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文学月刊·1995年创刊
1997年第5期·1997年5月1日出版
  


               本 期 目 录
                ~·※·~

【作者专辑:亚君】  诗五首:中午一点半的福利新奥尔良说法定位在窗口的后面··亚 君

【新汉诗】  安吉拉·李的花园一些事(68)················J H  他的一句话········伊 可   放逐者·········东方京京  无题···········老 秋   弃门而出·········鲁 鸣  安吉拉·李········马 兰

【潮声】  旧呓如梦·········老 秋   网人·············华  朋友···········马 兰

【河床】  黑羽·······························梦冉

【六香村言】  现实人生:呼吁与京不特对话〔连载之一〕·············京不特

【《倾向》专栏】  一个小时代的文学简历〔连载之二〕················陈接余

【如是我闻】  纽约诗人〔连载之二〕······················张 耳 ———————————————————————————————————— 【作者专辑:亚君】 彭亚君,湖南岳阳人。现为美国纽约州政府经济学家。著           有经济学专著论文等。喜欢诗。认为诗歌是谋生之余的奢 侈,是生命自我放逐的野海。 ————————————————————————————————————                             栏目编辑:马 兰 ·亚 君· 中午一点半的福利 ————————     还未到周末     云远远地观望     这大片蓝天     失去了整个中午的保护     我把一门心思     晾挂于高高在上的窗口     而每天的日子都已收藏品了     哪儿存放     窗外的风景?     宽敞的客厅看不见主人     你被前手端上去     又被后手撤回来     满把瓦砾     也擦洗得窗明几净     那千壑之远我呼召不回的足音啊     你的大潮起伏     还是屋檐上几缕烟炊的杳落     攀向更高更寒处呢?     太阳犀利的光芒     一大早     就已把对岸的住房群     分析成一块块地嵌入树中     而我直到临近下午     才将心思撕成一片片的     隔窗抛向河流     但它们     竟然和那座教堂的尖顶     浮在水面不愿漂流而去 (1995.5-1997.2)■ [目录][下一栏] 新 奥 尔 良 ———————     汽笛无声地抵达     你老远     从窗外伸出双手的阳光     新奥尔良啊     如脱一件风衣     我已把曼哈顿的冬天     沿途布施了     能拥抱你天空中的火烧云么     这么短暂的停留     当徜徉与闲坐     都不再刻意书写什么     当一支     融入密西西比河的爵士乐     被一个黑人     吹出了黄昏     在日月沉浮的浪花里怀念故乡     怀念树荫中的小屋     水声叩问而来     重新漂泊的季节     坐在岸边的姑娘     风景里     正翻读着手中的故事     而一只飞鸟的打盹     把那座山峰的迁徙     水印空中     南方啊,新奥尔良     你从冬时     掀开仲夏之夜的门帘了     汤姆大叔年轻人的脸上     法兰西广场和啤酒     同时流荡起来 (1997.2.13-1997.2.15)■ [目录][下一栏] 说 法 ———     我们其实只是一种说法     不同的说法     当春天的眼泪还来不及烘干     月亮成为板凳     可以坐上去玩玩     事物其实也只是一种方式     不同的方式     就象人     一头被相中的野兽     在分娩的时分注射麻药     其余的日子逃避梦,     方向之类的名词     或者     成为俗套     扮演观众和演员     两种角色     但锅还是锅     从市场溜回来的鱼     也还是鱼     就象还情     是一种美德     但主要还是面子     历史如一条湿毛巾     在长睫毛上乘凉     灼伤的手寻找快乐     在所有的燃烧中, 太阳     只燃烧今日 (1995.3)■[目录][下一栏] 定 位 ———     童年的翅膀     在群山失重的坍塌中震栗     没有会飞的眼睛     射穿云翳     万仞的落差摔碎河流     市场推销     椅子成为年龄     发黄的照片     走散铮铮作响的秋意     挂上笑的面具     在无数条晒太阳的理由的间隙     拾取发光的鳞片     帆缝入心底 (1995.3)■[目录][下一栏] 在窗口的后面 ——————     1     如果眼睫毛不是心灵的窗帘     眼睛可能是心灵的窗口吗?     2     她好象还没长大到挂窗帘的年龄     而我答不出     那人为什么从不撤去右边的窗帘     3     又听到那边     火枪连放的声音     我逃开拔去睫毛的眼睛     4     习惯地倚枕那一页窗口园梦     偷闲翻开     过去所有的窗帘曾经拉开后的时刻     5     谁能使我再次相信     阳光来自唯一的窗口     而接近那窗口的唯一途径     是交托给你 我所有的窗帘呢? (1995.5)■[目录][下一栏] ———————————————————————————————————— 【新汉诗】 ————————————————————————————————————                             栏目编辑:伊 可 ·J H· 安吉拉·李的花园 ————————     从早晨开始这里的空气流动如同洪水     --让我想起洪水     二月里的大锤喷着蒸气砸来     废铁的气味来自花朵     这一切娇柔如同女人,如同美丽的乳房     从     本世纪初开始这里就一直爬满蚂蚁     疏松的土地,游人反复回来的穴道,     挤出奶水 早晨我们将头伸了出来     如同野草     安吉拉·李在椅子上坐着,晚年的皮肤溶化     成群地滴下     早晨我们有过这次南方的阵雨     安吉拉·李,这朵花朵,让我想起洪水 (1997.3.13)■ [目录][下一栏] 一些事(68) ———————     今晚的月光是黑色的     皇家爱乐乐队里所有的右手抬起来     在唐玄宗的后花园中     一只黑色的蝴蝶有一只     白色的蝶影     今晚贵妃的水池里我黑色的右手出水     白色的蝴蝶飞了飞     落在彩印的画里     今晚在音乐厅里所有的眼睛看了看画     所有的右手     徐徐滑过CELLO     在唐玄宗的后花园里     一只黑色的蝴蝶因此飞了飞     带走了我的左手 (1997.3.2)■ [目录][下一栏] ·伊 可· 他的一句话 —————     他的一句话让我     想起,那个不太冷的冬天     没有白雪,湖面上也没有冰     只有湖水,沉重无比的     湖水,滚动在我们眼前     眼前加州辣人的阳光正在舌尖淡去     那是属于加州属于     夏天的阳光,那个冬天没有阳光     树上也没有叶子,夜里做爱时     我只想看到那些树上的叶子     而窗外只有惨白的月亮还有     一盏街灯,照在光秃的树干上,照着     床前爱着的影子     渐渐睡去,就这样睡去,连同     一个冬天的期待,没有白雪     不太冷的冬天,就这样想起     聚散,他的一句话 ■[目录][下一栏] ·东方京京· 放 逐 者 —————     所有的阿修罗都聚集在那里     他也不例外     所有的诗神都念念有词并且斯文     他张牙舞爪     因为他介入了两个族类     诗句在他的舌上如同碎冰锃然     在镜子之中他却看不见自己     人们喝采和诅咒他和他的诗句,他无法付出一点关注     在地狱的颤动之中     他挥动着滴血的灵魂和烈焰共舞     直到所有意义和真相在这个世界消逝殆尽     一时一地对于他依旧是归宿     概念在永恒和虚无之间     看不见自己     他也赞美他自己     落花流水处     花是花,水是水 ■[目录][下一栏] ·老 秋· 无 题 ———     刀在鞘中     而心在千里之外     一场或可避免的决斗     噙一串梅花     让雪有些许红色的点缀     铺衬在我的庭院     或者在干枯的芦花里     做成大字     看天空由蓝而黑     但是灯下的笑容不让 ■[目录][下一栏] ·鲁 鸣· 弃 门 而 出 ———————     一次又一次去开门     我魔幻的手在你的诗里很苍白     我对你说我爱你我的门没有上锁     可你没有来始终没有来     我有精神同谋     我在编故事写小说     比如,让枫叶在冬天回生     让七颗星星在正午出现     可是你没有来     我生来就是为爱守灵的     不是吗?风碾转反侧     无梦的世界奄奄一息     耳语支离破碎     我被寒冷劫持独坐空房     你说你有背叛者     断崖的脸容企图把你的目光凿穿成石穴     我的早餐有了血腥     我的房屋即刻灼然起火     我不再等待     万象吉凶已不是我所关注的     我弃门而出     一笑如雷一步如飞 ■[目录][下一栏] ·马 兰· 安吉拉·李 —————     安吉拉·李是位妇女     她坐在没有门的家里     从不高声大笑     脖子上有串佛珠,她右手吸烟     左手紧缩,压在圆形的藤椅上     安吉拉·李是位中年妇女     她可能热爱吉姆斯·帮     养了二只乌鸦,和一打黄玫瑰     过着简单的生活但她也有许多钱     不知去路     安吉拉·李是爱照镜子的妇女     她过去打猎,现在想再试一次     可镜子落在地上,她看见白色的门     在身边,并弯腰拾掇碎片     一些事情就这样被改变了象     母性的生育,蛋成为鸡 (1997.3.15,纽海汶)■ [目录][下一栏] ———————————————————————————————————— 【潮声】 ————————————————————————————————————                             栏目编辑:伊 可 ·老 秋· 旧 呓 如 梦 ———————                (1)   只有呆鸟才会在干枯的树枝上落脚,而它却寻来了。已盘剥的皮鳞也不愿贴 附这样的树干,一阵风过,绽起,坠下。夕阳斜斜地移,有一缕桔红的光辉轻轻 地抹在老树干结的筋骨。日影里仿佛有三脚鸦在唱春歌,现在却是秋迹。沉郁的 脚印,歪歪地扭在去岁的沙滩。   在暮霭里,天和地似在微笑。那只呆鸟的啼声,由清越而嘶哑,而苦楚,而 醉,而泣血如茉莉的芬芳。有一细细的小溪,汨汨地吟着。零落的翠羽,抖着夕 照的七彩,渐渐的流去。有一只枯枝在风中瑟瑟。   是什么时候升腾起这无声的祷祝,有如凝重的雾气,湿了一切。                (2)   你还记得那把神秘的木刻刀吗?哪里是它的支点啊?它轻轻地旋动,从锋下 飘出无尽头的花。   花也梦游,我见美人蕉的倩影在风里摇曳。在有星有月的夜里,那黄的和红 的,都梦到了蝴蝶。   肥大的叶子抖下第一滴露珠,尽管来源于土地,而土地仍尝到了温柔。   天边的月惨淡了,失去了楼台,桂树,玉兔,和嫦娥宽大的袖。而风另一边 的郊野,传来几声雄鸡的啼。   我见日平稳地升起,荒野上几簇被染红的野草,隐约地显现着古老河床陈旧 的流迹。   白云苍狗,再也绽不出童年的幻景,夕照里有更多的色,   我见鸽扑打着翅上下翻飞,身下是灰黑的土地,铺着灰黑的石子。   我见乌鸦耸着黑色的羽毛,傲然地立于桩头,眼眨着凉光,睨视着匆匆的过 客,那嘴也不张,   遥远却真切的有如永无收笔的画。那把木刻刀啊,留不下入木的痕迹。 ■[目录][下一栏] ·华· 网 人 ———   网人是网中的人。还是?网里面的人。网外面的人。网这边的人。网那边的 人。   网上的结,一个,无数个。肢体幅射地张开。足舞手蹈。漂荡的形骸涣散。 天网恢恢。山连着山水连着水。   人撒开网。网散开。无边无际无形态。鱼在水中游。鱼在网中游。鱼在网里 面游。鱼在网外面游。鱼在网这边游。鱼在网那边游。   鱼看见周围游动的鱼。唯独看不见自己。看不见自己的鱼心不在焉。鱼的鼻 子碰在网上,鼻血长流。   鲨鱼横空出世。鲨鱼热衷理论。重视人的,重视鱼的,血迹。鲨鱼咬破网, 只咬一口。流鼻血的鱼遥远地滑过鲨鱼,穿过显而易见的洞,从水的这边游到水 的那边。如此之遥,只距一寸。   人讲述。鲨鱼和流鼻血的鱼惊险之极。二鱼擦身而过,失之交臂。   水向土里流,流成海。鱼向海里游。光游向鱼。海里有光。海光溶溶。有鱼。 有蓝色。蓝成纯净的黑。   大水的中心,和平情景。红珊瑚白珊瑚。太阳在水中的金山上,照耀。网人。 中心对称分裂的鱼。干干净净地游在两边,寻找心跳。 (1997.3.16,upenn)■ [目录][下一栏] ·马 兰· 朋 友 ———   是他在歌咏,声音穿墙而来,细腻、绵延不绝。我听着,陷入时间的轮回, 汪洋涟涟,无边无际。他分明站在我的面前,疲倦的笑容,若有所思。一定是哪 个棋子放错了地方,无法再下去了。但一气尚存,互相看望,哑剧。他还在吗? 我的手在这里,伸出来,摊牌。是什么一晃而过。   我还在坚持着什么呢?在这个“修女也疯狂”水性扬花的美好时光。我有所 坚持吗?而这种坚持充当我的守护神使我四肢涣散时能收拾好一份不宁的心能包 裹好一份放不下隐隐作痛的爱吗。我知道没有不散的宴席,但我也深信抽刀断水, 水,更流。   死亡很美,美得高不可攀。他说,上个月干过自已一次不过没有成功。不知 道何时会再来一次,心常常狂跳不已,很难控制,有一天会跳出来的,他说。雪 下来了,从天而降,太象礼物。雪粘在脸上和手上,就很童话的样子。小时候渴 望冬天有一堆炉火,在一个屋顶是三角形的房子里,烤红暑吃。现在我们在第五 大道上走,纽约喧哗的夜景和着雪花包围我们。   坐在这里谈文学或者为什么不从这窗跳出去都为寻找有意义的人生,他追问 自己活着的理由,说迄今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他严肃地对我宣布超级市场把人 平面化了,一切都被设计了,这世界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活头。这太沉重了, 我说难道去买一只活鸡来杀更有意思吗?我看见他的脸色,极为惊诧。我也逐渐 严肃,仿佛已经被过去的很多记忆压迫,难以轻巧地转身。他把人生抽象到一种 理念一种精神上去了。   痛苦吗?我们不约而同哑然失笑,问着痛苦的时候已经象在说一句笑话了。 我们走进洛克菲勒中心的一家宾馆,坐下,看满天飞翔的雪,这是最后的冬日今 年最后的一场大雪。他是从热带来,说四季如夏,人就越来越愚蠢,热带产生不 了思想家,汗水把仅有的灵魂都蒸发了。只有冬天尤其是有雪的冬天才使人的智 慧、思维有比较明晰、清亮的力量和深度。冬天的人才能达到觉悟。他肯定地说。 于是我想起去年夏天我在热浪滚滚的梅县街面,尘土满脸,似乎真很难集中思想, 眼光散漫,冷寒确让人的肌肉收缩、紧张,至于缩紧的临界线在哪里,何时爆破 般迸裂,何曾能预想呵。   走在返回的路上,他问我,常很晚出来散步吗?我说有时候。你进一步严肃 地劝告,如果那一天遇到强暴你千万不要反抗,生命最重要啊。我笑道,说是心 有余而力不足的人,放心吧。他就很孩子气地笑了。   他轻吟的声音跨越千山万水,“宝雪花,宝雪花呵……”   雪仍然下着,他低低地哼曲子拥绕我的肩,亲密温暖,我想生活中一些别的 可能性。是这样了而没有那样,结果隐蔽了一线契机,但稍纵即逝。事过境迁之 后在记忆的深处星星点点,成为遗恨的源泉。   “生活在别处”。在别处生活。   我们走向地铁站。“你把你大衣的领子拉起来。”好吧,我说,其实我并不 冷。雪会溶解的,等不了多久,就象梦终要醒悟,那时他的声音还粘在我的身上? 又何以为凭呢?   他的声音,站立,有四肢,如潮涌来,不绝于耳。   但我们再一次地错过,风尘扑扑,打了个手语,终是要走的人。 (1997.3,纽海纹)■ [目录][下一栏] ———————————————————————————————————— 【河床】 ————————————————————————————————————                             栏目编辑:伊 可 ·梦 冉· 黑 羽 ———   谁在不经意的时候留下的影子,很久都留着。天生地敏感,常注意到别人的 地方,表面斑驳。夜晚似网,精致地揽住夜光。总有些不烦。在顶楼风几乎能将 人吹倒。我踮着足尖在边缘。似坠未坠我醉了吗。风就要将我吹为羽毛了吗。我 的长发飘向天空在这满是霓虹的都市上空就象一只鸟。   我就要滑了下去,困意使我迷糊。菲律宾人的歌声象一张嫩滑的毯子。我想 乘飞毯。就在我掉落高楼的刹那,一双手臂挽住了我的腰。   我回到桌边。依回的眼睛看着我,我一阵惊悸。连绵不断地酒意,我忘了恐 惧。内心深处的不安一天天加重,被黑暗吞噬而没。低下头,浅笑盈盈似摘不到 的春天。   我的生意彻底垮了。一个月的功夫行市大跌,飘在海上的那几船货已折损了 几百万。我知道大势已去,眼前一片黑。摸着黑收拾,手抖个不停。我仓惶出逃 想起了依回。这样的时候,依回竟杳然。音乐在虚邈的房间里穿梭,飞檐走壁。 我赤着足在坚硬的地板上象无助的孩童,望向海面的云月寂静且远。我似已被放 逐荒海。   拿定主意只字不提。钱财总是身外物,来似朝云去如流水。   回到家乡,也不出去。连日的大雨里,穿着灰白的旧衣。光着脚睡在蔑竹席 上,依稀听见紫槐树上的雨声,时光恍然停止。我慵懒之极,象很久以前一样, 与世隔绝。   靠湖的厅里。莲叶在雨里翻飞。雷问我,脸色很苍白啊。我支吾以对,问他 还画大写意吗。他继续问是不是有什么事。雨下得愈发大,天黑湖白。雷继续说, 你爸妈怎会放你出去。暗影里,荷的暗香呛住了我泪眼朦胧,我还活在旧日里, 所有人已走在前头。   挂满帘子满袖的风,象旧式小说的女子,偎依在我的脚前。我看见过往的影 子一点点地漫上直达胸臆,在无边的黑暗里水波荡漾,涣散着光纹。我常似睡梦 初醒。   雷拉着我去美院玩。阳光在那院子里总被稀薄成丝状,象提香画的衣袍,寂 静地在香烟里袅袅。这里空气不够,雷。雷很想抱我的样子。我的眼睛在画廊里 慢慢地亮而空灵,象一枝花执意地低下水去。花瓣颤抖。我看见自己在画廊里具 体起来,又只是一股烟。那些画都是习作,但是画里分明有往日的生活气息,那 许多下午,甚至是巷口的小摊。   我在一幅油画前停下,那是一个青色的牦牛转过头。雷,这就是我以前想画 的。你还在画吗?霏。   我不画了,我没有时间,我看着这画廊,象看见大把的时间就在这里,这是 一个祭坛,雷,我一个人走得好远。我有些儿激动,我曾经如何酷爱的东西就在 我眼前。你太抽象,霏儿,你又不老你不要害怕。   雷,这里只是奉献。我从画旁转回身来,画里的色泽沉淀,我觉得自己是一 道瓦间透下的阳光,满是灰尘飞扬。我毫无表达欲望。   这就是原因吗。雷说,我们曾经都很快乐,你那时很忧郁,总比你现在快乐, 你还有把握吗。   我进不去,我什么样的生话都进不去了。我心里怯懦,我知道我已孤绝。投 入是本能,最后也是勇气。   那晚我乱梦纷离。醒来前我正漫步在水中,黑的水冰凉,水声漂来似无数的 耳朵蔓延我的身体,又似花朵缓慢地开满树。紫色的花朵,遮没了五官。惊呼的 嘴象一条鱼游走。好冷。我有了临流的怯意。   我陡然醒来,月光如洗。我仿佛看见一根黑羽毛,黯然登岸而去。   依回走了。我剩了一张磁碟,久久不敢去听。我不知今生是否能再见到他。 这是死亡吗。我从来不曾那么深切地体会死亡,那不经意的下午别无选择。死亡 是给活人的感觉。我散做水,深暗无边。   卧龙先生有诗云,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凡是出路也是结局。   陌生似江南的黄梅天,一会儿晴,一会儿飘雨在斜阳里,若飞絮。我很小心 地控制自己的感觉。陌生会象流沙将一切席裹而去。陌生如同镜子,我很久不去 照镜子。   我去山沟里的军营看望哥哥。他教我打枪,我竟不会闭左眼。枪声震耳欲聋。 山径里,他说,你太追求意义了。我无言自辩,眯起眼望他,夕阳开始落山。山 岚渐凉,桃树葱郁。守桃的民舍人已散去,丢了一只旧球鞋在水池边,暮色里白 得象白牙齿。   在哥哥身边,我回到小时候。临行时,我在小车站里拥抱他,深深被感动。 不知那是什么,唯哽咽难置一词。   那一个月,我借一个事由游遍了整个地区。披星戴月,早行夜宿,从崇山峻 岭直到河流平原。穿过各种小镇与山村。沿途我阅读博物学家的札记,几近迷恋 的程度。我也重读李白的长诗,始信简祯所言,有些诗是写给大化。   我最后停留在温岭海边的一个渔村。那村子曝晒在阳光下。走一里地光景, 可去到无数白石堆叠的废城。海水蔚蓝。这无数的白石巨大而润泽,象倒塌的希 腊海神庙,抹着神秘的微笑。地处偏僻又是废墟,因而鲜有人迹。我独自在那东 方巴黎圣母院里消磨了一天又一天,不忍离去。在晴空下,似被晒成干叶,海水 浩缈拍岸成乱雪,更远处暗得氤氲。垂首面对白石,海涛声单调地和着咸涩的海 风将我裹卷,我有一种匍匐在神前的感觉。我祈祷,无一词。然而我不由最虔诚 地祈祷。   干沙似的阳光几乎使我眩晕,我大半时候睡去。海是凉的,阳光使我裸露的 皮肤几近透明。感觉黑发拂起,象似回巢的黑鸟,扬翅聚散。   我听见内心里的呼唤,柔情万千。所有纷杂的嘈音不必忆起。   乌云起处渐浓,我跑到温岭县城躲雨。从高处望下,雨滴坠向绿色的原野象 似千军万马。任由大风吹透温热的躯体,我在楼上意态闲定。   乡间的民俗在雨停后给予我深刻印象。我忘了那是婚礼还是葬礼。一长列队 伍吹着锁呐抬着轿子或者棺木从田间走来,用喧嚷的声音宣告着什么,穿过镇子, 又出城而去。   我不知那是张三或李四,我完全是一个过路者。游离在另一个世界之外。那 么谁是我的过路者,在哪里看见我呢?我有些了解,微笑地回复形式,竟想起了 初绽的夹竹桃花曾在某个转角处摇曳光影。   回家乡后,我再见到湖时,只觉褪了一张皮。搬去长生巷住,巷子象蔓延的 藤,又象美人的水袖,不觉就进了山。我就在半山腰上独自住着。早起有许多人 在山上平坦处晨练,以专注的姿势接收京城发来的气功大师的功力。我但见那雾 茫茫地,大有虚涵的意思。山鸟在树冠上象似清露,欲坠而飞。笼子里的鸟儿们 则精灵着眼饮雾而啼鸣。   人们都叫我亭。我总是走开。好象穿着一件长衫。我回来给他们加茶水的时 候,我的眼睛就象花朵,谁都摘不到。   我是一个符号。他们知道。虽则足不出户,没有人可以伤害到我,却也慵懒。 从我的窗户里,可以望见湖光。天花板是另一块地板,只是被我努力隔离,我是 空气吗在空旷而高的旧房子里飘来飘去?我觉得我更象一棵树,我喝水底时候做 饥渴状,雷就笑。   “这房子里有无数气息积着,我有时就要开门放出去。”我神秘地告诉雷。 “尤其是月亮飘起来时。”“真的吗?”   雷渐渐知道我几乎夜夜笙歌。我与一批商界人士,出入于酒楼与歌厅。他来 寻问我时,我正回到家里从一部卡地亚特走下,雍容地围着白狐皮。月光照上他 的脸,我听见溪水潺潺与秋虫啾啾交织在门前,树影斑驳。我请他去阳台上坐着, 面对空山。   小时候我帮你打架的时候,我就知道你长大后会吃亏。雷说。我吸引坏男孩, 是吗?我笑得端庄而狐媚。风里我有些冷。我只是生意人,我有应酬,雷。   你输得起吗?雷。我漫不经心地问,点燃一根烟,将烟喷进黑夜。霏儿,我 不知道。   我不想说话,雷。我还是毫无表达欲望,你回去吧好吗。雷靠近我注视着我 良久,秋夜的月晕就象呼吸,我觉得风一直往后涌。雷湿润了我的嘴唇一下,就 走了。   我点了一夜客厅里的座地灯,风与山岚在老屋里穿流不息,窗纱飞扬若舞者 的脚。我顺手拿起一本诗集读到以下的诗句:     纸鸟往返于古希腊的天空     模拟血液之运动     死者在骨瓮中任意相似     生还之界与地狱仅有一纸之隔     姿态如匕首的词语正泼墨而来     但时间已无力攫住这一瞬     顿然离去 突入无人之境     舞蹈之枯骨旋即生肉     这是正午 面对世界之复苏 之萌发     有人高卧不醒     有人放弃生命如上帝   我模糊不堪。江南的夜象水里的红灯笼,自个儿润开去了。我行走,在窗子 的阴影里望月,月潮起兮,云霓飞兮。隔着山,那些文字是浮士德的人造人。   老屋还收着一些旧书,古旧的线装书。翻起来象在尘埃里苏醒。我读去李贺 的诗,竟觉余味绕梁,行金属之音。   时光是一本无字的书,风翻到哪一页,哪一页就慢慢地消失。我住得久些, 山里的叶子落得,都漫到膝盖上了。我说话,然而满山秋阳的光辉闪烁。   我去美院里做模特儿。我站在黑泥地微笑。美院不远有一个池塘以前我常在 那写生。普通的树荫层次,池上不知名的颜色与浮游生物,天上的云以及如雾的 光线。曾画过无数遍,我闭着眼睛都感觉得到。   我不再抛头露面,与繁华绝迹,专心地画画,彷佛那是归宿。有一天雷开车 时撞了一个女孩。小姑娘的死是一场灾难,那悲痛的父亲总来找雷的麻烦,他声 泪俱下地在屋檐下说,你偿命来。雷的眼圈明显地黑,整夜地内疚。他开始逃命。   我并不知道。我在山上的旧屋里训练自己的步子。雷来敲门时我正在音乐里 伸展四肢。我听不见他的话,我说,你为什么不来跳舞。阳光就象清凉的水。我 教雷象鱼一样滑翔在屋子里,山的影子从鲜明处隐身,在肩头渲染。雷拥住我。 我拿一幅画出来,笑着说,这是我内心的上帝,我画了很久终于画成了。将画转 过来,雷叫起来,这是霏儿! ■[目录][下一栏] ———————————————————————————————————— 【六香村言】 德国有所谓“教育小说”,这是讲述人的成长的故事,人的成长        一般指他的青年时期,到了“理智之年”这种成长便被认为停止 了,所以“教育小说”常常也就是那些“青春小说”,确实地说,就是讲一个人 在他的青春期,怎样形成他的自我人格。毫无疑问,《常常低着头》是这样的一 部小说。但在中国,严格意义上的“教育小说”从来也不曾存在过(《钢铁是怎 样炼成的》与此有相似之处,但它的主人公最后的结局是失去“自我”,而不是 形成自我,其它例如《青春之歌》等。所以,这样的小说只是伪“教育小说”)。   ……但是我很想把这个德国式的“教育小说”概念扩大,因为我心目中的“ 人的成长”,那是人的一生的任务。这样,广义上的教育小说就是讲述:我是怎 样在这个世界中成长起来的。回答这个问题,也就意味着必须同时回答:我是什 么?世界是什么?                   里纪⊙给京不特的信 ————————————————————————————————————                              栏目编辑:马兰 ·京不特· 现实人生:呼吁与京不特对话〔连载之一〕 ——————————————————— 亲爱的里纪:   现在是我正式回复你的十五日的来信的时侯了。我从心底里感激你的这封附 有问题的来信。事实上这一时期我也能感觉到自己有许多想法是应当得到理清的, 也就是说,我确实也应当向自己提出一系列的问题了。   首先,我们还是谈一下你的现实人生的问题。   我觉得,关于小说的生命力的问题是应当先于“什么样的小说才是教育小说? ”的问题的。事实上在我们的红色祖国是不缺乏才气横溢的长篇小说作者的,但 是真正有生命的小说却不为我们所见,这个事实,在你的《处于危机中的意识形 态》中已经谈了很多,并且也探究了起原因。我觉得可以把它谈得更具体:一个 极有才华的作家在为一种由社会给定了的意识形态或观念而写作,他把自己的自 我放在一个次要的位置或者干脆是自己的自我完全地屈从于这由社会给定的观念, 这时,虽然他是一个才气横溢的遣词造句者,但是我们怎么能说他的小说是有生 命力的呢?因为在他的小说中我们根本没有办法读到一颗人的灵魂,相反,我们 读到的是一种“政治精神”或者“政策精神”。事实上这样的小说作者不是自我 的表达者,而是一种“运动”的扩音器。他放弃了他的灵魂,让某一种“运动” 的精神占有自己,使自己在这种观念的宗教感中陶醉,并让这种带有蛊惑力的精 神力量灌输在自己的写作中,让它进一步地去煊染他的读者,那些同样失去了灵 魂的大众。事实上你所提到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等都是属于 这一类,另外还有王蒙的《青春万岁》。他们之所以能这样如痴神迷地写出这种 带有“大蛊惑力”的东西来,首先是因为他们有着才华,其次是因为他们在写这 些东西时自己的灵魂就是处在被蛊惑了的状态中。他们写出这些东西事实上是一 个“有写作才华的人的悲剧”。当然在中国也有太多明明知道自己的“写作”是 在撒谎却依旧对自己的行径不眨一下眼睛的人(那时XXX在上海师大作报告, 怕人们不知道他也是一个“对这个社会有着反抗观念的人”,就说:“当然,我 也有许多诗歌是写完了以后压在抽屉里的。那是不能发表的,和我的能发表的诗 歌不一样”。他的这句话能表明什么呢?他想说自己的这些“压在抽屉里的作品 ”是他的真诚的作品。但是问题在于这句话表明了他在明明知道了自己的那些拿 去发表的作品不是真诚的作品的同时还是在这样大量地炮制着这种谎言的东西。 明知那是毒品,他还在起劲地拿给他的读者,这只能说明他是一个比一个“彻底 没有反抗观念的被蛊惑了的作者”更恶劣无耻的毒害者。但是他居然还能冠冕堂 皇地为自己作出他也写“只压在抽屉里不发表的诗歌”的解释。他没有反过来想 一想,明知自己不是在表达自己的思想倾向,却依旧把这些和自己的思想倾向相 悖的东西写出来并拿去发表,这种行为的动机是什么?在一个主流文化鼓励人们 出卖自己的灵魂、鼓励人们撒谎并压制人的自由表达的社会里,这些人已经不知 道什么是“卑鄙的”了。所以他们把这种卑鄙的动机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但是 那些人我们不应当再化时间去讨论了,因为他们是制度的“伥”(“为虎作伥” 之“伥”)。而在那场“尖矛”运动中尖矛人民及其主流文化需要那种能够如痴 神迷地为他们写出使他们在这种宗教感中陶醉的东西。这些小说作者事实上也就 是尖矛人民中有才华有出色的表达力的成员。他们没有(或者失去了)自己的独 立思考能力,在为一种非个体的精神推波助澜。他们的遣词造句的能力越强,对 于消灭个性的运动所做的贡献也就越大。但是在文革以后,小说作者们已经不再 是那种被旧的“运动”精神蛊惑的人们了。中国人民感到了自己被伤害得疼。这 “运动”的精神已经没有力量再蛊惑人民去“为之献身”了。中国人民在丝毫不 意识到自己曾经是最大的伤害者的同时很能够意识到自己曾经是最大的被伤害者 --真正的“仇恨”在他们的心中油然而生,他们要“报仇”、要发泄他们对“ 自己曾经被伤害”这一事实的恨意(他们从不会去想,那最大的伤害者事实上正 是他们自己),于是他们要控诉、要给别人看他们的伤痕。时机是很成熟了:一 个大老虎刚刚被打死,这只死去的老虎在背上了他自己的罪业的同时也背起了中 国人民对自己所犯下的罪业。这死去的老虎现在成了替罪羊。人们控诉啊,揭露 啊,仿佛那从前犯罪的不是他们自己。中国人民醒悟了么?不,从不!他们在舔 伤痕,他们这是需要“伤痕作家”,需要“伤痕作家”来替他们表明他们的苦难 ,也需要“伤痕作家”替他们表明“是那只死去的老虎为中国人民带来了这大苦 难”。尖矛人民在捣烂了一个旧的“尖矛”运动的同时又开始了他们新的“尖矛 ”运动。这时,他们的大喇叭是“伤痕作家”,这关系依旧是尖矛人民和它的有 才华的成员之间的关系。之后的改革派作家等等,也同样是这样。如果人们为了 打击他们而说他们是在为政府而写作,那就错了。事实上他们是真正“为时代而 写作”的人们。尖矛人民的主流文化需要什么,他们就写什么。他们的作品没有 生命力么?不,他们的作品在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是很有生命力的。他们的作品 对读者起到了很大的“时代化”作用(更确切些应当说是“现时代之尖矛人民化 ”)。他们的作品是属于每一个中国的时代的意识形态的。   于是这就牵涉到了一个“发表的问题”。我记得我在上海的时侯,常常听人 讲这句话“你不能这样写(或“写这个东西”);这样写是不可能被发表出来的 ”。这里就同时冒出了几个问题: ①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写”?写作是我的意愿,而不是那决定“你不能这样写” 的准则(后面简称“准则”)的意愿;“我愿意写”,意味了我愿意“这样写” 和我愿意“写这个”。对我说“你不能这样写”或“你不能写这个”这样的话, 对于我来说事实上就有了这样一个含义:“你不能(不可以)写”。这里又牵涉 到了另一些本原的问题:写作是由那准则决定的还是由写作者决定的;是为自己 写作思想倾向还是为准则的倾向写作;作为一个真正的作家,能够为那和自己的 思想倾向不一致的准则而写作么?我的立场是,第一我决定我的写作,任何准则 没有权利决定和限制我的写作,我也没有权利给出一种“准则”来决定和限制他 人的写作,其次在我写作的时侯我只在表达我自己的思想倾向,任何别的思想倾 向和我的写作无关(哪怕我引举别的倾向,那也是为了表达出我的倾向,所以那 被引举的事实上是和我的写作无关的),再次我认为一个真正的作家没有权利用 写作的方式来撒谎,那为与自己的思想倾向相悖的准则或者任何别的思潮而写作 的人,是在对真正的写作犯罪。事实上,象“你不能这样写”或“你不能写这个 ”这种话是在粗暴地侵犯写作者的权利,这是一句反动的话。 ②但是,这时那说话的可以解释自己的善意:他是在为写作者的前途担忧。无疑 在他的意识中“写作”这个词是和“发表”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其实说“写作者 是为了发表自己的思想而使得自己的写作落在纸上成为文本”这句话是没有错的。 于是在这里首先就出现了对“发表”的理解。对于中国社会里的尖矛人民(事实 上不止是中国的,而是所有的尖矛人民),发表就是“在报刊上刊登”或者“马 上成为书出版出来”,这是对“发表”的一种狭义的解释,它是现在时的,并且 它的方向是那尖矛人民的社会传播渠道。事实上我们是把“发表”理解成“被除 了此写作者之外的人读到此写作者的作品”。你在你的《朋友的智慧》中引用了 波德莱尔的话说“贝特兰的作品已经有我,还为几位朋友所知晓,成为读物了, 难道还不能说得上是名著吗?”事实上在我看来,我们朋友们的作品在朋友们中 间传播开的时侯,它们已经是一种发表了的作品了。而另外关于“被我们所不认 识的读者读到它们”,事实上我们在写作的时侯是这样想的,“许许多多优秀的 读者将会读到它”(既然作品不是“时代性的”,那就无所谓是在今天还是在一 百年后公开在这个世界上出现,因为它对于这个世界所起的作用不会因为时间而 有所改变),但不是在想,“明天的报纸将会把它登出来”。永恒的写作是在为 人写作,尖矛作者却是在为社会为尖矛人民读者写作;永恒的写作是在为人类为 人性写作,尖矛作者却是在为一个时代的思潮写作。而中国的许多才华出众的“ 尖矛写作者”们从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从本质上是为什么写作(他们可能是为了 “成为作家”而写作、可能是为了“反映出社会的现实面貌”而写作、可能是为 了“表现出一种民族的根本”而写作,或者是为了“抓住这个时代的脉搏”等等 ……),但是他们接受了一种“什么才是作家”的观念,开始了他们的为准则而 写作的生涯。这是尖矛人民眼中的“作家”,所以他们出于好意也来劝我们成为 他们眼中的“作家”。 ③而这“不能这样写”或“不能写这个”却是尖矛作者所牢记不忘的。这又牵涉 到一个尖矛人民的本质的问题:社会的道德标准自动地也是他们的道德标准。尖 矛作家根本就是尖矛人民中的一员,所以他也避免不了这个。尖矛人民的最大特 点是没有自己的独立思想,不使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我想到以前的一幅幽默画: 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和一个穿牛仔裤的女人在街上相遇了,她们相互观察着对方的 穿着,“思考”着,然后回家;第二天两个人又在街上了,还是一个穿牛仔裤, 一个穿裙子;只是原先穿裙子的现在穿着牛仔裤,原先穿牛仔裤的现在穿着裙子。 这倒是对于“尖矛人民”不用自己的头脑来作决定的好写照)。当然他们也“思 考”,但是他们的思考是基于那社会中给出的准则的。我不得不承认,在我进入 早年的上海亚文化时我自己身上也是有着很重的“尖矛人民气”的,虽然那时上 海亚文化不遵行中国主流文化的标准,但是还是出现了“亚文化的标准”,而我 在那个时候也确实会以“上海亚文化的标准”来取代自己的判断。早期的“卡欣 现象”事实上也是很典型的“尖矛上海亚文化”的具体反映。现在想起那时老不 特常常说的“不要让自己被一种小圈子意识决定了自己的判断”的说法倒是很“ 反尖矛”的。早期的上海亚文化在反主流文化的写作标准的同时还是对其成员给 出了一种“上海亚文化标准”的,事实上这种“新标准”之中“假”的成份也是 很多的,它甚至可以被说成是一种“诺贝尔奖”标准(人们会自然地把诺贝尔奖 获奖作品看成是一种审美准绳;人们也会自然地把诺贝尔奖看成是自己的写作目 标。不是用自己的判断什么是自己所认为的优秀,而是以一种“尖矛”的方式接 受诺奖在世界文学上的权威性。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今天常常会忍不住把诺 贝尔奖看成是一种“高级文学青年竞技赛”)。在一切有权威的地方,“尖矛现 象”事实上是无所不在的。而这权威在“教导”尖矛作者“应当”怎样写和写什 么。官方小说作者XXX在旧的主流文化的写作准则解体之后,不就也马上拿诺 奖获得者加西亚·马尔可斯的写作方式作为她的新的写作准绳的么?所以中国的 尖矛作者的毛病也就是中国尖矛人民的毛病──他们没有自己的独立思考,没有 他们的真正个性。他们的“发表”也就成了他们把从他们身上酝酿了一番之后的 社会精神重新在这个社会中亮相出来。他们倒是很出色的时潮再现者。他们在为 发表写作,更确切地说,是在为“马上发表”而写作,因为如果“迟一点”,哪 怕是五六年的时间,“时代的精神”改变了,他们的旧作品就马上大贬值成为废 品(比过时的街头小报上的无聊文章更没有人愿意读)。这种“非通俗文学”的 非本质写作的悲剧也只会在主流文化是精神专制主义的国家里才会存在。他们的 东西不是通俗文学,他们自己也不愿称之为“通俗文学”,但是他们的东西是“ 严肃文学”么?我认为当然不是的:在一个作者没有严肃地用自己的头脑思考自 己的人生时,他又怎能在他的作品里严肃呢?这是一种荒诞的现象,但是这在专 制社会里却是人们所习以为常的。 ④事实上“你这样写就不可能被发表出来”这句话正说明了我们的祖国的主流文 化是一种扼杀文学和艺术的文化。幸好我们并没有把“马上公开发表”作为我们 所理解的发表。我们把我们的思想倾向以某几种文体的方式写下来,正是因为我 们相信,这些文本总有一天是会被发表出来的,这就是说,我们的思想倾向会在 有一天不被歪曲地公开于这个世界。我们不是为了公开“随便是一种什么思想倾 向”而想要发表的,发表的目的是表明自己的思想倾向:我们更不是为了“发表 文字”这一行为而写作或者发表的,发表是我们的一种公开自己的方式,表明自 己的思想倾向才是写作的目的。我们以各种文体写作,当然是相信有一天这些作 品是会被发表出来的,否则,我们就只需思考(乃至用一种日记的方式记录自己 的想法)而无需用一种别的文体来写作了(文体是因写作者和读者间交流的需要 而产生的),因为即使是在一个专制黑暗的社会里,一个人“思考的自由”也是 他人所无法剥夺的,而人民的悲剧在于他们自己放弃了自己的“思考的自由”。 但是我们不因为“发表”而表达一种与自己的思想倾向相悖的东西,所以我们没 有在写作的时侯想到一个很具体的很现在时的发表,既然我们在我们的社会里只 有两种可能:改变自己本来所要表达的东西或者没有在这个社会的公开报刊出版 界中发表的机会(我们选择的是后者)。一个声音在我们的祖国说:“如果你放 弃你的思考的自由,我们便给你发表的自由”。我们回答,“不,我们不会用思 考的自由来换取‘发表的自由’”。但是我们依旧相信我们的作品会被发表出来 的。而那些用放弃思考的自由而获得了“发表权”的人们,他们发表着,喧哗着, 为主流意识而蛊惑着,结果越来越多地失去了他们自己的思想。他们才华横溢, 却在“发表”的行为中失去了找到他们的自我的可能性。   在我到了丹麦之后,有一个中国青年人问我说:“在中国的文坛中你比较喜 欢谁的作品?XXX怎样?”我说:“先谈XXX,他的作品远远不及香港的黄 色小说家的黄色小说。那时他能在中国轰动,是因为中国禁‘黄’,所以这种羞 答答的‘半黄’小说能让人初尝禁果。事实上那只是一些蹩脚的小说。而说到中 国文坛,中国文坛是一个不存在文学的文坛。论艺术性,金庸的武侠书的艺术性 要比所有从文革起的中国文坛上的小说要高。”他不服气。我说:“你不可能期 待一个‘文坛’,在那里出版是有条件的,这个条件是‘不为自己写作’,这样 的一个文坛里怎么可能有真正的文学出现呢?”他还是不服气。我说:“在一个 作者只是因为服从‘社会的需要’而写作的地方,你怎么可能期待有真正的文学 出现呢?”他还是不服气,这下子我火了,说:“你想,一个不知道怎么支配自 己的脑袋的人怎么可能写得出文学作品来。他们在写作时都是自己无权思考自己 要写的东西,要由上面的精神来决定什么是他们可以写的东西,也许你是认为那 是应该的,既然你是从这个系统里出来的。”他不愿意相信我曾经写了几十公斤 从来没有想到要在中国公开发表的作品。“既然你没有想要发表,那你写它干吗? ”他问。他的这句问话使得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我和这样一个“龙的传人”讨论 文学是浪费时间。又,另一句典型的龙的传人问我的问题:“你读哲学系干什么? 毕业后又找不到工作。”事实上这也是中国人民通常对思考的看法:“吃饱了没 事干,想这么多干吗?”所以这也可以让人想到另一个问题:中国没有文学,不 仅是没有独立思想的作家,也是因为很少有能够独立思考的读者。 〔未完待续〕■[目录][下一栏] ———————————————————————————————————— 【《倾向》专栏】 ————————————————————————————————————                           特邀栏目编辑:贝 岭 ·陈接余· 一个小时代的文学简历〔连载之二〕 ----------------   一九八三年,“我们有了诗!”   其实这个著名的宣言式认同直到一九八五年后期都明显地没有超出“学生文 化”的性质与内涵。作为西方的学生,尤其是作为现代性思潮的本土学子,那一 久经考验的知识论(精神)对于人的存在说(管理)之规划的历史选择加上集体 经验的知识界超验论的文化,即精神界对于文化之重新组合的理想,为逃避和评 价现实状况而格外发达的诗性文化便在开放与塑成上具有了人工性质。当诗的超 验性被当作了文化的超验论,诗人的存在实际上便成为一种传奇、寓言、世俗宗 教和民间歌谣,乃至出现被称作“超文化”的新诗潮的美学再次与思想相抗衡的 局面。   在复旦学生俱乐部的“抽象派画展”,主要以其美学观念而非思想图解(如 “星星画展”),一时传为朝圣般。领衔的余友涵这样书写着宣言的结语:“我 们坚信,我们所做的必将构成未来文明的基础。”   在上海市工人文化宫的“实验诗社”,王小龙、孟浪、白夜、默默、蓝色、 董景黎、天游,如同十月革命起义前的指挥部,众说纷纭,喧哗与骚动。   在“诗耕地”的所谓哲理倾向上,许德民、卓松盛、李彬勇、孙晓刚、亚木、 张真,还有吴非、戴之、泰子等观念性至上的先锋派更是以“超现实”及其“主 义”为解决一切的“秘笈”,如同“探索诗选”是一份严格限制非文学因素的纯 粹诗性系统的实验文本,而他们却将文学性当作了与非文学同格物而极端化了。   贝岭最为著名的反对可由以下短诗得以体现:我仅仅是我自身,它不外化……   孟浪:一个说出“愿意以诗歌为业的人”,“是立志要使自己获得拯救,从 而放弃宽广、放弃遥远的东西,从而在这个世界上,选择一条惊人的狭窄的道路, 从而使生活不再成为问题,不再需要理由⑧……”的回到诗学的抒情诗人。   虽然艾吕雅说科学与艺术的工作情境乃至结果是一样的,桑塔亚那认为在艺 术中,异端就是正统。博尔赫斯写道:传统,就是冒险的一百年脉络。   创造与接受的过程:并非若干个历史之谜那般的传奇而复杂,谁都是现实主 义的。而就“差异”来说,文化化了的规则思维将导向工具思维,自发性的思维 却只能在情感实体的情境工作中,达致观念上的再造,或者魔法。   一代新诗潮(或其结果)的崛起,在于观念上的力量,和其知识结构上的文 化人经验的重复性,受到经典的示范之组合与知识界反世俗精神的支持胜于演绎, 它具有神话存在的特征,自然也就形成文化人的一种职业作风或者:行业规则, 如“后朦胧”之称,如“北中国诗卷”,如“西部汉诗”,乃至一系列瑰丽而无 可及之的如同缪斯复活的个人结集。   要谈到这一时期的榜样,当推江河、杨炼、雪迪,和严力。由于社会理想( 神话)及文化普及(共和国对经典的通俗化)而形成的通讯语言,即制度文化所 形成的普及性俗文化,不再承担有效图释时,为解脱文化贫困,可验证的日常主 义便被忽视或者归结为实效应用秩序的技术文明,这样,文化或知识的至上论便 可不受质询了。人的语言(表达)形式句法释义(文法)离不开的自发性思维便 进入到一个具体范型的规定性,自我的确立以非社会化为原则,艺术的创造体验 掩盖了主体性人格这个古老的人文主义精神,只求感性完满,亲切的宜人的宣泄 和释放,这些并非来自人生实践,也非来自反生活文化复古的现代思潮便落到建 立“经典语言”的当代文化诗家的手笔之下了。   江杨文章在,误人子弟狂。   如果朦胧诗以其纯粹的诗风,简洁可疑的操作而难以完整其自身的非文学之 整体的话,那么这时的新诗潮则以一种自足的释义系统模糊地试图将外在也一起 内心化地导向艺术本位或者诗性本体论了。考虑到他们的诗篇往往在不发达省份 和落后地区颇受负芨上京的少年之向心与奉行,这便既对于开发心智也对于抑制 现代派的扩张起到了一种中间状态的效法精英之启示。   然而这不是一个作者退出既定文化形态方式的作业,而是试图在文化形态方 式的内部,表达文化曾给予过的遵守其规则必然制定出好处来的那个文化:既使 人充分表达又限制人的非常规思维,远离功能性的日常,却去祈使文化涵义序列 的拯救。这同当时一度所谓“文化复兴”思潮是同时性的。他们的心学气象之情 感实体并没有在对生命的翻译上提供什么,却仅仅给出了一系列美妙而无用的诗 人心智,节奏上的律感,语义意蕴的语境,词汇魔力及其诗化色泽,一些图像的 线性模拟过程,大约也是英国诗典的中文应和之最佳的技艺。我们知道,凡是不 可模仿的倒并非曲高和寡,而是用法的无效。其少原创,原生型式的意象,远离 感启呈示,是必注重诗体文化仅在于应对方式上的构象形式,从而体现一种语言 的编码性,秩序格。这也是江河的长诗比他的短章类组诗要好的缘故。杨炼则是 个情感应对的诗化宗教狂,在文人情感的咏怀中构象了人类激情史的遗址与碑铭 的职业艺人而已。如果这是一种“文化复兴”,其本质还是祈使一个经典文化的 现代布道,已经被称作“非人化”的现代派要反抗的正是这一“神能文物”:万 物流出诗潮来来!杨黎直接导致虚假的“整体”主义存续而来,一个现代园艺家 的思想混乱,职业作风的技术性荒诞,及其毁灭性冲动都只是断代史的通病。往 昔文化的经典重返带给我们生命以珍惜,以忧怛,含蓄的引发,抚慰的吟歌,一 种生活方式的乞嗟与诗歌情怀的职业风格,并非在更新文化(假设如是),而是 逃避现代派的反文化。退隐到高士人杰的幻化:仅具美学意义。   杰出的民间歌谣诗人默默并非如他的诗句所写的那样:“用歌声掩护自己逃 向梦境”,或者“说神圣的梦呓吧”,而是“活一次亚洲少年的一生”。   坚持写下“以生活方式为人生目的,以人生目的为生活方式”这样题记或引 语的自然是后来建立“亚文化体系”的三先知之一的京不特:尽管其时颇受行吟 诗的影响。行吟,即对存在的诠释,以人的情感而不是理智为合理秩序的。和舒 婷一样,因为它首先是以对神话的差异及其修补为前提或己任的。而其乐于奉行 且倡导的稍后的“撒娇派”诗学观念尚不为远,将这病态、错位而又分崩离析的 物事纳入诗性的组合,正是本土诗性的格致,中国文人的一种方法,突出以语义 环境应和于客观物,天然浑成,不重句法,诗歌语言在此刻获得信而达、雅的秩 序;可是其后来反抗“知识与命运”的荒诞关联的中国文人的生存哲学就不再是 行吟诗所能响导的内心呼唤了。   在我们的时代,抒情诗是否一如它所来自的译文诗格之后创者所招致的据信 已经消亡的趋势?   雪迪是个抒情诗人,一种和谐,万物跃动互感而又分外鲜明晶莹的主体之内 在,全部外化为一本阅读生命与快乐的书,虽然游梦人一样美妙而奇特,在我们 生身之世有如此美丽哀婉的情愫爱欲,一派中国文人画与隐杰高士的从容寰宇, 融会着艺术的本义实在是逃避之路的诗学之视界。它的确实性,形象的具体语境, 唤起了情感实体为我们所已知的效果。感应何曰?注重读者应付的语境。那个译 文句法所示范的西方抒情诗,对于我们的现实情境,既非比照,也非分解,而仅 仅是一种对经典的世袭。抒情诗属于小时代。因为它比行吟体或者叙述体、歌吟 体更具有确定性的、或者规范。   现代情感,现代意识在诗体表现上尚无标准。阅读所确认的“自由空间”正 是作者的本体投向。反抒情的严力以其强烈的“游戏性”而具有观念修改价值。 他不提供句法,内容无非形式的功能而已。他的诗反抗常规句式,有时他移情, 但却是现代情感的可怜公布。并无明白的反抗投射,仅仅体现这一情感本身的无 力;因其贫乏而看似无意义,散乱而无的缝曲,这个对象化形式仅能作为一种亚 诗性语言的先锋性存在。虽然此一退出文化而牙牙学诗般的反抒情涉及他所关注 的另一事实之起点:然而,暂时地,读者还不会中肯地面对一种反诗性的诗人心 意。这和贝岭的“俳句”倾向受到忽视是一个原因。   上述事实的“成立”正是叙述体诗歌所无能给出而又拼命完满的。   人的最大欲望无非改写自身的既往史。我们可以对久违了的美好情感施以唾 弃的“反崇高”,可以对天然诗意的极端化嗤之以鼻,可以对柔美、爱欲、存在 之感激课以诉讼或反讽,对生命之书的奥秘或人的神秘之可靠知识归结为传统而 重兴“新人”学说。但我们对于如何应对生存疑难--不可以厌烦,或以所谓的 “空灵”来作飞行的规避操作。   默默也是个抒情诗人,但他在感性外化上具有非文化的倾向。以民间性的具 体思维来改组与转换非文化也有可能导向的典型性倾向,在抒情的极端与艺术的 逃避之神的向来轻视中延续了一种谣曲的古老颂歌。在当时从另一方面显示了“ 生活方式”命题与思考,遏制了关于所谓社会文化之上限的一种救赎经典和反抗 现代派美学的,因而促成民间性的,或者“亚文化”的日常主义运动之生活方式 的“救世军”实验。 〔未完待续〕■[目录][下一栏] ———————————— ⑧引自《亚文化未定稿》第一卷王一梁《唱给浪漫主义的歌》。 ———————————————————————————————————— 【如是我闻】 ————————————————————————————————————                             栏目编辑:祥 子 ·张 耳· 纽 约 诗 人〔连载之二〕 -------------                 三   再说那天秋和日丽,金风一二级,落叶三四片,枫红五六成,笔者左提公文 箱,右背旅行袋,裹着下班人流急匆匆跨出公司大门,表针正指四点半。穿过人 来车往的停车场,远远看见街对面Exon加油站门口闲站着三位。低头踱步的 是西蒙,额头巨大细颈难举,昂首观景的是爱德,白发亮括,手中捏一瓶可乐, 大卫头戴滚绒边藏蓝压舌帽,正与爱德细声交谈。寒喧之后,正正藏蓝压舌帽端 坐驾驶位,大卫载我们一行北上。爱德大卫的话头未断,什么样的人适于做诗人 的配偶?不写诗不爱诗的人,搞不懂为什么非一枝秃笔摇来摇去,或愁眉苦脸或 对着电脑屏幕发呆,不出去挣钱反到自掏腰包出书办杂志。写在纸上不关痛痒的 句子有那么大的魔力,能引发那么足的神经?而找写诗的人呢,又有写诗人的麻 烦。首先就是穷,两人同时上诗瘾,饭就吃不成。再就是所谓文人相轻,相互嫉 妒起来家庭生活摆不平,谁压谁一头呢?只相恋不结婚是条路,但也走不长,早 晚总要住一起,住一起就免不了汤匙碰饭锅,柴米贵油盐咸挺没诗意。嗨,嗨, 难,难,难,终生伴侣本身就是个可疑的概念,诗人的理想爱人也许根本不存在。 话面半开玩笑,玩笑内心是苦涩梗硬不太好笑的核。   这也是老话题,诗人艺术家情爱婚姻多变,成了大众常识,仿佛他/她们是 另外一族可以不付代价地游戏人生,其实古今中外哪个诗人不是多情善感,敏感 得一塌糊涂,酸泪淋淋?“人比黄花瘦”的苦恋,“沿着你冰凉的额头攀援”的 执着,更不必提起为爱情而自杀他杀有名或无名的众诗人。在纽约住了七八年的 北京诗人严力有首题为“这首诗可能还不错”的诗:     在肥沃的土地上     你撒下过无数次情种,     发芽了     开花了     但总是歉收     这一次眼看快有一个真正的收成了     但又因为去年的歉收     土地被拍卖     于是     楼房在那里迅速生长起来     钢铁的根须吸走了土地所有的营养     使那些玻璃窗可以奔放     但你仍坚持要到那块土地上去收割     结果以破坏为由     你被判刑   写到这儿,似乎全军覆没,可严力到底是严力,文革水火中洗炼,又孤身飘 泊异国他乡,在纽约花花世界里写诗度日,操办汉语诗刊《一行》,比从小循规 蹈矩,从学校门出进学校门,第一个情人就成亲的爱德和大卫洒脱许多:     当你出狱时     那大楼四周已长出了一群小楼     你掏出口袋里仅剩的几颗情种     随手扔进河里     没想到河水就此怀孕了     并且淹没了你的家园     但你仍然是一条多情的鱼     在世界各地游来游去   这诗的内涵很广,艰苦努力,不息追求,绝望中挣扎又乐观幽默的诗人面貌 跃然纸上。文革后期严力就曾为女朋友跟“法国外宾”私奔,在北京闹个家喻户 晓,到纽约见了严力,果然不凡,修长身材,一双剑眉笼覆一对多情大眼,好个 英俊小生。几年前有位叫樱子的日本女孩与严力在东村合租一房一厅,我曾与当 时的画家男友前往拜访。小巧玲珑的娇美女子,风流倜傥的严力,般配得令人咋 舌。严力与我们讲中文,与樱子结结巴巴讲英文,樱子则甜甜笑着说要去上舞蹈 课,林绿掐腰呢外套,墨色短皮裙,长靴套了笼着黑丝袜的长腿轻盈出门,她在 City College学导演。“语言交流差了点儿,其他交流上补齐吧, ”严力笑嘻嘻为我们斟酒,摆上三四碟东洋小菜又拿出新写的诗稿让我们读,那 还是在“这首诗可能还不错”之前。一晃几年过去,樱子奉父母之命回了东京, 严力洒泪搬出东村,我与那位男友也早已分手各自走路了。   我和严力也算熟识朋友了,隔三差五打个电话聊聊天,聚在一起吃顿饭,可 自樱子后严力有多少情人却是个谜,朋友聚会凡他在场则美女云集,我老眼昏花, 只顾点头微笑,握手寒喧,酒喝多了,最后名字一个都记不起来。我怀疑严力自 己能记得起名字点得出数来。近一年来,严力干脆打起行李云游四方,最近的消 息是多情的鱼正在污染严重的北京玉渊潭中戏浑水。游戏归游戏,严力这些年来 刻苦用功,诗集出了五六本,小说写了几十篇,《一行》也出版了二十几期,又 作画又摄影,可算收成不错,纽约诗的土壤肥沃不由你不信。   我的经验中诗人似乎还得找诗人,臭气相投,坏毛病同染,自己不是好伴侣, 也容易原谅对方的难处。文人写作首先要独处,“自己的房间”是作家男女最基 本的生存方式,一纸在案,一笔在手,一灯单明,一个完整世界,周围的都在心 外。这其实与阅读者的经验相仿,不过诗人需要更多的时间面对自己。“伴侣” 概念本身就与这种生存方式相违,再大的努力最多能象箭猪一样,彼此保持安全 距离地相依相偎,取暖又不至于互相刺伤。同坐后座的西蒙说那关系太紧张,不 易日久天长,话说得真情实意,不由引我将西蒙看了又看。“日久天长”?象蒙 了厚厚一层尘土旧玩具被搬出地下室晒太阳,久违了,是我生活得太匆忙,还是 纽约污水迷了心窍,少年时甜甜蜜蜜的憧憬和梦想早就成了过去的心情,难得遇 上位四十多岁还念念不忘日久天长的人,西蒙真是可爱。                 四   坐落在哈德逊河边的巴尔德学院恍若世外桃源,只要你能忽视细节,把橡, 杨,榆,松的林子看成桃林。春天里,老蓝曾邀我,客住麻省阿姆赫斯学院的大 诗人杨炼,和杨炼夫人友友来这里游玩。“桃源”春情浸人,满眼青翠的嫩枝新 叶,茸茸的草尖儿,星星的野花,连喧闹的鸟鸣,山石间急急湍行的瀑布都透出 绿意。   两年没见,杨炼仍披一肩漆黑卷发,一件黄褐色超长麻布大衫上缀了一串杏 大的纽扣(友友夸耀说是她的最新设计),友友则新剪了发,齐齐亮出黄崭崭的 颈子,踩一双缕花边的童装系带黑皮鞋,裹一件多边形黑绒大氅(大约也是她自 行缝制的),走在林间土路上很是抢眼。刚刚下过雨,土路坑洼处泥泞滑溜,还 不时横斜着冬天朽倒的老叉枯枝,老蓝熟门熟路地前后关照,帮友友跨过泥水爬 过倒树。大丈夫杨炼处惊不变,边走边操着半通不通的英文,器宇轩昂地与老蓝 谈晚上他将在巴尔德学院作的诗朗诵,中文班学生的课余活动--听著名中国诗 人朗诵新作。   晚上果然热闹,杨炼神采飞扬读中文,老蓝语调沉着念英文翻译。作品选自 澳大利亚悉尼大学出版的《面具与鳄鱼》,和近作《无人称》。朗诵之后杨炼又 操杨氏英文谈自己写诗心得,回答有关中国艺术自由与政治关系的问题。我原本 只是凑热闹给杨炼捧场,不料这般学生中文水准可怜,连他们的美国老师也只能 结结巴巴地蹦出几个中文单字,双方时不时的卡壳,我按那不住插嘴为杨炼当口 译,反弄得中文女教授又恼又愧,本来就不好看的脸皱得更象风干了一季的大红 枣。友友和老蓝乐得躲在一旁看热闹。   文革中期大陆民主墙运动的产物,地下诗刊《今天》的创始人之一,杨炼和 夫人浪迹十几个国家,诗没少写路没少行。《黄》,《易》,以及前面提到的两 部诗作,他的诗凝炼端庄,语词丰厚,大有老杜再世字字吐血的架势。不信请读 《鳄鱼》十三:     你孤寂独坐的深夜里     太多鳄鱼静悄悄登陆     象不可触摸的诗     在五指间爬动     密集的草叶下     你不知不觉被咀嚼过多时 再看《鳄鱼》三十:     死亡那不变的重量     落入鳄鱼的眼睛     你安详目睹自己被吞食     伸手不见五指     才听见万物用冷血活着     一个字已写完世界 真把诗人面对语言的感觉写了个淋漓尽至。   两年前,杨炼夫妇自澳洲来访,我有幸请杨炼在苏荷区Z画廊与纽约诗人罗 伯特·克立一起朗诵。杨炼从容自在,面对上百名中外听众,声音雄浑,一首一 首读下去。其中一首选自《易》,题为《火·第六·鱼》,令我难以忘怀:     写给鱼的诗也能也给一个人     一个女人 喜欢用水装饰房子     春天的水中有鱼的生日     所以春天的水特别小     象刚出世的女孩那么小     水性女人长大了也得学会用腮呼吸     把早上赤裸的光线用手指撩开     黑夜冲刷的海岸 象皮肤深处退去     旋入一个受宠拜的洞穴     直到浑身真的亮起来 象透明的卵     擦着春天毛茸茸的水面     什么也没变 这些每分钟杜撰的名字     悬挂在水下倾泻的阳光里     这些杜撰的每分钟 蓝蓝生死     鱼面对眼泪的世界不哭泣……   嗯,毛茸茸的水雾和透亮的卵泡,鱼的蓝世界写得那么贴切,我听得皮肤泛 潮。   朗诵完毕,友友迅速摆出一摞摞阳炼的诗集,当场出售,也不知能收入多少。 夫妇俩以诗为生,杨炼写诗读诗,友友帮着卖,又外出做工。在纽约期间,他们 从这家搬到那家,朋友家里转着圈住,我和老蓝也分摊了两个星期。四十几岁的 人了,全部家当仍能提在手里,真正潇洒,真正诗化。   听说二十世纪威尔士诗人狄龙·托马斯醉死在纽约西村的白马酒馆,杨炼一 定要去那里吃酒。也许由于托马斯的缘故,这白马酒馆已从五十年代艺术家文人 碰面会友的安静去处,转型为吸引旅游者、大学生的敞开酒饭庄。霓虹灯橙色的 大字招牌,隔五条街就看得清清楚楚,沿街一片木桌木椅总是客满。挤过门前的 酒客,我们在里间找了个空闲角落坐下来。昏暗的灯光,红砖墙,深褐色橡木镜 框里狄龙·托马斯显得格外年轻,格外警醒的园脸甚至有点孩子气,只有那只充 血的酒糟鼻子让你忘不了他狂饮狂言的一生。一九一四年生于威尔士斯旺西港市, 一九五三年死于大西洋港市纽约白马酒馆,死时三十九岁与杨炼年纪相仿。酒店 的生平介绍自然隐去酒精中毒一段。   托马斯的诗写得狂放,读起来音律铿锵,如歌如谣如流行的Rap,把英语 的语音语调玩得透彻之极,语意仿佛是声音的从属,诗面择词怪诞,仿佛毫无线 索,读来却意趣盈然。凭着自己富有表现力的嗓音,当年在英国BBC电台朗诵 诗作,又应邀到美国四十余所大学朗诵,听众狂颠入迷,空前成功。也许杨炼由 此宠拜他?一晃两年过去,杨炼应邀在美国各大学长停短住,也讲演朗诵了几十 场,可算相当活跃。   可巧这天在巴尔德学院朗诵后,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位大陆小留学生,打上海 来,缠着友友一个劲说他如何如何从小就宠拜杨炼,如何如何热爱杨炼的诗。友 友开始还乐滋滋地一问一答,游四方遇老乡很是亲热,后来眉头皱起,转身对我 说,这小子想白要杨炼的书。缠到最后别的学生走光了,女教授请我们到家中小 坐,这位仁兄也一路跟上,友友直冲我撇嘴。   杨炼彬彬有礼,与女教授上下五千年地侃中国史,又问起巴尔德学院中文系 有无请客座教授的预算。女教授用景德镇茶具沏龙井,摆上云南大漆条桌,靠在 蒙着斑斓蜀锦的软垫上,热情洋溢,中国话或中国敏感不足,滔滔不绝谈她争取 终身教职的麻烦,杨炼一本正经地点头或摇头。我们告辞时女教授还再三说希望 杨炼帮她读中文诗词,录在录音带上她好上课用,杨炼似懂非懂地微笑,我自然 知趣没插嘴翻译。   上足了茶水的留学生这时又蹭上来缠友友,友友赶紧说,这些书都是出版社 漂洋过海空运来的,我不过帮人家卖,钱都是出版社帐上的。杨炼一旁看见说, 送他一本吧,小孩也等了一晚上了。友友满脸不高兴地拣了一本最薄的诗集塞给 那留学生,出门来直埋怨杨炼,就是不该给他,出诗集又没稿费又没版税,咱们 自己这么困难,还白搭上钱给这不开眼的上海佬。杨炼一咧嘴说算了,丛书包里 摸出个瓶子来,朝老蓝晃晃,昨天阿姆赫斯学院中文系晚餐会剩下的葡萄酒,当 地土产味道不错,带来今晚喝个痛快。 〔未完待续〕■[目录] ———————————————————————————————————— 责任编辑:伊 可        校  读:J H 主  编:祥 子        常务编委:建 云、秋之客、马 兰、非 杨 发  行:亦 布        万维制作:晓 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