我们在他外交学院外教楼的宿舍吃
小龙虾。还是十几年前,不流行什么“麻小儿”(麻辣小龙虾),我们就用清水煮了吃,一
大群男男女女围着口大锅,边吃边咂手指头。一抬眼就能看见墙上挂着的大幅五星红旗,红
旗左边贴着毛泽东肖像,右边是张红色的招贴画,一个毛发很重的外国人,戴着顶嵌着五角
星的帽子,一脸肃然。我以为是个摇滚歌星,问老李那是谁,老李说格瓦拉,一个伟大的革
命者。老李崇拜所有的革命者,可当时我没记住这个名字,从来没听说过,每个字和每个字
都没什么关联,只觉得像小时候喝过的一种汽水。若干年后,格瓦拉一下子火了起来,似乎
不知道他就显得没文化。我才重又想起了那个毛发浓重的男人。

小克是老李的朋友,他不像老李,热衷于中国文化大革命的研究,整天看书,是个书呆子,
他是个什么都无所谓的年轻人。来中国是他从来没想过的事。来之前的圣诞节,他倒霉到家
了,刚买的二手车后备箱被撬,里面放着他的所有家当。月黑风高,他正在搬家的路上,心
情愉快,半路下车去24小时店买了个三明治,家当就都不见了。小克只买了最便宜的车险,
不保车内财产。他懊丧透了。最要紧的,是他的近千盘CD。因为刚毕业勒紧了裤腰带还贷款,
又新交了个女朋友,正在需要钱的节骨眼上,他卖了几百盘弃之可惜,不弃占地的CD,这剩
下的近千盘可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心肝宝贝儿。小克听音乐的瘾实在太大了。只要身边没
有音乐,他就要发疯。凭着这种磨练,他练就了一双好耳朵,后来来中国成了一个著名乐队
的DJ。

头回见小克在一家破饭馆,门脸小得刚够一个人进。桌子腿参差,地面不平,却吻合得恰倒
好处,上面稳稳当当摆了两盘菜,欢迎这个远道而来的美国人。老李没什么钱,也不讲客套。
我正穷着,在通往“小富婆”的路上蹒跚而行。小克看上去比我们更穷。他笨拙地使着筷子,
一个劲儿的说好吃,好吃。他在美国学的庄子,应该能看古文了,可中国话说得实在不怎么
样。老李自信地微笑着,咬文嚼字地告诉小克,像小克这样说中文可使不得。中文有前鼻音
后鼻音,说不好会惹出笑话。比如说信教。你说个试试?老李让小克说。Xing Jiao,小克
一板一眼地说。老李释放出早就预备好的哈哈大笑。这个笑话老李已经讲了一百遍了,可还
是乐此不疲。老李看书时像个老学究,不看书时像个小孩。他喜欢做鬼脸,最绝的是学金鱼,
把手放在耳朵边上,呼扇着,瞪出碧蓝的眼珠子,大嘴撅成小嘴,急促地一开一合,像快断
了气。他一演这个,大家照例捧腹一番。小克边笑边回忆起了和老李共同的大学生活,两人
追一个女孩,还相互隐瞒,后来知道他们只是她辉煌战绩中的小小一份子。小克无所谓,
“无为”嘛,他学庄子不是没道理的,他认为自己和两千年前的中国哲人心灵相通。老李就
有点伤心,他一向认真,被人玩弄了总是感觉不好。当然,到了中国以后,一个营的姑娘排
着队,心甘情愿等着他来玩弄,他心情好多了,所以提起这事,也当笑话来讲。小克当时的
打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件短小的T恤,下身绷着条油漆斑驳的紧身裤,至膝盖处。
走起路来,形状姣好的屁股和鼓鼓囊囊的前面都暴露无疑。我努力不让自己去看,可还是不
自觉地把目光扫过去。还以为是美国最新式的时装,后来老李说,小克的家什都丢光了,穿
的衣服都是朋友给的,下身那条是自行车裤,朋友刷房子时穿的。 

我们来这个海滨小城完全没有目的,凑了几个时间多得不知道怎么打发的人,似乎谁都不愿
意想去海滨小城干什么。在火车上我们打了一路牌,老李和小克不会中国牌,我们说干脆你
们教我们美国牌吧。几个中国人心下都觉得美国人弱智,连算术都算不清楚,美国牌一定容
易。那我就教你们个简单的。老李拍胸脯,说着大话。果然简单,基本不用动脑子,况且这
种玩法有个过瘾的名字“SHIT”,我们边打边喊shit,shit此起彼伏,这样就更来劲了。几
个好奇的乘客过来看,跟老李和小克搭话,满嘴跑英语。老李这种场面见多了,他就烦中国
人忘了祖宗,没事跟他说英文,一脸不高兴,除了shit,坚决不吐一个英文字。在他的庄严
目光的呵斥下,小克吓得除了说shit不敢张口。火车到站时,我们异口同声地高呼shit。妈
的,到站了,我们一点都不兴奋,甚至有些茫然。最好火车轮子能带着我们跟着小克的音乐
一直往前冲,小克什么时候都不忘了把他的音乐带上,在火车上他翻来复去放GREATFUL DEAD。

下了车照例有一堆趴活儿的司机,冲老李和小克哈罗、哈罗的打招呼,老李的倔脾气上来了,
不理他们!我们跟着老李杀出了重围。有个不识相的司机凑上来,捂着嘴指着老李问我,哪
儿的人?我压低了声音,嘘——,千万别让他听见,他可不是一般人,我偷偷告诉你——他
美国共产党。

这个海滨小城我来过很多次了,他们都还是第一次来。见到熟悉的地方,我一下子high了起
来,告诉他们从前我去过哪儿哪儿,街角那儿原先有个商店,商店门口站过一个帅哥,绝对
是个国色天香的尤物。我和前前男友在店里躲过雨,那天雨可大了,晴天突然下起雨……
他们根本不爱听,一点儿都不照顾我情绪。尤其是老李,步子错得飞快,又加上腿长,把我
们远远甩在身后,我们紧赶慢赶,差点小跑起来,那架势好像我们是一群正宗小喽罗。他倒
真把自己当个人物!这样小跑了一阵,老李突然一个急刹车,我们正排好了队跑着跳着,他
这么一来,把我们弄得没辙没辙的,多米诺骨牌一样的倒了下去。老李在最前面,受力最大,
虽然他被我们巨大的热情结结实实地扑在了最下面,可他还是没忘了用四声不对的中文欢呼
了一声,大海啊!然后我们就集体卧倒在沙滩上了。

我们竟然到了海边啦!我们该赞叹一下大海啊!我们心潮翻滚,像海浪一样澎湃啊!我他妈
的真想抒情啊!这时,卧在我身底下的那个人突然转过脸来,黑亮的眼睛盯住我,他这么一
看,把我要抒一把情的愿望统统镇压了下去。妈的,什么鸟人!我怎么一直没注意过他?他
长得那么普通,说句俗话,是在大街上一搓一簸箕的主儿。可他一说话我就没法小看他了,
他问我,
你见过大海吗?

恩?什么意思?我不是告诉他我来过。我来过这儿,我能没见过大海吗?这话问的!对这种
突如其来的看似普通不过的问题,我总要留个心眼,该不会是脑筋急转弯吧。在我愣神的工
夫,他替我说上了,

你见过大海。

没错。他费话挺多的。

你想象过大海。对。他这么说我能说什么。谁他妈见大海之前没想象过大海。

你想象过大海,然后见到它。

他莫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就是这样。

还能什么样?全让他说了。你他妈单口相声出身吧。我刚要抢白他,他接着说,
你见过了大海,并想象过它,可你不是一个水手。

他妈的我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像个水手吗?我他妈的不是水手不是杀人犯不是妓女,这么想着,
我并没有说出来,我假装稳重地说,

就是这样。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像我们终于对上了接头暗号。你想象过大海,你见过大海,也许还喜
欢过大海。

说吧说吧,反正他说得也没错,我懒得再说什么,我能说什么呢。

顶多是这样。

恩。他说的我都同意,我开始觉得自己被他施了魔法了。

你见过大海,你也想象过大海,你不情愿让海水淹死。就是这样,人人都这样,就是这样,
人人都这样。

我还等着他,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我倒要看看他能放出什么屁来,放的屁香不香。可等了半
天,除了他黑亮的眼睛像在说话以外,我什么都没等到。

你是谁?

尹多。

哦,尹多,我对他说,行了吧,收起你这套,你这套蒙不了我,本小姐不陪你玩了。

卧倒的伙伴们纷纷站起来,拍打着屁股,因为起来得慢,我吃了一嘴沙子。我狠狠地瞪了尹
多一眼,尹多满不在乎,跟着大家走向海边。

经他这么一说,大海变得平淡无奇,不过是一大盆水,哪咤舞着老神仙的裤腰带在水里涮了
涮,搅起了一片水波。我跑到水边,让海浪没过脚面,心里懊丧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除
了尹多说的你不愿意让水淹死,我什么都没记住。看着伙伴们在水边追逐嬉戏,我他妈的都
有点黯然了,神伤了。你在想前前男友,是不是?小克走到我身边问。想个屁,他他妈的让
水淹死了,shit。小克不理解我说的话,耸了下肩,美国式的,可在我看来真他妈的做作,
我虎着脸不理他。小克无所谓,他朝远处的老李喊,老李,陆离说他前前男友被水淹死啦。
操,他当真事儿说的。老李很有把握的告诉他,她这是个比喻,意思是说,她的前前男友在
她心里已经死啦。噢。小克笑了,他爱笑,刚才我说的那句话把他的笑活生生地扼杀在了摇
篮里,现在他的笑又复活了,他的笑活像耶酥。

明年一块儿过EASTER(复活节) 吧,我说,以此纪念你们伟大的耶酥。

不,不,不,我要和你过HALLOWEEN(万圣节)。当然,如果等到明年,你还没有男朋友的
话,我可以奉献自己,陪你过VALENTINE'S DAY(情人节)。

小克这么体贴,我只好冲他甜甜的东方式的笑了一下。

在海边奔跑追逐了一阵后,我们初来时的亢奋冷淡了下去。小克和老李都被我埋在了沙堆里,
只露出个头,眼珠子跟着沙滩上走来走去的女人左右平移,此头对彼头说,

怎么样?

穿太多了。小克停了会儿,说,让我想起在佛罗里达的老家。这是我知道的小克说的最深沉
的一句话了。

你们家在佛罗里达?我插嘴问。棕榈滩去过没有?好莱坞的影星都爱在那儿show身体,让狗
仔队拍照。

有个头在用力,他有话要说,不用看也知道是老李,他对我说英文有意见。

呵呵。我说的不是英语,秀,知道不?地地道道的中国字——秀。你好好学着点儿吧。 

天快黑了我们才想起去找旅馆。

早知不如带几顶帐篷。有人在放马后炮。

天气这么热,直接住海滩上也行。

我回头看是哪个勇士,身体那么好,要在海边住一宿。哈,是尹多。仔细一看,发现自己刚
才对他重视不够。他穿着件红色大花的短袖沙滩服,绝对热带风情。扣子从第三颗才开始系,
露出两块结实的胸大肌。看上去就是个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的主儿。可能是刚才在沙滩上
晒了两个小时的缘故,肤色古铜,闪着光亮,跟涂了橄榄油似的。和他一比,老李和小克就
显得滑稽,被晒成嫩粉色,活脱脱两只刚生下来的老鼠。据说肤色白的人都越晒越红。我想
起了个问题,

你们那个查尔斯王子和黛安娜王妃,颧骨上老是两抹红霞。你们是不是觉得那个特贵族?说
到这儿我停了会儿,看他们的反应。他们没明白我什么意思,看我不怀好意地笑,没敢说话,
我这才抖出了包袱,

我们管那个叫“农村红”或者“高原红”。哈哈。

他们一齐说,查尔斯跟黛安娜跟我们没关系!那样子就像顶戴花翎的大臣给皇上在太和殿
“咣当”一声跪倒,磕头如捣蒜,高呼,冤枉啊我,冤枉!

老李和小克一致要找海边的旅店,说最好能推窗见海。嘻,他们有时间推窗吗?一准儿是天
快亮了才睡,起来一看,天又黑了。可他们就是倔,毛病多,一家一家的找,对价钱一丝不
苟。看他们这个样子,大多数旅店都不爱搭理他们,说明文规定外国人不让住旅店,要住住
涉外饭店去。见他们不懂,又诱导他们,说要不你们多出点钱,也不是不能商量。这么说的
时候,旅店里的人老是眼珠子在我们几个女的身上叽里咕噜转,操,好像我们是两个黄毛刚
找的鸡。他们怎么就不想那两个是我们找的鸭呢?思维严重缺陷!算啦,管什么鸡啊鸭啊的,
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快点把住的地方定下来才好。

结果,从东到西走了一溜够,也没找着。两个美国弱智!我一直跃跃欲试要帮他们找,被老
李回绝了。看来我的好意不小心打击了他的自尊心。美帝国主义!牛逼惯了!在我们的地盘
儿,我就是打击一下你又怎么了?

分头行动。你们,住饭店去!我命令他们。

老李没思想准备。还是小克痛快,

走,住饭店去吧。

他们在海滨小城的唯一一家涉外饭店给我们打电话,你们那边怎么样?

还行,推窗见海,海景房。你们在市区里够吵的吧。

不错。听得出声音里透着兴奋,别说,还真不错,崭新的饭店,一百块钱没白花。

恩。一百块是AA后的价钱。看来他们得意了,谁不喜欢物质享受?

我们这儿风景好,你们过来坐吧。

我们在临海的旅馆包了两个房间,一个男用,一个女用,总价还不到涉外饭店一个标准间的
一半。房间里就光秃秃的几张床,老李和小克趿拉着拖鞋,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跟领导视
察似的。每张床上坐了一两个人,因为没地方靠,都手撑在床沿上。就尹多不安分,他有多
动症,一会儿坐我旁边,一会儿站起来立在窗口,一会儿在屋子里团团转。小克拎了个小CD
机来,把手里的光盘冲我们挥了挥,向我们隆重推出——BLUES TRAVELER,他说。我们一齐

摇头,都没听说过。他并不气馁,解释是他哥们儿的乐队的,以后肯定大热,不信你们听听。
我们听了听,还真不错。小克一看反响良好,就来劲了,说他怎么跟BLUES TRAVELER的主唱
认识的,他们在什么样的地方排练,开始条件多艰苦,后来怎么脱颖而出。

如果我有钱,我就跟着他们巡回演出。美国可不像中国,你们不知道一个乐队出来多不容易。
他们已经开始成名了。

本来想夸那个乐队两句,看小克兴奋过度,兜头给他泼了盆冷水,你们美国人闲得没事,把
音乐当饭吃。我们饭还吃不饱,就是吃饱了也吃不香,无产的奔小产,小产的奔中产,中产
的奔大款,哪儿有工夫听这个。他们来了中国一样火不了。不不,我说错了,没“小产”这
么一说,无产的直奔中产。我解释什么呀,小克中文也就听个大概齐。不过,他还是挺谦虚
的,可能觉得我说得不无道理,不言语了。反正音乐响着,就是他的胜利。

尹多随着音乐的节拍晃着身体,晃到窗前,又晃到门口。他在窗和门之间,在这张床和那张
床之间晃来晃去,晃得我直眼晕。

无聊啊——。

他终于停下来,吐出了三个字。他替我把心头的郁闷吐了出来,替大家把心头的郁闷吐了出
来。条件反射似的,大家开始都长嘘、短叹,叹了一阵后,气氛明显轻松了。要不是响着音
乐,大家早就会感到无所适从。可是音乐延缓了这种感觉,把我们稀里糊涂绕了进去。当我
们意识到这点,觉得音乐无聊极了。并不专指BLUES TRAVERLER,什么音乐都无聊。天下简
直没有不无聊的音乐。这该死的音乐!我居然从中听出了金属味儿。迷恋金属的时候,我整
天戴着耳机,听到几乎耳聋。而现在,任何滋匝乱响的声音都让我起鸡皮疙瘩。从那盘倒霉
的CD里居然听出了金属味来了!

尹多又领头打了个哈欠,这是一出无法避免的模仿游戏,所有的人都打哈欠。小克微笑着努
力把口型做得漂亮,并伴以耸肩的动作。说到底,跟音乐无关,我们就是一群无聊的人。旅
途也许会给我们刺激,我猜每个人都是这么期待的。

关了音乐!

我抗议。却没有人对我的行为有半点表示,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尹多身上。他的表情变得飞
快,转眼,嬉笑的脸上神情涣散,两眼发直。我直觉到他又要有古怪论调了。尹多低着头,
背台词似的,音乐一下子没了,只听见他的声音,

我们在贫民窟里长大,十二岁便开始劳动,经过一段短暂而充满性欲的岁月后,二十岁就结
婚,三十岁到了中年开始衰老,大多数到六十岁就死了。

屋里鸦雀无声,大家瞪着尹多,脸上积聚着表情,嗓子眼开始发颤,憋足了一口气,等他全
说完了一齐轰的笑出来。我们互相看着,越笑越想笑,到后来只管弯腰捂住肚子,使劲的跺
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如果这时有人在门口,保管要报警。

不愧是尹多,一说话就出彩。我边笑边拍床。尹多不笑,见我们笑得没了力气,才饶过我们,
按下了PLAY键。音乐重新席卷了房间,颇具舞台效果。这回音乐好听多了。尹多太他妈幽默
了。

所有的人都精神焕发。操,真有你的,尹多身边的一个使劲拍了下他的肩膀,说,我看出来
了,我们谁都无聊,就你不无聊。

老李眼睛灼灼发亮,他摆出了国共合作的架势,伸出了一只毛手。

《1984》?

《1984》。

尹多原地站着伸出手,他们的手隔着老远象征性地握了一下。他们对上了暗号。这种感觉真
有点让人羡慕。1984是什么?新式暗号?摩尔斯电码?两个神经病隔着浩瀚的太平洋跑这儿
会师来了。真他妈的有趣。不过,对这种看似严肃的事件我总要忍不住反驳几句,

太夸张吧!

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声音大得把我自己都震住了。还没想好下面的词儿,可话既然说到这
个份上,只好自顾自说下去,

你们说的谁?谁在贫民窟长大?我们家知识分子。十二岁就劳动?十二岁我系着红领巾呢。
对了,你们美国没红领巾吧。你们用童工,我知道。马克思说了,资产来到人间,从头到脚,
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你们全资本家。操,你们那些名牌全是中国生产的,不给
人钱,不让人休息,害得打工妹打工仔一个个锯开铁栅栏,从窗口跳出去。跳不好,弄个半
残,连医药费都不给。短暂而充满性欲的岁月,到二十岁?跟谁说谁信?我可是正在享受朴
实无华的青春。朴实无华,朴素,懂吗?三十岁到中年?你们这么说我还活不活了?你们比
我大,比我老得快。我可是能活上一百岁。你们还真别不信!

我越说越激动,本来也没想激动,不知怎的,假戏真作,义愤填膺起来。说完了,觉得哪儿
别扭,我跟美国人胡扯什么,这不是尹多说的吗?

尹多,你叛徒!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算了,算了,一个英国人写的。我就是想到这儿,随口一说。尹多学小克,耸了耸肩。像个
演技派演员,角色被观众当真后,既受宠若惊,又要表现出和角色的距离感。

你段子真多,我白了他一眼。小克没接下碴,说,

吃饭去,吃饭去。

坐在床上的几个被他一煽动,迅速站了起来,把我裹挟出门。在一层择菜的服务员抬眼望我
们。当时我正被前呼后拥着,感觉不错。出了旅店,海风一吹,心情更是大靓。尹多蔫蔫地
走在我身边,做护花使者状。想想也是,我这是怎么了,来这儿不就是图个高兴吗。 

临海的一条街间隔排列着旅舍和饭馆,刚才已经从东到西逛了一遍,现在又是一遍。尹多嘴
里哼哼着《假行僧》,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见我,却不知道我
是谁……因为有了地方住,我们从容多了。其实没地方住也难不倒我们,我们几个都是过惯
了浪荡日子的人。尹多说他刚来北京时就住火车站,觉得火车站挺好,有朋友请他去家住,
他还婉言谢绝了。车站里永远熙熙攘攘,有段时间,没有那种声音,他这个贱骨头睡不着。
老李回忆起周游欧洲的日子,带着顶帐篷,想住哪儿就住哪儿,连宿营地都不去,因为嫌那
儿贵。他吃饭从来是在超市买,热狗面包夹最便宜的肉肠,差点吃吐了。改善生活就到中国
餐馆,要碗白米饭,撒点酱油,就着咸菜,最多一个咕老肉。或者等着麦当劳晚上处理卖不
掉的薯条。小克说他才没那么复杂,方便面足矣,所以现在头发也变得跟方便面似的。小克
说得一点没错,他的确像挂着一头方便面。估计BOB MARLEY也是吃那玩意长大的。只有我没
什么经历,虽然我爱吃百家饭,在朋友家蹭吃蹭住,但都吃得不错。这搞得我很害羞。似乎
我是资本家,而他们是无产阶级。我想了半天才说,小时候我们家买橡皮鱼。你们知道吗,
那种最便宜的鱼,长得特别丑,所以没人吃。他们嘿嘿笑着说从来没听说过这种高级鱼。老
李说,如果我以后有钱了,请你到我波士顿老家吃龙虾。到波士顿,不定哪辈子的事,还要
花钱买机票,真不上算。

饭馆前面摆了许多卖水产的摊子,最显眼的是螃蟹和皮皮虾。卖主都说在他们这儿买便宜,
到餐馆里做一下只收加工费。问你们为什么不直接给餐厅,不是省了麻烦了吗?他们脸上浮
现出蒙娜丽莎的暧昧笑容。明摆着是前店后厂,一伙儿的,还要搞这么神秘,商人真是没什
么搞头。老李和小克都还没吃过中国螃蟹,蓝眼珠绿眼珠盯着中国螃蟹滴溜溜转,仿佛那里
躺着个绝色的中国美女。这两只白狼,就喜欢亚洲姑娘!提起难以忘情的前女友,一个是美
籍印裔,一个是菲律宾的,那散发着东方神秘的黑色瀑布长发让他们一想起来就意乱情迷。

哎,你们俩个美国鬼子离我们远点,你们这副馋相加上一头黄毛,保管我们买到这里有史以
来最贵的螃蟹。老李和小克听话地放慢了脚步。小克现在油多了,刚来中国时什么都不懂,
混进个英语培训学校当老师,第一个月拿工资,乐得屁颠屁颠的,在秀水街花一百块人民币
买了两条真丝内裤,印着米老鼠的卡通图案,还给所有人显摆。我告诉他,要我,花二十块
就能搞定。他不在乎,说他这辈子还没穿过丝绸,这种初体验花一百块也值得,不就是十块
多美金吗。他交过个日本女朋友,来中国后热衷于把日文直接翻成中文,还活学活用,每五
句话用一次“初体验”,到了中国算他开了眼了。

小克给我们显摆真丝内裤那天,房间里还坐了两个美女,衣服的每个褶子都经过精心设计,
气味也都不俗。一个比CHANEL NO5更富诱惑,撅起梦露般的嘴唇,仿佛在向世人宣称,我睡
觉时唯一穿着的就是CHANEL NO5;一个一头长直发,齐刷刷的东方娃娃式刘海,KENZO清泉
一样沁人心脾。我和老李进去时她们在谈电影,都很专业。小克在一旁嘿嘿傻笑,两只眼睛
看两个美女真有点看不过来。不过小克确实是个很够朋友的人,又体贴,见我们无聊,把真
丝内裤亮出来博我们一笑。

我们选中了个摊子。螃蟹每人一只,因为没弄清这次究竟来了几个人,我要求每个人把自己
相中的螃蟹投进塑料袋,除了自己的,我替老李、小克和尹多各拿了一只。尹多似乎对吃没
什么兴趣,出门后就没怎么说过话,一直默默地跟着我走,完全看不出是个语出惊人的家伙。
走着走着,忽听有人说,这儿的螃蟹大。一声号令,大家迅速包围了螃蟹摊,尹多被挤到了
人墙之外。卖螃蟹的只有一只眼睛,却贼亮,因为知道我们看见了他的螃蟹就走不动道,他
端着架子,并不理会我们,独眼遥遥瞥向在远处朝这里伸脖子张望的老李和小克,你那两个
朋友不要?不要。我心里埋怨老李和小克做戏没有天分。但把戏已被拆穿,我只好哀求着说,
分量算足老板,我们都很穷,他们更是外国穷光蛋,在国外领政府救济,到了这儿连救济也
混不上。您行行好,千万别坑我们。好嘞好嘞。保管您满意。咱们可不能给中国人丢脸。独
眼爽快地说着,加了个大个的秤砣。

买完后,到饭馆一问,果然简单,只收加工费。我们把螃蟹交给厨房,又要了几个菜。正是
黄昏,光线与景致瞬息万变,无意中瞥了一眼窗外——大海碧蓝无边,落霞与孤鹜齐飞——
只一眼就看呆了我。看来是大家一致的看法,我们站了起来,要求换到室外吃饭。伙计二话
没说,立马抬起桌子。外面海风宜人,碗筷都摆齐了,老李却不坐下,他似乎有话要说。磨
蹭了半天,指着不远处,说那里有个风景绝佳的栈桥,他早就观察好了,脚边海水拍打岸堤。
老李又说,下午经过好几次,也没见人对它感兴趣,要是在美国……小克制止了老李,要是
在美国,会有十对情侣在上面铺了毯子鬼混。小克打着哈哈。不管怎样,老李坚决认为在栈
桥上吃饭要好得多,还没征得我们同意,就指挥饭馆的伙计,要他把桌子挪过去。小伙计恐
怕从未遇到过这么麻烦的主顾,又看在老李是外国人的份上唯唯诺诺,不敢说个“不”字,
却也不帮着抬桌子,见老李把手搭在了桌沿上,扭身奔回饭馆。小伙计张开的嘴还没叫出
“老板”两个字,老板就出现在门口,因为身材高大,颇有顶天立地的架势。看来他运筹帷
幄,早就把一切看在眼里,并想好了对策。他冲伙计摆了下手,给他们搬过去,一脸不屑,
似乎在后悔自己怎么用了这么个没有眼力架的伙计。而后朝我们赔笑,带着替龟儿子道歉般
的羞涩——瞧,这小子不成气候,该掌嘴,该掌嘴。老板的笑起来很夸张,两砣脸蛋子熟透
的石榴样垂了下来。看在他这么友好的份上,我不禁有些愧疚,心中嫉恨老李。而老李正喜
气洋洋地和小伙计一起抬着桌子,为了安慰受了惊吓的伙计,讲着个老掉牙的中国笑话。美
国人真可恶!

不过,话说回来,在栈桥上吃饭确实惬意,天渐渐暗了下来,从浅紫、深玫瑰转成宝石蓝,
海浪沉寂了下去,有节律地起伏着,我们每人守着瓶本地啤酒,抱着螃蟹不肯撒手。老李和
小克第一回吃中国螃蟹,把螃蟹在手里摆弄来摆弄去,仿佛在摆弄玩具,用小克的话讲,就
是“初体验”。在他们来讲,好玩更胜过好吃。这不禁让我想起在老李宿舍吃小龙虾,当年
吃龙虾的那伙儿人早就作鸟兽散,只剩下我们硕果仅存的两个,这么想着,觉得老李还真亲
切;而小克呢,紧身而油漆斑驳的自行车裤换成了宽松的沙滩裤,说句玩笑话,就像我看着
他长大的。

吃下了半只螃蟹,我才发现尹多就坐在我身边,他并不像刚才表现的那样没有食欲,而是拿
出庖丁解牛的手法,吃得轻松随意。他很快吃下了一整只螃蟹,若无其事的坐着。如果不是
面前摆了一堆因剔得干净而透明的蟹壳,甚至觉察不出他吃过了。他啜着啤酒,默默地面对
大海。

要不要再来一只?一只够不够?我忽然想温柔一把,问了一句。尹多呆滞的脸上又迅速换上
了嬉皮笑脸的表情。说够也够,说不够也不够。什么话,到底是够还是不够,跟我说绕口令?
尹多,你他妈舌头没长开吧。这么想着,我却没有说出来。尹多的眼睛在黑暗中一亮,我心
里微微一惊。说不上为什么,他的眼睛让我觉得特别,像一种机敏的野兽的眼睛,随时都在
窥视。如果我刚才的话说出来,我猜他会说,你多想了,不过是字面上的意思。再吃也行,
不吃也不饿。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的,坦坦荡荡。这就更气人了。当然,因为我什么都没
说,他也说不出什么来。他的眼光蜻蜓点水落在我身上,却让我感觉有如芒刺在背。有病,
我才不跟他计较,我克制住自己,你吃完闲下来了,给大家来个段子解闷吧。我说道。我有
点想出他洋相,又想听听他还有什么古怪言论。……没新段子了,旧的也行。把下午大海那
个讲给大家听听?大家都盯住尹多,桌上无数只死螃蟹的小眼睛也盯着尹多。我料想尹多要
忸怩一番,可出乎我所料,他翻了翻眼珠子,居然说,不说重样的,给你们说个别的吧。

一个美国人,还有一个中国人走在沙漠中,走着走着看到一个瓶子,瓶塞打开后飘出来一个
人,那人说,我是神仙,能满足你们每人三个愿望。 美国人抢着说,我的第一个愿望是要
很多的钱。神仙说,这个简单,满足你!说第二个吧。美国人说,我还要很多的钱! 神仙
满足他的愿望后,美国人又说了第三个,把我弄回家。神仙说没问题。于是美国人带着很
多钱回了美国。神仙问中国人要什么。中国人说,来瓶二锅头吧。神仙给了他,问他第二个
愿望。 中国人说,再来一瓶二锅头! 神仙问他第三个愿望, 中国人说,我挺想美国人的,
你把他弄回来吧。美国人回来了,气的不行,可又无可奈何,两个人只好继续走。走着走着
又看见一个瓶子,打开塞子后冒出另一个人,这回是那个神仙的弟弟,他说自己法力没有哥
哥高,只能满足每人两个愿望。美国人动了动脑子,觉得先让中国人说好,免得一会儿又被
他弄回来。于是中国人说,那就先来瓶二锅头吧。神仙满足了他的愿望。美国人催促中国人
赶快把第二个愿望说出来。 中国人喝完二锅头后不紧不慢地对神仙说,行了,没事了,你
丫走吧。

哈哈哈哈。一阵爆笑。眼光都瞄准了两个美国人。老李和小克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如何应
对,也尴尬地陪着笑。老李中文好些,反应快,一分钟后,干巴巴说了一句,哈,你们中国
人真够哥们儿。小克只是嘿嘿笑,用手反复摸着头,好像能摩挲出什么让他机智应对的法子。
要不要搞两瓶二锅头,配合一下情绪,有人建议。行,搞两瓶。搞两瓶去。我去。有个女孩
自告奋勇地站了起来。她扫了一遍所有人,目光锁定了我,你陪我一起去。去就去。我和自
称蕙的女孩手拉起手,她的手小而柔软,像只刚生下来的小猫蜷在我的掌心。这在美国会被
误会成同性恋。小克在背后说。又一阵笑,刚才没笑够的又借机笑起来。我们立即放开彼此,
因为快乐,一路小跑着奔向有灯火的地方。已经是旺季的末尾,游客稀少,才晚上十点,这
个海滨小城就睡了过去。还好我们幸运,有灯火的正是一家杂货铺。看离大家远了,蕙又拉
过我的手,她一碰我,我就忍不住狂笑,我越是笑,她越是拉紧了我。我喜欢女人。她对我
说。我也不讨厌女人。我说着,觉得实在是大实话。

杂货铺的老板正在点钱,用了经年的木头盒子里散乱着大大小小的钞票。他戴着老花镜,把
每一张都小心地抚平,按币值分类。我们一阵风似的进去掀起了几张,让他突然惊慌起来。
他用大手盖住钱,镜片后面的黑眼珠蝌蚪般游来游去。见我们是女的,显然放心了些,可他
这个样子让我忍不住产生了打劫的念头。蕙捏了下我的手,表示和我不谋而合,于是刚刚压
抑住的笑又迸发了出来。为了掩饰,我们不看老板,假装低头巡视柜台,天府花生,胡大瓜
子,鸡味圈……你们是跟那两个老外一起的吧。老板已经稳住了阵脚,说话的口气不动声色。
什么老外呀,新疆人。我说。老板不敢相信似的抬了抬眼镜架。新疆人?没错,新疆人。蕙
也说。

你们可要小心,这里最近很乱。老板严肃地攒着眉。

哈哈……哈哈哈哈。他一严肃我们就更想笑,一点不夸张,他长得像动画里的机器猫。

机器猫。我跟惠说话,却假装浏览货架。

什么?机器猫。老板没听清楚。

惠明白了。笑得几乎站不住。

算了。算了。我跟惠说,暗示惠不要太明显。

来点什么?老板可能觉察出什么来,正色道。看来想早点打发我们走。

哈哈……哈哈……我还是想笑,不知道螃蟹里下了什么笑药。

你刚才说什么,这里很乱?惠问。她偏要和老板对着干,不想很快就走,她有足够的耐心。

连着好几天,都有人失踪。连环失踪案。你们可要小心。老板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们,说出
了有分量的话。他一定烦透了我们,一心想把我们吓倒。可我们有什么可怕的呢?也怪,我
平时最怕这种事,失踪啦凶杀啦什么,那天却不同,感觉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无所谓。最重
要的是我们如何打发这个夜晚,如何在陌生的地方找到乐趣。现在,乐趣全系在我和惠的身
上。我们来买酒的。我们要买酒。我想克制住自己不笑,但太困难了,由于方才笑得太多,
惯性太大,一停下来,反而觉得难受,所以只好接着笑。不过,后来的笑就不那么自然了,
呵呵呵呵,气息衰弱。还是惠比较收放自如,惠在喘气的间歇说,

你们这儿的螃蟹怎么……哈哈……怎么不太一样呢?吃了……哈哈……就想笑。除了笑,什
么都不想……哈哈。

那还用说。我们的螃蟹要比别的地方的好。老板快气炸了,却依然不动声色。

比阳澄湖的还好?

那是河蟹,我们这儿是海蟹。

什么海里的湖里的河里的,反正都是水里的……哈哈……我都有点搞不清自己来干什么的了。
不由自主地总把眼光扫向那几摞钱。老板的大手罩在钱上。蕙突然把细嫩的小手放在老板粗
糙的大手上,

你能不能挪一下,我想看看这下面是什么……哈哈……

老板推开蕙的手,把刚刚理清好的钱抹到木盒里,然后当着我们的面锁上盒子。他的眉尖攒
在一处,几乎打上了结,他一定烦透了我们了。

哈哈哈哈……老板,你这个盒子比保险箱还保险哩哈哈。

老板把盒子放在了货架最低层的暗处,你们到底要什么?

二锅头。十瓶二锅头。

只有九瓶。老板把蒙着灰尘的库存都放在了柜台上。瓶子互相碰撞着,乒乓乱响。

你再给我们找一瓶。对了,你刚才说什么失踪?

没了。只有九瓶。连着一个星期,每天少一个游客。机器猫的小蝌蚪眼睛死盯着我,仿佛
突然从眼镜片后面伸出来,触角似的碰了我一下,我想象自己吓得跳开去。当然我一动没
动。只听惠还在和机器猫打着哈哈,

为了一瓶酒他们会打起来的。尤其是那两个新疆人。

我管不着。老板说着,做了个袖手的动作,却因为穿着短袖,只好顺势抱起了胳膊,拒我
们于千里之外。
……

回去的路上我和蕙慢多了,也不再笑。笑是突然停止的。好像身体里管笑的那个器官突然
被摘掉。笑过后人异常疲惫。我们穿过马路和沙滩,拎着沉重的装满了酒精的塑料袋。伙
伴们朝我们招手,隔着层水幕似的,模糊而扭曲。月亮躲在纱似的云背后,海水墨黑,幽
蓝的夜空中闪着几颗孤星,星的寒意使温度骤降了下来。真有些冷呢。蕙对我说。

伙伴们热烈地欢迎我们凯旋归来,二锅头被哄抢一空。

买一送一。附带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尹多用牙开着瓶盖,老李和小克也学着把酒瓶塞进咧
开的嘴里,一边还在唠叨美国的牙医有多贵。我要向你们宣布一个消息。什么?有人膝跳
反应似的回了一句,却没有了下文。我等了半天,管他有人没人听,我只管说出来。不说,
就像买了十瓶酒自己藏起来一瓶,监守自盗似的。还不如竹筒倒豆子,全都招了好。这里
最近发生了连环失踪案。提请大家注意。注意了,注意了,在座的各位。我简直像打更的
梆夫,起劲地敲了一晚上梆子,到清晨才引起人注意。什么?这回他们有了反应。真的?
没骗我们。不可能吧。太刺激了。不敢相信。他们终于从睡梦中醒来,鸟一样唧唧喳喳。
一个男的,我叫不上名字的,刚仰脖喝了一口,听我这么一说,亢奋了,酒瓶子还没放回
桌子上,又朝嘴的方向倾斜了下去。见他们兴致这么高,我忍不住煽风点火。据可靠消息,
今天还没人失踪,现在是北京时间22点整,也就是说在剩下的两个小时里,在方圆不超过
二十里的这座海滨城市,将诞生一个失踪的人。我说得有点语无伦次。诞生和失踪是一对
矛盾,我却顺嘴把它们放在了一起。还好,没有人有异议。不过,我实在有点欣赏这个创
意。诞生和失踪,诞生和失踪也可能同时存在。存在即合理。合理才存在。我有点把自己
绕进去了。算了,还是喝酒吧。

据悉以往失踪的人都有一个共性。
什么?
年龄在25到35岁之间。
还有呢?
没了。
咱们全符合?
没错。
破案了没有?
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哎,听上去真有点恐怖呢。
可能昨天是连环案的最后一天。
也可能只是个开始。今天还有两个小时。
会是我们吗?
你以为你能中头彩?
奖券摸不上,这个彩也许能中。

没运气的人什么彩都中不上。尹多来了一句。还以为他不关心这事呢。没想到他全听着呢。
尹多朝老李和小克举了举瓶子,为已经失踪,特别是即将失踪的人干一杯。你们多喝一点,
你们来当中国人,我来当美国人。尹多看老李和小克喝了一大口,眯眯笑着,说我让你们
一口,下一口我再喝。哈哈,又不是下棋,到底谁让谁啊。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舞会的话,

尹多又来劲了,他顿了顿,以示他下面这番话的重要性,

我要和你们美国人交换一下舞伴,以后我只和钱跳舞。如果这时候有个神仙来问我,我要
钱,钱,还是钱。有了钱,就有了酒。而酒不行,酒喝多反而会把钱丢掉。还是你们美国
人聪明。

尹多从拿上酒瓶开始就笑嘻嘻的,要是脑门上添上几条皱纹,就够得上慈祥了。听不出他
是骂人还是说的真心话。坐尹多旁边的瘦小男人很赞同他,说我也要钱。如果我能许一百
个愿望,我要一百次钱。我们一齐起哄,全世界的钱,Big Money!

那我要二锅头好了。老李蔫蔫的声音,听上去言不由衷,像只蜗牛从壳里探出头,又马上
缩了回去。

可不可以优待一下我,给我来点威士忌。小克半低着头,脸上含笑,手松松地握着酒瓶子,
上下来来回回地动着。

不行。不优待俘虏!

小克无所谓地笑笑,二锅头也行,跟TEQUILA(龙舌兰酒)挺像的。

小克对面那个一身军绿的说,不如特派你们两个回国,把比尔?盖茨帐户上的钱全弄过来。
军绿的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一想起比尔?盖茨霸占着那么多的财富,我们就气不打一处
来。比尔可能还不知道,在中国大家都叫他比尔?该死。他让全世界包括第三世界穷得刚能
揭开锅的人给他捐钱,而他却把腿翘到老板桌上,兴致勃勃地看他帐户上长虫一样的数字
节节上升。

当老李明白过来我们把他当成了美利坚的代表,突然来了豪兴,全拿去,全拿去。我把美
利坚的一切都献给你们!我们来实现共产主义!老李抄起酒瓶子当麦克风,晃晃悠悠地站
起来高声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
小克坐着跟他唱反调,他唱“……我要的不多,无非是两条真丝内裤和几个姑娘……”。
还是后者朗朗上口,唱到后面老李跟着跑了调。

很久没有这么愉快,很久没有在凉爽的夏夜喝酒。一个钟点前,饭馆老板还指使伙计在饭
馆门口探头探脑,我们付了帐后,他不再担心了。可其实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我们这群喝
酒的狂徒很有可能把桌子掀翻到海里。小克是最先有这个念头的人,他说他上大学时,校
园里摆着些实木的长条桌椅,每年夏天三分之二的桌椅都被掀到湖里。他做了一个“掀”
的动作。

你们学校还有湖?

比这个还要大。老李指着大海。

那些木桌连着椅子,死沉。不是喝多了,没有两个人以上不可能抬得动。小克做了个“抬”
的动作。

我们的一个朋友因为这个死了。

没人说话。

过了会儿,有人问,喝多了?

喝多了。

今天你喝多了没有?尹多的声音从黑暗中冒了出来,一下子把大家刚要悲伤的情绪一扫而
空。每个字都说得平平静静,可是由于拖长了音调,总让人觉得不那么对味儿。这是个标
准句型,你们没学过吧。尹多嘿嘿笑着问老李和小克,声音带着五十六度的酒精味。老李
不屑地说,不就是,吃了吗?这个我早会了。葛优的那句名言我也会,他教美国小孩中文
就是这么教的:问,吃了吗?答,没吃。结论,没吃回去吃去!那么如果吃撑了呢。尹多
嬉笑着追问。吃撑了……老李找不到词了。他想了一会儿,说,吃撑了,就只好爆炸。砰
的一声。白色的闪光。消失。这是什么逻辑?可是他的这句话显然很有分量。消失就是失
踪。自从我宣布了连环失踪的消息,他们都有点神思恍惚,即使开怀大笑,也掩饰不住他
们的焦虑和兴奋。毫无疑问,对于我们来说,如果失踪的是我们当中的一个,那简直太刺
激了。这个空旷的海滨小城,所有的灯盏都熄灭了,要说躺在床上的人会失踪,那是天方
夜谈。以此推理,失踪的不是我们又是谁呢。我们坐在夜晚的海边,喝了那么多酒,稍不
留神可能会跌到海里。或者也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当我们仰头大笑,一个人就莫名其妙的
不见了。失踪本来就是离奇的事,而失踪的方式相对于结果并不重要。也许,我们可以试
着主动失踪一下,看别人能不能找得到,把看似恐怖的事情变成一场游戏。我猜他们都想
到了这个,他们因为这个念头热血沸腾,脸都红了。

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刚才还有两个人在划拳,热闹得鸡飞狗跳,后来说到失踪,都安静
下来。划拳的那两个早就不支了,要不是众人在旁起哄,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现在他们
靠在旁边人的身上,像两只奄奄一息的斗鸡。尹多突然站起来,玩笑似的推了一把老李。
老李吃了一惊,身体一个趔趄差点跌入海中,他晃了两晃,保持住了平衡。老李的恽怒在
脸上一闪而逝,因为尹多以比他的恽怒消失的更快的速度跳进海里。我以为是幻觉,赶忙
去看其他人的反应。他们瞠目结舌的样子让我感到问题的严重性。我们都倒吸了口凉气。
即使雾般的云层已经散开,月光在每个浪尖闪烁,我们还是看不见尹多。就像块从天而降
的陨石,不知来由,不知去处。只听得“扑通”的声响。

失踪。这是不是失踪呢。我的脑子除了失踪不再想其他的事。

我在这儿呢。远处传来尹多的声音,像从海底里发出来似的。

操,这小子。老李笑着说。

小克摇了摇头。

酒都喝空了。有人把每个酒瓶凑到嘴边,扬起脖子,贪婪地等着最后一滴酒虫子慢慢朝嘴
里爬。游泳去吧。一度压抑住的热情重新燃烧起来,大家忽然找到了比酒精更奏效的兴奋
剂。

来啊。来啊。尹多见有人响应,举起胳膊招呼着,胳膊是纯正的月白色。

第二个下水的是小克,他从栈桥下到沙滩,再走向大海,边走边脱T恤。美式脱法,手向
后绕过肩膀抓住衣服下摆,躬背,缩身,头和胳膊利索地褪了出来,小克潇洒地把T恤甩
在一边,以飞蛾扑火的姿势扑向大海。亢奋使他的中文五音不全,

我在家天天游泳。好久没有(游)啦。佛罗里达的海,比这儿漂亮多啦。一眨眼的工夫,
小克也消失了。铅黑色的云层压在海面上,月亮透过云层的罅隙投下清辉。我觉得冷。

第三个下去的是老李,他喝完酒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经过我身边时竟然把手放在
耳边呼扇,撅嘴瞪眼做金鱼的鬼脸,远处一辆车疾驶而过,开着大灯,灯光横扫到他脸上,
他突然伸出舌头,舔到自己的下巴,他的样子吓得我心扑扑直跳。老李嘿嘿笑过,灯光随
车离去,他的脸重新变得模糊。老李大概看出了我的惊恐,用手拍拍我的肩膀,像在安慰
我,或者是嘲笑。然后用和小克同样的姿势下了海。

剩下的中国人都跃跃欲试。海里出现了六头鲨鱼的尾鳍,排成排,以相同的节奏晃动,仔
细看是那三个人的胳膊,纯正的月白色。我觉得我喝少了,神思恍惚,却还没到丧失思考
力的地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喝酒前仿佛在这儿坐了一辈子,所有的细节都被放大,
而仅仅从半个小时前开始,每个场景都变化得飞快。我晃了下脑袋,目送着其余的人没进
水里。只剩下蕙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冰凉,下去吧,下去玩会儿。我木然地跟着她走,想
起刚才在杂货店,一切都是那么可笑,老板惊惶多疑的脸,手上的青筋,老花镜的反光都
让我们笑个不停,现在才觉得笑一下,即使仅仅是嘴角动一下有多么累。吃饭的地方一片
狼籍,酒瓶子扔了一地,连老李也忘了环保。我们在火车站时,看见个大鼻子,国籍不详,
光头,脸颊刮得发青,黑色呢子大衣,黑墨镜。抽完烟把烟头随手一丢,被戴红袖箍的逮
个正着。他蛮不讲理,梗着脖子,拒不交罚款。老李实在看不过眼,嘴里连连地喊着,环
保,环保。要不是我们劝阻,他很可能会和这个克格勃模样的人干上一架。现在,他身体
里的能量终于有了释放的地方。

喝多了酒,头脑并没有像行为那样慢下来,如同一台高速运转的洗衣机,思想被甩干再甩
干。酒精的气息盖过海的气息。我被蕙拉着下了海。

下到海里,第一个感觉是暖和。整个人像浸在块温润的玉里。有月光的地方就有手臂晃动。
他们的动作特别缓慢,似乎手臂每挥一下都要突破极大的阻力。水从脚踝没到膝盖,很快
在腰间晃动,如同杯中之水发出咕咚的声响。我行走起来异常轻松,水瞬间化成了空气,
一丝一缕,烟似的,每条丝缕都婀娜多姿,不断地曲折变化,缭绕在我周围。远处一片漆
黑,夜空和海相互挤压着,仿佛要压出汁液来。这种的压力却让我舒坦,如果夜空足够低
垂,我可以伸手够到它柔软的表面。月光给海添上一层金属光泽,却没有多少亮光。我忽
然想起惠,我的手里没有了她的手!猛的回头,并不见她。又原地转了一圈,这荒凉得如
同月球般的海,隐约能看见月球上的环形山和浑圆的岩石,我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到了岸。
灯塔!我在心中默念着这个词,却没有任何魔力把灯塔送入眼中。海浪翻卷着白色的舌头
过来,舔噬着我。当我凝视海浪时,它竟然刷的分开,诱使我走进去。我告诉自己不要动。
它变着花样在我的面前折腾,刷的分开后,雪白的浪向分开的谷底急灌而下,几乎要把我
掀翻。我惊声叫了出来,惠——!

我叫惠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海浪的节律让人胆寒,那么稳定、有力,像个长生不老的人
的心脏,每一秒钟都提醒你他的强大,摧毁一切,包括时间。月亮躲到了云层后面,所有
的灯都熄灭了。远处泛着光点,让人想到渔火、灯光,可我清楚那什么都不是。我成了汪
洋中的一叶小舟,陆地是我唯一的希望。失去了方向,向前每一步都不知深浅,说不上是
不是离马里亚纳海沟更近了一些。身体周围舞动的空气的线条还原为水,水紧贴着每一寸
皮肤,我感到更冷了。


我大声喊,惠——老李——小克——尹多——……

令我惊异的是,我的声音仿佛被海吸收了一样,弱得几乎连我自己都听不见。我究竟应该
朝哪里走?我知道自己离岸并不远。可还是不敢贸然向前移出半步。

我站在深夜的水中,离开了支持我跑跳的陆地,离开了人群,看不见星星,有一瞬间我感
到了自己的庞大,天地万物之间只有我一个,我像被充了气,膨胀成无限大的一个。这种
膨胀带着撕裂般的快感,皮肤被绷得透明,透明到几乎看不见,摸不着。可我又突然听到
微弱的心跳,血管内汩汩的血流之声,这些杂音让我衰弱和恐惧。

过了很久,时间退潮,露出荒凉的赤裸裸的脊背般的海滩。那种把一根细得不能再细的游
丝不断拉长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几乎要冻僵了。 

回想起上面那一幕是第二天。那时我站在旅馆的窗口,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太阳暖烘烘的,
几乎要把我融化。大街上人来人往。惠在后面拉我的衣角。没事。你不用管我。我扭着身
体,妄图摆脱惠的牵制。不行,我们已经少了一个人了。不能再少一个。听她这么说,我
并没有觉得悲伤,或者其他。一种很普通的感觉,就像一个朋友来了又走了,你们并不知
道下次见面在哪里,还要多久,也并不期待。如果遇到了,当然很好;如果遇不上,也没
什么。设想一下这种情况,一个朋友远在千里之外,你们又疏于联络,有一天他死了,没
人通知你,那么你会一直以惦念活人的心境惦念他。可一旦你知道了他死了,你就会把他
当成另一个世界的人缅怀。只是因为某个信息,你的心境就不同,而那些信息其实可有可
无,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我爱和我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人,无论如何,我都觉得我们是一起
的——并不存在人间、天堂,或者人间、地狱。因为那种存在总有一个对比,一个光明,
一个黑暗。

我看到时间开始流动,随着街上人群行进的脚步和胳臂的摆动,随着他们的出现、消失和
再现。

而那天晚上,时间从我的手周围开始流动。在这之前,我被结结实实地冻住了。冰一滴一
滴地融化,有温热的东西贴了上来,攥紧了我。一只手!它宽厚、温和,我一下子攥住了
它,感受它的骨骼、体温和血肉。我糊里糊涂地被它牵引。

到了岸上,我才回过神来。黑色的大海覆盖了一切,我猜如果没有那只手,我会死去。手
的主人是尹多,我从没见他比现在更清醒,他看我的神情好像我是个酒鬼。

我吓坏了。在吃饭的桌边坐了很久。我不断听人说,还有谁谁不在,去找他。才知道自己
不是最后一个。我们疯了。我们干了些什么。为了一场失踪游戏?我拿起酒瓶,闻了一下,
几乎要吐。九瓶二锅头,也不知道几个人喝的,我始终没搞清过此行一共多少人。有人扶
着桌子的另一头吐,酒气加上发酵的食物的气味,被海风一下子就卷走了。

后来人渐渐聚多了起来。都浑身精湿,在风中瑟瑟发抖。尹多、老李和小克是最后上来的。
他们水性最好,把我们一个个拉了上来。其实都没出去多远,都是辨不清方向,自己把自
己吓住了。他们三个上来之后,气氛显得好多了。老李和小克有说有笑,用T恤擦着身体,
又夸张地把T恤拧成麻花,却拧不出一滴水来。男人们纷纷仿效着,衣服擦去了身体的恐
惧,大家渐渐缓了过来。老李和小克带头说笑话,破天荒说上了英语,边说边笑。我们都
听个大概,但也无来由地觉得好笑。看到别人笑就更觉得好笑,互相感染着,却不像下海
前笑得那么有底气,笑声像被拔了气门芯的自行车胎,吃吃的。回想起杂货店的那个老头,
竟有些模糊,关于失踪的事是他告诉我们的,但也不排除他开玩笑的可能。或者是我的臆
想?我回过头去找惠——惠上来了,刚才还在我耳边喊冷啊冷的——回头并没有瞧见她,
也就没有再找下去。

那个罪魁祸首尹多安静地坐着,他的头发很短,看上去已经干了。红色大花的沙滩服在夜
晚呈赭石色,扣子一直扣到脖子。他第一个下水,把我们所有人一个一个诱惑下去,他又
把我拉了上来。我不愿意说“救”,“救”这个词太煽情了。我为什么要下去,为什么给
人一个机会救我?大家经过尹多时都远远地绕开去。我也不再愿意接触他的眼神。

海此时就在我们脚边,海浪从远处一波一波地过来,到我们脚边退了回去。坐在沙滩上望
着这暗夜中的海,看见自己站在不远处的水中,不明方向,觉得好笑。那一段时间怎么就
被骇住了呢?像被施了定身术。怎么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呢?怎么就什么都做不了呢?有个
人挨着我坐了下来,身上带着感伤的女性气息,是惠。显然她没打算和我说什么,正如我
懒得开口。究其原因,也许是我们冒失地带来了失踪的消息,才差点引起了一场动乱。

今夜是一定会失眠的了。沿着海边走走,有谁在说。头脑像是空了一样。我们沿着海边走
下去。惠比我缓得快。我刚才有点吓怕了呢。她自言自语,蹲下身捡起了个贝壳。贝壳泛
着青蓝色的光泽。很漂亮。我说。惠把贝壳塞到我手上。她一路走,一路俯下身捡,要我
替她收着。她挑了个最漂亮的送给小克。想了想,又找了个次漂亮的给老李。下面该你了。
她推着我,要我给尹多一个。尹多走在我们后面,我怎么能转过身去说,尹多,这是我给
你的。操,太肉麻了。

惠还在一路翻拣,像台辛勤的翻土机,把沙滩下埋的东西都翻了上来,什么泡沫塑料的饭
盒,海草,西瓜皮,避孕套……在海滩上做爱一定很浪漫。惠捅捅我,小克下午说什么来
着,如果在美国,肯定有十对狗男女在栈桥上做爱。嘎嘎。她放肆地笑着。

海滩上密布了指甲盖大小的洞,里面住着小螃蟹。据说用手电一照,就会惊慌失措,从洞
里爬出来,奔向海滩。比指甲盖还小的螃蟹,想想就觉得可爱。有只海螺样的东西鬼鬼祟
祟地向前移动,拿起来看,居然露出了脚爪,寄居蟹!几个人同时喊。我们又笑起来,这
回笑得爽朗多了,盖过了阵阵海潮。淤积在心头的恐惧终于一点点被笑声带走了。我们开
始比婴儿更加好奇起来,大家学着惠的样子在沙滩里翻拣,看能找到什么新鲜玩意。找到
的,就报告一声。我们找到了各种样的贝壳,稍微样子古怪一点的就舍不得扔,怕是什么
珍稀品种,说好了第二天早上找当地的贝壳专家鉴定。我们认准了这个海滨小城会有收藏
贝壳的专家,他们一生中都在追求我们偶尔拣到的宝贝。大家公认最漂亮的是我拣到的一
只,扇形,暗红色,仿佛里面蕴藏着一团火。大家轮流传看了一遍,尹多最后看的,看完,
握在手里。我实在舍不得,又从他那儿要了回来。

后来我们玩起了踩影子的游戏。虽然没什么光亮,但我们每人身后都拖了条长长的影子,
一不留神就会踩到别人。先是惠发现的,她踩着我的影子,偶然一回头,发现自己的影子
也在别人脚下,就笑着蹦开去。她一笑,我也回头,不等她再踩上我的影子,我跑到她身
后。我们一边向前,一边不断跑到别人身后。那种影子被踩上的感觉非常奇异,就好像自
己身体的一部分真的被踩到了似的,浑身不对劲。这个游戏让我们快活了许久。后来沙滩
渐渐变窄,我们来到一处岬角下,有人建议休息一会儿。

尹多抖抖索索地摸出烟,半盒烟都湿了,我们轮流抽着仅有的几根。点烟时,火光照亮了
每个人的脸,一水的青紫色。看了别人的脸色,才又觉得冷。牙齿格格地打颤。小克借着
火光看了一眼表,三点半钟。

我们已经离开了海滨小城,周围荒凉极了。连打劫的都不爱来。惠说。这样走不知要走到
哪里去。但没人提出这个疑问。不走更冷。接着走吧。黑暗中有一个声音,我们就又走起
来,我拉在最后,看人影幢幢,分辨不出到底哪个是哪个。我们没有了兴致玩任何游戏。

后来的这段时间也说不上是长还是短,记忆中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不停地走。从海岬处开
始沙滩上就没有了脚印,所有的脚印都是我们踩上的。我时时回头看那些脚印,很有成就
感。

终于等到了天光。沉重的夜褪去了黑色的外壳,在透明和轻盈之前还有些浑浊。天际浮现
出淡紫、玫红。海的腥味一下子窜进了鼻孔。不远处人声鼎沸。晃如梦境。走了这么久,
已经不再期待遇上什么人,在这偏僻的地方,仿佛进入了一处预先布置好的场景,这个场
景因为我们的进入而活动起来。经历了下海的风波,又集体走了一夜,重新回到人间,有
关失踪的话题从我们头脑中彻底消失了。

岸边停着渔船,应该是早上的渔市。渔船傍晚出海打渔,凌晨归航。一艘小型渔船拖着Y字
水线驶进港口。船主停稳了,在船和岸边架起木板,立即有人跳上摇摇晃晃的木板,把一
箱箱的鱼虾搬下来。海滩上放满了这样的箱子,渔民们站在自己的收获边,抽着烟,大声
交谈着。抽完了烟,他们走进交易大厅,大厅的地上到处是水,鼎沸的人声就是从这里传
来的。买方扯着嗓门竞价,一边比划着手势。短短数十秒钟,还没看清,交易就完成了。
我们在交易大厅竟然发现了游客,他们兴致勃勃地观望着交易场面,站在渔民身旁照相留
念。这也让我们大感意外。如果不是他们,我们快要忘了自己的游客身份了。

在交易大厅转够了,重新走到室外。天更加透明了。眼见着一轮新鲜的太阳从海里一跃而
起,弹性十足的。一会儿工夫就端端正正地镶嵌在了天和海之间。天光大亮了。这里似乎
是海滨小城的边缘。上班的人们出现在马路上,自行车响着丁丁的铃声招摇而过,很久才
会看到辆车。我们在路边站了半个小时,才拦到出租。不来不要紧,一来来了两辆。打车
前,我们数了数人,一共八个,可以挤进两辆车。有人随口说,再多一个人就要打三辆车
啦。刚把半个身子钻进车里。老李说,不对,明明是九个人来的。本来以为那场失踪游戏
已经全部结束,听到这句话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已经进了出租的人又都出来,我们
面面相觑地互相数着,八个,是八个,没错。尹多不在。惠说。我们转过身,朝渔市望去,
看不见尹多。又派人去找。出租司机等不及我们,拉了别人先走了。我们都又冷又饿。饥
饿和寒冷的程度随着天亮的程度在逐渐加深,大家都不住地抱怨尹多让我们等了这么久。
他一定是在和我们恶作剧。后来小克发现了个早点摊,我们挤着在两条长凳上坐下。吃完
了馄饨,去找的人才回来,说没有找到。他自己会回去的。有人说。经他这么一提醒,我
们才纳过闷来。为什么要等呢。也许他已经回去了。我们又在路边等了很久,刚才去找人
的两个吃完了馄饨,才又有车来。一回去,我就昏昏沉沉地睡,做了很长的梦,梦见自己
一直在海边走啊走,怎么也走不到头,后来发现自己其实是在海里走。在海里怎么能走呢?
这么一想,就吓醒了。我醒来时,惠站在窗前,抱着胳膊,辫子散开了,头发披在肩上。
她听到我起床的声音似乎吓了一跳,那个尹多不见了,她突然跟我说。哪个尹多?我一时
没反应过来。就是那个救你的尹多。救我?我觉得有点模糊。真的有人失踪了?我咽了口
唾沫说。没有这个人,他的行李通通不见了,他走了,或者说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你说怪
不怪。

要不要报案呢。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又不见了。

从公用水房刷牙回来,男的那间房敞开了,惠坐在里面,才半天,她的脸就明显晒黑了。
有人上楼,震得楼板咚咚地响。老李和小克背了背包来。睡好了?睡好了。我们互相打着
招呼。老李说,早知如此,根本没必要住什么涉外宾馆。哪儿是我们住,是行李住了一晚。
他们连背包都不放下来,怎么样?睡好了吗?睡好了我们出发吧。我胡乱把东西塞进包里。
拉链拉到一半坏了,只好半敞着包。匆匆跟他们走出去。真没想到,海滨之旅这么快就结
束了。如果不是有人失踪,也许我们会在这里一直呆下去,直到真的有人消失。想想也是,
如果注定有一个人要失踪,不是尹多又是谁呢? 

2003-1-25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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