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文学月刊·1995年创刊
1997年第11期·1997年11月1日出版
  


               本 期 目 录
                ~·※·~

【本期作者:钟鸣】  诗五首:羽林郎鹿,雪在鱼眼镜头的观察下凤兮······钟 鸣  豹子······························钟 鸣  徒步者箴言〔连载之二〕·····················钟 鸣

【新汉诗】  清洁日··········唐丹鸿   四季···········黄友玲  夜醒···········心 乐   绝望的理由········雪 阳  目力的尽头········马 兰   ············祥 子

【潮声】  宠物···········非 马   活在这棵树上·······舒 伊

【河床】  微型小说四篇:父子俩偷情不知怨回乡············喜 菡

【六香村言】  写诗的五十个理由第五元素··················Elea ———————————————————————————————————— 【本期作者:钟鸣】 钟鸣,男,四川成都人,1953年生。重庆西南师范学           院中文系硕士毕业。曾办文学刊物《次生林》,自印诗集 《日车》。1991年出版随笔集《城堡的寓言》。1995年,出版随笔集《 畜界,人界》。1996年写作整理《徒步者箴言》。1993年着手三卷本的 《旁观者》。钟鸣诗歌注重母语的重新认识,和历史经验的掺合。自述早期诗作 风格“始终为复杂所纠缠”,自九十年代起转向整体构造,明晰多变且层次丰富 的表现手法,注重题材选择,及题材在地域上的隐喻性。除诗歌散文外,钟鸣尚 著有各类批评文章。提倡在个人文本及语境基础上进行描述性批评,反对集体化、 概念化的学院式批评。 ————————————————————————————————————                             栏目编辑:马 兰 ·钟 鸣· 羽 林 郎 —————         他有个肥皂的舌头               洛尔伽   北方有佳人,南方有羽林郎。   羽林郎,莫太失望,浮云片片,   正好作你故乡,你藏在豆子里,   挨着灰手两只,一别如雨!   清风啊,飘我衣,羽林郎,   你在测算么,可知霸桥飞鸾?   河里呜咽着羽人的面庞,   来辨辨,是娇女,还是羽林郎?   逍遥石宫,竖满碑帖,   岁月回往,幽镜难以复持,   我带来一撮你从未嗅过的头发,   门环熔铸的两只青铜乳房。   我从古城来,羽林郎啊!   兽伏于草,鱼跃顺流,   腊梅仍旧将在你瓶中芬芳,   而古时的羽箭也将青辉灼灼。   羽林郎,上射十日的羽林郎,   月中有好嫁女,梦里有归宿,   混沌的第一日我便仔细瞧你,   琥珀的眼睛,高高的鼻梁,   燃着蓝色的羽毛状的火焰,   泪流满面,滔滔不绝。羽林郎   你悄悄睃进了我的耳朵,   解我罗衣,我像鹤一样洁白。   羽林郎,你用最古老的钟鼎之声   萦我耳畔,使我忘了这遥远的古城,   这些壕沟,这些玲珑雕琢的塔,   半醒的井水和散发死人气的陶俑。   稻草上终将结满无情的寒霜,   北方佳人像云从窗口伸出头来,   南方羽林郎像羁鸟朝檐上飞起,   羽林郎,快迎接你温柔的嫁娘。   我从金晃晃的铜车向你飞来,   在淡绿的柳絮里向你委身,   像千年弦声绝唱放纵于你,   使你不胜悲喜,羽林郎! (1992)■[目录][下一栏] 鹿,雪 ———   你还在怨述什么,你的眼光触及后   它们就再不成群结队地在雪地上   你究竟抱怨谁,因为一成不变   你才丧失了目光,记忆,野兽也惧怕的   密室里的唯一火源和冬天的精神   它们的一句话在空气里就能败坏你   你的嫉妒,恨,都没有用,这些   仿佛是风暴留下的空余时间和恩遇   在悄然消失,顺从它们微妙的头颅   它们雪花般飘忽的魅力使你的子弹   也像雪花一样,无声无息的   你听不到别的响动,山峦在叛变   那些茸角,在最枯燥的时刻   也会像月亮中裸露的神木结伴而行   这之间,有一种高贵的秘密和   趣味相投,使漫漫黑夜吸取它们   伤口上的血,然后,变得更晦暗   它们与偶尔闪动的痕迹相处   为了躲避冷箭浑身都睁开眼睛   对于夜晚和清晨之间那些   神奇的观赏者和冷酷的猎鹿人   它们的举止含混,一身是雪   这些形状特有的一种寒冷你看不见 (1987)■[目录][下一栏] 背 —   一块刚从黑暗里升起来的石头   爱抚的第一级台阶,冰凉的物质   所有的空虚和寂静都隐藏在它的胚胎中   一个贸然决断的源泉,也是肉体核心的   最后一扇门,最具有真实性,是很擅长运用   权力的液体,影子和由外壳构成的局面   象白雪在精神丰富的区域里痛苦产生   象茫茫战火里小小的一片胸甲   默默改变着自己的命运,为爱的光芒照亮   它说不出那样的诞生和纯粹   但知道,那些出于折磨的柔情之手   那些阴影里盲目的摸索,谁将是占有者 (1987)■[目录][下一栏] 在鱼眼镜头的观察下 —————————   有的东西尖叫着变了样   有的却被黑暗唤醒   比如,生活在楼角的一只猫   它的样子,有点象布勒松   比如,一个被钉死者日益腐烂的   躯壳,他还有话要向健康的人述说   还有只搭着列奥那多·达·芬奇的弓弦   射向中国的碗,哈亚姆之星!   一棵蛰伏在冬天的树   一枚被高更画烂的苹果   虫穴居里面,像爱斯基摩尔人   一个影子在公园里白白地等着   树叶沉得很深很深,深不可测   肉浮得很浅,浅到裸露的膝盖   一个瘦子把空气里的岩石揣摩   啊,这些,通过鱼眼才能看到   那是游动着的第三只黑眼   我曾用它来观察分裂的房屋   结果,它像放飞的纸鸢被烧掉了   像《荒原》说的:我要在一捧灰里   让你看到恐惧。当我游过一扇门时   门框突然变得格外狭窄   我的黑眼睛越是往外凸   白色的世界仿佛就越小,问题越尖锐   或许,这就是斯宾诺莎的原理   你得睁大眼球,因为没思考   你就必须带着鱼的思考   鱼的生活方式,鱼的游猎   鱼一样的扁形思维,灰色的   而非亚里斯多德逻辑式的   你得像个流浪汉在阴影中跳舞   用门缝来讲未来世界的传说   桌面上的影子变得更光亮,更具体   一枚古化石,经过神经质地放大后   成了风中头颅,一片飞雪   人间有太多不公平,由鱼来报复   而人不能报复,因为人在自身循环   像一场恶梦,蚂蚁展示它的头盖骨   魔鬼也只能索然无味地躺在弹簧上吸烟   处死一个骷髅,因为它有皇宫的形状   世界曾把斯宾诺莎像我现在一样   关在只有老鼠为伴的阁楼里   让他在门槛上磨厚厚的镜片   好像在赎什么罪,对着月亮钩子   消磨时光,辨认各种脸形   有荷兰式的,有亚利安式的   也有中国式的辫子和阴阳头   它们像玻璃粉齑一样被消化掉   在城市里被弯曲成更抽象的空间   孤独的人,总是用鱼眼看灰幕后   一把扫帚,暗淡的光线搭起戏台   一顶帽子,一对乳房,下颌样光洁的   塑料盒,纸形的圆顶建筑   这就是被瞳孔笼罩的日常事物   虽然,并不像过去那样敏感   但却占据了我们的视线   只是因为一点时间起了变化   只是因为通过脚灯样的鱼眼看到   一些热爱抽象事物的古怪的人   还有些鱼和用鱼眼思考的人 (1995)■[目录][下一栏] 凤 兮 ———   寂灭的鸟儿消逝在空洞的风里   仍然可以看见它,迷乱的翅膀已熄灭   但和谐的光比所有的巢栖者   都更清楚,虽然我们整体还象   一个急需光线的瞽者,甚至   摸不到它,连升天的梯子也变成了灰   它集中了最后一点羽毛,在夏季的   蝉鸣中,延长细腻的蛇颈   月亮在它背上更加朦胧浑圆   双耳在冰冷的灰里抖动   死者在树上陈列他们的身体   合成一个乳白色的小小胸像   在没有温度的四大元素与火焰中   我看到一条螽斯小小的臀股   一个整夜扣动心弦的灵魂   正在那里凿深井,捏造土龙   我看到了一具带弧线的残骸   听到丁丁的伐木声,没一只鸟   不在用圆润的嗓音说它是无辜的   没一匹树叶不在碧梧上写下   颓唐的字句,在萧条中超度死者   饶恕那些暴虐无度的人   它在鱼儿戏游的水潭交颈接翼   并将自己拆散,像麋鹿解角   我很想认识这只不死的鸟儿   它的五彩羽栖落在哪一棵树上   哪一个星球,哪块没耕过的土地   我脸色苍白,两手合十,昼夜不停地呼吸   这个永不厌烦的地球,仅仅因为它   任意晕眩,随心所欲地死   我们该怎样才能像它在树上   振翼修容,在随风飘散的   肌骨上准确捕捉死者的目光   把悲哀留给已满千岁百龄的虚清   它像一匹绿叶欺近我们   在闪烁的灰里刨出一些爪和燧火   而不是被刺骨的冷风缓缓卷走   或像呼吸的隔膜无影无踪   我们的四肢比它的冠要柔嫩,轻微   但怎样才能超越痛苦   是以人血涂面,消失在地下   还是在清晨,像僧侣那样隐逸   或走过植物园成为一种构造   在咽气断壳的氧化物中,我看清了   它华丽的隐身术,听见了它的声音   或许那是树干相互叩阶的声音   我只想知道它的影子会埋在哪里   它是否穿过了日月星辰,它的灰烬   吹入虚构的涅 或死者脸上的须眉   我们仅仅是在黑暗中风闻了它 (1995)■[目录][下一栏] ·钟 鸣· 豹 子 ——— (给画家何多苓) Viens-tu du ciel profond ou sors-tu de l"abime, O Beaute? ton regard, infernal et divin.①   在中国的类书中,很少有提到豹子的。一般是在老虎的辞条后附加一条,以 表明这种动物的存在。因为,人们喜欢把老虎和豹子看作是同一种动物的变形。 汉语最古老的词典《说文》写道:“豹子就象老虎。”波德莱尔,托·史·艾略 特,里尔克,博尔赫斯在他们的作品中,也都认为豹子和老虎有着神学和民俗意 义上的通用性。这并非完全是因为人们混淆了两种不同的动物,而是因为他们非 常尊重那些隐秘的习俗,尤其是与肉体,灵魂,和上帝有关的习俗。   一般人不大知道,豹子在中国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做“程”。“程” 就是程度,克制。据说这个名字来源于人们发现豹子具有节制食欲的美德。豹子 不象其它动物,有了点猎物便朵颐大块,狼吞虎咽吃完了事。它们非常克制自己, 不容许因为贪食而影响自己的身材和奔跑的速度。所以有首古诗写道:“饿狼食 不足,饿豹食有余”。克制自己的欲望被古代圣人看作是一种美德,而这种美德 却出现在豹子身上。有个叫列子的圣人,甚至认为是豹子生下了马。马也是中国 古代圣人非常崇敬的一种动作协调而又能约束自己的动物,较之其它动物,豹子 具有更良好的隐蔽性和与此完全适配的支付能力。走起路来,它的脚步就象树叶 在地上摩挲,比老虎轻柔,也比老虎狡猾。它们常常在交叉的路口兜圈子,布下 迷津,让追踪者不知它的去向。豹子不仅要逃避猎人,还要躲避一种叫马的动物。 这种出现在古代东方的食豹之兽,据说形状象一只鸟,雪白的身体,但尾巴是黑 的,头上还长着一只角,有老虎的牙齿和爪子,吼叫起来声音象敲鼓,这显然是 针对豹子的阒然无声。豹子的性爱也不象老虎,会通过月晕暴露给猎人。它们总 是悄悄地提前到达某个地方,等候它们的配偶,彼此发出安全而欢愉的叫声,并 常常在秘密而不固定的巢穴警惕地进行。也不会待上很长的时间,因为这太危险 了。豹子相信即使是最凶猛的动物,情欲也会使它们由于昏迷和倦庸而容易受到 伤害。曾有人说法国情侣在床上很像豹子,因为他们热衷于浪漫而短暂的恋爱, 并坚持睡对床。   豹子天赐的斑斓皮毛有很多种颜色。在古书里提到最多的是红色豹子和黑色 豹子。是贡给皇帝的上品。还有青豹和丹豹。吃了青豹,人会变得聪明起来。而 丹豹的骨髓搀和着苏合油点烛灯,暴风骤雨也刮不灭。后来出现了令人难以置信 的白色豹子。于是,白色豹子的珍贵轻而易举就取代了赤豹和玄豹。传说的白色 豹子,长着大象的鼻子,犀牛的巨眼,憨牛的尾巴,猛虎的四足。豹子变化无常 的皮,美得来竟让人怀疑这是上帝的秘密符号。博尔赫斯称它为神写下的不可释 读的文字:我想象着时间的第一个早晨,想象着我的神把它的信息委化于豹子的 生动皮毛上,让它们交配,让它们繁殖,无穷无尽地,在山洞里,在丛林中,在 群岛上,使得最后的人类能够得到这个信息。②   博尔赫斯说,理解这些文字,需要用漫长的岁月来学习这些斑纹的规律和形 状。这与中国一个书生研习豹子身上的神秘图案,最后写出无可匹敌文章的故事 相吻合。中国人是最为鄙薄自己的种族,但从皇帝到目不识丁的老百姓,却都崇 拜会写得一手漂亮文章的人,因为他们掌握了神的衍理方法。所以中国有句古老 的名言说:“有文为不朽。”人民相信只有辞彩斐然的文章能够将祖宗的名望真 正地传下去。故有“豹死留皮,人死留名”的至理名言。   中国人对豹子的美的态度,有极实用主义的一面。人们相信胆子小的人吃了 豹胆,就会变得勇敢。而王者则必须吃熊蹯豹胎。纣王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但他 却成了一个非常残暴的人。这点值得怀疑,因为有圣人说只有仁者才能为王。但 有些玄学家说,“豹”字与“残暴”的“暴”通音,说明豹子本性残忍,吃了豹 子任何一个部位都可能变得凶残。有的玄学家不同意这种说法。他们认为“豹” 字的两个符号只与豹子长长的脊梁骨和苗条有关。当它行走时,这根很长的脊梁 骨就高高地隆起。中国人把豹皮上令人眩惑的圆斑看作是金钱的象征,而西方人 则看作是玫瑰与火焰的象征,是圣灵和魔鬼的象征。   豹子在东方的神学意义,是通过一个将军和女巫的故事表现出来的。三国时 孙权在武昌狩猎迷了路,他带领随从东奔西突,始终都要回到瘴气弥漫的林中小 径。等他们第三次转回原地时,遇上了一个捡树枝的女巫。她问孙权捕到了什么。 孙权说猎获了一只豹子。这个女巫神秘地问这位将军,为什么不把豹子的尾巴竖 起来呢。说完就和瘴气一块消失了。狩猎的队伍毫不费劲便踏上了归途。后来, 孙权和他的军队被重兵包围,然而又化险为夷,这时才明白森林里的女巫让他竖 豹尾是一个神谶。正象赫拉克利特说的:“女巫用狂言谵语的嘴说出一些严肃的、 朴质无华的话语,用她的声音响彻千年。”从此在帝国所有朝代皇帝庞大的仪仗 队的最后一辆车上,都必不可少地悬着具有魔力的豹尾。   出现在但丁《神曲·地狱篇》中的豹子,引起过不少猜测。但一般都同意这 灵巧的豹子象征淫欲。在《旧约·耶利米书》中,上帝耶和华说过“难道豹会改 变它的斑点吗?”以此比喻人类行恶的深重罪孽。   其中“在田野山上行奸淫,发嘶声,作淫乱”,有人认为指的就是豹。但也 有不少人怀疑,会不会是耶稣基督的变形呢?是他所代表的原始之美的象征?因 为但丁描述的,豹子在破晓时分是随着神爱所推动的美丽事物出现的--实际上, 应包括太阳,群星和豹子--这让人联想到《新约·马太福音》中的耶稣变容( The Transfiguration)。当耶稣带着彼得、雅各和约翰登 上高山后,耶稣突然改变了形像。他的脸面象太阳一样明亮,衣裳洁白如光。《 圣经》的经文曾影射过,豹子就是耶稣。而且有人肯定这是一只白色的豹子。因 为耶稣经常通体有悦目的白光,这与但丁描写的皮毛斑斓悦目的野兽不谋而合。 里尔克在《圣画》(Pieta)的诗里写道:     耶稣,我又看见你的双足,     当年一个青年的双足,     我战战兢兢脱下鞋来洗濯;     它们在我的头发里迷惑,     象荆棘丛中一只白色的野兽。③   托·史·艾略特,明显延续了欧洲神秘主义诗人威廉·布莱克的习惯,喜欢 把豹子耶稣说成是老虎耶稣:“在一年的青春期中老虎基督来了”。④人们最感 兴趣的是《灰星期三》里的一句诗:     夫人,三只白色的豹子蹲在一棵杜松树下⑤   很多人为此感到迷惑。当有人要诗人解释时,艾略特只是反复地朗诵这句诗 --因为这太简单了,你只要读《马太福音》耶稣变容后面的一段文字就明白写 的是什么了:“…忽然有摩西,以利亚向他们显现,同耶稣说话。彼得对耶稣说: ‘主啊,我们在这里真好。你若愿意,我就在这里搭三座棚,一座为摩西,一座 为你,一座为以利亚。’说话之间,忽然有一朵光明的云彩遮盖他们。且有声音 从云彩里出来说:‘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悦的。你们要听他。’”人们应该有 理由相信,是披着圣光,在古住今来许多对立事物中变化的耶稣,激起了人类对 不可能有的白色豹子的幻想。   有关豹子袭击其它动物的方法,许多有趣的描写是值得注意的。有说豹子在 充足的睡眠后,会发出甜美的叫声,而身上弥漫诱惑一切雄性雌性动物的芬芳。 博尔赫斯说,这种芬芳是各种花朵和蓓蕾的总和。这不仅使人联想到波德莱尔喜 欢把女人看作是美和肉欲混合的老虎,Les yeux fixes sur moi,comme un tigre dompte⑥,而且也会联想到他 对女人芳香的古怪赞美:“仿佛嗅到你血液的芳馥。”⑦在〈首饰〉这首曾被作 为禁品而删除的诗中,波德莱尔关于老虎女人的描写,与老虎耶稣和豹子代表耶 稣及淫欲的双重象征有一种暗合:     她像一只驯服的老虎盯住我,     茫然而神情恍惚地变换着姿势,     那种淫荡和天真无邪的混合     给她的变异又添了奇异的疼痛。   波德莱尔所迷恋的这个女人,弗朗索瓦·福榭在其《波德莱尔传》中是这样 描写的:“突然,一个贵妇人似的姑娘出现在戏台上,说了点什么。她是一个黑 白混血儿。波德莱尔有点惴惴不安,他通过节目单探究这个奇妙幽灵的名字。他 发现了她,让娜·迪瓦尔。可他的手为什么要发抖呢?去征服一个化了装的女伶, 这是一个多么有趣的念头啊,但却并不蠢。”⑧因为正是这只放浪的“香水瓶”, 这棵迷人的忘忧草和毒芹,这只身上弥漫着可以透过任何物体的强烈芳香的老虎, 后来用她危险的幽香激起了波德莱尔深沉的本能和美感,使诗人迷恋她那吐香的 肌肤尤如迷恋虎豹之美。豹子猎食的另一种高明的方法是,豹子用自己的美来吸 引它们,使它们由于喜悦而忘记被吞食的危险。意大利画家列奥纳多·达·芬奇 持这种说法。列奥纳多在他神秘的扎记中留下了关于非洲豹子的直接描述。为豹 子的美所吸引的动物,最怕的是豹子凛冽的眼神。所以豹子在吸引它们时,一般 都机灵地斜下它们紧凑的头部,眼睑虚饰,目光含混低视。尽管列奥纳多有过许 多传记作家,但他们当中却没有一个人相信,野性的豹子,会对他的理性起什么 作用。但有个意大利的圣画研究者,对列奥纳多却有惊人的发现。他认为,列奥 纳多圣画中的女性(许多画已经失传),都具有豹子这种以美和低视引人入胜的 奇怪特性。在留下来的作品中,著名的《岩间圣母》和《博士来拜》里的圣母最 为明显。还有就是一幅圣安娜的头部习作和李塔圣母的素描。最让这位中世纪圣 画学者兴奋的是,他发现《最后的晚餐》中,耶稣和他最忠实的使徒马太也具有 这种特性。《圣经·新约》里,卷首的《马太福音》就是这个马太写的。他描述 了基督耶稣降临的预言。   这位圣画学者曾看到过列奥纳多许多原作,所以他非常有把握地说:当你面 对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每幅画作时,就会象保罗对着一面技艺精深的铜镜。⑨ 你会看到太初的光芒,看到耶稣的骸骨和一只飞逝的豹子……。这几句话中关于 镜子、太初的光、耶稣的骸骨和飞逝的豹子,后来引起了整个圣画学的混乱。太 初的光,显然是指《创世纪》里“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说的。骸骨,有 说是指《约翰福音》中“他(耶稣)的骨头一根也不可折断”,也有说是《以西 结书》中所谓“骸骨复活”。还有一种说法是,耶稣的骨头坚硬如豹而将四散, 这与东方把白色豹子的骸骨,当做佛骨送到其它国家寺庙的说法吻合。   尽管对三个基本意象的理解众说纷纭,但都意识到,这位圣画学者是用光芒、 骸骨和飞逝的豹子,作为圣画技艺演进三个阶段的神秘象征。可惜他的《圣画和 徽章学中的肖形研究以及相关的世俗传奇和轶事》这本书失传了,只留下只言片 语在中世纪著述中为好奇的人所引证。波德莱尔曾在他的《灯塔》这首诗里,以 美术批评家的眼光描述过列奥纳多、鲁本斯、伦勃朗、米开朗基罗、戈雅、德拉 克罗瓦几位画家的特征,里面有这样的句子: Leonard de Vinci, miroir profond et sombre,     列奥纳多·达·芬奇,幽深的镜子   德国作家皮阿提(D.C.Peatie)写过不少文辞优美的名人传记。 在列奥纳多的那篇传记里,有些描述不由使人浮想连翩。列奥纳多有许多发明都 写在扎记上,他非常神秘地用左手写字,而且是从右到左,谁要读它,就必须通 过镜子的反射。他的内心十分寂寞,从来就未碰到一个足以和他等量齐观的人。 当我们想跟上去捕捉他身后留下的长长的背影时,他微笑着的样子却总是跑在我 们的前面,高视阔步而去,任凭怎样也抓不住。列奥纳多出生在意大利的佛罗伦 萨,却死在法国。他是个孤独的私生子,晚年时却弟子如云。他在中世纪对军事 科学的研究却达到了二次世界大战的水准。那幅《岩间圣母》本是卖给一个宗教 团体的,但经过二十多年的官司,他却卖给了法国国王,而把复制品给了原来的 买主。列奥纳多恐怕是世界上画得最多的人,而最后他的身边只剩下三幅画。他 死后除了不知去向的外,也还有许多分散在巴黎、伦敦、米兰、都灵、佛罗伦萨、 威尼斯和莫斯科的博物馆里。俄国学者A·古贝尔,也是见到列奥纳多真迹最多 的人之一(他后来被斯大林这只老虎吃掉了)。其中包括在法兰西学院失窃的插 图手稿,这些手稿后来编辑成了《论鸟类飞行的法则》。古贝尔在他《列奥纳多 ·达·芬奇传略》里谈到《蒙娜丽莎》的时候说:在没有眉睫的脸上显出刚刚可 察觉的微笑,引起了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人们无限的幻想,因为,那介于哭和笑 之间的脸部动作,隐藏着谜一般的魔力和邪气。这点很象十六世纪一位作家说的: 在这幅肖像中,你好像看到一种野兽的血在皮肤下跳动。   古贝尔和许多人还发现,列奥纳多的素描具有一种漫画的特徵:“那种素描, 稍稍有些可笑滑稽,但它们更是可怖,好像自然也会创造那样的怪物。其中有些 人的面孔几乎变成了野兽的嘴脸:艺术家或把它的鼻子拉长和削尖,它就变成凶 猛的飞禽的嘴巴,或把脸形弄圆,再稍变一下口、鼻和眼的形状,就使人变成了 狮子。那种怪物,是列奥纳多用创造的想象所绘成的,是与美的人的形像绝对相 反的东西。”⑩ ------------ ①波德莱尔《美的赞歌》:“美啊,你来自天空还是深渊?你的凝视残酷而神圣。 ”Hymn to Beauty, Tr. Dorothy Martin, Flowers of Evil, A New Directions Paperbook, New York, p.29. ②博尔赫斯《神写下的文字》,上海译文出版社,《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王 央乐译。 ③冯至译,上海文艺出版社,《外国现代派作品选》。 ④T.S.Eliot, Gerontion. Selected Poems,Faber And Faber, p.32. ⑤T.S.Eliot,Ash-Wednesday, p.85. ⑥波德莱尔《首饰》:她象驯服的老虎盯住我。 ⑦波德莱尔《露台》:我仿佛嗅到你血液的芬馥。 ⑧Francois Porche, Charles Baudelaire. Tr.by J.Mavin. New York, Horace Liveright Inc., p.70. ⑨参见《新约·哥林多书》第13章,12节。 ⑩A·古贝尔《达·芬奇传略》华东人民美术出版社,1954年版 ■[目录][下一栏] ·钟 鸣· 徒步者箴言〔连载之二〕 ——————————— 22   卡夫卡或许该这样写:亡灵在报眼上舔着永恒的苦河。 23   当我得知,希波克拉底说过胖子比细高的人更容易死去这样的话后,便替瘦 子担心起来。希波克拉底很有可能本人就是个瘦子,而医生从不诊断自己。 24   一个聪明人当他知道自己和一个聪明的人在一起时,便更加聪明。而多数人 则只愿把周围的人当作傻子。 25   永远不要把另一支剑交给国王或任何形式的僭主。 26   孔子出游死亡不复存在。 27   蛇珠千枚不及玫瑰一朵。 28   皇帝和牧童出外郊游,遇到棵神树。皇帝从树上牵走了两条龙。牧童牵回来 什么呢? 29   有天,我误把一只饿老鹰当成了抹桌布。桌子倒是纤尘不染,然而,屋里却 开始弥漫一股浓烈的羽毛味和稻草味。我们对鸟类究竟知道些什么呢? 30   写作时,我捻着下巴上的胡髭。有人根据白头搔更短的原理说,那是呕心沥 血的表现。殊不知,我恰恰是在最漫不经心时,才那般忘我地捻胡髭。看来,对 任何一方它都属多余。那便让我们像在草地上拔草一样好了。 31   我观察一个窃词贼已老半天了。他笑容可掬,左顾右盼的,一点也不尴尬。 他非常沉着,自然也很聪明。他不授人以任何把柄。拿这样的人该怎么办呢?要 么赞美他,重蹈覆辙,也当个窃词贼;要么,自个在心里立个界线,积下阴德, 词便给你意外的惊喜,犹如大难不死所享的后福。不要捉来每个词做你灵魂的囚 徒。   关于阴德的故事是这样的:有个孩子出门,遇见一条两头蛇。出于恐惧,他 打杀了这条蛇。因为传说,凡遇上两头蛇的人,很快就要死掉。孩子回家后,忧 心忡忡。母亲事觉蹊跷,便问他是怎么回事。孩子把打蛇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 最后焦急地问:“那么,现在这条蛇在什么地方呢?”孩子说:“因为怕别人遭 到和我一样的不幸,便悄悄将它埋了。”母亲这下高兴起来:“孩子,现在你没 事了。因为,你这样做时,便积了阴德。阴德救了你。” 32    一个落伍者总想跑到排头去证明自己不是落伍者。其实队列完全可以掉过 头来更容易地证明这点。 33   传说中的刑天,实际上是在什么也未改变的前提下降低了一个档次。 34   徒步者最不该忽略的便是蚊虫叮咬的微痒。 35 〔薄刀和郁金香手印的故事〕   有个印度王,叫伽当,神勇多谋。凭新造的薄刀,讨袭了许多城邦,所向悉 降。他非常气恼,因为没有一个国家,想真正地抵挡他一下。所以,他极渴望遇 上稍有实力的对手,而非见了他就落荒而逃的人。可敌人太弱了,不堪一击。他 们落后的武器,相比之下,过于沉重,挥舞起来,踉踉跄跄的,要多狼狈,就有 多狼狈。而印度王,威风十足。他不断扩充着自己的世界。当他驱着手持薄刀的 军队前进时,完全可以兵不血刃,所向披靡。光是大军老远扬起的尘灰,惊散的 飞鸟走兽,还有银鱼似翻卷的战刀,就足以使任何强大的敌人溃散。胜利太多了, 他便对入城和凯旋有了特殊的嗜好。每攻下一座城池,他都要骑着神骏,在小股 精锐的护卫下,飞速绕城一周,然后,让人摘掉城徽。城里的人,不知道怎么回 事,都跟着喝彩,鼓掌。这似乎很有必要。因为,城徽毕竟是营造这座城市的标 志。如果挪也不挪一下,就驻扎进去,那么,会有许多人以为,皇帝只是到别的 行宫去换了一下装束,或做了短程旅行,就回来了。朝廷内部的事,素来不为人 民所知。同时,大家也习惯了根据年号判断王朝的性质,城徽,又是年号更改和 持续与否的见证。再说,印度王希望在任何地方,只要是他的辖区,都应该出现 胜利的标志--那是块没有文字的金属薄片。有时,人们实在找不到整块的金属, 便用铜镜子代替。这比张灯结彩,满城贴安民告示更宽慰人。制造长矛和薄刀的 工匠,住在宫里。这和其他国家有点不同。因为要造极薄极薄的快刀,需要特殊 的工艺,能圆满掌握这种技术的人不多,加上保密度极高,人们便另眼看待那些 造刀的工匠。他们与辟臣和高贵的女人混蟒说话。秘密就在这里。因为他们铸的 薄刀,虽然轻巧,携带方便,但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由于缺少基本的硬度, 碰到如柱的热血,便会熔化。这些漂亮的,怕血的刀,这些银样蜡枪头,顶多只 能使用一次,但伽色伽当确信,这一次永远也不会出现。如此超薄、精良的武器, 由于它产生的幻影,由于人们对不熟悉的东西怀有莫名的畏惧,加上传说和谣言, 它们也就像主人一样,永远喝不到血了。有时像死神一样。伽色伽当毕竟还是个 战士,所以他有时也很好奇,想看看,这若大的天底下,有没有一个武士,能觑 破其中的技术和秘密,陷阵于游刃。他当然是不会被杀死的,因为印度王已暗暗 发誓绝不杀这样勇敢的人。只要这个武士能出现。这相反的愿望,所带来的刺激, 绝不亚于把胜利的赌注押在不可能的血刃上。真正两兵相接,士兵敌人,都难以 察觉自己的脆弱,勇敢者,由于无知而勇敢,怯懦者,由于无知而怯懦。进攻逃 窜,同样愚蠢。   相反,另一个印度王婆陀婆恨,他厌烦杀戮。他认为,天底下最具杀伤力的 是嫉妒和仇恨。因此,他的武器,自又另当别论,不是一般的铜铁,而是一种布。 或者说,是用一种很特殊的布织的葛衣。当他的人民,举国上下,忘我铸布时, 婆陀婆恨王,却像蜜蜂似地,手染郁金香,一层层地拓在原料上。用这些拓了手 印的布料,做成服装,肉眼是看不什么来的,但一当谁穿上了,凡是男人,背上 就会出现淡蓝色的郁金香手印,如果是妇人,则出现在玫瑰色的乳头上。这些磷 火似的手印,使人们相互猜疑,嫉妒,仇恨起来,仿佛真的有种什么罪恶,悄悄 地就附着人们的身体。你不能不穿衣服啊,但一穿上这些衣服,出现的郁金手印, 又会使你觉得自己或别人犯了什么过错。谁也控制不住这种想法。连伽色伽当和 他的妃子,也未能幸免。因为,在接受一个战败国的礼物时,有人献上了这种染 过金手印的衣服。   伽色伽当气急败坏,发誓要剁掉婆陀婆恨王的手脚。但他十分气恼寻找不到 这些贾市而过的敌人。因为,只有在郁金花开时,这些散布四处兜售衣服的游民, 才聚集起来。脸上用郁金染了颜面,手持花朵,玩着爱情的游戏,面孔变着色, 季节一过,便秋风落叶似地消失了。   最后,伽色伽当,派出很多暗探,好不容易才搜寻到这个聚散无常的国家。 但它的人民却说,婆陀婆恨只是个名字,实际上他们没有国王。为了使伽色伽当 相信这点,他们甚至还推出一樽金人。说这就是婆陀婆恨王。伽色伽当知道这是 计谋,是在拖延时间,便愤怒地用薄刀砍断了金人的四肢。也算履行了自己的诺 言。没有流血,薄刀也未露出破绽。其实,婆陀婆恨王,被他的人民藏了起来。 不过,当金人四肢被削断时,他的手足,在相同的部位,也未能幸免地应声落地, 奇怪的是,竟然没流一滴血。谁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早知如此,婆陀婆恨 兴许也就真地要去赴死,去面对怕血的刀了!(本故事,取材于段成式的《酉阳 杂俎》) 36   圣书说唯王建国,但这个王却在林子里弹丸打鸟。 37   我们常常接纳一个必须马上放弃的真理。 38   有个刺客要进宫刺杀皇帝。走到中门,卫士见他神色凛然,便有些怵惕,并 紧急宣读了以下条律:“丧服凶器不得入宫,潜服贼器不得入宫,奇服怪人不得 入宫。”刺客问:“那么,哪条适合于我呢?”卫士定神仔细看了看:“有一条 二条之嫌:凶器,潜服。”刺客为了使他放心,便解下佩剑,卸了胸甲。随后, 卫士挥挥手,就不再理睬他了。刺客不慌不忙,走上殿阶,进了皇宫。皇帝面带 微笑,安祥地站在那里。刺客用一根手指头就戳死了他。 〔未完待续〕■[目录][下一栏] ———————————————————————————————————— 【新汉诗】 ————————————————————————————————————                         栏目编辑:祥 子、马 兰 ·唐丹鸿· 清 洁 日 —————   今天我不会   温暖和柔软   不具有你喜欢的   高难度形状   也收敛了那些   夸张的激动与媚态   我被人心所向地   抚摸过,这类阿谀   导致肉体产生了   甜蜜、矫嫩   小心轻放的   贵族式幻觉   恬不知耻地忘记   它藏污纳垢的现状   枯槁腐臭的未来   今天,我比斗牛士的   红布还具挑战性   我将拉开围栏   向你招展,最后   英勇落在你暴乱的   蹄下   一向忠顺的家犬   突然疯了   迎头棒击   狂吠才嘎然而止   今天我热衷于   皮肉之苦的精神享受   多么必要的警告!   我是一堆活动垃圾   供你铲除,我的身体   留下了扫帚的痕迹,   我甜言蜜语的下巴   承认了不堪一击   我期待已久的   环境保护运动开始了 (1992.7)■[目录][下一栏] ·黄友玲· 四 季 ———   四季的风火轮旋转着   掀起我的裙摆   又吹乱我的长发   叫我在夜间喘息   又飨我以明媚的永昼   我还没坐定   另一出好戏又上场   我站着鼓掌   应接不暇   直到累了   迳自睡去   醒来春去已秋来   尘世已千载   宇宙的次序一如外衣   主人卷了起来 ■[目录][下一栏] ·心 乐· 夜 醒 ———   季节   仿佛一壶茶   越发淡了下去   今秋   是手捧一杯淡淡   凉茶的感觉   仍浓的   是另一杯   夏天的记忆   收音机   沉迷的轻歌与陌语中   忽现出一个清晰的旋律   欲追时却已消失   仿佛初醒的逝梦   存在   也只是个依稀   踱出屋宇   浩月   是另一杯淡茶   当空浇下   寂静的夜   这世界   是那么和谐而纯净   尘土不扬   巧器无喧   甚而野犬都停吠了   今夜无风   但秋风的感觉   竟透过掩起的门扉   透过盖了一夏的巾被   透过肌肤   直透进   骨髓中来了 ■[目录][下一栏] ·雪 阳· 绝望的理由 —————   昨夜我是一个流浪者回过头来   只有新降的雪没有别的发现   过时的愤怒是不能向外表达的   一个诗人也不再有美丽的诗篇   回头转脑能看见什么呢   盈袖的是风鼓动在身体和衣服之间   能看见的都不是我   衣服在身体之外发布宣言   血和泪有海水的味道   虽然土地一代一代地养活祖先 ■[目录][下一栏] ·马 兰· 目力的尽头 —————   目力的尽头从早到晚,滚动生铁的沸水   这斩钉截铁的视点,每次看见我的眼珠   就会变卦,我又往后退避,虚拟语气地说话   不会等多长,生我之前的那场大雪必将到来   目力的尽力,随四季变幻的风景   无非还是生铁的沸水,滚动在屋内   三点一线,伸缩挤兑,奶油汽水   我这么看着,目中无人   可远走的阿明从屋檐下款步而来   那是地下的泉水呵,星星一样地迷人   迷人,想着如何迷人,我的手艺便低落下来   在厨房,我目力的尽头,生铁的沸水舞在空中   粉身碎骨,谁说那场大雪孤独、不可一世   大雪在我目力之外 ■[目录][下一栏] ·祥 子· 夏 —   碗中的草花、席上的杯:手边芬芳的   云朵。向鸟注目的人,晨光里   你低坠的眼神有多清亮、   飘远…但就连你也不能飞翔、或者想像   一道舒展的线条,和你对坐品茗、互道生平光阴。   不,你并不能亲吻:过去的孩子、未来的亲人和伸出的手指。   那些飞着的,正在某个地方,离开你   正午高高寂静的窗口、白色空间里无限缩小的黑点、远山雪地上的鸟迹:   是个字。   夏呀,你是否也想到这些,当你写下:一张白纸的无级落空?   现在这纸,正辗转于我的指间,像一片夏季的雪。   我又该,又能,做些什么?   填空,只会使我们更加沉重,却不能让我们更加结实、机敏。   日光在地上的移动,摊开时间、距离,丈量我们、房屋、鸟翼。   而嵌入空中、体内的玻璃:没有刻度。   当那鸟终于,为你的凝视击落,夏啦,谁又会在你的梦中   扑打你的心神?没有谁,没有谁,没有谁   会知道你榻前皎洁的月光,曾有多少飞奔的影子! (1997.6)■[目录][下一栏] ——————————————————————————————————— 【潮声】 ————————————————————————————————————                             栏目编辑:马 兰 ·非 马· 宠 物 ———   我不记得小时候曾养过什么宠物。在广东乡下的日子,我们的大家庭里有人 养过猫狗。但像乡下所有的猫狗一样,它们都脏兮兮的乏人照料,整天在外头荡 来荡去、自生自灭。我好像从来没同它们打过交道。那只猫后来不知到哪里去偷 了食或闯了祸,被人打死了丢在我四叔家的菜锅里。乡下的风俗,猫死了不能埋 葬,只能高高吊在竹林里任其腐灭。风中死猫那付狰狞相,久久在我幼小的心灵 上晃荡,使我好长一段时间见到猫就心里发毛。   唯一能称为宠物的,是我养过的几条蚕。我每天一放学,便捧着蚕盒玩,看 它们边吃桑叶边拉大便。但家附近没有桑树,必须想办法找东西向一位同学换桑 叶,颇使我伤脑筋。也可能是因为我夹在书页里的蚕卵,第二年并没如人家告诉 我的,在春雷声中孵化活将起来。总之养了一季以后便没继续养下去。我与玩伴 们也曾用泥巴及竹签做成的小笼子,捉蚱蜢或蟋蟀玩,但最多只养个一两天,便 把它们放走(如果它们还活着的话),所以不能称为宠物。   后来到了台湾,同父亲及大哥住在台中市,自顾不暇,更不可能养什么宠物。 但年轻寂寞的心实在渴望有东西作伴。有一天我在市场上看到有人在卖鸽子,竟 异想天开买了一对回家。在屋里养了几天以后,以为它们已成驯鸽,便打开窗子 让它们飞出去,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在美国,几乎所有的小孩都有宠物。之群从一开始便郑重声明:不养猫狗。 她的理由是,动物的寿命有限,成了家庭宠物以后有了感情,一旦寿终正寝,必 会像失去一个家庭成员般令人伤心难过。其实真正的理由是,她怕包括猫狗在内 的所有动物。一只蚱蜢一条蚯蚓都会使她退避三舍,更何况猫狗会脱毛甚至到处 拉大小便,说不定还会咬她一口。   但她后来还是作了妥协,让孩子们先后养了一对仓鼠,两只小乌龟,三、四 只鹦鹉,还有一缸热带鱼。我记不得那对仓鼠及小乌龟的结局,但我永远不会忘 记那只鹦鹉留在我手上温热的颤动。   有一天早上,孩子们不在家,我突然听到鹦鹉的尖叫声,赶紧跑过去察看。 见到其中的一只仆伏笼底,猛扑着翅膀。我打开笼门,战战兢兢把它抓出来,发 现它跌断了一只脚。之群建议用绑带为它包扎。手术期间鹦鹉在我手里挣扎得很 厉害,又踢又蹦,我也越捏越紧。渐渐地它开始安静了下来,我感到手里温暖的 小身体微微颤动了几下,终于完全平息。松开汗湿的手心一看,它竟已断了气。 孩子们回家发现,直呼我为凶手。为此我还写了下面这首题为〈我失手扼杀的鹦 鹉〉的忏悔诗:     没有理由     要扼杀一只     羽毛艳丽     且会牙牙学语的     鹦鹉     像一个自觉有腋臭的人     紧紧收敛着翅膀     蹲在     辽阔空间的一角     沉默地看着     我,那只     被我失手扼杀的鹦鹉   热带鱼比较好养,却也为我们带来了不少的困扰。孩子们长大有他们自己的 家以后,那一缸热带鱼便成了我们的宠物。每天早晚喂饲它们,看它们优哉游哉 追逐嬉戏,倒也乐在其中。有一次我们在唐人街的宠物店看到一种类似金鱼、模 样颜色却可爱得多的热带鱼,价钱也不高,便买了几条回来。没想到它们成长快 速,食量也越来越大。不久我们发现缸里的原住民纷纷开始玩起各种花样来-- 侧泳仰泳直泳斜泳不一而足。仔细一看,原来它们的背鳍都不见了,有些尾巴也 短了一大截。看到那些张着大嘴到处掠食的后来者,我们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弱势的原住民不久都死了。可能是心理作用,那些“强盗鱼”(之群这 样称呼它们)在我们的眼里越来越丑陋,每天喂饲它们的工作也成了一种乏味的 负担。我建议买几条别的鱼来养,但如何处置那些强盗鱼?饿死它们?把它们丢 进马桶里冲掉?还有,谁去当刽子手?   “有了,”之群像发现新大陆般高兴地大叫,“把它们拿到池塘去放生!”   “慈悲,但不实际。”我浇她冷水。把娇生惯养的热带鱼摆到没有温度调节、 真正的弱肉强食的池塘里去,等于杀生。何况芝加哥所有的池塘在冬天都结冰。   今天早上喂饲那些优哉游哉的强盗鱼时,我忽然有一个古怪的感觉。在它们 有恃无恐的眼里,我或许已成了它们乖顺的宠物也说不定。 (1996.9.26)■ [目录][下一栏] ·舒 伊· 活在这棵树上 ——————   我活在这棵树上,没有人知道。直到有一天,女主人诧异于枝头嫩叶的酡红, 她穿过了草坪,站在我面前。   当时我正躲闪着一只硕大的变色龙,那讨厌的家伙变作同树干一样的颜色忽 然冲在我面前,我惊惶失措差点就要打开翅膀飞,忘了它们只不过是象征性的装 饰。女主人只是拍拍她的手,喝了两声:“去!去!”那小龙果然就灰溜溜地爬 下了树,落到草坪上时装模作样又变作绿色,夹着尾巴跑开。   我很想对女主人说句感激的话,可是我没有声音,便使劲拍打翅膀,我那薄 弱的,比蝇翅还要小的,不会飞翔的翅膀。女主人这时笑,她说:“噢,噢,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是一棵橡树罢!”女主人她不知道,我是能读人心思的。 这橡树让她想起了她从前认识的一个叫着向子的少年。女主人拉下一根树枝,摆 弄枝间温绿尚嫩的橡子,喃喃道:“橡子。向子。”我悄悄歇进一个树洞。我能 看见女主人黑色的直发,和她脸上自然的仿佛我这树上尖端嫩叶一般颜色的酡红。 她的十指纤长,尽处涂着蔻丹。   女主人矮下身子,穿过低矮的树枝,她在我面前站定,仰头向树上看。丛丛 密密。密密丛丛。我熟悉它每个枝丫,步步都有一家。我的家。女主人说:“象 这样一棵树,让一只小虫子去走,得花上百十天吧?”百十天?我不知道。反正 人们称之白昼的时候,我活在一棵明亮的树。人们称之黑夜的时候,我活在一棵 暗淡的树。或明或暗,我活在这棵树。女主人还在向上仰望:“看见树尖了么? 染着太阳的金色,隔着罅隙看,又璀又璨,小虫子见了还不欢喜向它爬!”我是, 欢喜地爬。每天当太阳出来,屋顶割下光线,这时自树上某处截出阴阳,上半部 是流动的光,下半部是静谧的绿,这时我就觉得心中膨胀,俨然是海盗,那上部 的光是藏纳珠宝的岛,海盗虬发尽立,要向宝岛进发。我喜欢那种感觉,站在光 中最顶尖最嫩新最明亮的那片叶,恨不得这树再高些,再高些,及到太阳,那我 就冲,向明亮那个源头冲,任火焰喷射,焚我的薄翼,炙我为灰烬。轻烟一缕, 那时我真会飞翔。再散作了无,莫存痕迹。没有我。   “做活在这棵树上的小虫真好。”女主人忽然说。真好,是么?“是,”女 主人说,“快乐啊。可以四处游走,别人不知道你在。你活着,你同时藏着。你 有翅膀,却不能飞,因为你爱思想,你的思想使它们变得无能。你的思想便代替 你的翅膀,携起你,去到高处胜过最善飞的鹰。当你不怀心思,你平凡,任拣一 片悬空的绿叶睡,醒来时你在圆露珠里,然后用一种风过莲荷的态度体会珠溶打 湿你翅膀的那份晶滢和颤动。你有千百的重瞳,活在人们的视野之外,却享受人 们的视野,并且更多。即便如是,你淡若无物。你这样的小虫子。活在绿色这棵 树上。在,也不在。飞,也不飞。”   女主人说:“我愿意做你这样一只小虫子。”   她拍拍这棵树,眼睛逼近我栖身的树洞,口齿清晰地说:   “只是,这棵树上,到底有没有这样一只小虫子?!”   我冲出来,连连点头,连连扇动翅膀。   很遗憾,女主人掉头走开。她看不见我。她的长发若帆。我注视她的背影消 失,仿佛江天弥合处被吞咽下的船。   原来她只是想像我在。她不知道我其实真正就在。   我是活在这棵树上的一只小小虫。 (1997.10.17)■ [目录][下一栏] ———————————————————————————————————— 【河床】 ————————————————————————————————————                             栏目编辑:祥 子 ·喜 菡· 父 子 俩 —————   “嘭!”一声,房门重重关上,余音尚回荡在午后阴郁的空气。   阿仲将自己抛掷在座椅上,双手插入发中,企图理清头皮上恼人的种种。   “书读到哪去?浪费钱!不要念算了!”门外传来老爸盛怒的吼声,张牙舞 爪地响起。所有的不快来自“导仔”一通告状电话。“黄仲其最近经常打瞌睡, 精神不振……”   “一个月八千的补习费,你在补啥?”房里有只苍蝇,扰得阿仲心烦气燥。   也难怪老爸气愤,月薪三万二,单单供应他就是一笔庞大数字。妈咪死后, 父子俩相依为命,可真是苦了老爸身兼母职。白天在一家电器行当个技工,回到 家所有的家事一手包办。如此地辛苦,只期望阿仲考上省中,好让他在亲友面前 扬眉吐气。   “每天看你没魂没魄,从来没见你读书……”打开窗,苍蝇还是飞不出去。阿 仲期望七月的联考,能给老爸一个惊喜,所以,总是摆酷,不让他察觉自己的努 力,然后等候夜深人静,再偷偷地爬起,点盏小灯,窝在被子里看。   “打篮球!打篮球!有种你去打职篮,没种就给我好好读书。”苍蝇停在他 臂膀,阿仲有些恼怒。每天补完习,阿仲就到附近国小打球,打到浑身淋漓,才 回家沐浴,然后听着CD倒头就睡。新生资料的志愿栏中确切地写上“职篮选手 ”,假日的职篮赛更是绝不错过,守着电视守到天黑,对于国三生而言,的确是 过度奢侈的享受。   “漫画买了一屋,你当你老子赚美钞!”老爸的声音尚不止息。“啪!”一 声,苍蝇一掌打死。   盯着书架上成排“金田一少年事件”,阿仲有着无限满足,那可是他省吃俭 用,一本本收集而得。爱动脑的他,每一桩案子都经过仔细研判,书未翻完,就 已有了答案。   “名牌货!名牌货!我有多少能力供应你这些名牌货!”苍蝇横尸在桌,一 息尚存,老爸的声音已有哽咽。阿仲不知这桩事居然也被列入罪状之一,他只不 过偶而学学他那班兄弟,买件耐克的T恤,还是特价品。   “……”   天黑了,门外的声息渐渐沉静,阿仲甩甩脑袋,将一切抛弃。肚子饿了,该 填点东西。轻蹑着脚步,微开房门,映着窗外昏黄的街灯,他望见老爸将自己埋 入深思,坐得挺直,阿仲知道此刻妈咪的身影一定在他脑海怀念。桌上不知何时, 多了两盘炒饭,他那一盘总是多些,而且附带两个荷包蛋。   倒了杯水,递到老爸跟前,“爸!吃饭啦!” ■[目录][下一栏] 偷 情 ———   南台湾的艳阳用三十六度的高温,烧炙着整条大街,热烘烘的柏油似乎烤熟 了般,滚烫人的心情。坐在车中,雪儿等得不耐,冷气兀自由凉变温,与窗外的 温度抗衡。   手中把玩着达德送给她的蛇皮皮夹,一开一合中,有许多过往就在眼前轻易 走过。这样的午间幽会,已进行了两个年头,成了一种习惯,彷佛不这么过,日 子就变得焦躁空虚。   看了看腕表,十二点二十二分,该来了吧!窗外人行道长椅上,坐着一位老 汉,直瞧着车内的她,瞧得她头皮发麻。戴上墨镜吧!免得被人识得。   达德的车,滑到她的车侧,她拎起皮包,锁了车门,一步跃进,口中边唠叨 着:“怎么那么慢?”“没办法,老板死不放人。”达德递来一束紫玫瑰,那是 她的最爱,因着这束花,心中的情绪平息了些。车急驶过大街,进入她熟悉的窄 巷,一家汽车旅馆内。   入口处收费的小妹,低下头往车内打了一声招呼,她赶紧别过头去,“总有 一天会走漏!”她心想。蹑步上楼,雪儿踢掉了无限负荷的高跟鞋,进入浴室中 冲洗。这家旅馆的按摩浴缸,总吸引着她纵身入内的欲望,享它一个清福,也可 洗去暑夏的闷热,但碍于时间的匆促,也只能徒呼无奈了。   虽然来过许多次,达德依然习惯性地上下左右搜索,唯恐房间内有不当有的 藏匿。电视中播放着香艳撩人的镜头,俩人也无心观赏,就一番浓情起来。   下了床,雪儿泡了一杯咖啡递给达德,拿起旅馆中的熨斗,帮达德烫理他的 衬衫,脑中浮现婆婆那张随时会出现在卧室床前冷冽的脸。询问达德:“你今天 出门时,妈醒了没?”达德站在窗边回着:“还没啊!怎啦?”“小彬有点咳嗽, 想叫妈带他看病。”   “算了吧!晚上早点回去,再带他去。妈老眼昏花,推着车过马路我不放心。 ”   雪儿为达德穿上衬衫,打好领带,亲了一下达德的脸颊,又想起婆婆的苛薄 与善妒,立即迅速的将唇红抹去。一个寡母,一个独子,这样的婚姻后果居然也 降落在自己身上,这是雪儿在违背母亲的旨意下嫁后,必须甘心承受的。   “晚上回家记得买包葡萄土司,还有两盒蛋。”雪儿丢下一句。   夫妻俩信步下楼,走入车中,结束一次午间的偷情。 ■[目录][下一栏] 不 知 怨 —————   日子很萧条,很冷漠,像李家梧桐下那一条大沟。汩汩不停的沟水,用勺子 一瓢瓢舀不尽岁月的清苦与无奈。    阿枝叉开脚,脚旁一盆污水早已泛满乌灰的皂泡。佝偻的背,前后有次序 地摆动,一把乱发也紧贴着枯瘦的脊骨相依相偎。日子停不下来,她结茧的手也 停不下来。梧桐一叶叶的散落在风里,黄的、暗红的,落在衣盆里,在浮动的皂 泡上。她任着梧桐叶淹盖了裸露的脚丫,双手兀自在洗衣板上来回地搓着。    清晨的雾,重重地趴在张家的屋顶,张家沉落的大门“呀”地打开,摇摆 着一团人影,渐次走来。木屐懒散地在水泥板上拖拖拉拉,足音响不起清脆,黏 黏的像日子一样。   “早!”张家大婶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脸上有风霜,却掩不住中年妇人惯 有的慈祥。搁下手中两大盆子,卷起袖管,用勺子从沟里一瓢瓢的舀水。“快生 了吧!”阿枝抬起眼,弱弱地应了一声,低头摸了摸紧绷的肚皮,一脸迷茫。   “肚皮尖尖的,是男的……”张婶上下打量着她纤细的骨架,还有那过份凸 出不胜负荷的肚腹。又加了一句:“真的,我与你赌,准是男的。”“你头家还 没开始上工啊?日子难过喔,盖房子做土木的总是有一天没一天地熬啊!”怜惜 地看着阿枝低垂的颈项,摇一摇头。   阿枝嘴角勉强挤出一丝苦笑,眼前贵保昨夜那张醉意浓密的脸,排山倒海而 来。   红丝布满的双眼,总是无视于她尖尖的肚皮,醉吐了一床污物,还将她从榻 上踢了下来。他四十四,她二十,当初也是阿母卖给他烧饭洗衣的。四年了,没 有白纱的喜悦,也不知什么是新娘的娇羞,天意给了她孩子,她无止地感谢,生 命也在一刻一刻期待新的开始。   “张婶!”硬扯回记忆,对这位妇人她百般地信赖,阿枝怯怯地问:“生产 痛吗?”   “痛啊!怎么不痛,不过,我还不是生了八个。”李婶夸张的用两手比划个 八,阿枝吐了一口气,一份坚定的母性光彩鲜活在脸上。   “放心啦!女人嘛,痛一痛就过去了。”阿枝拎干手中最后一件衣服,左手 撑着腰肢缓缓地立起。扛起衣盆,向张婶欠一欠身,一步步的挪离那条沟。    “保重啊,多吃些营养的…”李婶抛下了一句。阿枝回头抱以感激的笑容, 耳边盈绕着一声声婴孩的呼唤,似已不再遥远,她开怀的哼着歌,脚步也不自觉 轻盈起来。   空地上,晾衣的长竿,高高地悬着,天空被隔成两半,一半是阿枝凄苦的岁 月,一半是新生婴孩神奇的笑脸一张张拼凑成半个天空,迷迷蒙蒙的彷佛触手 可得,阿枝边晾着衣服,边摸着肚皮幻梦一般自语着:“宝宝,乖……。”   猛一下,疼痛从腰部直窜上胸口。贵保一脸横肉,堆挤在另一个天空里,逐 渐扩大,鲜明。凄苦的岁月排除不去,像只猛鹰非吞噬人不可。   “臭查某,你死啦?叫了半天应都不应……”一阵刺耳的谩骂,尖锐地汹涌 而来。阿枝咬紧牙根,蜷曲身子,忍受着贵保无情的拳脚,用两手护卫着肚皮, 口中不断的低呼:“不要,不要……”像只无助的小动物,一味地收藏卑微的尊 严,痛苦的泪含在眼里,新生命在腹中剧烈的翻动,脚下一滩血水,涓涓滴滴的 从腿股中流出。   一阵晕眩后,阿枝嘶哑的哀求着气怒怒的贵保--“求你--医院--”用 手死命地按住下腹,却止不住一古脑奔泄而出的鲜血。救护车不停地在风中悲凉 鸣叫,遗落了大沟,遗落了阿枝的哭泣,还有一句句“孩子--孩子--”,直 驶进雾里分不清的天空。 ■[目录][下一栏] 回 乡 ———   大雨滂沱中,天赐飞也似地奔驰在北上的高速公路上。雨势以排山倒海的姿 态颠倒在眼前,雨刷急速地重复推开的动作,天赐张大眼凝神眼前的一切,却也 不忘轻抚着旁座一个方型礼盒,嘴角牵出一丝幸福的笑容。   因着算命的说他“命硬”“克父”,十二岁后他就被逼离家,浪居在外。“ 家”对他而言,似乎仅是一个意义不深的符号。求学、成家、生子、离婚……, 这一切对一个浪子只是一段平常生命的旅程。每每在上下班时,路经儿子就读的 学校,总会不经意地留连徘徊,等在校门望他一眼,或偶而抱个小玩具予他,换 他一些寒暄,一句甜腻的“爹地”。这些不知何时已成为他生命中最重大的意义。 日子就这般麻麻醉醉,令人不堪去想,不堪回味。最难熬时就让自己沉溺在电动 的声光中,忘却前尘,忘却往事,让一切不再重现。   雨势缓慢地止住,那个少小远离的家,就在咫尺。离家良久,每次贴近,往 往有许多兴奋与情怯。阿爸的容颜,似乎有意无意地模糊在眼前。拾起精心挑选 的父亲节的礼,往家迈步前进。走着走着,一段童年回忆倏忽在心底勾起……   不识字的阿爸,在一次上学途中,牵着他瘦细的手,进入书局挑选一本儿童 周刊,交到他手上,不发一语地带着期许的笑。那是唯一一次他与阿爸最贴近的 接触,然后日子就这般无情地过,所有的悲喜就这般践踏过他的人生。   眼前是一排古老砖房,一棵茂密大榕下,一群孩童正尽兴地追逐游戏。童年 的回忆不自禁地在眼前旋开,一次次地重复拍击他沉淀已久的心,忆起自己也曾 是那其中的一员,如今老大回乡,自然有几丝错综的体会。   隔壁人家里,传出一些流行乐。午餐时刻,只见大厅中隐约着一些笑语,一 幅天伦画面就在天赐眼前呈显。不自禁地加快脚步,朝家的方向急步前进,他等 不及家人的温馨拥抱与欢欣迎接……。   木门是虚掩的,家是一片空寂。放下手中的礼,他开始在宅院中到处寻索。 无人回应他的热切,更无人走出一脸笑颜。他的心急速沉落,竟不知如何应对这 些瞬息万变。“呀!”木门推开,阿爸一张魂系梦萦的容颜在眼前出现,见到了 天赐,有些惊愕,却只是淡淡的一句:“回来了!”   一身庄稼打扮,将手中的工具放下后,喝了口水,跌坐在沙发上。天赐呈上 带回的礼,期待着阿爸能有一些喜悦,只见阿爸脸上有些闪烁,瞬间又面色寒凉 的“喔!”了一声,就没了下文。俩人僵坐在大厅,天赐一时竟不知如何启个话 头,许久之后,阿爸见他不语,兀自走入房中,将他遗落在冷清的大厅。   雨骤然如一张大网在天赐眼前横开,飙飞在南下的高速公路上,泪也横在眼 前,他想起他的儿,不禁让泪更放肆了起来…… ■[目录][下一栏] ———————————————————————————————————— 【六香村言】 ————————————————————————————————————                             栏目编辑:马 兰 ·Elea· 写诗的五十个理由 ———————— 1.鱼贩在起床时睁开眼睛想到的第一件事,可能跟我想到的不太一样。不过我 们一天内至少都要上一次厕所。因此,我写诗。 2.我决定畜养几种寂寞当作宠物。可是寂寞本身虽然平凡普遍,但养活它们所 需的饲料实在太贵。因此,我写诗。 3.身体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天之中可能会受到两百种以上宇宙射线的撞击。 因此,我写诗。 4.当我的车子抛锚在路边时,我无法想像车子的分电盘里有一个出故障的曲轴感 应器。因此,我写诗。 5.人类是一种可以分泌出硬壳的软体动物。在硬壳长成后,我们就会遗忘了柔 软的部分,改以壳来过生活。因此,我写诗。 6.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找回捕鱼的武陵人沿途做了不少记号的那条河道。因 此,我写诗。 7.我想推荐叔本华看一看Shel Silverstein的漫画:“The Misssing Piece Meets The Big O”。因此, 我写诗。 8.民生西路的波丽路咖啡厅创业于西元一九三六年。现在有两家,电动门黑漆 漆的,里面的摆设有点像六零年代的冰果店。因此,我写诗。 9.在我的一生当中,可能交不到像瘪四与大头蛋这样有趣的朋友。因此,我写 诗。 10.老板说:“你可以利用分期付款来买这部时光机器。不过利息这么重,可 能会让你觉得不值得。”因此,我写诗。 11.按照阿德勒的说法,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在尽其所能弥补他的自卑情结。因 此,我写诗。 12.嫁接。播散。轨迹。匮缺。空白。添补。替代。误读。反讽。转喻。倒置。 寄生。衍异。交互指涉。无以决定。因此,我写诗。 13.听说Joel-Peter Witkin有一幅摄影作品:“扩张睾丸 可能导致击碎脸部”。我没有见过,我只能想像。因此,我写诗。 14.她可以一边跟你聊天,一边吃巧克力口味的卡笛酥。他可以一边跟你聊天, 一边喝义美食品的鲜荔汁。因此,我写诗。 15.即使有空的话,我也写不出“台北市路边摊干面酱料之微精神分析”。因 此,我写诗。 16.莫里斯说:“清朝的玉石商人通常戴着一副墨镜,万一有人带着名贵的玉 器和他们进行交易时,就不会被人从瞳孔的扩张看出破绽,而以低价成交。”因 此,我写诗。 17.我喜欢玩“文明帝国 II”、“魔兽争霸”,而且我不喜欢神。因此, 我写诗。 18.我们的记忆也是无数文本中的一种。我们每一次阅读记忆,都在创造记忆。 因此,我写诗。 19.渡边说:“每当听到那种声音,我就对于自己能够在这奇妙的行星上度过 一生,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情怀。”我对“情怀”感到兴趣。因此,我写诗。 20.写诗没有导师。因此,我写诗。 21.Tears for Fears的“Songs From the Big Chair”和久石 让的“天空の之城”都是一样好听的东西。因此, 我写诗。 22.一坪六万。一边吃烧饼油条一边看报纸的杜甫摇了摇头,看来“安得广厦 千百间”还是很难。因此,我写诗。 23.每天早上,我们习惯以刷牙、洗脸和悬空的臀部思考人生的各种道理。因 此,我写诗。 24.当你开始跟我谈起槟榔与黑格尔的重大关联时,“我觉得你乱有思想的”。 因此,我写诗。 25.弱水三千,多饮一瓢便要惹人耻笑。因此,我写诗。 26.其实,书写与阅读不过是一对鸳鸯大盗。他们在白天努力犯罪,晚上则窝 在被窝里温柔做爱。因此,我写诗。 27.一只海龟辛苦地从海滩上默默爬上你的心坎。它的壳很厚,很硬,很后现 代。因此,我写诗。 28.我不了解古典音乐。就跟巴哈不了解F16战斗机一样,我不了解古典音 乐。因此,我写诗。 29.我也渴望能遇到一个说他自己是吸血鬼的计程车司机,可是大部分的计程 车司机只会跟你谈政治问题。因此,我写诗。 30.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会把自己摆进VCD Player里面。因此,我 写诗。 31.我想看见我看不见的东西。因此,我写诗。 32.在一叶扁舟与一辆摩托车之间,其实我并不比一颗乒乓球来得幸运。因此, 我写诗。 33.性爱与名字,都是本世纪的人类不可或缺的东西。然而它们将会在下一世 纪保持它们的地位吗?因此,我写诗。 34.路易斯阿姆斯壮说:“如果你一定要问什么是爵士乐,你将永远不会了解 它是什么。”因此,我写诗。 35.大胆地对某个灵魂进行PH值的检测,得到的结果却往往令人感到失望。 因此,我写诗。 36.“摩羯10度:信天翁从船员的手中乞食。”这是我命定的爱情。因此, 我写诗。 37.曾经被坦山和尚抱着过河的女子,是说什么也不会来到我的怀中。因此, 我写诗。 38.诗的问题,多半在于诗总是超越诗的本身。因此,我写诗。 39.很多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对一切盐酥鸡的招牌感到不可思议。因此,我 写诗。 40.我们的城市已经找不到激烈辩证垃圾桶必要或者不必要充分或者不充分的 理由了。因此,我写诗。 41.“须弥入芥子之中”,“四大海水入一毛孔”。因此,我写诗。 42.所谓日常生活,就是费尽心力在弥漫着不快乐的地球上不断地酝酿快乐。 因此,我写诗。 43.一如往常,卫道人士穿起他的盔甲,却始终对隙缝是否会爬进蟑螂感到担 心。因此,我写诗。 44.并不是刷了牙之后,说脏话的快感就会离我远去。不过幼稚园老师可以不 理会这一点。因此,我写诗。 45.当我们进入用文字筑成的迷宫时,我们并不想去了解是谁或为了什么建筑 这座迷宫。我们只想去享受这座迷宫的所有乐趣。因此,我写诗。 46.二值逻辑并不适用于现代诗或烧仙草该用哪种纸杯等等问题上。因此,我 写诗。 47.基本上,解释“袜子”是什么的时候,强调“袜子是脚穿的衣服”并不比 把袜子脱下来拿在手上展示一番来得有效。因此,我写诗。 48.与其认为诗是一种文体,倒不如把它看成是一支探针。因此,我写诗。 49.写诗没有理由。因此,我写诗。 50.因此,我写诗。 ■[目录] 第 五 元 素 ——————— 第一元素:英雄主义   英雄主义是很好卖的东西。   从骑马的克林依斯威特到戴着面罩的乔治库隆尼,如果我们要用集合符号来 表示有多少电影属于这一范围,这个括弧可能比台北那个还没盖好的巨蛋还大。 我应该感到庆幸。好在本文的重点不在探讨所谓“典型”这种东西。因为倒楣肮 脏的布鲁斯威利,既没有像李小龙那样把“东亚病夫”的匾额踢破,也没有学黄 飞鸿老是摆出一副常被嘲笑的姿势。他就跟过去一样,倒楣,肮脏。   比较有趣的一点,是这回布鲁斯威利露脸的机会似乎不像“终极警探”那么 高频率。也许卢贝松对于好莱坞有点不适应也说不定。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猜测 了。 第二元素:把戏   把戏是一种人人会玩的东西。   几乎每一部探讨未来的电影都会玩一种把戏,就是“以未来讽刺现代”。不 论是“回到未来”里那个中年忧郁症的米高福克斯,或是“魔鬼总动员”那个颓 废的火星,空中麦当劳与ASiaFOOD舢板,一格一格的小房间与机舱座位, 说穿了不过是在告诉我们,“不论工具有多进步,人性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 样存在人性里”。   说到这里,我们就不得不佩服电脑的VR技术了。听说“阿甘正传”这部戏 最花钱的地方就在那片飘来飘去的电脑羽毛,那么可见这部戏砸多少银子在那些 会飞的车子,可以变成人形的外星人,从事复制工作的玻璃实验箱,以及石头顶 亮晶晶的光点上。   说真的,我们花两百多块进戏院想看的也是这些东西。值不值得?我不知道。 虽然这部戏在“造假”的技术上已臻成熟,但还是有不少人走出电影院后感到“ 其实也没什么”。   哎哎,感官电影嘛,我看就别计较那么多了吧。 第三元素:性别   性别是一种在讨论时必须很小心的东西。   耶稣是一个男人。但“神”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女人。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松了一口气。我想,这回应该不会再遭到女性们的 非议了吧。   可是,我越往后看越觉得不对。终于,我身边的同事冒出了一句话:“这根 本是一部为男人服务的电影嘛。”   没错。衣着暴露的女主角(虽然衣着暴露是不得已),各式各样新鲜的武器 装备,甚至那位性别倒错的神经质DJ在太空船上跟空中小姐任意做爱,这些影 像老实说是在服务男性观众的感官。   我几乎都要以为最后强光穿过女主角的口而阻止恶魔的那幕有暗示口交的嫌 疑。我这样说很偏激吗?不要骂我。要骂,去找那位欧洲导演吧。 第四元素:后现代   后现代是一种无孔不入的东西。   无孔不入的程度,可以到那种“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阶段。不过,这 部电影里常被提出来讨论的那幕,我想是很值得拿来谈谈后现代意味的。   当我看到那位穿晚礼服的外星女人站上舞台唱起歌剧时,就像闭上眼睛让我 嗅到豆腐乳时便可马上知道那是豆腐乳的感觉一样,脱口而出:“这是后现代嘛! ”   第一,如果我们现在到国家音乐厅去看一场歌剧,台上演唱者穿起我们不曾 生活过的时代的衣服,唱起我们不曾生活过的时代歌乐,对坐在台下的我们而言, 台上的他们跟“外星人”有何不同?时空错乱的突兀感很快地把历史给消融了。   第二,她所演唱的歌剧片段也做了改变,把现代节奏和古典声乐给拼贴融合 了,这不可不说是后现代意味相当明显的作法。   第三,曼妙的身段和怪异的头颅,强调了美的变异,造成视觉上不可避免的 震撼感受。   这大概也是为何要在这段歌剧take不少时间的缘故吧。   OK,后现代的讨论到此为止。我不是来写论文的,我只是来说说感觉。这 个东西一引伸的话这部戏会有太多节段逃不过被引号包围的命运。如此没有乐趣 的事留给有心的评论者吧。我们还是乖乖坐着看完电影就好。 第五元素:你   如果你已经看过这部电影,你的感觉可能跟我不一样。   幸好这是一个民主国家,你可以大声驳斥也可以大家来讨论一下。   如果你还没看过这部电影,你至少已经把我的读后感想看完了。   幸好这是一个自由世界,你可以决定你现在还要不要阅读这部电影文本。   无论如何,敬请认明本文不是“第五元素”的广告,也不是能画得出几个星 星的电影评论。   呃,纯属个人感想罢了。 ■[目录] ———————————————————————————————————— 责任编辑:马兰、祥子  校读:建云    发行:亦布   万维制作:晓义 主  编:祥子     常务编委:建云、秋之客、马兰、非杨、伊可、京不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