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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 慧 月亮的花名册
1 

快接近傍晚的时候,太阳还是火辣辣的。

瓦蓝的天空上,飘着洁白的云朵。田晓云走在田埂上,太阳把草都晒枯了,田埂焦黄焦黄的,
像烧饼一样松脆。田埂漫长,像是没有尽头一样。她一只手握着木棍,另一只手摊开,好让
热气尽量地散发出去。一丝风的气味都闻不到。

她看着脚下的田埂,小心翼翼地走着,身子晃来晃去,摇摆的幅度跟鸭子差不多。因为田埂
太狭窄了,刚好能放下两只脚,一不留神,就会掉到稻田里去。稻田里积了一层厚厚的淤泥。

放眼望去,土地很平坦,一片片绿色的稻田,像谣言一样扩散开去,隐隐约约的,可以看到
墨绿的地平线。正前方,有一座青山,因为遥远显得若有若无。田晓云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
山色也没有变得清晰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离那座山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除了水壶与她
的钥匙扣碰撞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以外,听不到其他的声响。一个人也看不到。

她今年十九岁,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月亮山小学来教书。她的口袋里揣着派谴单和手
画的地图,地图是王科长给她画的。按照地图上所标注的,前方的那座山,就是月亮山,月
亮山小学就在半山腰上。让田晓云感到奇怪的是,走了那么久,为什么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不仅如此,她连一座房子都没有看到。炽热的白光像银针一样扎在身上。她有些迷茫,不知
道迎接她的到底是什么? 

她想起去县教育局报导的那个下午。

办公室里只有王科长一个人,他头发花白,脸上没有血色,像蜡像一样。他喝水的那只棕色
杯子,在的吓人,几乎可以把整个脑袋埋进去了。

“你来得太晚了,各个学校的名额都已经满了。” 头发花白的说话声很轻,像中午没有吃饭
似的。

她说:“我父亲生病了,我一直在家照顾他。”

王科长盯着她看了一会,确信她没有说慌,便说:“那好吧,我再给你查查。”他从抽屉里取
了一个发黄的本子,仔仔细细地查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取下眼镜,看着田晓云,
没有说话。

她怯生生地说:“没有了吗?”
王科长叹了一口气说:“有倒是有,但是很偏远,是这个地区最偏远的一所小学,你愿意去吗?”
她想了想,一咬牙说:“我愿意。”
“一个学年以后,就把你调回来。”王科长说话的时候,嘴角边堆满了唾沫。
她说:“真是太谢谢你啦。”

一大早,她便从县城出发了。她先是坐的破铁桶般的公共汽车,车摇晃的厉害,她用手紧紧
地巴住前面的座位。玻璃上沾满了尘土,窗户外面的一切,看起来都是模糊不清的。阳光把
座位烤得滚烫,车厢里弥漫着强烈的汗酸味。到中午的时候,车到站了。她看到车站的破门
上,用红漆写着“白坪车站”。

她向车站旁边那些卖水果的人打听月亮山小学。那些人纷纷摇头。


这时,坐在树阴里的一个留着白胡子的老头先睁开一只眼睛,然后睁开了另一只眼睛,打量
了她一下。他站起来,走到她跟前说:“姑娘,你要去月亮山是吗?”

她说:“是月亮山小学。” 
“我跟你顺路。” 老头说话的时候,露出最后一颗牙齿,像是沾在牙根上的一块麦芽糖。
她像孙女一样跟在老头的后面。

老头的身子驼得厉害,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纸烟。走了差不多二个小时,老头说:“我要往另
一条路走了”。他又指着前方的一座山说:“喏,前面就是月亮山了,你沿着田埂走就能到了”。
她道了谢。

刚走出去几步,就听到老人在叫她,她回过头,看到老人削了一根木棍。他把木棍递给她说:
“路上可能有蛇,你要小心。如果看到蛇,你就说,成龙你就上天,成蛇你就钻草。如果它还
赖着不肯走,你就拿棍子打它”。她又一次道了谢。

阳光在燃烧,发出咝咝咝的声音,偶尔还能听到坡地里豆荚的炸裂声。她的脑子里昏沉沉的,
发出嗡嗡的声音。她不知道在天黑之前,能不能赶到学校,如果赶不到的话,很可能会迷路。

她穿着浅绿色有的确良衬衣,裤子是卡其色的涤纶布,脚上穿着一双水红色的塑料凉鞋,肉
色的丝光袜刚刚脱掉了,在太阳底下走了那么久,汗水早就湿透了她的衬衣,衬衣贴在后背
上。她的凉鞋,也烤软了,像狗滚烫的舌头。她想赤脚,但没有那么做。现在,她毕竟是一
个教师了。

她掏出军用的水壶,喝了一口水,她摇了摇水壶,里面的水已经不多了。她又用袖子擦了擦
额头的汗水,望了望前方,她想找一棵树,坐在树阴下休息一会。她睁着眼睛,阳光把她的
眼睛射痛了,她仍然没有看到一棵树,只好把眼睛眯成一条缝。

既然找不到树,她就只能加快步子,尽早赶到学校去了。她是在乡村长大的,她知道,虽然
太阳现在很神气,一付不可一世的样子,但是黑夜很快就会到来。黑夜会像强盗一样,从山
洞里突然窜出来。她听到稻田里传来了蛙鸣的声音。这个声音,让她觉得安慰了许多,它们
毕竟打破了死寂与沉闷。

不知道走了多久,月亮山一点点清晰起来。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嘴里哼的调子也由原先
的低沉,变得轻快起来。她想,到了学校,就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忽然,吹过来一阵风,
风掀起了她的衬衣,钻到了后背上,像一个孩子凉丝丝的小手,她心里有一种痒酥酥的感觉。
她是喜欢小孩子的,要不然,她也不会去考师范学校。风只刮了一阵,便停了下来,她的额
头上,汗水又像蚯蚓一样蜿蜒着往下爬。她顾不了那么多,她加快了步子,因为,她开始有
了尿意。

太阳是突然之间咽气的,天阴沉下来,乌云密布,像是一群鲨鱼在海底翻腾,鲨鱼不时地张
开大嘴,发出磨牙齿的声音。风开始窜出来,温度也渐渐地低下来。天光晦暗。看样子,雨
马上就要下来了。

她看到前面有一个草苫子,便快走了几步。正如她所想的那样,这是一个厕所。厕所的门是
木头的,一边用白漆写着“男”,另一边写着“女”。她看了一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便打开
门。门晃了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她蹲了下来。眼睛惊恐地朝四下里看了看,怕蛇从角
落里钻出来。

突然,她听到旁边传来撒尿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这声音显得很急,
像机枪在扫射。她无意识地侧过脸,中间居然有一个小孔,这个小孔原来是一个节疤,不知
道哪一个好事者将其戳破了。她看到了一道尿划过小孔。尿的颜色居然是血红色的。她心里
一怔,像是突然被人在背后踢了一脚,跳了起来,一边系着皮带,一边拚命往外跑。她的裤
子挂在木板的钉子上,撕了一条一寸长的口子,她全然不顾。她的身后,哒哒哒的声音,还
在响彻不停。跑出去很远后,她回过头,仍然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怎么会有撒尿的声音。
尿的颜色怎么会是血红色的?------她不敢往下想了。她开始奔跑起来。

天阴沉沉的,雨随时都会落下来。 


2 

终于来到月亮山的山脚下。她实在走不动了,便坐在一块巨石上休息,树叶的气味,沁人心
脾。她仰头看着山坡,心想,如果月亮山是一个大佛,那么这块巨石,就是大佛的脚趾,而
自己不过是爬到大佛脚趾上的一只蚂蚁。

山路格外的宽阔,上面铺着落叶和松针,太阳把它们晒红了,踩上去软绵绵的,像羊毛地毯
一样。她拿出地图,确定这就是通往小学的道路,便把地图折叠起来,放回了口袋。她喝了
壶里的最后一口水,向山上爬去。林子传来山雀的歌声,伴随着它们扑打翅膀的声音,从一
片树叶滑落到另一片树叶上。

林子间的光线更加幽暗,林子深处细小的说话声,但看不到人。路的两侧,是溪水冲过的小
沟,现在里面是干涸的,露出红色的玄武岩,像一排排尖利的牙齿。爬了一段,她就感觉到
喉咙干燥,腿有些酸痛,她真想坐在草地上休息一会,但又怕雨马上落下来。她希望能在雨
落下来之后,找到学校。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能冼一次热水澡。她身上汗涔涔的,像是涂
了一层胶水。

问题马上就出现了,她来到了一个分叉路口。她取出地图,但地图上并没有标明到底应该走
哪一条路。她双手叉在腰上,有些犹豫不绝。天仿佛一下子比刚才暗了许多。她一下子不知
道怎么办才好。

突然,她在一条路的草丛里,看到一张淡绿色的纸片,她一看就知道,这是练习册的封面。
于是,她便沿着那条路走去。她心里仍然有点虚。她的确走对了,走了约摸十几分钟,她就
看到一棵树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月亮山小学,向前一百米。”

风刮的更大了,将树叶吹得簌簌地响。她从地上爬起来,沿着路继续往上走。牌子上写的一
百米,显然是错误的,她走了差不多十分钟,都没有找到学校,她一点力气也没有,浑身像
是散了架似的,腿肚子不住地打着颤。天变成了蓝黑色,她的眼睛惶恐地看着林子,林子里
已经漆黑一片,像财主家的地窖一样。

这时,她听到山上传来打钟的声音,清脆、细碎。她猜想那是风吹起石子打在铜钟上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她就能确定学校就在上面了,不禁松了一口气。她咬着牙,继续往上爬着。
路渐渐平坦起来,她似乎听到孩子们的嘻笑声。她在路边采了一颗野石榴,含在嘴里,甜丝
丝的。

看到校门的时候,她忍不住跑上前去。小学就在她面前了,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学
校离她想象中的样子,实在是太遥远了。所谓校门,就是两棵巨大的榕树,在榕树中间挂着
一个木牌,上面写着“月亮山小学”。由于时间的原因,字有些褪色了。榕树的下面,有一间
简易的泥坯房。正对着校门,有三间两层的木头房子,房子向前倾斜,仿佛说话的声音一大,
房子就会哗啦一声倒下来,那应该就是教室了。围墙是用黄泥糊成的,中间就是操场。操场
的东侧,是两间披屋,上面盖着树皮。在灰暗的光线下,像两个人蹲在地上说着话。

她走上前去,看到那间泥坯房的门是开着的,里面黑乎乎的。

她敲了敲门问:“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
声音砸到了她的后背上,她的后背上溢出惊恐的汗水。
她提高了声调问:“有没有人?”
突然,她听到后边传来一个男人苍老的声音:“你找谁?”
她吓了一大跳,心跳一下子窜到了喉咙口。
她嗖地一下转过脸,看到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的半边脸被烧焦了。
她不敢看他的脸,低着头说:“我,我,我是新来的老师。”
男人抽了一口旱烟说:“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我正为老师的事情着急呢!”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屋子,点起了松明子。黑暗被赶到了屋子外面。一只土狗从外面跑
进来,它的湿鼻子闪闪发亮,像一枚黑葡萄。

男人说:“进来吧。”
“这里没有灯吗?” 
男人说:“没有。”
“这里有几个学生?”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埋怨这里的条件,便换了个话题。
男人说:“三十几个。”
她又问“这里有几个老师?”
男人说:“就你一个。”
她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男人说:“你坐吧。”

她在椅子上坐下来,椅子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男人站着,她这才发现,屋子里,只有一张
椅子。她站起来说:“你坐吧。”

男人说:“你一定走累了,先坐着休息一会,我帮你把宿舍理出来。”

没等她说话,男人就拿着钥匙出去了。狗也跟着出去了,但没过一会儿,它又回来了,在椅
子旁边趴了下来,把头搁在地上,像是在想着心事。它的毛柔软、蓬松。她用手摸它的时候,
它的尾巴轻轻地晃动着。

雨终于下了起来。闪电像一把巨大的刀子,劈在树叉中间。雨点很大,落在地上,就留下了
一个坑。泥土的腥味从门里涌进来。门口的地面也湿了一大片。松明子燃烧时发出叭叭的声
响。她的肚子饿了起来。她感觉到有些冷,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

她的眼睛开始在屋子里扫视起来。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像是刚刚被人洗劫过一样。床
是木头的,漆成果绿色,上面挂着白色的蚊帐,风吹着蚊帐,里面像是藏着一个人似的。墙
上有一把乌桕木猎枪。枪下面,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堆着一些黑乎乎的东西,光线太暗,
她看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东西。在门边,有一个泥糊的灶台。灶台前放着一只木头水桶,用得
时间长了,呈现出酱紫色。灶堂口堆着一些干柴火。地上,放着狗吃的食盆,里面一点东西
都没有剩。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回来了。他浑身都湿透了。一进来,屋子里就显得更加狭窄。她能闻
到他身上的汗酸味,听到他发出的混浊的喘气声。

男人说:“房间打扫好了,雨一停,你就可以过去了。”
“谢谢你了。”她看到他转过身来,她鼓起勇气看到他的脸。
“晚上如果有人敲门,你千万不能开门。”
“啊,为什么?”
“狼现在也变狡猾了,它会像人一样敲门。”
听到这里,她感觉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害怕,便说:“你不要害怕,我只是说万一。”
“这里有几个学生?”她说。
“你刚才不是问过了吗?”男人说。
“哦,对。他们都是附近村子里的吗?”
“不。他们家,在大山深处。”
“哦。”她点了点头。
“你担心他们的安全,是吧?”
“有一点。”
“这个你放心,他们住在二楼,要安全得多。”
这时,雨渐渐地小了。
男人伸出手去,对她说:“雨停了。”
她站了起来,走出小屋。

天已经彻底地黑了,她一走出去,就像被人蒙住了脸,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过,雨后的空气
十分清新,到处是树叶的芳香。草丛里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脚,有一种深深的凉意。她打了
一个喷嚏。男人举着松明子出来。他们什么话都没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木楼走去。

木楼的廊下铺着青石板,石板磨得光溜溜的,像草鱼的肚皮,推开门,里面还是有尘土的气
味。男人把松明子插在操场上,帮她点亮了煤油灯。屋子里的一切,便清晰起来。屋子里面
虽然简陋,但却干净。床和土坯房里的一样,是果绿色的。蚊帐拴起,床上面铺着凉席,凉
席上有一条薄薄的被子。窗台下还有一张写字桌和一张靠背凳。写字桌上,有一撂纸、半瓶
没有写完的墨水、一只喝水用的玻璃杯。另一侧,放着脸盆架子,上面有两只铜盆。煤油灯
的光,一跳一跳地,像个顽皮的孩子。

“这是你的宿舍,也是你的办公室。”男人说。
“很不错。”她说。
“旁边是教室,三个年级,在一起上课。再过去是食堂,学生们每个星期回一次家,他们会
从家里带米来。楼上,两间是男生宿舍,一间是女生宿舍。”

她坐在床沿上,双腿晃动,轻轻地点了点头。

“晚饭,我一会做了给你送过来。”男人说。
“我帮你一起做吧。”
“我一个人能行。”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他一走,她就关上门,扑在床上睡了起来。

被子里有阳光的甘甜的味道。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听到敲门的声音。
她说:“谁呀?”
“我不是狼。”男人说。

她嗤嗤一笑,起身去开门。狗先窜进了屋子,它转了一圈,嗅嗅这个,闻闻那个,把头搁在
床沿上,想看看床上到底有什么东西。男人端来了饭菜,她赶忙接了过来。一共是两只菜,
一只菜是鹌鹑蛋炒木耳,一只菜是干笋子炖山雀。米饭盛在一只粗瓷碗里。

她说:“你也没吃吧?”
男人说:“你先吃。”
她说:“一起吃吧,一个人吃起来不香。”
男人说:“我去拿碗筷。”
饭吃到一半,男人说:“我帮你把洗脸水拎过来。”

她刚想说吃完了再去,男人已经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了。 


3 

白天走的路太多了,她躺到床上,眼睛一眯,就再也睁不开了。

后半夜,她去了一趟厕所,在这之前,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下不定决心。下午的遭遇,让人
觉到恐惧。她睁着眼睛,想这样熬到天亮。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她还是爬了起来,摸到
了桌子前,点亮了煤油灯。

下过雨之后的夜晚,像一条潮湿衣裳,可以拧出水来。除了风穿过林子,发出哗哗哗的声音,
整个世界一片寂静,让人感到害怕的寂静。她开门的声音,引得狗叫了几声,这声音让她心
里觉得踏实了许多。她提着灯,往操场西边的披屋走去,她有些提心吊胆。风吹在身上,格
外地凉,她的身子在颤抖,如果谁在后面有人突然喊一声,她肯定会吓得摔倒在地上。她听
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她从厕所里回来的时候,风把煤油灯吹灭了,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后面追,越走越快,最后奔
跑起来。一进屋,赶紧掩上门。惊慌的手指摸索到了火柴,她重新点上灯,屋子亮堂起来之
后,她心里也舒展开来。她听到林子里传来狼的叫声,她坐在床角,蜷成一团,她的嘴角尝
到一丝咸味。她盼望着------天早一点亮起来。

时间还早。
恐惧使黑夜变得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睡着了。
她睡得很甜,没有听到楼上杂乱的脚步声。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老高,透过窗帘,照在她的床上,她感觉屋子
像蒸笼一样燠热。她看了一下钟,时间已经是九点半了。

她在门口洗脸的时候,听到了男人的声音。他正在操场的另一侧锯木头。

“你晚上睡得还好吧?”男人问。
“挺好的。”
“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吗?”男人拎着木锯,停下来手里的活计。
“没有。”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她这才想起,忘记问男人姓什么,总不能叫他“喂”啊!
“我给你送早餐过来。”
男人说到早餐的时候,她的肚子才感觉到饿了起来。
早餐是粥,里面放着一些她都不认识的果实。
“你吃过了吗?”她自己这样说,等于什么也没说,但是她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要不然的
话,就显得太不礼貌了。
“早吃过了。”男人说。
“还没请教你贵姓呢?”她说。
“我姓李。李子的李。”说话的时候,男人一直看着外面。阳光照在草丛里,草丛间含着露水,
闪闪发亮。
“李老师。”
“我可不是什么老师,我只是个看门的。”
“那我叫你老李吧?”
“老李,嗯,这个听着不别扭。”

吃过早餐,她到附近的林子里走了走。灼热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撒落进来,与地上的湿气交
织在一起,显得格外的闷热。男人还在锯木头,他的声音响彻在耳边的时候,她心里是踏实
的,一旦他的声音停的停顿了,她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慌。她一边走,一边捡着地米和
松蕈。突然,她看到了一块墓牌,上面爬满了青藤,牌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她额头沁
上了冷汗,跑出了树林。

回到操场上的时候,男人正把锯好的木头往屋子里抱。他看了她一眼说:“发生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 

男人朝她跑过来的方向看了看,什么话也没说。她跟男人进了他的小土屋,把地米和松蕈放
在灶台上。灶台的上方,有几块熏黑的肉。她从木桶里舀了水,开始洗起来。阳光从缝隙里
撒进来,像一地的金豆子,里面的灰尘气味,格外浓重。男人又去抱木头了。他从她身边经
过的时候,她低着头,看到他的鞋子已经破了,黑乎乎的大脚趾露了出来。

他们蹲在榕树下,说了一会话。男人朝天上看了看说:“时候不早了,该做饭了。”说完,便
起身回到屋里。她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着校门口的那条路,凉丝丝的风吹在她的身上,她
产生了一些幻觉。

下午的时候,她在宿舍里午睡。屋子里很闷热,但她不敢把门打开,她害怕睡着以后,会有
什么动物闯进来。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一会儿就睡着了。生者在青草这上,死者在青草之下,
午睡是一扇门。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听到林子里传来猎枪的声音。她睁开眼睛,听到钟在嘀
嗒嘀嗒地走着。

她从床上起来,拿着提桶去接了泉水,洗了个脸。她的脸上,留下竹席的痕迹------一个个
红色的小方格。打开门,风便在屋子里回旋起来,风贴在她的小腿上,像一片清凉的树叶。
她坐在书桌前,一个个地打开抽屉。中间的抽屉里,只有几本发黄的书和一本花名册。她首
先翻起了花名册,每个学生的名字,都像是山里面的一株植物,带着泥土的味道。如:黄菜
花、李大树、李小炮、徐蜜蜂、陈小花等等。透过名字,她想象着学生们的样子。再过几天,
就能看到他们了,那个时候,学校也不会像现在那么冷清了。想到这里,她欣慰地笑了。合
上花名册,她翻起了书,书用的时间长了,角落上翻起了毛边。翻书的时候,一封信落在了
地上。她捡起来,仔细地看了起来。这封信是一个女孩子写给男孩的情书,那个男孩就是这
本书的主人。她便想象这个叫“嘉程”的男孩,长得是什么样子,她现在睡的那张床上,应该
还留着他的气味,但是,看到落款的时间,她有一些惊愕,署的日期居然是1940年。这个日
期,离现在已经有五十多年了。

她正在发呆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了狗的声音,男人扛着猎枪回来了,他的枪杆上挂着一只
灰色的野兔,野兔露着大板牙,一晃一晃地,一付视死如归的样子。 


4 

夜里终于响起了怪声音。
这是她来的第五个晚上。

她和往常一样,坐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看着看着,书上的字就变得模糊起来。她把书放在
枕头底下,便钻进了被窝。被面柔软,她将脸搁在上面,睡眠就像是巨大的棉花糖一样将我
们包围,她沉重的眼皮再也睁不开了。

她做了一个梦。这是她来这里做的第一个梦------

那是星期二的午睡时刻,学生们都在宿舍里睡觉,老李又去打猎了。风拂过宿舍,带来些许
的凉意。总是有人从床上掉下来,发出沉闷的声音。阳光垂射在地上。外面的空气也是滚烫
的,鸟叫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学校空空荡荡,像一个婴儿那样无辜。

突然,她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脚步声像重,像是军靴的声音。她还听到金属的碰撞声,
像是步枪上子弹的声音,这个世间若有若无的。她翻了身,没有在意。不知道过了多久,脚
步声越来越重,她听到孩子的哭声,便从床上窜了起来,往楼上走去。她想,一定是哪个孩
子在捣蛋。

她走上楼梯,楼上突然变得静寂下来,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打开门,看到宿舍里,孩子
们睡得很安详,还有人在说着梦话。她便转身准备下楼,突然,李小炮从门里窜出来,准备
往楼下跳。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李小炮的手。她想把李小炮拉上来,但李小炮的身体
越来越重。她听到楼上传来狰狞的笑声。她用尽了自己的力气。突然,她听到衣服的撕裂声,
接着骨节脱臼的声音,李小炮掉了下去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的手里攥着李小炮的右手臂。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愣了一秒钟。她一边跑下楼,一边大声地喊着,李小炮,李小炮。还是
没有回音。操场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知了声音。她来到了操场上,操场的边沿上有着血迹,
但是李小炮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她在四下里找了找,仍然没有。其他的孩子都在熟睡,仿佛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上课的时候到来,也敲了钟。孩子们揉着眼睛,从床上起来,到泉水边去洗脸。她走进教室,
看到李小炮的位置是空着的。她问,大家有没有看到李小炮?大家都摇着头。从窗户里,她
看到老李已经回来了。她让学生自己看书,便从教室里出来。她来到老李的土坯房,但却没
有看到他。她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回答。她听到教室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便跑回去,她
看到,孩子们正在抢着玩具,那玩具竟然是李小炮的那只手臂。她推开门,教室便彻底沉寂
起来。最后一排,李大树还趴在课桌上睡觉。他的鼾声,在房子里回荡。她走上去,一把揪
住李大树的耳朵,也许是用力过猛,李大树的耳朵,居然被揪了下来,土灰色的耳朵上,没
有一点血丝,好像揪下来的是一只耳套,而不是耳朵。李大树还在睡,旁边的陆明明使劲推
了他一下,他就倒在了地上。她惊叫了一声,愣住了。她蹲下来,李大树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地上只留下一滩沥青般的黑血。她晕了过去。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教室里发生了变化,地上、桌子上都长满了青苔,有些地方,还长着小
小的馄饨树。教室里一个学生都没有。她叫黄菜花。黄菜花是班长。可是,没有人应。教室
里的光线非常地暗,她能闻到血的腥味。她站起来,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阵烟,在轻轻地飘
着。突然,她听到了熟悉的靴子声。她冲出教室,外面和往常一样,只是整个校园,一片寂
静,一个人也没有。老李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狗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她走进他的屋子,里面
布满了蜘蛛网,像是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5 

她是怎么回到县城 ,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知道,她一路狂奔了很久,脚上磨出了很多
很多血泡。

她去县教育局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刷了绿漆的走廊里没有一个人。她的皮肤上突然起了许
多小疙瘩。她找到王科长的那个办公室。

她站在门口,朝里面望了望,有一个中年人在看报纸,王科长以前坐的那个位置是空的,她
突然感到非常地失望。

中年人看到了她,收起报纸问道:“你找谁?”
她说:“我找王科长。”
中年人没有听清楚,又问:“谁?”
她走到她面前说:“我找王科长。”
中年人说:“他不在了。”
她说:“他下班了吗?”
中年人说:“他出车祸死了。”
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中年人说:“你别哭啊,你是他什么人?你找他有什么事?”
她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中年人盯着她看了一会说:“你是不是在做梦?”
“我说的都是真的。”

中年人用手摸了摸头发说:“这就奇怪了,月亮山小学,我以前倒是听说过。五十多年的一
个下午,日军曾经杀掉所有的老师和学生。从那以后,学校就停办了。”

“可王科长确确实实让我去那里的。”她的声音在颤抖。说完,她开始在身上找派遣单,可是
怎么找也找不到。她将手叉到头发里,神经质地搓揉着。

“你是几月几号去的?”中年人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想了一会说:“八月二十五日。”
“上午还是下午?”中年人急切地问。
“下午。”
中年人看了一下日历说:“那一天上午,王科长已经出车祸死了。”
她惊恐地看着墙上的斑点,她的身体的颤抖。
中年人给她倒了一杯热开水。

过了很久,他拍了一下脑袋说:“哦,我想起来了,我记得王科长以前跟我讲过,他父亲以
前就是月亮山小学的老师,他死在了那次屠杀中,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走廊里刮进来一阵风。

宁静的黄昏贴在窗户上。

天很快就要黑了。 
<责编:马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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