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4期·1997年9月20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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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散文增刊:故乡和异乡的述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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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 期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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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园心祭····························康正果
 天女花·····························散宜生
 上海的马路·························ditto
 姑苏梦寻····························金 冈
 误入德累斯顿··························赵毅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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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正果·

墓 园 心 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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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个冬日的周末,凄迷的冷雨漫天洒了下来,或挂上枝头,或落入草丛,
转眼都结成了亮晶晶的冰花。人在天涯的我一时间忽动起了岁暮的感怀,思量着
便拿起电话四处联络,结果同几个老游伴一起约了高教授带路,驱车前往哈德福
城的香柏山墓园。哈城是康涅狄格州的首府,像美国很多州的首府一样,如今已
无复昔日的繁荣,与那些并非首府的大城市相比,它既没什么名气,又显得有些
没落。至于说到墓园,在到处都是空地的新英格兰大地上可以说随处皆有,不管
是大城或小镇,平日开车经过的时候,偶尔就会在不同的角落看到这些碧草和青
石寂然相映的地方,它们以肃穆而幽静的景观点缀着熙攘的市隅,在亡魂栖居的
角落里显示出几可同人间的住宅区比拟的格局来。比如,在我居住的纽黑文,城
里就有一个公园一样的墓地,我从那里经过的时候常会停下来注目那些雕刻得十
分简朴的墓碑,有时还喜欢在干净的石头上坐下来,让自己沉入周围的宁静。特
别是在墓碑上连一个中国人的名字都看不到的时候,一种完完全全的陌生感竟然
使我对安居在静美中的死亡一点也不再觉得害怕。不过,这一回高教授带我们要
去的香柏山墓园却有所不同,我们去那里并非只为了游玩,我们的主要兴趣是要
去探访一个中国人的坟墓,到那荒凉的坟头去缅怀这些年来由于高教授的辛勤搜
集才日渐广为人知的一段历史。

  我不太了解高宗鲁教授的经历,只知道他60年代从台湾来美国读书,后来
就在此地的一个社区学院教起了经济。看起来他像是个胸中颇有几分不平之气的
人物,大概是出于异国游学的漂零之感,再加上久居康州的地利之便,多年以前,
他就在教学之余研究起了一个名叫容闳的广东人在康州留学的经历,以及他后来
创办的事业。今年适逢容闳出国赴美留学一百五十周年,高教授很想搞一些纪念
活动,以引起外界的关注,今天带上我们这些人去容闳的墓地寻幽,应该说是拉
开了一个小小的序幕。

  中国最早的出国潮始于沿海地区一些穷苦农民的外流,他们就是被卖到海外
的“猪仔”,第一批到北美做苦力的华工。那时候出国通常多为穷人走投无路时
的一条出路,即使是出国留学,在最初也不是有办法的人家愿意让自己的子弟选
择的事情。而所谓的西学或洋文,可以说直到十九世纪中叶,对热衷科举考试的
读书人都没有什么吸引力。在那些最初都是由基督教会创办的洋学堂里,能招进
去的学生大都出身于穷苦人家。因为教会首先是面向穷人的,他们办学为的是传
教和救济,愿意把孩子交给洋鬼子教育的父母不过想图些实际的利益,指望孩子
在那里学点洋文,将来好到洋行里混个差事干干而已,并没有人存心要学习西方
的先进知识来改进中国的落后状况。当年大概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生在今日
珠海南屏镇的容闳从小就被家里送到了澳门的一所教会学校读书。在那时候的乡
下人眼中,容闳及其同学的父母恐怕是干了一件未必令人羡慕的事情。他们之所
以能让自己的孩子去上玛礼孙男校,主要是因为可以从校方手里拿到一些津贴。
正如容闳在他的自传《西学东渐记》中所说,那是“既惠我身,又及家族”的选
择。就这样,他从七岁便开始学习英文,二十岁那年随返回美国的布朗牧师离开
了家乡。穷家子弟对故土的依恋通常也要淡薄一些,一个人到了没有任何东西可
以依靠的地步,他反而可以轻松地走向远方。一八四七年(道光二十七年)四月
十二日,容闳和另外两个同学跟着布朗乘船到达纽约,七年之后,他作为最早来
美留学的中国学生从耶鲁大学毕业,获得了文学学士学位。

  如果说容闳之入读教会学校及赴美留学更多的是命运的偶然安排,那么他来
美以后的诸多选择则应归于他个人的努力了。应该指出,在早期的中西文化交流
中,教会的确起过很多积极的作用,虽说他们所做的文化传播工作基本上出于传
教的目的,但他们对一些普通中国人的善意帮助以及在华创办教育事业上的贡献
毕竟有很多值得肯定之处。不过中国的读书人似乎普遍都缺乏献身上帝的热情,
特别是面对国弱民穷的悲惨现实,他们多倾向于学了本事回去救国,而非去做拯
救灵魂的工作。所以在美留学期间,虽然在经济和感情上容闳自始至终都受到了
教会人士的帮助,但他并没有答应他们让他服务教会的要求,而是从一开始就立
下了为中国的富强而努力的学习方向。正如他在自传中所说,“予意以为予之一
身既受此文明之教育,则当使后予之人亦享此同等之利益。以西方之学术灌输于
中国,使中国趋于文明富强之境。予后来之事业,盖皆以此为标准,专心致志以
为之。”

  正是胸怀这样的大志,容闳从耶鲁毕业后很快就回到了中国。他干过各种职
业,也放弃过不少发财或高升的机会,在经过十年的寻觅和等待之后,他终于在
丁日昌和曾国藩的支持和帮助下实现了多年来梦寐以求的计划:选派留学生赴美
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和知识。在中国历史上,像这样的官派出国留学之举还是第
一次。因为中国向来都是接受四夷留学生的国家,历代王朝总以文化的中心自居,
正如黄遵宪在一首感叹留学生罢归的五言古诗中所表现的怀旧之情,直到康乾盛
世,中华帝国还享有“百蛮环泮池”的荣耀。而黄遵宪自己也承认,自从鸦片战
争以后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些明达之士已认识到“欲为树人计,所当师四
夷”的选择了。容闳的方案是:每年选派三十个十来岁的幼童到美国留学,以十
五年为期限,一切费用由政府供给,学成之后必须回国为朝廷服务。

  挑选幼童当然既要资质优异,又须家庭良好,但那个时候人们都把出洋视为
冒险的事情,几乎没有富贵人家愿送子弟去“蛮夷之地”,因而在实施容闳的计
划之初,竟凑不够首批三十名幼童的名额。后来只好以广东沿海地区为主,从贫
寒家庭选了大量的学生。黄遵宪也在他的诗中指出,“唯有小家子,重利轻别离,
纥干山头雀,短喙日啼饥,但图飞去乐,不复问所之。”一八七二年(同治十一
年),首批留学生三十人从上海出发,乘船赴美。此后三年,每年一批,至第四
年,共派出了一百二十名留学生。清政府为此专门成立了留学生管理局,并委任
守旧派官僚陈兰彬与容闳共同负责留学生事务。管理局就设立在哈德福城内一座
由清政府耗资差不多五万美元修建的大楼中,即黄遵宪诗中所谓“广厦百数间,
高悬黄龙旗”者是也。高教授告诉我们,这座华丽的建筑一直矗立在哈城的柯林
斯街上,直到60年代附近的一家医院扩建才被拆掉。

  当时清政府在美尚未设立正式的外交机构,从美国官方的立场看,接受中国
的留学生当然是符合美国自身的利益的。正如美国驻华公使在中国留学生赴美前
夕写给国务卿的报告所说:“如果我们的人民能够给予〔中国留学生〕慷慨及友
善的接待,则我们在中国的利益将有更大的实惠,远比增派我们的军舰来此为佳。
”显然,每一个接受中国留学生的西方国家都会把他们视为可以施加影响的力量。
而相应地说,以“师夷之长技以治夷”为目的的清政府,不可避免地从一开始就
担心年幼的留学生会习于所染,在日渐洋化之后违背朝廷的利益,因而从一开始
就采取了种种防范的措施。管理局规定,学生在暑假期间必须从各校回到柯林斯
街上那座大楼里集训六个星期。仿佛要利用这一段整修的时间来清除精神污染,
学生们得努力学习中文功课,要熟读英汉对照的四书读本,还得经常去管理局聆
听宣讲所谓“圣谕广训”的清帝语录,在重要的节庆日由主管官员率领望着北京
的方向行礼,使他们熟习仪节,昭明诚敬。所有的官费生可以说从入选之日起便
被纳入了体制,被当做官家的人对待了。他们从此即步入做官的道路,而同时也
套上了官方的枷锁。这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正当活蹦乱跳的时候,如今却全都
穿上了官方配给的长袍马褂和厚底布靴,被僵硬地包装起来当作候补官员塑造,
以致在初到之际被康州的居民和他们的同学当成奇怪而可笑的人物。他们被不断
地告知身受朝廷的恩惠,因此也被要求接受严格的管束。容闳希望留学生得到的
良好教育首先是信仰、人格和情操的陶冶,其次才是技能的训练。与容闳的宗旨
不同,官方所要的只是有用的人才,也就是能“师夷之长技以治夷”的各类管理
人员。他们的教育方针是实用的和功利的,是同西方的通才教育(liberal
arts)相左的,因此音乐、英美文学之类被视为无益的课程都不准学生选修。
总之,所有的防范措施都同学生们在美的实际成长发生冲突,也在主管陈兰彬和
副职容闳之间引起了磨擦。容闳在他的自传中曾提到他的两大愿望,其一为以上
所说的教育计划,其二为娶美国妇人为妻。在促成中国留学生来美之后,他果然
同哈城的鲁意莎·克洛(Louise Kellogy)小姐结了婚,用李陵
的话来说,这简直就是“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的罪过,自然招致了对立面
更多的攻击。

  为了让孩子们尽快掌握英语,熟悉美国的习俗,容闳采纳了当时的耶鲁大学
校长波特(Noah Porter)的建议,把他们按两三人一组分送到哈城
一带普通居民的家中,一切膳宿费用均由管理局支付。那些信奉基督教的家庭都
对中国学生付出了尽可能有的关怀和慈爱,而孩子们也很快地摆脱了生疏,他们
脱下了累赘的长袍马褂,开始活跃在运动场上,而且以他们的聪明、知礼和机灵
得到了当地居民的赞誉。特别是巴特拉(Bartlett)一家和诺索布(
Northrop)一家,他们都同寄宿在自己家中的学生相处得非常友好,直
到后来清政府撤回全部留学生,像黄开甲、詹天佑等人还同他们长期保持通信关
系。高教授从他们的后代手中收集到不少这类信件,他把所有的信件都翻译加注,
并编为《中国留美幼童书信集》在台湾出版,书中的文字为我们了解留学生在美
和归国后的生活情况提供了生动的资料。

  退切尔牧师(Joseph H. Twichell)也是曾给予留学生
多方面帮助的一个康州居民。他毕业于耶鲁大学神学院,从1865年开始主持
哈城的避难山教堂,在这座用康州特有的红褐色石头建成的大教堂里,至今还悬
挂着他的巨幅肖像。之所以在此特别提起斯人,是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是容闳教育
计划的积极支持者。1878年,他在耶鲁法学院发表讲演,向听众热情赞扬了
初来的中国留学生和容闳为之献身的事业,他还特别强调了容闳的爱国精神。他
就是容闳当年在耶鲁留学期间接济过容闳,并要求其服务教会的人士之一。作为
牧师,他对容闳的拒绝不但没有表示反感,反而非常敬重他一心要为祖国做事的
远大抱负。在谈到正在实施的教育计划时,他向他的听众指出,中国留学生将要
“攻读各种专门课程,如物理、机械、军事、政治史和经济、国际法、民政原理
以及一切对现代行政有用的知识。经过这一番教育过程,要使这些学生牢记:他
们属于他们的祖国,而且必须属于他们的祖国,他们是为了祖国,才被选拔来享
受这种旷世殊遇的。”退切尔怀着殷切的期待说:“如果一切顺利,计划实现(
眼下显然没有什么障碍),1887年前后就会有百十来人回到中国。……他们
会以更自觉的爱国责任心来激励自己的工作。”可惜就在退切尔讲演的当年,新
任主管吴子登到任,他一上任就对容闳纵容留学生洋化极为不满,并不断向北京
当局秘密告状,特别就个别学生参加基督教活动大肆渲染,最终导致了朝廷全部
撤回留学生的决议。对于吴子登的专横乖戾,黄遵宪的长诗中有一段极富戏剧性
的描写:

    新来吴督监,其僚喜官威,谓此泛驾马,衔勒乃能骑。征集诸生来,
    不拜即鞭笞,弱者呼玻痛,强者反唇稽。汝辈狼野心,不如鼠有皮。
    谁甘畜生骂,公然老拳挥。监督愤上书,溢以加罪辞,诸生尽佻达,
    所业徒荒嬉,学成供蛮奴,否则仍汉痴,国家糜金钱,养此将何为?

  在各方面的保守势力都疾呼尽快撤回留学生之日,退切尔为挽救局势作了很
多努力。他联络多名大教育家和耶鲁大学校长联名投书当时负责外务的总理衙门,
他们极力赞扬学生们已经取得的成就,告诫最高当局毋听信攻讦不实之词。同时
他们还质问曰:“况贵政府当日派学生来美时,原期其得受美国教育,岂欲其缘
木求鱼,至美国以习中学?”清政府的决定简直成了对其已实施近十年的教育计
划的讽刺。一个不打算从体制上自新的政府即使为了幸存作出改革的努力,到头
来它还是会亲手摧毁努力的成果。据退切尔牧师的日记所记,他还通过他在哈城
的好友大文豪马克·吐温托格兰特将军出面劝阻,但亦未能挽狂澜于即倒。再加
上种种其他的不利因素,全体留学生遂于1881年奉命撤回。该年七月二十三
日《纽约时报》就此事件发表评论,批评清政府倒退的政策说:“对那些赞扬中
国已经同不少国家一样走上了改革之路的人士来说,这个事件是个无情的反证。
中国不可能只想学习我们的科技及工业物质文明而又不思带回‘政治抗争的基因
’,照这样下去,中国将会一无所得。”

  与当初赴美时的情形大不相同,现在留学生们从“候补官员”变成了类似于
预审犯的人物,因为朝廷怕他们不愿回国而中途逃脱,故一路上都将他们严加看
管起来。黄开甲在致巴特拉夫人的信中对他们备受本国政府苛待的遭遇作了气愤
而幽默的描写。他告诉巴特拉夫人,船到上海以后,并没有人来欢迎他们,相反,
他们被带到海关道台衙门关押起来,住在阴暗的房间里,专等去拜见道台老爷。
他们被士兵押到衙门,向道台磕头,听他的训话,然后根本不顾及他们个人的兴
趣和专长,全由官员任意分配了工作。他们月薪仅有五两到十两银子,与道台老
爷一万到一万五千两的正式薪俸简直是天地之差。尽管如此,这百十个留学生还
是在科技落后的清末民初作出了一定的成绩。加入海军的不少人都在中法和中日
战争中英勇殉难,而主持工程技术的人员中也出了像詹天佑那样的杰出人才。

  珍珠港事变爆发前夕,曾执教于耶鲁的拉法格(Thomas 
Lafargue)博士遍览中英文资料,并数度赴中国亲访当年留学生的健在
者,以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轨迹为背景,穿插上容闳及其留学生的坎坷经历,写成
了一本题为《China’s First Hundred》的专著,高教授
已把此书译成中文(《中国幼童留美史》)在台湾出版,本文所述事实大都来自
该书。拉法格在该书的结尾慨叹说,这些归国的留学生一直“处在两种对抗力量
的夹缝中。在清朝,他们是介于洋人及中国官吏之间,而到共和后,他们是在激
进的民党及有心称帝的袁世凯集团之间,他们两方面均不同意,结果在昙花一现
后,均由政治舞台消失。”容闳本人则在多次图变失败之后失望地退居哈城家中,
于1912年中华民国刚刚成立之日病逝,被埋在了其妻克洛家族的墓地上。

  他的方座圆顶的墓碑在众碑中特别显眼,不只较克洛家的其他墓碑高大,而
且座下部还刻着一个中文的“容”字。高教授带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雨雪还在
下着,四周常青树木上的冰花烘托起一片恍如天然灵堂的素白,既呈现出冬日的
凛冽,又弥漫着那暗绿蓄积的幽深。百年一晃过去了,容闳所开启的西学东渐之
路至今已经有了全新的拓展,他的曾经是孤立的幽魂应该说也不再寂寞而清冷。
因为北美的世界正在成为越来越多的华人海外求发展的领土,现在已经有不少更
为中国式的墓碑矗立在这所墓园的其他角落了。我想,还会有更多刻上中文姓名
的墓碑填补别的空地的。一阵寒风凛然吹来,在这所异域墓园里发生的小小变化
中,我依稀看出了容闳的后继者在异乡开辟出来的家园的轮廓。

(一九九七年二月于耶鲁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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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宜生·

天 女 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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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上黄山,是在七十年代初。那时的黄山,并不是今日的热闹景象,
在山道上走半天,可以连个人影都不见。山上也没有旅馆,叫“招待所”。要去
山上的招待所食宿,先要在山脚的温泉管理处登记,说定了住几天,他们把电话
打上去,然后你上了山才有饭吃。每顿两个馒头一碗稀饭,多的没有,过时不候。
你说要出去玩一天,早餐时能不能把午饭的两个馒头先买了?“我们是为人民服
务,不是为你服务!”

  即使如此,也不是说你想住就可以住的,登记时要看证件和介绍信。介绍信
本人有的是办法,证件却只有学生证,虽说我已经不是学生。我那个中学,也算
是省里有名的,学生证也做得结实耐磨,还能用。不知为什么,他们在学生证上
盖的仍然是文革前的钢印,事情就从这无心之处开始。

  “怎么没有革命委员会的红印子?”接待的小伙皱着眉头问,“你这证件不
能用。”

  阎王好见,小鬼难挡,我从他那里出来,转身就进了管理处革命委员会主任
的办公室。订下食宿并不难,我解释了一番钢印比木刻红印更难伪造更可靠的道
理,就解决了问题。倒是在尘蒙蒙的书架上发现的一本《黄山》,耽搁了我好一
阵子。

  书其实很薄,连照片算进去,大概也就二、三十页,但是介绍中的一段引起
了我的注意:黄山是天然的植物资源宝库,还是我国几种稀有植物的唯一产地,
比如天女花。除黄山外,世界上只有朝鲜的金刚山才有。天女花夏日开放,一片
纯白……

  时令正是初夏。清晨,我独自攀上玉屏楼背后高耸的峭壁,隔着脚下依然跌
落在黑暗中的重重山峦,光明顶上气象站的灯光,有如天边的街市。天女,你是
否提着灯笼在走?空寂无人、偶有鸟鸣的后山道上,我多愿捧一掬翡翠池的碧水,
在这暑气蒸腾的晌午,天女,容我送上几片沁心的清凉。傍晚的阵雨过后,排云
亭云涛似海。身在峰顶,独立苍茫,望着远处由红转绛的落霞,天女,你躲藏在
何方?

  询问北海招待所的工作人员,满脸是不解的神色。直到有一天遇见一位采药
的老人,才告诉我,天女花就长在北海这一带,从前,还是经常能碰到,现在则
是连他都找不到了。我问他,大概他几岁的时候,还能够经常见到天女花,又问
了他现在的年龄,才弄明白,老人说的“从前”,还是四十年代的事。怪不得招
待所的人都不知道。我们这一文明古国,已经被毛泽东搞成了共产党移民国家。
我那时接受了党报的宣传,以为象美国那样的移民国家都是没有传统没有文化的。

  不知是哪位聪明人的主意,把黄山以“海”划为几块。温泉管理处在南部山
麓,按地理地置应是“南海”,但被称为“前海”。长着著名迎客松的玉屏峰,
地处游览区中心,是为“中海”。“北海”顾名思义是在黄山的北部,其实更北
面还有“后海”。从温泉至北海,约为三十多里山路,但是一路升高,走来却要
一天。北海风景集中,也是看日出的佳处。北海招待所到看日出的清凉台之间,
是一片谷地,长满了一人高的茅草。每天清晨四点,住在招待所里的七、八个旅
客,裹着被子,打着手电,穿过这片谷地,上清凉台等候那一轮红日跃出云海的
胜景。等候回来,天光已亮,把被子扔到别的旅客身上,我总要在谷地中寻找天
女花的一片纯白……

  我的寻找一无所获。下山路上,用刚学会的当地土话咒骂着,“孬子,一帮
孬子”,同时下了决心明年再来。“孬子”是徽州方言“笨蛋”之意,招待所工
作人员的无知与懒散,令人沮丧。不过,明年我会有更好的准备。

  第二年夏天,我又上了黄山。这次我提了一口袋面包,再也不必为两个馒头
而赶回招待所。面包一天后变得很硬,但招待所的馒头也未必更好吃。现在,我
可以排出时间满山乱窜,寻找只属于我的景致。

  我和天女相遇在散花坞的一条小溪边。纯是偶然,很可能会错过。我偶然抬
头,忽见到一朵白花,躲在一片葱绿之中。有过多次的失望,因此只是随意走过
去。蹲下细细一看:洁白的花瓣外面,花萼带一点淡淡的红色,确实是天女花。

  退后几步,天女与我默默相对。修长的花瓣略有倒垂,在微风中很优雅地摆
动。那一丝淡红,正似白衣少女的酡颜。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酡颜红,天女一枝花带雨。

  坐在溪边石上,默默与我的太真相对。你是冲天峭壁黑黝黝下难以寻觅的几
点白,我是斗天斗地嚣张红尘外流亡无定的独身人,这就够了。

  从前,这里大概有众多的天女花,或许这就是“散花坞”这个名称的来历。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时间,还有山峰阴影在崖壁上的大致位置,希望下次来黄山时
还能找到她。

  据说徐霞客有言,“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上得黄山,满眼
风光,但是黄山并不是一座乐善好施的山。清凉台上,天天有人等日出,却几乎
天天都是重云密布天际,等到太阳挣出重云,早已是一团白热不可直视。我在清
凉台上坐过几十个五更,却从未见过一次照片上那样云彩厚薄相宜、被朝阳染成
一天红霞的壮丽日出。后来在山上认识了拍照的人,他告诉我,那张著名的后山
云海,他在黄山十多年,只见过这么一次。至于红色霞光中的那张“十八罗汉朝
东海”,竟是拼凑而成。

  或许是天公要补偿那几十次清凉台上的失望而归,他遣送天女迎我于不遇之
中。但也只有这么一次。后来,我一遍又一遍地登上天都、莲花和始信峰,我一
趟又一趟地穿过散花坞、石笋□〔石工〕和狮子林,却再也没有找到过我的天女
花。但是,即使只有一次,在有资格自称“黄山客”的人之中,我也已经是很可
以自负的了。

  其实,我不但再也没找到天女花,每次上山,还都感到失去了些什么。游客
越来越多,招待所也改名成了“宾馆”,迎客松却死了。他曾经亭亭如盖,挺立
在玉屏峰口,他那如臂的枝桠,曾为多少游人指点过路程。他在人民大会堂的屏
风,曾是毛泽东接见外宾时的合影之处。是不是太多的人在树下合影,踩得泥土
板结,闷死了他的根系?蒲团松也死了。他曾经是那么可爱,只不过到人膝盖,
你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松针上打禅。但他经不起那么多人的重压。“梦笔生花”,
那一棵松树也死了。通向她的涧谷,曾经是那么隐蔽幽静,如今已被踩成大道;
曾经是暮春的满谷杜鹃,如今只有地面上被踩得发亮的几处残根。我猜想,“梦
笔生花”是被人的味道熏死的①。北海宾馆到清凉台之间的一片谷地,如今盖了
房子,还有几所公厕,没人会再在那里寻找天女花。即使有过几朵,也一定早被
人采走。

  站在温泉,望着人字瀑上悬崖间遗迹犹存的古人山路,我不由要回想霞客当
年。在上天都峰过“鲫鱼背”时,他的久经考验的仆人都吓得退了回去。这是一
道二尺宽的石阶,两边都是千丈深渊。霞客和带路的和尚,肚皮贴着地皮,硬是
爬了过去。前人就是这样上山的,这才让我在三百余年之后,有幸一睹天女的芳
颜。

  鲫鱼背如今有了铁栏杆,走过去不再有任何危险。到八十年代,黄山造起了
从云谷寺直达北海的索道,说是要建成一天十万人的输送能力。记得我从云谷寺
上北海,想为“喜鹊登梅”这块奇石拍一张没有电线穿越画面的照片,爬上爬下,
花了半小时,却始终构不成满意的图景。猜想卖的明信片,大概是修过底片的。
如今在电线之外,还要加上缆车索道!听说索道开工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黄
山。

  我改去大峡谷。于是我成了美国二战后的baby boomers因事业
有成而转向休闲生活的见证。曾经是那么寂寞的科罗拉多河谷,如今每隔几分钟
就有某家旅游公司的直升飞机掠过你的头顶。你站在崖壁构成的巨大的共鸣箱的
底部,无奈地忍受着声浪的反复轰炸。

  幸好,还可以去Canyonlands,下到科罗拉多河与格林河的交汇
处,静静地欣赏一片你自己的世界。当然,你也可以走得更远。比如,加拿大的
极北。

  在人类的各个文明中,都有一些古老的传说。当一个孩子长大了,部落的长
者,要传给他一个梦想。于是他怀着这个梦想,走出去寻找自己的土地。这个梦
想,有时是河里流着牛奶,露珠渗着蜜糖;有时是天上有九个温柔的月亮;有时
是一个--只要有一个--美丽的姑娘……我们人类,怀着这样幼稚的梦想,从
东非草原出发,终于走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今天,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插着一些旗帜,人们称之为“国旗”,说这是
已被占有的标记。但是,上百万年的演化,写入了我们的“集体无意识”,我们
仍然要寻找自己的土地--向黄山寻找,向大峡谷寻找……如果这些地方居然成
了喧闹的村落,我们就走向更远更荒的地方……

  如今已近陆游的“僵卧孤村”的年龄,却仍然会有“为国戍轮台”的遐思。
不是要去打仗,而是想看看那遥远地方的姑娘。据说,那里甚至还有一丝亚历山
大东征时留下的希腊血缘。听流浪的盲歌手唱一句“她的眼睛比太阳还明亮”,
就要翻九十九座高山、越九十九条大河去寻找的冲动,已是青春期遥远的往事。
但是,如果再去黄山,如果有人告诉我,天女曾在何处散花,我想,我还是会去
找一找。

  因为人生总有一些做不断的梦。这些梦的根源太深太古老,一切理性的争辩
,都显得徒然。而在我的梦中,她的象征,就是黄山北海的一朵纯白的天女花。

① 据祥子说,梦笔生花的那颗松死了,主要是因为背后的山上开公路,折转了
溪流,这样水源不足,就枯死了。

〔初稿于1997年6月27日,定稿于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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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tto·

上海的马路
—————

  上海的每一条马路都是情人的天堂。

  最大的情人街当然首推外滩了。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外滩始终是春意
盎然的。只要你走近她,你的心跳就禁不住加快。外滩最为醉人的是入夜。霓虹
灯在各色的西式建筑中闪烁。黄浦江的夜航船遥遥鸣笛合着雕栏相依的情人们的
呢哝,成了独特的小夜曲。热吻之间,猛抬头,鲜红鲜红的广告牌:可口可乐!

  深夜的外滩则是另一种滋味。空气好得和洗过一样。整个城市睡着了。两个
人携着手,慢慢地在堤岸上踱,不说话,也不用说话。好象整个世界都在这牵手
间被主宰了。外滩的周围还有很多的好去处。比如堤岸下的“红茶馆”,情人多
少都不用管。比如往前一点的啤酒廊,是德国的生啤,坐在吧台上慢慢地剥花生
米。穿着白衬衫打着领结的英俊少年不时给你再添上一碟。也不打扰你们说话。
这样一直喝下去,可以喝到天光亮。

  如果口袋里有些钱,就去和平饭店泡爵士。很老很老的曲子。满头白发的乐
队。可以作观众,也可以尽情疯狂。桌边的蜡烛不会被感染,一如既往地慢慢流
溢。好象,情人的眼泪:甜甜,酸酸。

  从和平饭店往城市的深处走去,那就是世界上密度最大的街道之一,南京路
了。南京路其实并不好玩。因为南京路的人气太旺。恋爱中的人喜欢躲,南京路
的形容是:光天化日。可是也有例外,比如你可以躲到“海伦”的玻璃长窗后看
风景。看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他们在这尘世里忙来忙去。你可以微笑,整个下午,
和你的情人一起,沐着暖暖的阳光,泡一壶咖啡,加很多很多的“知己”。

  南京路很长,是“十里长街”,是灯红酒绿。和世界上其他的商业街一样,
南京路是伸手向行人掏腰包的地方。然而,由这延生出去的一些小街,却是别有
风味的。比如云南路,是很有名的小吃街。许多的时髦上海人是不屑去了。可是
我却偏爱那里的“过桥米线”,薄薄的火腿片,鲜鲜的高汤,绿绿的菠菜,白白
的米线。正宗的云南人是一定要笑的,说上海人见识浅。可是热恋中的情人哪管
别人的眼神啊,两个人只管要一碗,也不让店主多加个碗,老到地烫菜加面,一
口一口地在一只大碗里啜汤喝。好象这“过桥”的来历,也是一个浪漫的故事。

  从云南路到人民广场,走过去只几分钟。不过运气好的话可以叫到古旧的人
力车。这种车,在西湖边很多,在上海可能只有这一带才有。我不知道他们的存
在是不是只为了让情人在这拥挤的城市里多一方小小的空间?哪怕只是几分钟。
恨不得长衫旗袍,染尽复古的意味。

  人民广场大约是城市中央最开阔的地方了。所以只要是“放风筝的好天气”,
一定是少不了情人的身影的。也可以去喂鸽子,也可以坐在水泥的花坛边,把脚
晃晃荡荡,一起唱: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唱着唱着,就笑成
一团,看看风筝和鸽子,都早已飞到不知哪里去了。

  这样的下午还有两个好去处。一个是城隍庙的湖心亭,一个是福州路的书店。
福州路不长,书店却不少。古籍书店一直让人觉得门槛高高;外文书店则是一片
蝌蚪跳跃。好在哪个书店都是开着架,你尽管看,不用担心荷包。两个人拐进书
店就说“分头行动”,忽然发现,竟然兴冲冲拿来的,是同一本书!会心地一笑,
再去找。新华书店有新辟的港版台版书层,书页喷喷香的,舍不得多看,也舍不
得放下。看看背后的标价,吐吐舌头,说“下一次”。这“下一次”一等就是永
远的“明天”了。

  小心翼翼地包上新书,心情好得就象这午后的阳光一样。去湖心亭喝茶,要
挑靠窗的位置。年轻的上海人不去城隍庙,嫌它土也嫌它吵。可是湖心亭却不一
样。先是湖心亭的茶,老远,就可以闻到茶香了。茶楼的小叶,是一个“异人”,
说他小时候最大的理想是“下面”。结果中学毕业没有分到对面的绿波廊,却到
这里来给人家泡茶。他整天都在笑,看看他的签名本,从伊丽莎白到江泽民都有
了。还有大大小小的文人骚客,他说自己“赤佬混在人堆里”。有时候小叶有空,
就坐下来聊天。说很多叫你捧腹的事,然后起身走开,说:你们慢慢聊。没多久,
桌上不是添了绿波廊的罗卜丝饼眉毛酥就是一碟小小的情人榄。这样的下午,两
个人面对面坐着,面对面看自己的书。偶尔把目光从书页往上移,就移到了对面
的眼光里。柔柔的,相视,无语。

  和南京路一样长一样有名的是淮海路。淮海路是洋派的上海青年的好去处。
因为这里有伊势丹有美美还有三联书店的CD和时代广场摇摇晃晃的钟摆。淮海
路是旧时的“霞飞”路,有西人的气息。象“淮海”的罗宋汤,“红房子”的
“蜗牛”都是旧时留下来的风景。爱甜食的上海小姐去“哈尔滨”,和南京西路
上的“凯司令”、“泰康”一样,老远,可以闻到西点的香气。“哈尔滨”不知
什么时候被漆成了粉红色,和门口时时走过的漂亮女郎一样,成了心醉的引证。
“巴黎春天”因为有了“辛蒂科罗馥”的红色旋风而著名异常。但是商店的东西,
也只能“眼睛里吃冰激棱”,夏天当然“爽心”,要是数九寒天,就是“透心凉”
了。买不起,可以看,还可以坐在楼下的太阳蓬里喝冰柠檬茶。远处的“国泰”
有下午场,也许是你喜欢的剧集。两个人携着手慢慢过马路,离开场还有几分钟,
就去隔壁的饮料店买波板糖。掏出所有的零钱塞到自动点唱机里,揿下按钮,站
得远远的,一起听:Oh,my love,my darling,I’m
hungry for your love……

  午场散出,天已经暗了。对面的“必胜客”批萨虽然没有美国的正宗,但是
店里有好看的少男少女,清清纯纯的,晶晶亮,透心凉。离“时代”开场还早,
可以拐到茂名路闲逛。那里有很多的小小酒吧,是有“名士作派”的人喜欢的地
方。有个吃日式小火锅的地方一直很热闹,因为这里周围的办公楼多,年轻单身
的白领下了班就喜欢聚在这里。也许偶然也可以“钓”到“大鱼”,谈成一两笔
生意。老板也年轻,忙来忙去,不肯停。

  茂名路上还有著名的锦江饭店。旧旧的,令人浮想联翩。锦江的沿街是一色
“玻璃”店。小小的开门,一览无余的店面。各色的小玩意都有,都很好看。锦
江的对面是“花园”,“花园”的前身是旧上海名士的娱乐总汇。依稀可以瞥见
栏杆后的大草坪上杯光箸影,和厅堂里传出的久远的靡靡之音。和老锦江隔得不
远是“新锦江”。与南京西路上的“波特曼”遥相呼应,“新锦江”是看夜景的
好地方。在顶层的旋转餐厅是这个城市的“制高点”之一。晚上厅堂里没有灯,
只有夜光杯和葡萄美酒。这样的“情侣晚餐”大概可以将人体内的荷尔蒙推至极
致。男欢女爱,情意绵绵。大楼底下有个小花铺,玫瑰鲜得让人心馋。带十一支
用缎带扎了配上钻戒,是求婚的好序曲。

  说起花,离淮海路不远有另外一条小街。在没有移到室内以前,永嘉路的夜
花市是大大有名的。不仅远近的花铺业主喜欢来这里交易,林林总总的爱花人也
常来这里光顾。一大捧的玫瑰,浸着夜露。这里才不过四五块钱,到了明天的花
店里就是几个“筋斗”了。情人依依,可以挑两枝白色的百合,配紫色的勿忘我
和粉色的康耐馨。要热闹的,加些满天星。可惜不常可以买到郁金香,也许是对
温度不算高的上海城来讲,有些奢侈了。常常看到着情侣装的小男女牵着手逛花
市,常常看到小小的女孩用心握了一束搭配好了的鲜花在街上走,和这花街一样
叫人遐想。有次看到一个穿工装裤的女孩用旧报纸包了一大捧的黄玫瑰,从街的
这头走到那头,然后带着叫人猜测几分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你的脸有几分憔悴,你的眼有残留的泪,你的唇美丽中有疲惫。”这是“
时代”的夜场开始了。上海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迷的“迪科”。和KTV不同,
这儿的生意一直不错。淮海路光东面的这一段,短短的两站路就有三个迪厅。以
前大家都挤在延安路的JJ,现在“蓝带”和“时代”面对面唱戏,生意更加红
火。带女孩去跳舞,是二十岁男孩喜欢的节目。所以迪厅里大都是“青春年少”。
也有三五成群来的各色玩家,很是热闹。那个叫“阿根”的歌手几年如一日地唱
同样的歌,一直是“用心良苦”。要不就是“我早已为你种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这时候,认识不认识的,都可以和着音乐慢慢晃动,任凭自己放纵三分钟。大
概也有一些浪漫故事就从这里开始吧。男孩递过自己的呼机号,说“相信今生我
们一定有缘”。女孩心领神会,纤手接过,好戏就开场了。“时代”在整个时代
广场的顶楼,所以它的当红节目是“打开天窗”。周末的午夜时分,在“十、九、
八、七……”的倒计时中,上海城的这片天空印着激光流彩慢慢打开了。天上有
很亮很亮的星星。从身后抱过你的佳人,这一刻,说什么,都不嫌肉麻的。

  从淮海路一直再往西,就是更加幽静的衡山路了。衡山路拥有上海最老的法
国梧桐。秋天的下午,开车从淮海路往衡山路去,夕阳透过梧桐斜洒下来,落在
宽宽的柏油马路上,也落在车窗玻璃上,留下几丝的斑驳。那个哈同时代的故事
就合着车里收音机的“一路平安”节目一起涌现在眼前了。衡山路开始热闹大约
是因为“欧登”的开张罢。“欧登”的广告一直做到地铁的每一站。只要你踏上
衡山路,你的眼前就开始晃动保龄球跑道了。欧登的生意从午间一直做到凌晨,
里面的设施一应俱全。消夜桑拿,还有美丽小姐。“红茶坊”大约是借了“欧登”
的光才那么出名的。可是红茶坊比欧登更能够留住人。红茶坊是典型的上海式茶
坊,卖茶卖酒也卖肉燥饭。茶坊内楼上楼下一层半,热闹得让你疑惑。此刻的情
人不用“温文尔雅”,可以拿盘跳棋来下,也可以黑子白子下五子棋。夏天的晚
上还可以要一打的“科罗拉”,跑到外面就着瓶口“吹啤酒”,夜风习习,吹来
隔壁保龄球馆进进出出的妙龄女郎。耳边是娇娇的声音“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
个不夜城”。

  就在这一带,还有些适合情人散步的小街。手拖着手,慢慢走。这一带是使
馆区,所以也常有“金发碧眼”在眼前晃。看到美丽的东方少女被大鼻子糟老头
挽着,你要习惯“熟视无睹”。这一带还有很多的小洋房,有很多的故事。比如
从淮海路拐进去的思南路,就有“上海传奇”蓝妮的寓所,再往里走,复兴路上
是刘海粟的故居;一代名家周信芳,小洋房里虽然已是“家徒四壁”,但还可以
从墙上的旧照片里看见昔日的风光;记得张爱玲在搬进常德路之前也是住在这一
带;还有宋家的故居,可以看见二小姐庆龄的影子。铜仁路五原路安福路华山路
乌鲁木齐路……这些在淮海路和衡山路之间弯曲的大小马路,大约都是一条又一
条记忆的河了。可以拖着手讲老故事,没有“沉香屑”,却都是“心经”,都是
“传奇”。安福路的小剧场叫“黑匣子”,入夜时分,就开始演“留守女士”和
“美国来的妻子”。

  过了衡山路,就是现在热闹异常的徐家汇了。徐家汇以前是“乡下”,现在
有“东方”和“太平洋”,还有“大千”和“东瀛城”。徐家汇一直热闹,却不
“贵气”。可是那些个商店里都有机器可以吊毛茸茸的娃娃,一个一个银币往里
丢,一分一分的时间往外跑。有时候两个人捧一大堆好看难看的娃娃,心里算算,
花的这点钱,何止买到几堆这样的“破烂”。可是看见身边的小女人喜孜孜的,
每个大男人也一定会有“成就感”油然而生。

  有段时间每天坐地铁从体育馆的出口出来。从那里回头,徐家汇的霓虹灯已
经不那么刺眼了。渐渐就往城市的僻静处走去,那里是平常的工房,平常的人家。
慢慢地走,慢慢地离“华亭”红红绿绿上上下下的观光电梯也越来越远了。

  眼前点点滴滴亮起一盏盏平常的家灯,忽然有另一种温馨的气氛涌上来。想
起有人跟我说的:你用怎样的心情,过怎样的生活。

  回眸灯火阑珊,因为心里有爱,每一盏灯都那么温暖,而灯下的每一条路,
都是通向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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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 冈·

姑 苏 寻 梦
———————

                (一)

  那年寒假去南方,路过苏州。尽管天气不好,仍然下了车。打算游玩一天,
再换晚车去上海。

  原想由齐门入城,先游拙政园、狮子林,再到留园、虎丘。谁知上错了车,
经平门过北塔寺一路南去。待发现不对,已过了怡园。问收票员,又弄勿清爽她
的吴语侬音。下车查查路线图,亦不得要领。

  正在着急,看见前面有位女孩儿。赶忙喊一声,“小姑娘,请问……”。话
音未落,那女孩儿已转过身来,圆圆的脸上略带着一丝惊奇。

  人说苏州姑娘文秀,不输杭州女孩儿之清丽。一见之下,方知所传不虚。看
她身材娇小,清秀可人,若不是见到她的医学院校徽,还以为是位中学生呢。我
赶紧改口,“对不起!这位同学,请问去拙政园怎么走?”

  “拙政园?”她微微一笑,说出来的竟是字正腔圆的京片子,“您走错了!”

  “天哪!您说普通话。太好了!”此时此地,这几句带着苏白柔风的京腔,
简直就像天上的仙乐。我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迷路”的经过。她听着笑了,眼波
一转,“您也没白绕儿远儿。前面就是沧浪亭。您不如先去那儿,回头再到拙政
园。”

  有道理!我忙请她告诉我如何过去。她向前一指,“喏,在那里向左一转弯
儿就是。这样吧。我也顺路。咱们一起过去,好吗?”

  当然!我正担心若是再走错,可就难找到这样一口京腔的苏州人问路了。

  果然没多远便看到沧浪亭。

  沧浪亭为姑苏四大名园之一。亭台临封(草头)溪而成。水上有曲榭复廊,
中间隔以花墙。水在园外,山在廊内。建筑构思在江南园林中别具一格。

  看见水榭上设有茶室,我便邀那女孩儿,“您没什么急事儿吧?进去喝杯茶?
”她稍一犹豫,笑笑说,“好吧。”我们便进了园门,绕过回廊,转到榭台。

  沿复廊花墙摆了几张茶桌。我们拂几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看景。

  复廊傍水一侧围有木栏,看去如九曲廊桥;花墙一面开有漏窗,园景可透窗
入榭。若凭栏临溪,则水光映桥;如靠墙依窗,则山色在望。我不由得赞叹一声,
“你们苏州人真是匠心独具。”

  “怎么说?”她抬起眼来,问。

  “你瞧,就说这间茶室。若座位临水,视野虽宽,但廊里就显得太暗。隔窗
的园景就更看不到。你瞧这几张茶桌,近窗摆下。向外瞧,廊浅而水显,视远则
景深。朝里看,窗漏则山现,视近而景虚。很有些道理呢。”

  她一撇嘴,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好酸!”却也眯起眼朝外边瞧瞧,睁大
眼向里面看看。说笑之间,茶已喝完。既然付过了门票,我们便转过复廊,进到
园中。

  沧浪亭是宋代园林。曾为南宋名将韩世忠所有,故亦称韩园。园围阜而成,
亭在山上。亭名“沧浪”,据说得自渔歌《沧浪之水》。山名“翼然”,必是典
出《醉翁亭记》中“有亭翼然”一句。园虽不大,但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山水
竹木,清丽风雅。确是令人留连的好去处。

  “能常来此处走走,也是苏州人的福气了,”我略有些感慨地说。

  “虽然离得不远,我们却很少来。”她说,“我更喜欢到街那边的可园。那
里近,游客又少,环境清幽。”

  “可园?听这名字就叫人喜欢。”

  “也叫乐园的。宋朝时曾是沧浪亭的一部份。后来做过学堂、图书馆。再向
东不远的网师园、东城边上的耦园,也都小巧精致。还有西城环秀山庄……”她
如数家珍地说着,“当然拙政园、留园更有名。但那是给你们外地游客看的。第
一次去,总会有新奇感。见惯了,就觉得平常。加上游人如鲫,私家园林所独具
的清雅幽静的美感全没了。比不得那些僻静的小园子,可以找得到一方清静角落,
和朋友一起品茶聊天。”

  “可惜没时间。不然真想体验一下你们苏州的这一层文化。”

  “留一点遗憾也好。好比雾里看山,有想象的余地。”她睫毛轻轻一扬,
“您瞧那边墙上的漏窗,并不全开。而是杂以花草竹木,盆景雕棱,半遮半透。
引你转过墙去看个究竟。若是对面景色一览无余,岂不扫了游兴?”

  “说得有理!”我点了点头,“这么说以后还非得再来一次,到您说的那几
处的小园子去坐一坐。”

  可惜以后一直没有机会再去苏州。不知昔日那些小巧清幽的园子里,如今是
否还能找到可以品茗遐思的清静角落。

               (二)

  从沧浪亭出来,看天色尚早,我便对那女孩儿说:“您若放假无事,何不一
同走走?我也省得到处打听路。你们苏州人讲话阿拉实在听勿懂。”她嫣然一笑,
想想说,“好,就当一天导游。”

  我们便同去拙政园。

  苏州拙政园素称江南第一园。有人认为《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即以拙政园为
蓝本。姑苏寻“梦”,当然不可不去此园。到得园外,果然见灰瓦白壁,衬以青
石水磨墙裙,正如《红楼梦》中大观园模样。

  入门处为东园。园中一池碧水,景空物阔。明时此园曾称“归田园居”,有
秋香馆临水而起,我不禁问一句:“难道这里就是大观园稻香村?”

  女孩儿听了抿嘴一笑,说,“您这是望文生义了。我倒觉得城外留园的又一
村更接近曹雪芹书中的描述。”

  “说不定稻香村的名字是从这里来的,景物又是借了别处,”我辨了一句。
她只是轻轻一笑。

  一路说着,已到中园。

  中园正门迎面处叠石翠嶂,将园中景致遮住。沿小径穿假山而过,方现池水
盈盈,豁然开朗。

  “好个曲径通幽!”我不禁赞了一句。

  “大概这就是人家说大观园是以拙政园为原型的原因之一吧,”那女孩儿接
过话茬说。“您再看北路,湖中两岛相邻,两亭相望,一个叫待霜、一个称雪香,
大约就是探丫头的秋爽斋和林妹妹的潇湘馆了。”

  “果然是苏州姑娘!真是如数家珍。那这东边的枇杷园玲珑馆就该是怡红院
了?”

  “那前面的远香堂当是暖香坞。见山楼像是大观楼。香洲大概是缀锦楼,倚
玉轩应该是藕香榭,那荷风四面亭便是寒塘冷月、鹤影诗魂的凹晶馆了。”

  “最好是芦雪庵,说不定有烤鹿脯子吃,”我半开玩笑地说。

  “到底是北方人,游牧民族的习性改不了,”她轻轻一笑。

  谈笑之间,我们穿“志清意远”,过“别有洞天”,便到了西拙政园。

  传说此园明、清时为吐宽书园。园中三十六鸳鸯馆,十八曼陀花馆各具特色。
池中鸳鸯戏水,墙外山茶吐绿。过曲桥到对岸,登浮翠阁,园景尽收眼底。

  沿小径盘桓而下,再到池边,有水轩可歇。

  近前一看,轩名“与谁同坐”。想起我们萍水相逢,未通姓名,不由得相视
而笑。

               (三)

  离了拙政园,沿园林路向南,不远便到狮子林。

  狮子林为苏州四大园林之一,与沧浪亭、拙政园、留园齐名。历史最久,原
为元代狮林寺。但景物最新,除假山石之外,皆为民初时贝氏购得此园后重建。
姑苏贝氏乃建筑世家,其后人贝聿铭是当世最著名的建筑师之一。可惜他的杰作
只在国外受到赞赏。其在国内的名作香山饭店,一落成就受到国内建筑界的批评。
甚至殃及对狮子林建筑构思、艺术成就的评价。

  若论构思新巧、风格别致,狮子林确比其它三园略逊一筹。其实也不奇怪。
姑苏四园中,狮子林占地最小。叠山压水,楼台紧挨,景物过于拥挤。虽每一细
部都玲珑剔透,但整体感就差一些。

  地处城郊的西园虽同为寺园,但占地甚广,与狮子林风格迥异。一池碧水,
几曲木桥,亭起湖心,视野开阔。寺庙傍园而建。佛堂塑金,悬钟铸铜,香炉烟
袅,彩幡迎风,一片祥和气象。

  留园在西园之东,隔街相望。面积虽比拙政园略小,却显得气势不凡。

  此园中亦有一池,环以亭台假山,结构类似城中诸园。但有长廊曲折相接,
不落俗套。长廊一侧用书法石刻镶壁,俨然“江南碑林”。园东“三峰”亦是胜
境。其中冠云峰高近三丈,号称江南第一湖石。传说是断送大宋江山的花石纲遗
物。游人到留园,多在此石前留影。

  向北过竹林,见一片绿色的竹墙。也是绿竹编成的门上,书有“又一村”三
字。

  “是这里了?”我问那姑娘。她点点头。

  进去一瞧,一片青苗,几架葡藤,酒旗蓟风,鸟语花香。正是“一畦春韭绿,
十里稻花香”的田园风光。更有桃林一片,蓄红欲吐。一溪春水,蜿绕其间。真
可称得是“世外桃源”。

  “怨不得您刚才不屑于争一时口舌之快,”我不无歉意地说,“这里果然远
胜归田园居。”

  她矜然笑道,“我们苏州园林,构思奇巧,常有出人意表之处。所以才会闻
名天下了。”

               (四)

  由留园西去,过“江枫渔火”的枫桥镇,便是“夜半钟声”的寒山寺。

  寒山寺看去不过是普通的寺庙。之所以名闻中外,全是因为唐朝张继的一首
《枫桥夜泊》。

  枫桥镇地处运河水路要冲,自古便为南北客商来往之所在。当年乌啼霜天,
秋夜无眠;诗人听钟吟诗,流韵千古。今人犹唱:“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涛声依旧不是当初的夜晚”。

  其实桥梁、寺院亦不是当初诗人所见的景物了。咸丰年间,太平军与淮军的
苏州攻防战使桥、寺均毁于战火。一句“千年的风霜”,道尽多少兴亡事!

  匆匆别过寒山寺,天已过午。在路边找家清静的小店坐下,叫几屉小笼包,
就是午饭了。

  苏州的小笼蒸包与我们北方的包子截然不同。北方包子要十八印的大锅煮水,
两人合抱的大屉蒸上。一屉摆它三、五十个大包子,个个有拳头大小,蒸得白白
胖胖的,惹人喜爱。苏州的小笼包,用的却是巴掌大的小屉,一屉蒸三、四个鸽
子蛋大小,精精巧巧的小包子,热腾腾地就端上桌来。揭开笼盖,香气扑鼻。随
手一抓,一屉包子就进了嘴里。三口两口便下了肚。那苏州女孩儿见我风卷残云
一般,片刻之间四、五屉包子就下去了,笑得直咋舌头。我这才想起来让她。看
她秀秀气气地吃那么三、五个小包子就得,我也惊奇得直伸舌头。

  离了枫桥,便去虎丘。

  春秋时之吴王阖闾葬于此。传说曾见白虎踞其上,因名虎丘。虎丘名胜古迹
很多,其中以斜塔、剑池最为著名。

  虎丘斜塔名云岩寺塔,七层八角,砖石结构,是以屡遭兵火而犹存。但一边
地基下陷,致成斜塔。剑池即在塔下。传说阖闾死后,以“专诸”、“鱼肠”之
剑共三千口陪葬于此,故称剑池。池呈长方形,上有石桥飞架。凭栏下看,只见
池水幽幽,其深不知几许。问过同行的姑娘,才知道自桥以下,深约数丈,天旱
时池水干枯,可见池底。史载明正德年间大旱,水涸底现,江南名士唐伯虎等曾
下池寻剑。一九五五年又旱,人们下池查看,果有唐寅等人当年刻于岩壁上的记
事,曰:曾见吴王墓门,以土掩之。探掘之后,果然发现该石门。但据说当时接
北京文管会急电:“阖闾墓疑,暂缓发掘。”这一缓便是四十年。

  虎丘剑池前是千人石,传说是当年孙子为阖闾操练“娘子军”,斩吴王两爱
姬之处。孙武将军杀美人立威,竟得以名扬千古。而两位冤死的姑娘,却没有人
能知道她们姓什名谁了。

  离了虎丘,我便匆忙赶晚车去上海。车站上对那“导游”的女孩儿道过谢,
告过别,才想起我们终于还是没有通过姓名。

  不知她是否有机会看到这篇文章?是否还会记起这段往事?

■[目录]



·赵毅衡·

误入德累斯顿
——————

  并没有想去德累斯顿,我们想去的是美丽而浪漫的布拉格。
  坐城里的S-BAHN线路去中心火车站,却在Bellevue站停了下
来,时间一长,我们才发现站台上有些异样。有几个人在匆忙奔跑,有人在嚷着,
好像是在发命令。但是整个站台还是空空荡荡,没几个乘客走出车厢张望,没人
像我们这样焦急地打听。
  “有人跳轨自杀”。看见我们的疑惑表情,一位老先生平静地说,接着就象
其他乘客一样埋头看报。过了近半个小时,车又开动了。
  那是个宁静的早晨。天空蓝得好像白云是贴上去的。这个巨大的城市几乎全
埋在绿荫中,规行矩步,悄没无声。从车站月台上远望,好像整个中欧晴空万里,
谁会想在这样一个好日子寻找毁灭?

  于是误了火车。下一班直达车要等五个小时。我们正在骂倒霉,售票员建议
我们不妨分两段走,到德累斯顿再换车。
  德累斯顿?
  德累斯顿!我做研究生时,读过《第五号屠场》,里面写到德累斯顿的轰炸。
我心中一直认为那是个叙述学上所谓地理“锚定”。象伏涅格特那样的后现代先
锋作家,锚定是否扎实可信,不仅无所谓,而且是嘲弄对象。他从德累斯顿一下
子跳到另外一个星球“特拉法马多”,而且跳到二千年后,那里有五种性别。

  欧洲人说到德累斯顿,就象中国人说到景德镇:‘瓷都’历史悠久,美丽得
象瓷画,艳称‘东欧的佛罗伦萨’,日尔曼诸邦国中最古老的萨克森大公国首府。
“老城”(Alstadt),是个沿着易北河建起的城市,一个宫殿,宅第,
园林,博物馆,美术馆的集合,里面有从希腊罗马时代留下的浮雕和塑像。古老
的萨克森王国首府。著名的‘日本宫’珍藏大批手稿,古书,古地图。带钟楼的
“牢房”(Zwinger)名字奇怪,原是城堡中刑场,拆了改建成美术馆。
  德累斯顿是德国音乐的福地:巴赫的大儿子二十三岁时成为萨克森宫廷风琴
师,是老巴赫最大的得意;瓦格纳在巴黎穷愁潦倒,到德累斯顿演出歌剧《里恩
其》和《飞行的荷兰人》,一举成名。古老的音乐学院,造成了此地宫廷贵族鉴
赏上的挑剔,在德累斯顿演出成功,使许多音乐家从此得以骄人。

  “你知道,任何人想写反对战争的书,我都赠送一句金言”,伏涅格特的朋
友教训他说,“我奉劝你写一本反对冰川的书”。

  1943年英国皇家空军轰炸汉堡,首先观察到后来名之为‘火焰风暴’
(fire-storm)的奇景:许多大火在在短时间内纠结成一团,在城市
上空燎出上千度的高温气团,旋成一个尖声狂嚣的龙卷风,猛地抽紧周围空气,
把周围的人,车辆和建筑硬吸进去。火焰风暴所及路径,一切灰飞烟灭。
  要炸出火焰风暴,得有几个条件:轰炸机群在极短时间内投下巨量燃烧弹和
高爆炸弹,而被炸区域有集中的高层建筑。
  为此目的,德累斯顿市中心“老城”,密集的教堂城堡,显然是最佳选择。
轰炸的整个实施方案,其中燃烧弹的极大比例,目的就是烧出一个“火焰风暴”。
德累斯顿火焰风暴,据说几达3000度,而砌城堡的砂石1200度开始熔化,
教堂美奂美仑的铜顶,1083度熔化,2595度气化。
  在许多飞行员的记忆中,德累斯顿是一个奇观。从四英里的高处回顾,那是
一种令人震惊的美,一个巨大的火山云,人肉的大烤炉。
  如果不是广岛长崎的原子弹蘑菇云,火焰风暴将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留下的
最宏伟形像,战神最令人战栗的显灵。

  火车沿着易北河走,这条著名的‘会师之河’,曾裹着硝烟出现在很多战争
片里。两岸风光之欹旎多姿,大出我意料之外。欧洲以河流美丽著称,莱因多瑙
没有如此秀美:两岸壁立着绝壁险峰,千岩竞秀连绵百里。峰底的河边却是沙岸
平展,浅坡葱绿,火车从峰腰盘山而过,底下绿荫中一座座漂亮的别墅,一江澄
碧清澈见底,或见到一二游泳者。白沙的河滩上是五彩缤纷的躺椅,帐篷,一条
条晒得油光光的肉体。我看到一处可能是德国人(除了“道德立国”的纳粹时期)
一向做急先锋的天体主义营地。
  “拿照相机,拿照相机!”我说。“快!快!”
  “干吗?”妻子说,“真没见过世面”。
  “望远镜头!”我急着说,“镜头能望远!”。
  我急急忙忙拆装镜头时,妻子说,“你还看他们。你瞧,他们还在看我们!”
  果然,好些肉条儿站在一块巨岩上,货真价实,还拿着望远镜在看我们。看
来,在峻峭河岸中腰蜿蜒的火车,是易北河奇景。火车盘过了一个弯儿,我们为
自己的洋相乐得大笑不止。
  火车慢了下来,一抬头我们远远地望见德累斯顿涌进地平线:高耸的圣母院
(Frauenkirche)那只剩几条肋骨的圆顶,周围是断壁,象一个高
个儿女人,眼窝是巨大的空洞,脚底是儿女的尸体。我们两一下子悚然无言了。
  难道我们真的来到了德累斯顿?

  一九四五年的二月十三日,按日历,是德国的狂欢节(Fasching):
儿童衣彩,大人放假。这一年不行了:科涅夫元帅指挥的乌克兰第一方面军突破
了德军防线,从卡尔巴仟山一带攻入德国。四百万难民拖儿带女拥塞道路。六十
万人口的德累斯顿,此时暴涨近一倍,一百多万,街沿上坐满了拖着箱子的难民。
  所以大轰炸之后,连大致的死亡人口也统计不出来。
  但是这个星期二之夜,街上还是有穿得奇形怪状的大人小孩,看来是去参加
化妆晚会的。当时德国流行一句“幽默”(可能有告密者的场合绝对别说):
  “享受战争吧,和平会更受不了”。
  这话太乐观了。他们没有料到这场战争还将给德累斯顿人出乎意料的享受。

  德累斯顿老城有巨大的屠宰厂,有上百个被俘的美军在干苦力活,其中包括
伏涅格特。轰炸时正好逃入结实的地下肉库。四吨巨型炸弹的爆炸,听来象巨灵
神隆隆的步子。当他们走出第五号肉库时,在晨光中看到的几乎是月球景色。一
个大城市如此干净彻底地消失了。“要是有人活下来,肯定有问题,伟大的规划
出了点儿疵漏”。
  德军守卫押着他们成四行队列去挖掘废墟,“象无声电影中的男声四重唱”。
  满街堆满颓壁,完全不可能行走。正好这时美军飞机来扫射,地形就有用了。
飞机当然是认错自家人,但没有认错是救援人员。

  伏涅格特说他的作品有两个主题。第一,为人要行善;第二,上帝不在乎你
行善不行善。

  回过头来看,选择德累斯顿这样只有轻工业的民居城市,做一次恐怖轰炸,
只能是政治性的:一九四四年底,德国败局已定,同盟的每个国家都想把胜利变
成自己的胜利。英美急于举行“三巨头”:英国急于“挽救”东欧,美国急于得
到俄国对日作战的允诺,而斯大林硬是拖着,直到四五年一月底,红军横扫东欧,
进入了德国本土,才同意二月上旬举行雅尔塔会议。会刚结束,二月十三日与十
四日,英美空军实施德累斯顿轰炸。
  “攻击德累斯顿的意图是打在敌人的最疼处,目标在一个已经部份溃败的战
线的后方,使其无法使用此城市作为前出基地,顺便,也让进抵此城的俄国人看
看我军轰炸指挥部的能力”。摘自《皇家空军内部报告》。
  不久前,正想攻入莱茵河地区的美军,在比利时边境的阿登山区受到希特勒
三个装甲军团的反攻,一时极为狼狈。此时正需要让进展顺利的斯大林看看英美
军力发达的二头肌--能够仅一次轰炸将一个大城市夷为平地。

  丘吉尔《二战史》每卷开首都重复他的箴言:

    在战争中:决心
    在失败时:蔑视
    在胜利时:宽仁
    在和平时:善意

  问题是这四种时间,区分并非如此清晰。哪怕在战争中,“宽仁”和“善意”
并非不必要。还是中国古人说得明白:“兵器乃凶事,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火车站离市中心不远。下车后,我们又吃了一惊。德累斯顿依然美丽非凡:
易北河边,游人如织,修复区平展铺砌的街道与河滨,飘着咖啡的浓香。一眼就
可以看出,游人大部份是德累斯顿本地人。问路是问不出名堂的,不象在柏林或
慕尼黑,满街各种肤色,英语几乎通用。看来德累斯顿还没有重新成为旅游热点。
我们沿着假日里懒洋洋的街道走,只觉得这城市太新,直到拐过弯,突然走进大
片的废墟。

  “我真不想说这本笨拙的小书化了我多少吨纸片”,伏涅格特写道。一九六
九年对自己的亲身经历思考了二十五年,这已经是他的第六本小说。结果写成了
他最异想天开的作品。
  “又短又乱又闹腾--对于大屠杀,没什么理智的东西可说”。
  “大屠杀之后,本应当一片寂静,也确是一片寂静,除了几只鸟儿。那么鸟
儿说什么呢?关于大屠杀他们只说,‘唧啾唧啾’”。

  德累斯顿的防空洞,大部份是原有建筑的地窖之类加固而成。颓墙压倒在防
空洞上,出口很容易堵住。而火焰风暴短时间烧掉大量氧气,拥挤在地窖中的人
不少窒息而死。“象上下班时挤满人的街车,突然每个人心脏病发作”。也有比
较强壮的人,用斧子砍开门,挣扎爬出街面。却正好落进火焰风暴的扫荡,或在
巨型炸弹的震波中,内脏炸裂而死,甚至被屋顶熔化的金属汁烫死。
  唯一的生路是向荒郊野外开阔地奔跑,在那里第二天白昼会遭到美军轰炸,
但是不至于被活活烧死。
  德累斯顿轰炸的死亡人数,最低的估计是八千两百,最高的估计是二十五万
人,高低相差三十倍。数字大小看统计者是亲英,亲美,亲德,还是亲苏,也得
看什么时间说什么话。在冷战时期,德累斯顿惨案,是苏联宣传的有力武器。在
受窘的英美战史作家笔下,德累斯顿常常被写成是一个不小心做过头的事件,究
竟怎么会做过头,却总被史家忽略。

  伏涅格特相信的是中间数字,十三万五千人死亡。因此,他认为这是人类有
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性”屠杀。
  “整个地球上,德累斯顿轰炸只有一个人得到好处。这场轰炸并没有使战争
缩短半秒钟,没有削弱德军的防御,没有协助任何方面的攻势,没有从集中营里
解救任何人。只有一个人得了好处。那就是我伏涅格特:死一个人我得三美元。
想不到吧!”

  战后,清理运走了几百万吨废料,当时东德的工程师认为德累斯顿无法修复,
只能推平重建。
  的确整个居民区完全重建了,苏联东欧到处可见的工人新村式建筑,有规有
划,无边无际,整齐而无性格。德累斯顿又恢复到五十多万人口。
  易北河美丽的城堡区,又铺砌成只准行人的广场和河滨道。
  我们见到的是个半修复的城堡区。‘牢房’大钟楼重建了,收藏苏联表示兄
弟国家友好而送还的一部份美术珍藏;熔化了的路德雕像重塑了,背景却是断垣
残壁;巴罗克式的典皇宫庭修复了一半,延伸入一片废墟之中;浮雕墙重新树立
起来,上面的罗马人物重新光鲜;宫廷的罗可可式围廊,修复了一段,繁花镂叶,
画梁雕栋,叫人想见奥古司徒王室昔日的奢华,但只消向前几步,又见大片残柱
上烟烧火燎的惊心动魄。
  我不知道设计人员是什么想法,是否有意保留废墟,提醒东德人民毋忘西方
帝国主义者罪恶,现在这景象,我们惊奇得哑口无言:半修复的废墟,辉煌与惨
淡相间,绚丽与毁败并存。
  如果说废墟有一种特殊的美的话,德累斯顿把这种美大挥大洒地勾勒出来。

  “我去公共图书馆,查印第安纳玻利斯报纸,只有半寸长一条消息:‘我军
轰炸德累斯顿,损失两架飞机’。看来这是战争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我1954年复员回国,就开始写这个事,就写这个事,就写这个事。二
十五年,结果这本薄薄的小书写的是:如何写这样一件事。”

  “如何写这样一件事”,的确需要伏涅格特的天才才能弄明白。
  英国轰炸指挥部司令空军元帅哈利斯爵士(Sir Arthur 
Harris)的回忆录《轰炸攻势》(1947)对德累斯顿的轰炸只有医案
史的叙述。此后出版的回忆录或历史书,才不得不当一桩事来写。近年的如吉尔
伯(Martin Gilbert)1989年出版的巨著《第二次世界大战》
则引用离德累斯顿不远的集中营里,一个犹太人目击地平线上的火光,兴奋若狂。
  或许只有伏涅格特写得‘乱糟糟’的后现代奇书,才把西方读者真正震得醒
过来。
  “为什么我没有用现实主义的写法?我做不到,因为这本书早就存在,在我
的头脑中,我从中取出来而已。这件事还有一怪,关于德累斯顿轰炸,我头脑中
是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记得。我找到几个难友,他们也不记得,他们也不想谈这
件事。关于此事现在已有不少材料出版,但是我的记忆真是一片空白,故事的核
心部份硬是给抽掉了。”

  美国空军当时不善夜战,十三日夜由八百零五架英国飞机打头阵。英军的夜
间轰炸有一套规范,可谓有条不紊:先由一队飞机飞临上空,从高空不断投照明
弹,八架双引擎蚊式机进入低空,确定目标,投下红色燃烧弹作为标记,而轰炸
指挥员则坐在一架蚊式机中,作低空盘旋飞行。轰炸机人员总是“上半段给政府
干,下半段自保小命”,在火力威胁下提前投弹几乎是下意识的本能,所以得有
监战队看着他们。
  空军的气象学家预报极准,说夜十点放晴。果然十点零五分开始“放标”,
地面警报刚拉响,近三百架轰炸机就冲出云阵作第一次轰炸。第二波五百二十九
架飞机却有意等到一点半才开始轰炸,为了“给地面救援工作造成最大混乱”。
第二天白昼四百架美军飞机的轰炸,让白天救援工作也无法进行--要烧就烧透。
德累斯顿轰炸,战术上可称“完美”,准确得象演习。
  整个城市不久就烧成一把大火炬。

  三场轰炸之后,德累斯顿作为轰炸目标,连象征意义都不再具备。这个城市
终于可以自己处理自己的死人。集中在德累斯顿的各国俘虏,都派来挖人。虽然
是冬天,但待挖掘的活人死人太多,不久尸臭浓重,腐烂的肉体淤出绿汁,大群
苍蝇围来撒蛆。倒是给挖尸队指引了目标。于是就采取了新办法:每次找到一地
窖尸体,不再挖出来,而是用火焰喷射器火葬于地下。
  德国党卫军的效率再次显出来:所有被人听到诅咒希特勒带来灾难的人,悲
观地认为战争已失败的人,一律枪决或绞死。一个美国战俘从废墟中拣起个色彩
亮丽的德累斯顿茶壶,当然已经破了,从技术上说,他不是救护,而是抢劫。军
事法庭效率极高,行刑队却缺乏训练,要在他胸前贴一张靶子才瞄得准。

  “无论如何,我当初应当死在那里,统计在死亡人数中。死人越多,报复就
越正确。”

  一九四五年三月底,丘吉尔终于下指示停止对德国城市进行“无论什么借口”
的恐怖轰炸。理由却极为实际:“不然,我们将占领的是一片废墟,我们的军队
将无处宿营”。
  当然,在战争中,丘吉尔无法对这种事作道义反思。但是在他获得诺贝尔文
学奖的六大卷二战回忆录中,竟然没有一个字说到德累斯顿轰炸。最后一卷有专
章“无目的乱炸”说的是德国V-1与V-2飞弹。
  也许,德累斯顿轰炸形成的道义问题,已经被用同样手段达到同样目的(只
不过效率高得多)的原子弹遮蔽。

  道义问题,在受害的德国,一样没有得到再思。德累斯顿被炸后,德国宣传
机器全副开动,大骂“空中强盗”,“儿童杀手”,戈培尔第一次请了中立国瑞
典和瑞士的报界实地报导英美战争罪行。
  三月十八日,希特勒在他的地下室举行最高指挥部会议。德国战时工业主监
斯皮尔向希特勒提出报告,认为德国经济将在四到八个星期内崩溃,意思是最好
不再打下去。但是会议决定实行自杀性焦土政策。会后,希特勒召见斯皮尔训话,
说了一段妙言:
  “如果战争失败,人民也将失败。那就不必考虑靠什么活下去。相反,剩下
的这些东西也应当摧毁。这民族证明了自己弱质,未来只属于那个强质的东方民
族。不管怎么说,这场斗争后留下的只是弱者,因为‘大善’已经死亡。”
  希特勒这段最后坦言,倒是他的一贯本色,逻辑混乱,用词夸而不当,却一
针见血:仗打输了,是因为德意志民族辜负了他希特勒的期望。这样的人民,不
如死绝,不值得挽救。
  而俄国,被希特勒最后钦佩地称为“强质民族”,也的确不在话下。三月,
苏军进入德累斯顿,他们对显示在面前的英美空军威力,似乎根本没注意,也不
想恭维。苏军的纪律(中国人半年后在东北就会领教),使尚未西逃的居民,也
拥入了难民狂流。

  林彪有一本不厚的书《人民战争胜利万岁》,让全世界的战争理论家哆嗦了
几年。实际上本世纪的战争,几乎全是“人民战争”。以前人类互相集体残杀,
只是贵族与职业士兵们的事,后来是‘适龄’成年男性的事,其他妇幼老弱的工
作只是准备痛哭,准备逃难。也许是战争产业化的结果,本世纪不打则可,一打
就是全民战争。后勤供应的组织,比前线将帅的策划更重要。许多时候,也全民
作战。战争既然成了全民事业,空军的任务,就名正言顺地改变了:转向轰炸桥
梁军工厂,再转向炸毁整个城市。
  二战期间,盟军战略中的一大争论,就是英国轰炸空军司令哈利斯坚持:光
靠战略轰炸,尤其“整区轰炸”,就能使德国崩解,打赢战争。诺曼地登陆要轰
炸机群全力支持,哈利斯认为是不必要的干扰,很不高兴。很多人指责哈利斯头
脑荒唐,其实并不见得:投原子弹的最大理由,不就是用来替代美军在日本本土
登陆作战?
  既是全民战争,“一概炸毁”也并非事出无因。

  “我原想写一部战争小说,可以让好来坞西部片大明星出场。最后一个小姑
娘对我说:‘你们在那里时,不过是小孩子,想充大明星是不对的。’她的话对
我是个很大的启发……我们那时都是二十上下,娃儿脸。”
  所以《第五号屠场》的副标题是《童子十字军》。伏涅格特是说这轰炸如儿
戏,如同中世纪宗教狂煽动儿童去攻打耶路撒冷?还是说人类一打仗,就象从来
没长大?

  在德累斯顿老城区流连忘返,我心中想,哪怕现代式的“全民战争”,还有
没有个道义限制,或者说,游戏规则?应当还是有的,哪怕对手是法西斯或其他
反动派。至少应当明白这里有个互惠问题。
  例如英德双方在战争之初,就约定德军不炸牛津与剑桥,英国不炸海德堡与
图宾根。这条双方都遵守了。至今不少德国人误认为不炸海德堡,是美军预定要
用作司令部。看一下丘吉尔那封信,这样想法也并非事出无因。美国人只是后来
才发现沾了这条君子协定的便宜。
  再例如不攻击挂着红十字记号的医院,这条需要将心比心。德累斯顿有几幢
大医院,整个屋顶漆成了白地红十字。在火焰风暴中,当然再大的标记也没有用。
  要仲裁究竟德国犯规多,还是盟军违例多,当然不难,不然第二次世界大战
就无所谓善恶,放弃正义非正义。但是我们经常看到的是拿对方的暴行,作为放
弃道义反思的借口。

  一位芝加哥大学社会学教授著文反驳伏涅格特,指出德国人在战争中犯的罪
行更令人发指。
  “我能对他说的只是: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

  应当说句公道话:在英美这样的民主国家,哪怕是在战时,还是不断地听到
理智的声音。1944年底V-1火箭盲目轰炸英国时,报上不断有来信,要求
对德国进行报复性轰炸。英国报纸刊登来信时,大部份编者附言:“我们支持政
府的政策,即打击德国军事机器,但决不参加报复竞赛”。

  伏涅格特在“海松小学”演讲:“请不要去拯救世界,也别听你们的父母亲
说什么现在该轮到你们拯救世界,因为没这个事。”

  德累斯顿大轰炸后,德国大作宣传攻势。英国议员斯托克(Richard
Stoke)有勇气在下院发言,公开指责政府犯下了战争罪行。空军部长辛克
莱爵士当场离席而去,留下副手宣读答复,言辞傲慢,实为抵赖:“我们不会浪
费炸弹与时间作纯粹的恐怖轰炸。这位议员先生真不值得到议会来发表演说,说
是有空军指挥官飞行员成天在策划如何多杀一些德国妇孺”。那么轰炸的理由究
竟是什么呢?说是德累斯顿是铁路交通枢纽。此言非虚,不然我们怎么会来到德
累斯顿换车?但是英美情报机构难道不知道德累斯顿拥塞着难民?

  “原子弹爆炸时”,伏涅格特写道,“杜鲁门总统发表演说,说广岛有铁路
编组场。这么说,把全世界每个有铁路编组场的城市炸平,就不会再有战争。”

  人们说哈利斯此人“极糟的战略家,出色的指挥员”。这话意思是:哪怕决
策错了,他也能让部下士气高昂。
  蒙哥马利,艾森豪威尔等战时将帅战后殊荣,而1945年9月空军元帅哈
利斯辞职,离开英国去南非,担任一家海运公司经理,此后哈利斯默默无闻度其
余生。有的书上说他是被工党政府解职的,两者一回事:辞职是留面子,不是给
哈利斯留面子,而是英国官方不想过早自我检讨,此后好像也从来没有对德累斯
顿发表过任何正式文字,正如美国政府也并不想对广岛长崎发表任何文字。
  人类最可悲的缺点是能自动忘却不方便记住的事。

  “回想起来,可能最奇怪的事情是只有我一个人关心德累斯顿被炸这回事。
我时不时碰到个把参加那次轰炸的飞行员。他们挺羞怯,不是什么可骄傲的事。
我至今没有碰到一个人心里为此难受,包括挨炸的人,他们肯定有亲属死在轰炸
中。我跟一个朋友回那里去过,没听到一个德国人说:‘啊,这地方以前多美,
街边种满了树,还有公园’。”

  又是好天气,又是一个千红百紫好夏日,坐在喷泉边布伞下的人们,已经被
近五十年的和平惯坏,看风景,看女人,散漫而慵懒。一个浅红头发女人走过,
上身窄小的无袖短衫,中空一大截之下,牛仔裤胡乱剪得仅游泳裤那么大,双腿
却长得没完没了。她成了上下半里路的注目靶子,我们也就放开贼眼看。
  “老天,这装束比天体营还性感。”
  “胡扯!天体营根本不性感。”

  我想不起来全世界什么地方有如此大一片古迹,不是半毁坏,而是半修复。
全修复的古迹让人觉得假得可恨,全毁败的圆明园一片凄凉,调子都是统一的。
半倾塌的长城更让人更为黯然,塌与未塌处,却也是一个格调。
  德累斯顿老城,却是半修复状态,而其震人心魄,正在其错乱,修复段与废
墟段的对峙,使得华美处华美之极,惨淡处惨淡之最:修复欲将废墟更新,却装
作比废墟古老;废墟本是待修复,难道修复处不是待沦为废墟?这个城市最好永
远悬住在这个中间状态,让每个来访者一生难忘,别让过度热心的重建破坏。

  又想起《第五号屠场》:“瞧!他睡下去时,是个衰老的鳏夫,醒来时却正
行婚礼;他从1955门进去,却从1941门出来;他多次看见自己的出生死
亡,生死之间由着他挑。”
  主人公们离开屠场,飞向“特拉法马多”星球,航程中放一支乐曲,能消解
一切肉体精神痛苦。
  我想让德累斯顿做个见证的,并不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类道德,而是最形而
下的美感问题。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自古文人见废墟而兴叹。《洛
阳伽兰记》之所以成为千古名篇,就是因为洛阳盛事不再。圆明园的辛酸,是完
全彻底的毁灭:除了几个柱子,半段花饰,什么也没有留下。王谢之堂,早已是
寻常百姓的破屋。但是这里,却是半数伽兰金碧辉煌,半数佛堂焦壁断梁。
  战无好战,死无好死。难道战争还有什么道德可言?一切为了胜利。为了战
胜法西斯这个世界的最大威胁,小道理服从大道理。
  人类自从被女娲与耶和华创造以后,就不断地互相打杀。这是人的本性。人
的第一原罪是想性交,第二原罪就是想杀人。食色性也,杀人也是人性。《旧约
·创世纪》第三章就是亚当夏娃受蛇的引诱吃了智慧果,而第一个智慧就是怕赤
身露体,耶和华一看这两个人类竟然拿叶子编衣服,就知道人类从此无可救药;
第四章亚当夏娃的大儿子该隐杀了弟弟亚伯,于是“必流离飘荡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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