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文学月刊·1995年创刊
1997年第6期·1997年6月1日出版
  


               本 期 目 录
                ~·※·~

【作者专辑:虹影】  苹果万岁(组诗选十首)·····················虹 影

【新汉诗】  生命的过程四月的墙下··梁 元   真真···········祥 子  停摆的钟·········王 渝   影子···········Y Z  悄无声息·········梦 冉   纪念···········希 白  无题···········漆 园   子弹···········J H  在街角拐弯时·······非 杨

【潮声】  斜街的故事一颗静树走路·····················华

【河床】  蛔虫································岚

【六香村言】  现实人生:呼吁与京不特对话〔连载之二〕·············京不特  白发的美学···························康正果

【《倾向》专栏】  一个小时代的文学简历〔连载之三〕················陈接余

【如是我闻】  纽约诗人〔连载之三〕······················张 耳

【编辑室简讯】 ———————————————————————————————————— 【作者专辑:虹影】 虹影,女,四川重庆人,1962年生。曾就读于北京鲁           迅文学院、上海复旦大学。1981年开始写诗,198 8年起开始写小说(曾用笔名老虹)。现居英国伦敦。 ————————————————————————————————————                         栏目编辑:马 兰、祥 子 ·虹 影· 苹 果 万 岁(组诗选十首) —————————————— 他的声音     树在树叶背面,摇他     我永远不会听见     不会,还是不想     将手探进树的心脏,如从前     他的门不开     江水从屋顶穿过,夜空     敞开一条线     我看见,他在说话     象以后     当那座城市只剩下长长的     石阶,他伸出手     他想对我传达     却只能沉默 (1996.7.4)■ [目录][下一栏] 苹果万岁     圆脸,象冰     抚摸你的人后退,他们忘记了     跟你的记忆失去联系     苹果,不止一百种默契     你见过     唯独这次     她悄悄哭泣 (1996.5.2)■ 居住地     愿意你对我喋喋不休,把我看成从荒原里     回来的有着宽阔翅膀的鸟,欲望高涨     颜色新鲜,沉静,引起你的注意     或许,这就是爱情一直未征服     我的原因     二月风中装作乖顺的鸟,比树皮黝黑     眼睛纯净,让你站在爱情的对面     太阳下山了     你听见过的歌声隐隐约约     电话,把一位陌生人带到     一些相互磨损毁坏的容貌前     对一片葱绿的水草     指指点点,仿佛我从未爱过玫瑰     也从未被人爱过     我不敢回头,用不了多少年     灾难的黑纱巾必然悄声坠地,变得难以     辨认,被你和我的欢乐替代 (1996.2.13)■ 不肯说话     中心先冷冰,然后,然后     抚摸街道冒出的寒气     含住茎     让天与地荡起来     就这么从容地拐进街边     一家放着收音机的     图片店里,任一本正经的语调     测量     这双半张半合的眼睛 (1996.1.14)■ 写作     原地行走的人,朝天门     渡口的对岸     石头房子     欲望的秘密,三十几年     不停地称颂的     一个名字,备受折磨     夏季的一段水     自由,幻想过现在     写作,从你脚描叙起     包括你怀中金黄的虎,跟着你说     冬日就这么结束 (1996.2.16)■ 戏剧     地铁     歌剧里的一首咏叹调,很尖     有许多个分岔,象我的手     你的手     我们究竟是在哪儿相遇     在歌剧的幕后,我对着自己     悬空的手     说昨夜的梦:家乡,你     还有我的母亲,是不是总是如此     我把自己的手     当作你的手     或许这就是命     你来到我这儿,带走我     包括我的以往     一个停顿,墙缩小     缩小,剩下一张宽大的床 (1996.3.2)■ 黄色     你一再占有我:紧扣牙齿     从睡梦中突围     你就是能飞越的黑夜     一点一点收集我的历史     流着泪     我怎么能看见?     在我的未来,地图上的折叠之处     一盏象鼓的灯     熄灭于潮湿的草地     残留的鼓声象在叫我:面朝河水的窗     一个巨大的东方     广场,踩在刀尖上的女子     就是这杯兑了番茄汁的白兰地     留住谁的身影,你,还是别人?     你轻轻用手指     触摸我那些伤心处     胜过性的芬芳,好象是第一     在我与你之间     仿佛最后一刻,灯火滑行     之途多余的享受 (1997.2.6)■ 相遇     醒来,多少只鸟已叫过     我在梦里见过它们     一次纯粹,带走你     还有一次,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现在它们不得不在     异域,在陌生人的心里跳跃”     我记得那一阵子     窗外游行已开始汹猛     你摸着我的身体     我象一只每个人都该忘却的鸟     不叫,羽毛上挤着地狱     和天堂的色彩     你开始朝我所不知的方向     不回头地走     你的阴影跟着房屋的阴影     战争,跟着我们共同的父亲     的阴影     我的嘴唇渐渐冰凉 (1997.2.7)■ 那一天     那一天,是的,就是去年     雪下起的那一天     我们在街上走着,停住          我该在那一刻离开     一根火柴点燃     夜跟白昼煞白     我抖了抖身体内外的灰尘     却找不到被你吻过的手 (1997.2.9)■ 风筝     我进不了那间房,哪怕它不上锁     经过楼梯     我想到一只被丢弃的风筝     我只得朝下走     河水泛着冰凉的气泡     从河面飘过     年华,我走得更快 (1997.2.9)■ ———————————————————————————————————— 【新汉诗】 ————————————————————————————————————                             栏目编辑:马 兰 ·梁 元· 生命的过程 —————     这里的树总是先开花后长叶子     一如我们,先浪漫后沉思     日影倒悬,长发飘散,柳条在午后的慵倦中梳理新绿     旧情人目光横斜,在水底,鱼泡般地吐出     那些逝去的时光,涓涓滴滴,分分秒秒     浮游于我,又离开我。我看见一只纤细白皙的手      拎一只竹篮,明信片如残雪翻飞     所有的风流债都在弹指之间     飞快地溜走,无法偿还     我下意识地举起手,我听到指尖     传来枯叶在风中的那种声音     这样的时候总是静悄悄的     一个季节被内部滚动的阴影埋葬     另一个季节刚来得及一脚跨进     瞥两眼面壁的菩提达摩我异常冷静地说     此刻我不得不走,当年的那个故事激动人心     我的脚已经踏着逐渐下沉的冷夜     而我的手,在新出土的时间     毛茸茸的麦尖上,挥舞着小红帽     一只黑猫站在雪白的墙上神色严峻     吐出钟声,目不转睛地瞪着我,直到     我的身体凿开地面,那顶小红帽     就变成五月野地里的一只草莓 ■[目录][下一栏] 四月的墙下 —————     紫罗兰初湿的叶子     谁的红樱剑     斜刺刺劈开长夜     四月的小径,没有少年走来     直到许多年后才恍然记起     那儿曾经有一朵折断的花     一张红朴朴生动的脸,在高墙下     在雨后的地上,耸立成一座     寂然无声的金字塔     沿着那条弯曲的小路     我的目光被锁在你的塔中     在那个阴冷的天气     我多么想捡起     你被雨水冲走的蝴蝶结     然而我一动不动     你的故事打动了我     你就是那么决然地     穿越了大墙灰冷的戒严吗?     四月的眸子是柔和的,如水波上的闪光     你欠欠身,从容不迫地起舞     在大墙的阴影中,撑开你的伞,微笑之书     我于飞快的一瞥,在某一页     读出湿婆舞者,眉心的那一点朱红     难道,还用得着反复强调     五月的风会来,那个     你等了很久的少年     会来?告诉我,今夜     今夜是第几次蝴蝶梦? ■[目录][下一栏] ·祥 子· 真 真 ———     九月的茶几上,漂满了陈年阳光。     你轻轻唤醒,藤椅上的人,叫他师傅。     研墨、洗笔、这一盆未开的菊。     丝瓜架下,你是那样年轻,几乎就是幼小。     心愿,陪着我们的日子,过得多快,又多少。     秋的雨,从傍晚落到天明,落到深深井里。     囤积的云朵,就这样离开我们,自己走回家中?     九龙、台中、斯布鲁斯森林……     沿街便宜的公寓,未老已经先衰。     日日新、月月新,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     你和谁躺在一起,谁又是谁的亲人?     就一夜,你已经不感到疼痛、和惊喜。     模仿兴奋、模仿牺牲、模仿光荣。     过去的,细细地想,果真就是如此。     如果可能,你必须学习,那最基本的。     必要的忘怀和冷漠--象纸屑一样,象鸟一样。     从昨天起,从今天起,从今以后。     那被阳光照看着的,照看着你的师傅,也照看着你。     这些是你的故事:幸福和痛苦,这些是真的。     窗前,你娴静的腰肢,纤细、笔直。     几乎为风所折,为风所伤。     看那,清晨玻璃上,砸碎的尖叫,明亮、而又凄厉。     那是南方遥远的行者,他们,也一样地在阳光中崩裂!     我现在,终于能看见那园外之塔了。     风中的绣巾,你也应与此景有缘,能体会我此刻的心情。     闲坐庭院的人,他们的音容、光辉,已远远地抛弃了我们。     春天!真真,独坐时,我们喊不出自己的名字。     园外之塔:我也终于,要走到你的面前,接受:你的安慰。 (1997.4)■[目录][下一栏] ·王 渝· 停 摆 的 钟 ———————     车站的流动里     那座高悬的大钟     双臂恒举成胜利的姿态     十点十分     钟声凝固     在时间的瞬间     历史的化石那样     等待解读--       就像重量级的语言       仅仅只抓住了句点     疲惫的赶路人     羡慕那钟     并不如觉自己在生活里炼就的脚步     已成了诗篇 (1997年2月,写于纽约)■ [目录][下一栏] ·Y Z· 影 子 ———     想着山的那一边     当     云的影子滑     下山来     阳光沾湿了山的纸渲     想着那一边     不能承受之云之轻     正扭曲着     写     一笔     忘一笔 (1997.4)■[目录][下一栏] ·梦 冉· 悄 无 声 息 ———————     一类悄无声息的事件     发生过上千次     从没有直接了当地进入内心     隔得很远     停在视网膜上     难以言传     虽说寥寥数笔     天就冷了,或者人头落地     内心,悄无声息     雨季时沉重     更因为色彩的延续而辗转反侧     唯有时间解脱     然后抛弃     以一坛尘土     归 与     古代的夜晚     相互叠映     当犹大在最后的晚餐上     握着袋子     贪婪与耻辱从此     空悬,上升至头颅     观照天宇     晚餐一直持续     袋子悄无声息 ■[目录][下一栏] ·希 白· 纪 念 ———     有时候觉得写诗很无聊     天上飘过白云几朵     天上又飘过黑云几朵     诗人抬头望望天     写下几行不顺溜的字     也就那么回事儿     现在六·四又到了     很多人都在说纪念     我抬头望望无云的天     还是只有几行不顺溜的字     七九年那会儿     我们村有一人去了前线     他是个连长     走的时候很惨然     据说他对人说那是去当炮灰     后来据说他在战场上临阵逃脱     被自己人打死啦     大家都觉得很没脸     他那个政治上曾经很红的小寡妇     从此也就抬不起头啦     八九年--     我们那也有人去了前线     不过这次去的是天安门     不用去当炮灰了     所以走的时候也就很欣喜     在战场上     只是用水龙头冲冲地上的血迹     就成了英雄啦     这样冲了整整八年     血迹也就没有了     还有什么可值得纪念的呢     年纪轻那会儿     我也曾经激动过     现在想想很幼稚     没人提我已不愿再想它啦! (1997.5)■[目录][下一栏] ·漆 园· 无 题 ———     也许 梦还可以远去     还有翅膀 穿透一种     漠无表情的限制     到达你以期待和矜持     守护的边界     你的微笑坚决地阻挡了我     和多情的风     你的臂膀是温暖的树枝     接受所有的阳光     总是梦见夏天     梦见夏天制造的雨声怎样     使我们感觉浪漫     使我们孤独而忧伤     在那些潮湿的日子里     阅读你成一页     唐朝的传奇     字里行间的面影竟然依稀     不辩是红拂 还是绿珠     遽然惊起残梦     我心怔忡     你的面影叠叠重重     披衣坐起     以半卷公案安定心神     怕在五更时分梦见前世     那一笔难分难解的孽债     霸桥之上偶然的相逢 ■[目录][下一栏] ·J H· 子 弹 ———     咬住这颗飞行的子弹     黑板上我画着的直线     嘎然而止     这时我爱你     你信不信?     湖边的女人     沙滩上的女人     海面上简单的女人     飞行的蝴蝶嘎然而止     这时候我们做爱     简单但胜过所有的谎言     跳起你的舞姿的女人     冰凉的子弹倚着我的胸口     纷飞如午夜的蝴蝶     紫色的下弦     月到过所有的弯道     今夜,打开你美丽的翅膀     如你所愿     咬住这颗飞行的子弹     再放开     看蝴蝶继续,纷纷飞翔     今夜我的诗歌是虚假的     如同奇怪的中国     紫色的下弦月到过我的手上     这时我爱你,简单而真实     你信不信? (1997.3.30)■ [目录][下一栏] ·非 杨· 在街角拐弯时 ——————     我抬头看见,我抬头时蓦然看见,一具面孔     这具面孔五官端正、齐全,似曾相识,没有耳朵     再走几步,我又看见,我渐渐又看见,一张脸     一张五官依然端正、齐全,似曾相识的脸,没有耳朵,又没有了嘴巴     接着,我看见这具面孔没有了鼻子,但还有眼睛     我看见这具面孔首先没有了左边的眼睛,但还有右边的     接着它右边眼睛也消失,剩下两凹眼窝上的两撇眉毛     接着,我看见它的眉毛也消失,剩下一张脸的轮廓,错落有致     这轮廓有一些表情雕塑其上,这表情原始,但意思显而易见     无非是想要跟我说一句,也许几句,话的意思     这使得一件雕塑品的正前下方依然显得有点突出的部位多了一些张力     接着,我看见一张脸的轮廓在这具面孔上消失,有人和我擦肩而过     接着,我看见自己     我停步,弯腰,伸手捡起这些似曾相识的五官,逐件为自己贴上     接着,我继续走路     在下一个街角,我向右拐了一拐 (1997.3.2)■ [目录][下一栏] ———————————————————————————————————— 【潮声】 ————————————————————————————————————                             栏目编辑:马 兰 ·华· 斜街的故事 —————   斜街的故事是斜的。   斜街的故事是大人讲的。夏天的花香清凉,夜。   淡淡的紫。淡淡的白。人们乘凉。邻居的大人   斜躺在凉竹的躺椅上,一边饮茶。邻居的小人   斜坐在凉席上,凉席搭在并拢的长凳上,围住。   听大人讲人情世故,一边闻细细的,茶香。   小人不饮茶。大人才饮茶。   有一个地方。年年失火。那方的街,都斜着。   人走路斜着走。身子斜着。睁眼睛斜着睁。   听话斜着听。说话是斜的。说话的声音是斜   的。脸也慢慢地,斜了。那方的太阳叫斜阳。   斜街那方,年年失火。   算命先生,为斜街算命。斜街的街都斜着。   斜得就象一个“火”。斜街的斜人堵了一条   斜街。宛如人折掉一只胳膊。从此,斜街那   方,年年不再失火。从此,斜街那方年年有   人折断胳膊。   一只胳膊的斜街人又堵了一条斜街。“火”   就成了“人”。从此,斜街那方,年年不再   失火。从此,斜街那方,年年无人折断胳膊。   斜街的斜人,正了。人丁兴旺。人,越来越   多。   多的人把斜街胀得发胖。胖得方方正正。把   斜街的房子胖破。胖破房子的斜街人,至今   不得着落……   其实,那个夏天的晚上,我没有听完斜街的   故事,就睡着了。轻轻的风在摇。没有蚊子   叮我。我迷迷糊糊说不出话,只是心里明白。   为我摇扇驱蚊的,是我温暖的外婆。温、暖   如一池秋水。大雁的羽毛飘来,飘在我的脸   上,闭着的眼睛上,飘开,飘过。   长大了,才知道:讲故事的人,听故事的人   都不在故事里面。斜街的故事水一样慢慢地   流。慢慢地流来,慢慢地流走。 (1997.3.21)■ [目录][下一栏] 一 颗 静 树 ———————   一颗静树不是静止的树。一颗静树是安静的   树。安安静静的一颗树。在天的下面。地的   上面。空的中心。弱小。玉立。亭亭。   方圆的世界。没有另一颗树。没有人。人   总是多余。除非人甘愿为零。   阳光从天上流来。在枝桠与枝桠之间。叶子   与叶子之间。流来流去。流得恩恩爱爱。   热烈,光滑,缠绵像梦中情人的,梦。   一片阳光唇上的细叶,嫩绿,叶脉淡红。   树有眼睛,鼻子,耳朵,嘴巴。温温柔柔的   小手掌千千万万,像一树隐约璀灿的阳光花。   树不穿衣服。树穿白色的树皮。   阳光之下没有秘密。秘密都是白色的。   树望天。海蓝海蓝。蓝色的云霞飘在天里面。   树感动得唱歌。云儿听见树的歌像风一样飞   来,揉它。树就笑。大声喧哗。笑得身子扭   来扭去,忍不住蜷起。小小的手掌握住悉悉   簌簌的抖,沙,沙,沙,沙……   树的歌声,伴着树的笑声像无名的思念追逐,   从未谋面的情人。悠悠远去。越轻越远。越   远越轻。没有回音,回音。   树儿低头看地。阳光亮亮地流进地里。地里   有许许多多的雨。 (1997.4.19,星期六,UPenn)■ [目录][下一栏] 走 路 ———   我走路。路就在我脚下走。   开始走路的时候,眼睛清清亮亮。清亮的眼睛   不会看路。一只眼睛看爸爸,一只眼睛看妈妈。   三个人,手牵手,像一座山一样走。一边的山   峰是爸爸。一边的山峰是妈妈。中间的山谷是   娃娃。娃娃穿着红肚兜。那时候走路,路走得   很小。路走得,胖胖乎乎。   路越走越大。人越走越长。眼睛学会看路。眼   睛不看两边。一步一个脚印。走一步,是一步。   渐渐地,眼睛看路看花了眼。眼睛不再想看路。   眼睛想看路两边。眼睛看见路边的水,路边的   草,路边的花,路边的树。树后面的天。天里   面的云。云后面的太阳。太阳对面的月亮。月   亮周围的星星。星星一闪一闪。星星亮晶晶。   眼睛看了路两边。走路不上心。路走出地里。   水走进路里。人走入水里。水里有鱼。鱼游来   游去。鱼儿对我笑,我也对鱼笑。笑得心花怒   放。莫名其妙。鱼儿陪我水里走。水越走越轻。   水连着云。云在天上飘。天上有鸟。鸟是鱼变   的。我牵鸟的手,越走越高。   一只手摸摸太阳。一只手摸摸月亮。星星缀满   身上,光芒万丈。心里想休息,在此停住。   脚不想停,脚还想走路。什么时候才能,有没   有必要,在道的旁边走出,路?在空虚的虚空   中走出,路的色彩?路的实在?   眼睛抬眼望见,星星那边的黑暗。黑暗茫茫。   无边无限。眼睛想哭。我对眼睛说,眼睛不哭。   眼睛好好看路。黑暗不是地狱。让愿入地狱的   去入地狱。我与地狱无缘。我走向天堂。鲜花   盛开,音乐荡漾。我不上天堂谁上天堂。   面对黑暗,光辉灿烂。我走向光的原点。光的   怀抱。与鸟儿一道,一只脚印很低,一只脚印   很高。 (1997.4.22,UPenn)■ [目录][下一栏] ———————————————————————————————————— 【河床】 ————————————————————————————————————                             栏目编辑:马 兰 ·岚· 蛔 虫 ——— 1   我假装哭泣,泣不成声,泪如雨下。不知是真的悲痛,还是虚空,象一筒罐 装老玉米。   对面楼的狗叫了一声。该是看夕阳的时候了。   还是和强在一起的时候,他一想为某事耍赖,我总这样笑他:“最好别赖, 你肚里的蛔虫一张嘴,我就知道你有什么牙要吐。反正是赖不掉,诚实一点还落 个好名声。”   能认识别人肚子里的蛔虫,肯定是缘。   平昨天没坐火车,开车去上的班,一看到这段伊妹儿我就知道他晚上要去见 鸭。鸭是他的女性朋友之一,这个周末在雪城。雪城是平住的地方。摊开一张世 界地图,鸭,我,平我们三人的地方是个三角形的三个顶点,我和鸭的距离比我 和平以及鸭和平都近。我还感觉不到自己是同性或双性恋者,平说我是典型的异 性恋。我常强烈感受到与我性别不同的人的吸引,不过有时也怀疑自己是否真的 对漂亮女孩一点也不感兴趣。平说我们可以和他的一个或几个女性朋友试试,我 回答说他的那些女性朋友对我都太老,我只喜欢年轻的女孩。鸭是那些太老的朋 友之一,她大概快四十了。   我一直搞不懂女性朋友和女朋友有何区别,用平的话来说,鸭和其他的女人 一样都是女性朋友,只有我是他的女朋友。他不说他要去见鸭,我也不想点破。 有很多事情别人不说,我也不在意,但我太在意平,这很蠢。我恨自己这样。是 我自己把自己的生活弄成一团乱麻。   万里外的蛔虫张嘴我也能看见。想着这些蛔虫,就想大声地哭。   我不要哭,我要和人讲话,我需要安慰,我需要那种刀子刺进心脏并且看得 见红色的感觉。开始翻电话本。脑子里除了平的号码,别的连爹娘的生日都记不 住。   外面是艳阳天,当然夕阳也可以说是艳阳。我把自己关在这岛一样的小屋里, 堵起所有的门和窗。很多时侯我喜欢把自己关起来,不得不出门时便裹上我长长 的黑裙子。有时我也穿超短裙,逗逗那些或狼一样或羊一样从周围男人们眼里投 注到我大腿上的光。我不在意他们怎样的恭维赞美,虽然我常意识到自己也受他 们的吸引,这实在是好玩。我的世界实在是很小,小到我发现自己对平的女性朋 友们嫉妒成狂。在我的小世界里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我不得不惭愧地说, 有了平,我对他们一点都不在意,只有在我需要那种刀子深深插在心上让红色模 糊眼睛的感觉时,我便打电话给他们。 2   鲁是那种可以在半夜三点打电话来的朋友,最近刚选进众议院,忙得很。这 是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向我解释一直不露面的原因。当时一听这事我忙向他道贺, “恭喜恭喜,年轻有为啊。将来一定夫荣妻贵,子子孙孙繁荣昌盛。这下共产主 义终于要实现了。”鲁是坚定的共产党员,我们曾一起信誓旦旦,英特那雄纳尔 一定会实现,红旗一定会插遍西方和东方,插遍全球!我是说着玩,他是当真格 的。虽然我对这个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常恨得咬牙切齿,但我确实乐于享受它很多 腐败的东西,比如它的美酒美食豪华宾馆别墅(我尚不能说享受美女,这和实际 不符;说美男吧,似乎又没怎么听人这么说过)。无论如何,我知道这个世界里 很多我喜欢的东西都是我儿时生活过的那个小村子里的人们祖祖辈辈想都不敢想 的。   记得共产党员从不信鬼神,我一直搞不明白鲁为什么信佛,而且信得忠贞不 二,还两次劝我皈依,然后看我这脑筋刀枪不入,他便作罢。一次到了念经的时 辰他还在我这里,自己便对着我床头那幅叫做“黄河啊母亲”的画打坐,还恶恶 地警告我,“好好待着,不许抽烟,别乱说乱动!”我老老实实地蹲在床的那头, 等他把同样的经句重复一百遍。   鲁的大哥大号码写在我电话本的头一页。他似乎从未告诉过我他的姓,在一 起时我又总想不起问。我们一致同意是性才使我们两人在一起。他的预言加名言 是,我是为性而生将来必定为性而死,不可救药的。不在一起时我常想他尖锐有 力地刺进我身体那一刻时的感觉,我知道那一刻也有东西同时刺进了我的心,我 能看见一滴一滴的血从我那红红的心脏里流出,滴到身下的床单上,滴到脚下的 地毯上或是绿得看不见颜色的草地上。在我为平还有他的女性朋友们发狂时,我 常想象这种感觉,于是我的心便开始发颤,同时身体的那个部位也开始颤抖。   大哥大里只有留言的声音。我知道鲁关电话只有两种情况,不是睡觉就是和 女朋友睡觉。见鬼,太阳还没落山会睡什么觉。我最恨打电话时和留言机讲话。 3   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他愿意为她做一切时,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不止一次问过平这个问题。我知道他曾对他不止一个的女性朋友说过这样 的话。凯有一次也这样对我说,很认真的样子,另一次是在我面前自言自语:“ 我早跟自个儿说了,她心里有别人,不在乎我,我就待在旁边不惹她,但我得让 她知道,她要让我上刀山下火海火中取栗,我一概都做。”他说到做到,有时想 晚上打电话来,白天先问我会不会打扰,我烦这问题,他便自嘲:“免得你打发 我去那个村儿嘛。”大概我心烦意乱对人发脾气时,就把人撵那村儿了。   我知道凯想什么,我知道他想从我这里要什么,他讲得明白,我告诉他的也 同样明白。他仍开玩笑,“我的心不归我管,它有心脏病,千万别气它。顺之者 昌啊。”什么叫死了心?他似乎永远死不了这个心。   记不得那本性心理学书上讲的,女人是否跟一个男人上床,取决于鼻子里嗅 到的他的气味。这很奇。凯大概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可以在他肩上大哭,在我心 情糟糕到极点时可以对他毫无道理地大发雷霆。我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他没有 丝毫性方面的幻想,却从未找到他有什么特别的气味,更别提合不合我的口味了。   我有凯的号码,但没有拨。我给自己找的理由:他的大哥大此时一定关了在 充电。   我是想给鸥打电话。八年了,最想的人,最想说话的人,依然是他。鸥的电 话有人接,不过不是他。说鸥已把房子租人了,如果我留言,他马上打开留言机, 鸥会及时听到的。我忙说,“免了免了。我有他妈的电话。”鸥一缺钱便租房, 自己去他妈家蹭吃蹭住。   电话打到鸥他妈家,老太还不知儿子又没了窝,然后客气地告诉我,他要来 的话十有八九晚饭时到。   不到半小时,鸥的电话来,果然在蹭饭。吃着饭,电话上侃起来,侃着,他 告诉我吃不下去了。电话里有一个高中时悄悄爱上音乐女老师的鸥,有一个循规 蹈距又痴情善感的鸥。“一九八四年的那一月那一天,这个鸥便死去了,”鸥幽 幽地在电话的那头。耳边想起大学时校园里的忧郁歌手伴着吉它唱着: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象一张破碎的脸……   我从来只让自己的心流血,不愿意看别人流。我试着安慰他:“你还不高兴 啊?人人生命一条,别人只能死一次,你比别人多一次,赚着呢!”电话那头骂 起来,“什么混帐逻辑。”   鸥说晚饭后过来看我,我欣喜若狂。 4   最近的几次见面,鸥总是在做我最好的朋友还是情人之间挣扎。朋友和情人 有什么区别?朋友大概就是你愿意和他一起聊天吃饭看电影或做些别的事情的人; 情人呢?是你把情给他又得到了他的情的人吗?我何时曾得过他的情?八年前我 十八岁那年在我要把我的情我的一切给他时,他远远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八 年后又能聚在一起,还能说些什么?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不愿再失去他,即使做 为一个普通的朋友。如果说,和鲁在一起,只要不是他在祈祷我都可以胡说八道, 为所欲为;在鸥的旁边,我不敢乱说乱动。   我们面对面坐着,象上次一样,漫无边际地聊一些印度的哲学和诗人。实际 上,是他在侃,我在听;实际上,我不是真的在听,我脑子里奔跑着一些不着边 际的幻想,我望着他的眼睛,我回忆着很多年以前在他怀里时的感觉。他突然停 下来,也看着我的眼睛,“知道吗,你看着我时,你的眼睛里有魔鬼,他们要让 我对你做坏事。”我不说话,我的眼睛对他说我就是这魔鬼。   鸥捧起我的脸,把我的头发打乱盖住我的眼睛。我闭起眼,我知道在我的长 发落在脸上遮起眼睛时,我就是鬼。他滚烫的手又把我的头发拢开,再打乱,再 拢开……我没有了呼吸。他犹豫的身体没有靠近我。睁开眼睛我能看见他蓝色牛 仔裤下面坚强的勃起。   “知道吗,我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我知道,很多年前我们刚认识的时侯你就对我说了。   “我知道八年前我对你的伤害太大,我不愿今天再做同样的事。我不知道该 怎么办,我的一半对我说,这是错的,赶快停住;我的另一半更强烈地说,我想 要你的甜美温柔,我想要你的身体。”   八年前你不是故意的。再说,我也不是那个小女孩了。   我用我身体的语言对他说,“我也想要你。”   他的手徘徊在我的脸上,他的姆指摩擦着我的唇,然后毅然进入,在我的牙 齿,舌和喉之间执着地探索。我看到一团火越烧越旺,火上有一块铁化成了红亮 的液体,在我的体内自上而下地流。   鸥一片一片地剥去我身上的布片,然后把我抱起,走向我的床。在他怀里我 身轻如云。我是天边最后那一片孤独的云,正在蒸发,升腾……   在我的小床上,鸥紧紧拥着我疲惫的身体。他的眼睛注视着远方一个不可知 的地方。   “在想什么?”我轻声地问。   收回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孩子气地笑了,“真想知道?”   我点头。   “最可怕的事也想知道?”   我依然认真地点头。我视死如归,象八年前他离我而去前最后那一次见面。 他揽起我的头在他胸前,那里我听到他跳动的心脏。   他把我的头再轻轻地推远一点,抚摸着我的头发,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在 想好好地爱一个人。你知道,以前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我笑了。   “知道吗,你的笑很美。可惜看到你笑的时侯太少了。”   我知道,似乎我一生下来就总听人说这样的话。我又对他笑了笑。 5   接连一个礼拜,机器里每天只接到平短短的两条音讯,一条早安,一条晚安, 早安在去上班前,晚安时间不一,最后那天的晚安是第二天早上发来的。我打电 话过去,永远是留言机。再后来几天,完全的沉默。   这些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凯梗塞的心肌彻底坏死,他只住了一个小时 的医院,便永远去了那个村儿。我去了葬礼,没有泪。我穿着我平日的黑色长裙; 鲁结婚了,婚后生活美满,只是听说在女朋友变老婆后,成了真正的妻管严,不 过仕途更为坦荡。在我翻遍衣柜全是黑衣找不到一件喜庆色儿后,我决定不去婚 礼;鸥在外交部的选拔顺利通过,去了肯尼亚援非。走前要来看我,便来了。两 人喝完一瓶苏格兰,酩酊大醉,然后他在我的小床上死睡了半夜又一个上午。我 的心仍时常绞痛,时常看见血在从里面向外流,只是颜色不再鲜红,黑黑的样子。 强迫自己做了八年来的第一次全面检查,除了胃溃疡就是胃上有个疮疤或小洞什 么的,别的正常。内科医生建议我再看精神科,精神科医生说我有严重的抑郁症, 开了几种药,说是可以让人安静睡觉的。我不需要睡觉,也就压根儿没进药铺的 门。   又过了几天,终于有了平的信,是一封非常长的信,他大概要敲一个小时的 键盘呢,读信时我想。信的内容我不愿意记,也记不住。读完信后,脑袋里只有 一种声音:结束了。和平了。   读完这封信,关上机器。很久没有打开过窗了,我拉开沉重的铝铁帘子,一 轮圆月清清爽爽地挂在天顶。“是看月亮的好时侯,”我对自己说。我知道在这 个古老喧闹的都市有一片安安静静看月亮的好地方,平上次来看我时我们一起发 现的。   在我住处附近的小站,我搭上最后一趟地铁,火车把我放在老桥站。老桥听 说是两千年前的一个皇帝建的,这个城市皇帝留下的东西太多,老桥便显得不那 么有名。月光如水,我走过曾跟平一起停过汽车的破桥头,侧身穿过桥头边苍郁 的灌木丛,下到曾属于我和我的平的乐园。轻轻的风暖暖地吹起我的长头发。   几个月前的风还不是这么暖,平总是用他长长的风衣,紧紧裹住我赤裸的身 体在他怀里。   在如水的月色和如月色的水之间,暖风伴着我卸下长长的黑裙子。   这条流了几千年的河,一如继往地向前流着。如银的月光越过老桥拱形的轮 廓洒在我的裸体上,我皮肤雪白,黑发如漆。水面上的一轮月时而圆,时而碎, 象情人朝我招着手,引我向他走去。我的脚触到水面,水暖暖的,如吹散我长发 的风。我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暖暖的河水似情人温热的手,一寸一寸地爱抚着我 的肌肤,直到我的肩,我的颈,我的头顶。我的身体越来越轻。我终于找到了最 后的归宿,找到了我永远的情人,此时在他宽阔温暖的怀里,他完全拥有我,我 完全拥有他。 (1997.4)■[目录][下一栏] ———————————————————————————————————— 【六香村言】 ————————————————————————————————————                             栏目编辑:马 兰 ·京不特· 现实人生:呼吁与京不特对话〔连载之二〕 ———————————————————   于是我现在可以进入问题的本身了,《常常低着头》这不是一本“时代的小 说”,这是一本关于一个个体人的小说。和那时代性的人民化(我在这里是生造 出这个词“人民化”peoplization,作动词和形容词时则分别为 peoplize和peoplizing对立于“个体化” individualization)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青春之歌 》是反向而行的,这一点我和你的想法一样。而在另一方面,我不会认可别人把 这样一部小说作为“人生的摆设”来读,也就是说,对于这部小说的所有“创作 技巧上的文学批评”我都是拒绝的,因为我会理所当然地对读者说,要么读它并 感受到一个个体生命的精神过程,要么把书扔到一边不要去读它,但是不要拿文 学理论来“评定”这小说(满脑子文学理论的“文学评论家”或者“汉语学者” 没有资格来批评我的小说;就凭他们肤浅的尖矛人生,他们不配对一个个体人的 生命历程指指点点)。事实上我的所有“大部头”作品,都是这样一种“生命史 ”。从《第一个为什么》到《常常低着头》,从《常常低着头》到《同驻光阴》 的后三章(这三章是我所有短诗唯一的“连续组诗”而不是“短诗集”),再到 《梵尘之问》。关于这些作品,我都是拒绝接受那些文化学者的“文学批评”。 象《第一个为什么》一样,《常常低着头》的写作(我说的是在八七年七月七日 前所完成的那些章节)是我对自己进行自我教育(自我治疗,或者说,自我启蒙 )的过程。正是这些作品的写作活动促使我思考关于自己的命运、本性,自己的 存在和自己和世界(社会)间的关系。而《常常低着头》和《第一个为什么》又 有着一种不可分的联系。在《第一个为什么》的时期我是把一种对于自己的人生 的思考活动在诗歌的形式下散漫地展开,到了《常常低着头》的时侯,我则一方 面给出自己那点点滴滴的思考结果,一方面对自己所作出过的那些“特徵型”的 行为展开分析。我没有写到我在八七年对学生运动的失望,没有写到我怎样以一 种粗暴的方式得到我的“辞职许可”的,更没有写到我在八七年七月七日被抄家 并被带去闸北分局的(那天早上我在起床前读《乳香》:“七月七日: 又抓住 我,作见证攻击我。《约伯记。16:8》”然后,警察来了)。而后面的一切, 我也将在另一部小说里写出来。我现在也很清楚,这下一部长篇同样将是充满了 “行为分析”的。而在事实上,我之所以在那个时侯常常对自己没有一种成熟者 的自我肯定也正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是“在成长之中”;如果让今天的我再看,我 就很明白自己其实在那时就有了今天的我的一切影子,但是那时自己人为自己是 还不成熟的,所以没有能力把自己身上的这种个体性一锤敲定下来。既然主流文 化是一种消灭个性的文化,那么所有在中国的个体人都要经历一段很长的波折才 能够真正找到他的个体自我。而要找到生命存在的意义的前提则是一个人必须是 一个拥有他的自我的人。在一个人没有找到他的自我之前,是不可能思考自我的 存在的。在你的《是一无所有还是拥抱了星辰和大地》中所提到的“自我中心主 义”是早期上海亚文化中所不认同的,然而这一点却正是一个人从尖矛状态进入 个体状态的关键。如果我们两个人都坚定不移地紧守早期上海亚文化的群体性, 视上海亚文化那约定俗成的准则为自己的思考准则的话,那么我们就不可能超越 早期上海亚文化中的尖矛性。但是我们远离了。我们的第一次远离都是形体上的: 我去了云南,你去了海南。这第一次不是有明显的作用的,但是却真正是确定性 的。在之后你所进行的工作正是“彻底摆脱早期的上海亚文化而为上海亚文化带 来了‘未定稿’的时期”,并因此而带出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一个群体或者 社会,不管它是一个怎样的群体或社会,到底有没有权利让它的权威凌驾于个人 独立思考和判断之上。”《亚文化的一支挽歌》告诉了人们,你要自救,你就必 须找到你的自我,你就必须对自己的思想方式进行又一次革命。而这革命比你的 第一次革命--用一种亚文化的价值观把主流文化的权威打翻在地--更难展开、 更惊心动魄,因为这是一种你必须用自我的独立判断所带给你的价值观把你当年 自己为自选择和建立起来的群体的权威即“上海亚文化的价值观”的权威推翻的 革命。同时,这“任何意识形态、个人、群体和社会都没有权利在我们头上建立 起一种压制我们的心灵自由的权威”的思想,在数年之后,引出了“我们同样也 没有权利施权威于任何其他个人,没有权利压制任何其他个人的心灵自由”,因 而使得那关于个体人的思想得到了一种完美的理解:任何意识形态、个人、群体 和社会都没有权利在任何一个个体人头上建立起一种压制个体人的心灵自由的权 威。 〔未完待续〕■[目录][下一栏] ·康正果· 白发的美学 —————   中国的古代文人似乎普遍都对白发有一种诗意的恐惧,自从潘岳和稽含发现 头上早生华发而著文自悲以后,对白发的哀叹一直都是敏感而衰弱的诗人面对镜 子的习惯反应。白发于是成了衰悴的标志,愁苦的化身,以及事业功名不就,在 仕途上败退下来的标准倒霉相。有人悲叹白发不能像丝那样一染就黑,有人则写 他怎样用镊子徒然地拔去难以除尽的白发。总之,白发的出现被视为诗人生命中 一个危机的信号,大量的诗文让我们觉得,白发的增多已经成了一个人的形像开 始变得不如昔日的重要因素。   不知是此类诗文影响了今日的读者,还是这样的恐惧有其心理的遗传,我发 觉我周围的同胞对白发的敏感似乎更甚于古人。大约是十年以前,我也从镜中发 现了自己头上的这一变化。起先只是在早上梳头的时候尽量用压倒多数的黑发把 那一星半点像挂了薄霜的部份掩盖起来,后来慢慢地变得盖不胜盖,也就只得任 其在人前暴露出来了。使我觉得难堪的是,身边的熟人不知何以对我头上的这一 变化表现得如此关切,记得在一个时期内,很多人与我见了面的第一个反应就是 惊叹我白发的增多。特别是不经常见面的亲友,几乎全都在一见面便向我指出他 们一眼就看出来的变化。有一年春节期间,来自亲友的这一反应已经使我在心理 上感到了某种奇怪的压力。我头上日益增多的白发仿佛不只是我自己的事情,而 成了影响他人观感的问题,好像一个人还没到长白头发的年龄而竟长了,又任其 公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显得有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似的。每一次理发,理 发师都要建议我染发,在一个几乎是“歧视”白发的总氛围中,我也用起了染发 剂之类的东西。   幸赖技术的进步,现代人不必再在诗文中宣泄对白发的诗意恐惧了。现在, 我们可以用化学的妙用抚慰伤老的惊魂,好给自己或别人制造出一点青春的幻觉。 然而化学的能力毕竟有限,像从前的盖不胜盖,我接着又发现了染不胜染:每一 天新生的头发都从根部顽固地冒出其本身的白色来,而染黑的部份时间久了还会 变得发黄,弄得人一头的杂毛。“可怜身是眼中人”,每当在街头看到很多染发 者头上掩盖不住的滑稽相时,我就想到了自己的徒劳。于是索性放弃种种人为的 做法,一任那变白的趋势自然发展下去。   而此时我也来到了美国。这是一个不同颜色的头发令人眼花缭乱的国度,也 是一个忌讳说老,不兴随便给他人提某些建议的地方。我不再听到从前那样的惊 叹或劝告,我就让自己抛头露面混迹于各色人等之中,从此,头上曾敏感的部份 遂渐渐失去了被人另眼看待的感觉。有一天,我们系的秘书Sharon对我夹 杂着灰白的头发表示了特别的赞赏,开始我只当那是美国人通常向别人表示好意 的习惯说法而已,交谈之后,我才发觉,他们对白发并没有我们看得那么严重。 也许是我们的黑发与白发容易形成明显的对比,而相比之下,白人的浅色头发变 白了就不那么显眼,我想这恐怕不能说不是一个原因。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 得,这儿并不一味崇尚年轻、光洁和经过了翻新处理的外表,他们甚至更喜欢凝 重的陈旧,依然有活力的苍老,乃至显得很粗糙的质朴。生命每一阶段所呈现的 特征都有它值得欣赏之处,并没有什么规则要求我们只墨守一种美的标准,最现 实的做法还是,尽量就各自所处的状态树立相应的美学。Sharon觉得,一 个体格健壮的中年男子头上杂生一些半灰半白的头发,反而有一种经过了打磨的 刚健和不在乎修饰的酷劲。其实在美国电影中有不少令人倾心的情侣都是中年以 上的男女,从人物形像的塑造来说,他们特有的成熟、热烈和顽强,似乎正是从 那不再柔润的头发,有过经历的皱纹,以及皮肉已有点松弛的身体显示出来的。 生命在趋于成熟之刻,也就是显现出转向衰颓的迹象之时,应该让我们的苍老像 霜叶那样如烧似醉地显现出来。   美与不美,本无分于老少新旧,让人感到败坏趣味的只是像油漆旧家具那样 的翻新活。白发染黑的心理还是可以理解的,“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 丝暮成雪”,留恋青春的容貌毕竟有其值得同情的地方。危险的是,在商业繁荣 的浮躁鼓动下,俗艳的趋新在建筑景观上已造成了恶俗的破坏。最让人不能容忍 的,就要数某些古迹维修的工程,维修的结果几乎是用拙劣的翻新包装了之所以 称为古迹的旧貌。在中国的大地上,很多热衷“油漆”的匠人们一点也不懂得残 缺颓废之美,他们贫乏的想像力无法欣赏“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那样的苍茫气 象。他们打算重建圆明园,也许还想重修万里长城,因为他们更想招徕消费,想 发展玩乐性质的旅游,想拿翻新的文化遗产赚大钱。然而,雅典人依然维持其卫 城上神庙的破败面貌,罗马人也没有修补大圆型竞技场的断壁残垣,他们肯定知 道,很多已经陈旧或破损的事物都需以其既有的面貌显示本色的美。涂改不但是 徒劳的,而且是很滑稽的。 ■[目录][下一栏] ———————————————————————————————————— 【《倾向》专栏】 ————————————————————————————————————                           特邀栏目编辑:贝 岭 ·陈接余· 一个小时代的文学简历〔连载之三〕 ————————————————   一九八五年后,崛起的诗群:主要以其文学理论而区别于现行者的诗艺观或 美学至上论的,也许感到威胁的是在他们看来叫做“寻根”“复古”“首次新文 化运动”“新经典”的调和思潮。虽在一九八五年后,知识分子的地位由上升而 变为下降,文学理论转入思考“非文学领域”,集体经验转入个体经验的历险与 搏斗,甚至直到一九八九年后,谋生手段、界域、目的都成为生活攸关举措时, 这一代学子仍旧持续他们的“精英文化”。尽管这其中有所改变的是:非个人化, 学生运动和诗歌运动的非西学化,个体作用的社会化,知识分子的“亚文化”化。 当美学观为文学观所包容,文学观为非文学考察所包容,非文学领域及其学说最 终为作为社会思想的“亚文化”史观所包容时,成熟和夭折一齐隐涵于风起云涌 的修行之大道上下。   一个以中国古代被坎去头颅而仍然活着的英雄为名字的诗人:刑天,其反对 北岛的愤怒,并群起响应是否该由新诗潮本身的“纯文学”倾向来获得解释?虽 然这个被模仿的英雄只是在一个信仰失败的断代史上被塑成一个青年反抗文化的 象征品,但是,罢史述而就华美文章且造成具体思维上的文学传统面貌,和诗化 的散文传统,乃至几成正统的不正是“新诗潮”嘛?看上去似乎是对于“政治主 体”扩张的限制,实际上却构成规范诗歌行为与其对象化观念“整形”的后果。 如果文化人重新扬眉吐气,策划治世,诗歌便仅只作为一种休养之器了。其时, 散文化的成立与发展等所谓“文人读物”也就抑制了民间的本土诗性。任何整体 论的文学的奢侈,和理想化的诗文化都是可疑的。   这时候的或称“第三代”的诗人反抗可分别由以下五个问题来说明对“新诗 潮”的质询:   一、意识形态已经从“精英文化”或者“天之骄子”中抛弃,技术开放的引 进呈示一个前景,中国是否还需要“秀才”或者“文学知识分子”?如果需要一 个社会神话,是否以当代文坛的精神至上论或其范型化的诗坛作业为典型?虽然 传统失闻,但取而代之的是“社会文化”先导了一切,这个“文化”是以科学名 义来打击现代派的反抗文化的。   二、一系列观念嬗变,一系列现代学科的热点与学说传播于当代读书界。由 新诗潮到来的“文化复兴”,包括无能自足释义也无力示范的艺术诗学,仍然是 使用性的文学功能论,以及逃避、隐逸的精神贵族的经典寄托,加之西学的职业 作风,我们又再次面临一次“体用论”的文化境况?我们没有很好地学习西方, 相反只承担了首次新文化运动所形成的规范,新诗学与现代生存境况严重脱节。   三、几乎全部是校园才子,及其外围的民间学子:是在一个断裂的文化层面 上,在植入西方现代派文学艺术及其理论框架上作着探索与实验性的艺术作业。 他们并不是在做着文学整体性上的自足,或更新,或转换的工具思考,而仅仅是 反抗文化的情绪充溢于诗歌与非诗歌行为之中。抑制他们自发性之有价值思考的 是“新诗潮”的追随者。   四、当代读书界的构成本身就是一个隐潜的“群”文化,尽管这一知识给养 主要来自理论自修与整编西方文明之成果的习惯与再生:然而对“学院派”和对 “自学者”的双向蔑视之强弱项误会暂时还是以知识论为唯一依据的。中国三十 年代的那批现代派已经构成的上限与下限的文化的同构契合,暂时无法解释民间 性的、非文化倾向的,和新诗潮所依据的文学性规范。谁都是现代派,这就在规 则与反规则上引起混乱。美学之争已属次要,依据之争才是根本的:谁都是文化 大业的第一策划人。   五、由于现代主义思潮的所向披靡,解决一切的宏观云提,历史改元或者文 化更替成为可行性的中心课题,现代派文学艺术的洗礼开发了一大批天然而本能 的原创诗人,甚至所有欧美诗歌流派都能找到它的再传弟子,不一而足,在民间 的群体文学更是按照适合自己团体的面貌较多地在自发性思维上突破“现代性” 及其等义的“传统”“艺术本体”,独立地创造出自己的诗歌理论,与其外延投 向。这正是文学所特有的自足、整体、陌生化,主观性和反对传统性经典的特别 现象。   在“我们需要自己的诗!”这一名义下,“非非主义”的宣言是较完整地脱 离“文学主体”而引发“人文主体”思考的大事件。它不同于“大学生诗报”以 反世俗起,而以反自身终。也不同于“莽汉主义”或“西部汉诗”反抗经典的那 个“超文化”幻觉而归结为本土诗性的隐型文化,也不尽相同于后期实验诗社的 始于建立“主体诗”,尔后又在以理智入诗、情感服从意识的呈示因而反体验地 倾向为寓言诗的情感主体这个特例。   非非主义提供给暧昧又混乱的当代读书界之极端思考是:要么在继承性的文 化中,要么在发现性的文化中!   依据之最,实际上全部只是用于建立了文学的自足性。   主观性,每个人认识事物的条件。之前十年的探索已经先导了会话语言的人 工设计与回收的编码游戏。重在肯定与重申了审美造诣上的文学人性。   诗性自立,即诗的整体论。诗与真实的关系始终是诗歌有别于再生性艺术的 领域,它是认识论的模型。它的超验性只赖于此。达致真实的那个过程或其方法 即为诗歌的信仰。重建,或者模拟,它的美学担保是:任何本能的描述都是有价 值的。   反传统。传统是诗在传达人的意识造型的构成成分上的那个句法部分。发生 等同于转换:正是这一状态。起源于美感,归结于情感之秩序的那个型式:只是 诗。想象狂:只关涉它的神话与秩序(因而“非非主义”与“整体主义”论者如 出一辙;区别在前者是泛文学的,后者注重工具性的),那被构成的生命形式也 只关涉它的编码与组合,审美化无过于模拟潜知识或者“前文化”的重组。   工具要求,正是“非非论”所缺乏的,因而仍以感情的功能论为本体,从而 体现的只是一种外部反抗。   幸而,当非非主义将自己置于空前绝后的危境时,我们时代的大评论家之一、 青年诗人萧开愚及时地导读了非非论者在诗歌创作上的美学内涵,并且开宗明义 地为他们标引了一个一千年前即已身体力行的“非非先知”苏东坡的民间性诗化 实践:始终是来自民间的表述格致创立的一种“词话”文学在其逻辑上是非儒的, 即推开推理性表义方式,而在情愫与造诣上也是非道的,即反对外化,摒弃谣曲, 如果说词的格致因其规定了状象形意的对象物和主体的直接关联,且始终与人的 造型意念予以美学施控,那么工具越好,产品越无生气,强化的是修辞的话,那 被突出的还是主体人格;乃至后来的阳明心学。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动乱需要 人学。苏王先绩倒并非去推普什么,而是自足建立赖以活命济世的生活艺术;这 不是什么第三选择,象“亚文化”这个概念一样,它只作为社会主体的一个有差 异的修补与完整的同构性存在(而不是什么非非论的“变构”歧义)。   从成都走到南京,始创“东方人诗派”,对诗歌具有理想化尝试与实施的覃 闲梦,是个本土传统的今日西学化的策划者。其科学论的极端说(尽管是逻辑实 在论的)也是一个完整的文学理论。这和八七年之后,八九年之前他所主持的“ 诗歌研究会信息馆”时所援引的:“子曰:诗三百,一言以敝之,曰,思无邪” 的皈依传统构成一种奇观。   “人类是以诗的形象来思维的,任何语言都曾经是诗体语言。诗歌创造了人 类。”   “语言的事实就是语义上创造性的世界经验。”   “诗化语言系统内部充当一种自适应冲量或自反馈,建立和改进自适应模型, 表现在变异的协同作用上,并同化为一个新的整体。诗体语言(始终具有)对普 遍语言的创造与革命。”   “诗的存在先于语言。诗是恒常而持久存在的,而语言是对诗的应用。”   “诗是一种潜能,语言是一种实效。”   “从诗的系统到个别的诗,很大部分是一个形式的问题。它能自我展示,使 作品敞开一个世界,展示表达某种东西。”   “诗歌没有说出任何东西这一论题的正确在于:语言由中介转化或成材料引 起了信息功能的取消,这是另一本体论(非描述的,但却是创造的)功能得以发 挥的条件。”   在《思无邪》这份诗歌研究的同人刊物中,闲梦分析了三种类型的当代诗歌 规范的可行性。直观地说是以这样三个大诗人为代表的:柏桦,于坚,韩东(该 空灵与智性的语义功能的无知者,还有上海的一些变革时代的局外人,“他们” 作为《青春》文学刊物的“退稿群”被匆忙推出参与变革,几同“阿Q”革命。 其中是否有强龙屈服于地方一霸的降格以求呢?)。时代就是如此,尽管还保有 着这样一些研究的倾向:一首诗可以看着一个与一定言语环境相联系的言语整体 或称超句义统一体,包括句群、语段、语篇,其结构组合形式同样存在定值与异 值关系,可以结构方式的协同变异理论来研究(这儿定值即指日常语言,对它进 行自我调节和组织的诗体语言则因变异而带来不确定性)。   由西而东,上海的“海上诗群”,按照该词语所标引的涵义,似乎从没形成 过一种文学理论,但它却始终造就着自己独特的创作论。这里有个关键人物-- 刘漫流:其影响体现在提供一定的美学规定性。由于这个时代的本土诗性并无自 身的理论,也不需要观念的引论,从而仅仅倾向于阐释性思考,以理入诗正是上 海文化精英的有效风气,其优点恰在于:过程性极强,应答与构造,俱完整。典 型的诗章或传统性的精华正在于不乏那一内在的规则化范式,尽管它极易形成观 察即结构的确定性,但是,诗人一旦屈服于应用,顺应于表现,便会强化语言的 构象,窒息,或者截获人的自发性之可能展延的具体思维之感性(如石光华、宋 渠宋伟),创造性被置于一种型式的操作,其后果正是对一切可能的知识在(读 法的)编码上整序化了。所以他一方面极力纠正了上述形意方式的构象规范,从 而为先锋派的最大贡献即将那一规则的东西也一起提供的,形同“文化形态学” 的造型过程,另一方面他与“生不逢时的抒情诗人”雪迪一样,导致了形式相同, 而涵义序列却朝着分解的投向,引起“诗剧”倾向的“文学的奢侈”之例。艺术 效应上的逃避,是一种唯恐读者感染的设计,理性当然是以之纯化或塑造情感实 体的,反对“情绪流”之品殊为胜人,但是人的直接感受,意群魔法的技术性, 层次繁复,比籍丛生的间断性(律),标识性(绝)和非节奏的组合(对),使 之将中文诗体构成到一个展延句法魅力和形意刻划的重现“传统化身”的焦虑。 这是一个非理性的美学救赎论者。在限制文学,乃至非文学极端上,功不可没。 当时的上海诗界和其他领域一样,始终都是一个“观念的天国”,以后的孟浪、 京不特、陈东东所面临的不再是以非理性的现代思潮为主语,而是以情感的造型 为主语的非个人规范时期的文化形势就能适逢其时,“故知文之染乎世情,盖系 于时序之兴废”。 〔未完待续〕■[目录][下一栏] ———————————————————————————————————— 【如是我闻】 ————————————————————————————————————                             栏目编辑:祥 子 ·张 耳· 纽 约 诗 人〔连载之三〕 —————————————                 五   品葡萄酒可是门学问,产地,水源,土质,当年的气候,葡萄的品种,采集 的时间,抽汁,去皮的方法,发酵的湿度,温度,时间长短,以及盛葡萄液圆桶 的木料,过滤程序,甚至装瓶运输,都能影响酒的成色,口味。   半杯在手,轻轻一摇,先看颜色清浊,再瞧酒顺玻璃壁淌下来的纹路,举起 闻品后,才慢慢含一小口,沿唇腮腭腔舌缓缓转过,方送下喉咙,酒的浓淡甘酸 辛香就借着味蕾神经一齐传至大脑皮层--啊!杨炼选的这白葡萄酒的确不错, 爽脆又甘酸合度,味道不算丰厚,却也不薄。   中国文化中历来诗酒不分家,李白“对影成三人”醉眼朦胧,关汉卿“旧酒 □〔‘酉殳’〕,新酒□〔‘酉发’〕,老瓦盆边笑呵呵”等不及装瓶就开吃, 我们很有酒鬼诗人的传统。也许中国文人精神负担特重,伦理道德,加上读书人 救世济民的社会责任感,非喝它几盅才能放松执笔。身边熟知的中国诗人中善饮 的就不少。   严力专爱喝烈酒,洋酒国粹都行,饭还没上桌,就干上五粮液,苏格兰威士 忌送下去不搀水也不加冰。据他自己说,有一次边喝边写了一个通霄,天亮了却 胃痛不已,脸色惨白,四肢无力,急救车风驰电掣拉到急诊室一查,胃静脉破裂 大出血,高血压才二十毫米水银汞柱,马上开腹手术才止了血。另一位老兄能诗 善画,某日诗兴大发,开了瓶二锅头提起了笔,墨泼了一半人已半醉,眼盯着画 布,顺手摸了个瓶子就往嘴里灌,灌下肚去才觉得味不对,一看手里捏着调颜色 的松节油。跑到医院又灌胃又引吐,折腾了半夜,算是没中毒。   醉酒后“诗神们”仪态万千,沉默不语倒头便睡的有大陆诗人北岛;谈锋愈 利声调愈高妙语连珠的,如杨炼;骂声响起,甚至出手打人者如台湾来的秦松, 巴黎来的马德生。纽约住久了,少不了机会看见众诗人醉态。   西方似乎传统不同,诗与酒鲜有必然联系。狄龙·托马斯好酒,也没听见哪 位评论家认为他酒后出好诗,反而叹息如果少喝点也许能多写两年。当今美国诗 坛巨匠纽约客约翰·阿什伯瑞也是个嗜酒徒,一次两次进醒酒院戒酒。他自己就 说一沾酒就失控,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周围朋友们爱他的诗,聚会上大家默契, 没人向他敬酒,只给斟冰水。所以他在纽约期间,清醒时候多,诗也写得冲,出 了二十几本诗集,一再获各种诗歌奖,数数就差没得诺贝尔奖了。近年来更是老 当益壮,一年一部诗集,盛名之下其实丰硕。可是一到欧洲,他酒瘾便发,没有 贴身朋友看管,凡参加晚会,就喝得烂醉,回到纽约马上入院戒酒,才能开始写 作。   《今天》诗人兼主编北岛,提起阿氏就摇头,他们在欧洲做诗朗诵,开场后, 左等右等不见阿氏踪影,大陆女作家兼歌手刘索拉,等得不耐,站起来给听众唱 歌,一曲又一曲,从陕西民歌唱到瓦族情调,再到她自己的新作,阿氏才醉醺醺 蹒跚而至,话都说不清了。不过北岛还是满有眼力和胸襟,在《今天》上登出阿 氏的中文译诗,还亲自校正我的译文,可见他对阿氏作品相当看重。阿氏是纽约 诗坛大家,需专文介绍,这里就不打岔了。   古希腊文明直至后来西方文化中,酒神与阿波罗两大阵营虽然到了尼采的著 作里,才全面对立起来,酒醉失态在西方人眼里一直是种见不得人的耻辱,在基 督徒的教本里更是罪孽,即便在行形不拘,自谓持非主流意识的诗人圈子里,诗 与酒的关系也很暧昧。饮酒取乐中西相通,而酒醉赋诗则纯粹中国。西方人眼里 诗是种紧张动作的产物,或挖空心思,字缝里寻新巧,或情绪激烈,或精神变异, 或顿悟或魂迷,多半是沉掂掂的重量,少有国人酒后飘忽的轻。当然我是极而言 之,李太白醉诗也许不假,却很难相信杜工部的诗是趁酒挥洒而成。   话说回来,杨炼朗诵完毕,与友友,老蓝和我一道从中文系女教授家,星夜 驶回巴尔德学院“蜜楼”下榻,大家围着灯盘腿坐了,人手一杯,仔细品味这瓶 阿姆赫斯土产的白葡萄酒。大概是费了半夜口舌累了,杨炼一反常态安静地坐得 很深,友友却就着沙爽的琼浆,慢慢到来一个发生在太平洋岛国新西兰的故事。                 六   太平洋上三百万人口的岛国新西兰,因为中国诗人顾城他杀自杀一案,闹得 沸沸扬扬,名声远传。美丽的国家出了件很不美丽的事情,遗憾。在纽约听到传 闻自然吃一惊,后来想想也不完全在意料之外。   事发前一年,顾城与大陆几位朦胧派诗人应纽约亚洲协会邀请来纽约做诗朗 诵。大礼堂台上摆下名牌坐了,很是隆重。北岛庄严沉着,舒婷温柔娴雅,多多 紧张狂躁,杨炼慷慨激昂。轮到顾城,只见他缓缓站起来,僵持地登上讲台,头 顶一轮海蓝色帆布无沿圆帽。噢,这便是那顶著名的顾城帽了,据说从不离头, 而且有深刻含义。看上去似某种民族或某种宗教的服饰,但又不是穆斯林教的纯 白或纯黑圆帽,也不象犹太教的藏蓝或乳白的小帽,更不似非洲部落圆帽五彩缤 纷,不知典出何处,也许是他自创的顾家教?   顾城早年的诗句写得干净有力,一直让我佩服不已: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所以排除杂念听他的诗,谁想他竟用尖嫩的童声朗读,一派纯情,原文记不 清了,仿佛不断咏诵着“风啊,树啊,阳光啊,母亲……”,背诵到最后(他与 其他诗人不同,全靠记忆手不持册),嗓音发颤,泪流两行。老蓝不懂中文,看 完他的表演捅捅我,“没想到顾城这么年轻,这么天真烂漫”。翻翻手里的诗人 简介,顾城生于一九五六年,也是三十五六岁的人了,怎么这多年就没发展成熟 反而心智萎缩?他的简介也有意思,劈头点出他是朦胧派诗人中最年少的一位, 著名诗人顾工的儿子,就差没在签名后边缀上年龄了。说不出什么理由,我很失 望,象一心以为要品尝美味佳肴,却咬了一口变了味的肥猪油。   朗诵后酒会招待,大家混在一起,说说笑笑,欢乐得仿佛天不会塌下来,忽 然感到脊背发凉,一回身,冷丁瞥见顾城的目光隔着人丛横扫过来,不由得让我 心头一紧,拉上老蓝拔腿就走。从来没有人的眼睛如此令我恐慌,象发自另外一 个世界,处另一种生存状态的黑洞,绝对零点,或某种负性电场,绝然吞下所有 碰到的一切物体,光和热。谁想到诗人的眼睛能这般阴暗?那么怎么解释台上的 眼泪和甜甜的童音呢?   诗界多怪才,可顾城变态的目光一直留在我潜意识中直到爆出杀人案。大报 小报连篇累牍,分析伦理道德,分析男女关系,分析诗人与社会,分析世界观和 意识形态,不外力辩顾城有理或没理。依我看,都不着边,顾城精神分裂,是病 人,要分析得按病理论。倘若他能得到适当的医生指导,服上几片“多虑平”, 也许能恢复常理,不至于一跟头摔下去,还拽上可怜的谢烨。   友友叹口气说,他们哪里有钱找精神病医生?顾城夫妇与杨炼友友一样,从 人挤人的北京搬到树挤树的新西兰,孤独和贫乏两只黑手总卡着脖子,一口大气 不敢出。顾城夫妇在后院养鸡,准备下了蛋卖蛋,鸡肥了卖鸡,有肉吃也不愁零 花钱,计划挺美满。不料邻居见隔墙鸡飞尘扬心中不悦,跑市政府告状,说他们 在住宅区养鸡上市犯法,鸡粪满地,臭得很,引来卫生管理员,查封了顾家鸡场, 限一周内清理干净,不然要罚款关监狱,慌得一家子一气宰完大大小小上百只鸡, 油爆清蒸水煮红烧通霄作业,请来所有中外友人,连着吃了几日百鸡宴。   友友讲得有声有色,逗得我和老蓝笑出眼泪,杨炼说,你们还没听见更可乐 得呐。原来这群中国诗人艺术家,在饭馆跑堂端盘子,加油站灌油,盖房当小工, 替人家看孩子,血汗钱难挣,心中愤愤不平。在资本主义商品经济中,不能只给 人当雇员,干等着被剥削,早年的马克思主义没白学,大家凑在一起,筹资开店 经营菜蔬,当家作主人。诗人给菜店起名,书法家题字,画家粉刷墙壁,做室内 外装修,流线型柜台,货架雪白,玻璃窗宽敞。开张吉日,临街张彩放鞭炮,热 气腾腾,满室青翠,一派兴旺。   第二天晨起,拉起铁栅,推开店门,顿时大眼瞪小眼全傻了--室内霉腐气 刺鼻,菜架上黄褐蔫萎,不少叶缘已开始发黑,慌张反锁上门,七手八脚一捆捆 剥去腐烂菜叶,搞了小半天,直到中午才算整理干净,开了店门。望着地上一大 堆腐烂,心疼不已,算算损失了上百斤。别家店的菜为何总是精精神神,不见泛 黄发黑?踱过街去暗暗观摩,原来人家店里每半小时上水一次,晚上打烊后,还 要把全部蔬菜搬进冷室保鲜。早晨三四点上批发菜市购新菜,六七点将新菜储菜 整理上架,八点钟才开得了门,一天二十个小时,全然不象诗人们想象得那样清 闲自在,每天轮流坐店,又能看书写作又不愁吃穿。辛苦半日,巴巴等主妇进店 选菜,一颗土豆也要左拣右拣还讲价钱,两天一共收入不到十块钱。新建冷室又 要投资上万元,去银行贷款多少年才还得清?友友预感不妙,劝说杨炼马上退出, 别犹豫不决。   第三天刚开门,税务官驾到,微笑着祝贺新店开张,再递上一纸通知,说我 们已经注意到你店非法经营,如不马上注册就要吃官司。这下可令诗人们吃一大 惊--卖菜不光要建冷室还要登记上税!友友当机立断结束了为时三天的贩菜生 涯。大字招牌卸下来,对门老板走过街来,哎呀呀,你们也太心急,总得等上一 月两月才能看出名堂来。   “多亏我果断,不然不知要亏损多少”,友友两年后坐在纽约巴尔德学院“ 蜜楼”灯下,把这段经历当故事讲给我们听,还心悸不已笑不出来。   诗人不务实业古来如此,“不为五斗米折腰”,嘴头挺硬,亮出另一个层面, 即便折腰,这每日的五斗小米也不那么好挣,物质和精神的矛盾不那么好解决。 〔未完待续〕■[目录][下一栏] ———————————————————————————————————— 【编辑室简讯】 下月十日起本刊将发行张远山长篇小说《通天塔》增刊。 ———————————————————————————————————— 责任编辑:马 兰        校  读:祥 子 主  编:祥 子        常务编委:建 云、秋之客、马 兰、非 杨 发  行:亦 布        万维制作:晓 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