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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0-01-27]
·鲍元恺·
台 湾 音 画〔选节〕
  今年2月27日晚,在台北音乐厅,将由年届八旬的亨利.梅哲指挥台北爱乐室内与管弦乐团举行大陆作曲家鲍元恺教授的交响组曲《台湾音画》世界首演。
  从1994年到1999年,鲍元恺曾六次应邀到台湾讲学和担任国际华人作曲比赛评委,并于1996年2月2日,由陈澄雄指挥台湾省立交响乐团,谭利华指挥北京交响乐团,同时在台北和北京举行了他的大型组曲《炎黄风情》两岸同步交响音乐会。
  在台湾访问期间,他上至阿里山,下至鹿港镇,北至野柳滩,南至鹅銮鼻,纵情于宝岛的山风海韵,考察了不同族群的乡土音乐,获得了相关的背景资料,还在达邦和长滨参加了邹族和阿美族通宵达旦的丰年祭。
  从1995年起,鲍元恺将他在台湾的感受分别写成管弦乐曲和记实散文。《台湾音画》由在这个期间陆续完成的八首乐曲组合而成:(一)玉山日出;(二)安平怀古;(三)宜兰童谣;(四)恒春乡愁;(五)泰雅情歌;(六)鹿港庙会;(七)龙山晚钟;(八)达邦节日。全曲总长度为70分钟。
  曾在维也纳爱乐音乐厅和、波士顿交响音乐厅和纽约卡内基厅倾倒欧美听众的台北爱乐室内与管弦乐团,是由台湾最优秀的演奏家和部分海外音乐家组成的民营乐团。担任指挥的亨利.梅哲原执棒于芝加哥交响乐团,是美国著名指挥家。

(三)宜兰童谣

  大陆和台湾隔绝四十年,我们这一代音乐学子除了那一首被此间重新填词改编的“我爱我的台湾啊,台湾是我家乡”以外,几乎不知道台湾的民谣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八十年代初,台湾文学进入大陆,我从琼瑶和三毛的作品中知道,台湾有一首《丢丢铜》,也叫《《丢丢铜仔》,可能是很流行的民谣。
  琼瑶的《豌豆花》中写到杨腾的第二个孩子满月时,“他摆酒宴请了每个村民,大家都喝得醉醺醺,夜里一个个搀扶着大唱《丢丢铜》……”
  三毛的在《倾城》里写她和同学们跟着风琴唱歌,送部队远行。“眼看军人那一行行都开拔了,我的朋友仍然没有从那群人里找出来。歌又换了,叫《丢丢铜仔》,这首歌非常有趣而活泼,同学们越唱越高昂……”
  这首有着怪名的“非常有趣而活泼”的民谣,究竟是什么样的旋律,什么样的歌词,从小说里无从知道。
  1990年春,台北的一位合唱指挥郭孟雍先生通过北京交响乐团的谭利华先生,约大陆作曲家将他提供的一些台湾民谣改编成管弦乐曲。于是,我第一次见到了这首充满山乡情趣的宜兰童谣的歌谱。
  在郭先生提供的《丢丢铜》歌谱后面,有这样一段文字:
  《丢丢铜》,也称《丢丢铜仔》,最初表现的是:二百多年前,山路上交通不便,伐木者为了从北部山区的宜兰运送木材到台北盆地的淡水,便将木材绑成木排,放在河里顺水西行。在从淡水回家的路上,他们边走边唱,唱成了这首歌。歌中的‘丢丢铜’是像声衬字,模拟他们经过的山洞里滴水落地的声音。后来,火车从台北通到宜兰,运送木材再也不必历经河道的急流险滩了。这首歌遂在流传中改成了一首表现孩子们迎接火车进山的的欢快歌曲--“火车行到伊都,阿妹伊都丢,唉唷磅空呐。磅空的水伊都,丢丢铜仔伊都,阿末伊都,丢仔伊都滴落来……”歌词虽然完全改头换面,但是原来的轻快旋律和诙谐衬字依然保存了下来。
  我依据歌谱所示的轻快旋律,依据这段文字介绍,编成了一首小型管弦乐曲,由谭利华指挥北京爱乐乐团演奏并为台湾录制了唱片。
  1994年春,我到台湾参加第三届中国作曲家研讨会。4月4日晚,在花莲亚士都饭店的酒会上,从嘉义来的王夏俪小姐以平易率真的演奏风格,为与会代表演奏了由她改编的电子琴曲《丢丢铜》。演出结束,端着各自的自助餐,我毕恭毕敬地向她请教了关于《丢丢铜》的速度、重音和装饰音的问题。
  第二天,全体会议代表乘大轿车到太鲁阁游览,然后经依山傍海的公路北上。在经过一个美丽整洁的城区时,同车的陈澄雄团长几乎喊了起来:“各位!各位!这就是我的老家--宜兰!你们知道《丢丢铜》吗?那是我们这里的民谣。”
  啊!原来《丢丢铜》是宜兰的象征,宜兰的骄傲。
  回到天津,我在当年秋天收到了曾在天津和洛杉矶见过两次面的吕泉生老先生寄来的《吕泉生作品精选集》唱片,里面有他改编成童声加男声的无伴奏合唱《丢丢铜》。这首精致的合唱曲以男声的固定节奏衬字模拟火车车轮的转动,以童声的小二度和音模拟汽笛的啸叫,十分生动有趣。
  六年过去了。在这六年中,我的脚步曾上至阿里山,下至鹿港镇,北至野柳滩,南至鹅銮鼻,知道的台湾民谣已经有上百首。但在我的心目中,这首旋律优美独特,节奏欢快多变的《丢丢铜》始终占据着台湾民谣的首位。
  我在这一首名为《宜兰童谣》的管弦乐曲中,完整地引用了《丢丢铜》和另一首台湾童谣《天乌乌》的曲调。这样做的意义,六十年前一位叫做巴托克的匈牙利作曲家早已经做了回答:
  “用一种新鲜的,未受几世纪创作影响的农民音乐的因素,去使专业创作的音乐获得新的生命。”


(四)恒春乡愁

  1995年2月11日,结束了“省交”主办的作曲研习营的教学工作,我搭乘高雄国乐团陈政统先生的汽车,从台中雾峰出发,到南部的高雄看望朋友。
  春节刚刚过去,我的家乡还在刮着凛冽的寒风,这里却是一派盎然春意。顺着公路南行,穿过北回归线,愈来愈浓郁的热带气息扑鼻而来。看着车窗外郁郁葱葱的景色,我不知不觉地浅吟低唱起《思想起》的曲调。这是我从上海出版的《中国民歌》选集上看到的一首台湾南部民谣,它以四度、六度、七度乃至九度的大跳音程组合成一曲起伏跌宕,缠绵悲凉的旋律。其音调之独特,结构之简洁,令我赞叹不已。这种在几个世纪的流传过程中不断筛选,不断修改而经过千锤百炼的清纯旋律,不是哪一个专业作曲家能够坐在家里凭空编造出来的。
  在一旁驾车的陈政统先生隐约听到了我那自言自语式的吟唱。他告诉我,这首歌诞生在台湾南部屏东县的恒春半岛,因此也叫《恒春调》。自秦汉、三国到清代中叶,大陆到台湾的移民几乎都是从恒春或台南鹿儿门登陆的。三百多年前,大陆来的军队到这里安营扎寨,屯兵习武;闽南人、客家人到这里垦荒种田,传宗接代。那一次大规模移民,在民间被称为“唐山过台湾”。这些背井离乡的士兵和农民时常站在半岛南端的鹅銮鼻,隔着浪影浮沉,海天相连的台湾海峡,遥望故土,思绪绵绵。《思想起》就是在此情此景,此时此地产生的一首思乡曲。
  这首歌的曲调后来被填上了种种情歌的歌词,还被歌仔戏吸收为曲牌而广泛传播,但其原本是一首诞生在恒春的思乡曲,这是共同认定的。
  这次南行虽然已经到了与屏东毗邻的高雄,但我因为要北上如期赴约而与恒春失之交臂。
  转年二月,我结束了《炎黄风情》音乐会在台北的最后一场演出,到南部参加国际华人音乐学术研讨会。主办者陈澄雄把会议的地点正好选在了我向往已久的恒春半岛。
  元宵节那一天,我从台中到高雄机场接其他大陆代表,转天早上便同代表们一起坐省交的大轿车出发到恒春。沿着笔直的屏鹅公路,隐约的涛声逐渐清晰。当太平洋的万顷碧波豁然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到达了恒春半岛的最南端--鹅銮鼻。
  我们在岸边的联勤招待所住下。第二天早上,我和来自北京的王次召、梁茂春以及来自台北的郭联昌按照约定,在天还没亮的时候提前起床,走下山坡,穿过乱石荒草,去一睹浩瀚太平洋上太阳初升的壮丽景观。可是,偏巧在太阳即将喷薄的一刻,一大片浓云遮住了它的光焰。不过,站在离水面只有一米远的岸边,迎者习习海风,面对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大洋,已属“此乐何极”,并无遗憾。
  会议期间,主办者安排我们游览。我们在“风吹沙”“佳乐水” 逐风踏浪,在山顶小亭听省交的罗嘉琳小姐描述这里穿山寻海的“落山风”。几位年长的台湾代表,则为我们讲述着这里血雨腥风的沧桑往事--从蛮荒时代的“番山猎头”,到荷兰舰队的屠杀番社;从明代军队的车城登陆,到漳泉后裔的屯田垦荒;从烧山灭族的“牡丹社”事件到日本人的殖民统治……摆满莲雾和椰子的路边小摊上,一个转速不匀的录音机正颤颤巍巍地播放着月琴伴奏的《思想起》……
  几年以后,当我用这个凄美旋律写成弦乐合奏《恒春乡愁》,我听到了张清芳的那首《再唱一段思想起》:

    唱一段思想起 唱一段唐山谣
    走不尽的坎坷路 恰如祖先的步履
    抱一支老月琴 三两声不成调
    老歌手琴音犹在 独不见恒春的传奇
    落山风向海洋 感伤会消逝 接续你的休止符
    再唱一段唐山谣 再唱一段思想起


(八)达邦节日

  2月15日,是邹族原住民祭典的日子。1996年的这一天,我在阿里山南麓的达邦社同那里的邹族同胞共度了这个在邹语中称为“马亚斯威”的传统节日。
  一大早,伍校长就驱车带我从东埔出发,顺着蜿蜒的山路南行,到达南投县与嘉县义交界处的山乡达邦。与我们同行的,是来自台北的摄影家苏盛雄先生。
  祭典尚未开始,达邦社的中央空场已经被前来观光的游客围得水泄不通。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见到了十八天前在台北刚刚结识的台湾音乐学家周纯一,此刻我俩在这偏僻的阿里山村不期而遇,他劈头就是一句“鲍教授真是无孔不入!”。与他同来的,是一位笑容可掬的年轻学者,从事台湾原住民文化研究的明立国。经周纯一的介绍,他成了我这个大陆首位赴阿里山采风的音乐家的向导。
  临近十点,迎神仪式开始。在一间称为会所的茅顶木屋前,两个邹族青年将用以驱邪的石斛兰花放入花盆。跟着,一排身着对襟红衣的赤足男子从会所走到空地上的一棵大树旁,他们脖子上挂着镶贝壳的绶带,手腕上系着用树皮做的绳条,饰有熊毛和贝壳的帽子上还插着石斛兰花,很象以前一种香烟封盒上印地安“红仕”的形象。一个青年人从会所里捧出一堆燃着的树枝,置于空地中央。他们扛来一口黑猪,在熊熊燃起的火堆旁,大家一人一刀将黑猪杀死,并以尖刀上的鲜血涂抹在树干上。然后,几个彪悍健壮的红仕爬上树,用刀砍下大部分枝叶,只留下四株树枝--据明立国讲解,那是指向邹族四大家族的,以祈求天神经由神树降福族人。
  迎神仪式结束,红仕们围在大树旁,敬慕地合唱“马亚斯威”的祭典歌曲。围观的人们屏住呼吸,静听这肃穆的圣歌从达邦飞向崇山峻岭,传到人间天上。这些歌曲的旋律多为古老的羽调式五声音阶,和音采用类似欧洲中世纪宗教音乐中“奥加农”式的平行五度。我虽然完全不懂属于南岛语族的邹语歌词的含义,却从这朴拙的旋律与奇妙的和音中听到了他们的祈祷与祝福,看到了他们的苦难与欢乐,触到了他们的肌肤与脉搏,感受到了一个古老部族与大自然共生共存的和谐。这种心游万仞的现场感觉,如果离开此时此地,是绝难从乐谱、录音、唱片当中领略的。而当我以自己的歌喉和身躯加入到与邹族男女和观光客人同歌同舞的行列,当我同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一起在篝火旁通宵达旦地狂欢狂饮的时候,一种从纷争世界的挤压中逃逸,从凡尘俗务的牢笼里释放的超脱感倏然而至。平时笨拙的腿脚此刻变得矫捷轻快,平时从不唱歌的嗓子此刻变得舒展嘹亮,平时故做的端肃矜持此刻也丢到了九霄云外。这尚未被现代文明异化的原生状态的音乐,没有表演与欣赏的界限,没有作曲和演唱的分工,更没有以此取悦于人或以此交换物质的观念。它是祭典中的一个过程,是生命中的一个部分。客人与主人,艺术与生活,人类与自然在这里是相依相和,密不可分的一体。
  歌舞间歇,同几位老少红仕闲聊,方知参加祭典的邹族山胞并不完全是本乡农民。他们当中,有丢下公文,从森严的官府衙门归来的公务员;有暂停搏杀,从激烈的商战市场归来的总经理;还有告别书斋,从遥远的北欧学府归来的博士生。今天,“马亚斯威”把这个仅有两千多人口的部族召唤到故里,让族人面对列祖列宗,面对苍天大地,自由洒脱地释放着自己。
  狂欢持续到十六日早上,“马亚斯威”在依依惜别的酣畅歌舞中落幕。
  离开彼时彼地,回到车水马龙的现代都市,回到纷繁忙碌的日常生活,我时常面对着苏盛雄先生为我们拍摄的那些充满山乡情趣的照片,怀念着阿里山那令人心醉的清醇歌声,回味着被它震慑,被它陶冶的美好感受。
  一年半以后,周纯一、明立国来天津访问,在北方曲艺学校的联欢晚会上,我同明立国合唱了“马亚斯威”中的歌曲,一来重温阿里山的逸兴豪情,二来将我们那无挂无碍的独特经历与天津同好分享。
  现代社会的发展,一方面使我们获得了物质文明的飞速进步和理性思维的不断健全,而另一方面,却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用理智阻滞了想象,用逻辑取代了直觉,用技巧湮没了灵感,用冷静限制了热情,使我们逐渐失去了本体的自我。即使我们这些“艺术人”,也难免如席勒所说:“我们的本性成了文化的牺牲品”。而那些大部分不知艺术为何物的山民却以他们的虔诚和放达领略了艺术的真谛。



附:鲍元恺⊙《台湾音画》本事

  一九九四年一九九九年,我曾六次应邀到台湾访问。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我上至阿里山,下至鹿港镇,北至野柳滩,南至鹅銮鼻,接触了不同族群的乡土文化,领略了美丽宝岛的山风海韵,还在达邦和长滨参加了原住民通宵达旦的传统节日活动。
  从一九九五年起,我将在台湾的独特感受陆续写成管弦乐曲,于一九九九年完成了大型交响组曲《台湾音画》的全部总谱,以此感谢邀请我,支持我,关心我的台湾各界朋友。

(一)玉山日出

  巍峨壮美的玉山,海拔近四千公尺,是台湾中央山脉主峰。
  一九九六年二月十四日下午,我从玉山脚下出发,随东埔国小伍约翰校长乘车赏景。 我们沿玉山周围的公路纵情山水。伍校长一边开车一边如数家珍地向我讲述着这里的神奇传说和山民的独特习俗。当我们到达沙里仙高山渔场,主峰已近在眼前,似乎一伸手就可以触到玉山那白皑皑的积雪。
  晚上,我们住在依傍山泉的孤零木屋。这时,高山和天空宛若一体,除了木屋的微弱灯光,只能在的一片漆黑中隐约看到远处山路上那偶然闪烁的车灯。
  听说玉山的日出非常壮观,但由于正值寒冬封山,不能登上峰顶观赏这自然奇观。我想,如能在主峰周围观看清晨阳光照射在巍巍山峰的色彩变幻,也不枉此行。
  怕错过那光彩的一瞬间,我一夜没睡。
  当窗外出现一丝光亮,我走到满天风露的屋前空地向天空望去。
  浓密的积云逐渐显出金色的轮廓,远处出现了灰色的模糊山影。积云向四周分散,在云缝中露出了深紫色的霞光。当这深紫色变成红色,再变成橙色的时候,那灰色山影面向东方的一面颜色也越变越白,如暗室中显影过程般逐渐现出玉山主峰的积雪。终于,圆圆的太阳冲出了山峦和积云的重围,刹那间,蓝天白云现出了澄洁的本色,远山近水披上了灿烂的金纱,连垂在眼前的一缕头发也闪动着丝丝阳光。
  壮哉!玉山日出。

(二)安平怀古

  一九九五年二月十三日,我和作曲家阿镗先生随李茂松夫妇一起,游览了台南的多处名胜古迹。其中,列为台湾一号古迹的安平古堡,以其残留在断壁上的悲壮抗侮历史和激越民族豪气,令我浮想于凭吊,抚时于思古。
  一六二四年,荷兰殖民主义者用炮舰轰开了台湾岛的大门,同年在台南建热兰遮城。
  一六六一年四月,明末将军郑成功率两万五千名大军在台湾登陆。十个月以后,在热兰遮城取得最后胜利,结束了荷兰殖民者在台湾三十八年的殖民统治。
  郑成功遂将热兰遮城定为全台施政中心,并更名为安平镇。他和他的后代在这里施行开明新政,扩大土地垦殖,发展海上贸易,订立科考制度,使台湾社会出现一派勃勃生机。
  为纪念他驱逐荷兰殖民者和他祖孙四代开发台湾的功绩,台湾人民尊奉他为“开山王”。
  在安平古堡的残墙断垣上,留下了鏖战血瘢,折射著刀光剑影。沿着残墙,一树盘根错节的古木依然枝叶茂密,奋然向上。
  郑成功的家乡流行的南管曲牌《梅花操》,成了我表达对这位民族英雄仰慕崇敬之情的基础音调。

(三)宜兰童谣

  这是根据《丢丢铜》的曲调编成的管弦乐曲。
  《丢丢铜》原曲表现的是:二百多年前,山路交通不便,宜兰的伐木者便将砍伐下来的木材绑成木排,放在河里顺流运送到淡水。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边走边唱,唱成了这首歌。歌中的“丢丢铜”是像声衬字,模拟他们经过的山洞里滴水落地的声音。后来,火车通到宜兰,运送木材再也不必历经急流险滩了,这首歌遂在流传中改成了一首表现孩子们迎接火车进山的的欢快歌曲。歌词虽已改头换面,但是原来的轻快旋律和诙谐衬字依然保存了下来。
  我从琼瑶的《豌豆花》和三毛的《倾城》里最早见到这首歌的怪怪的名字,但当时无从知道它的歌词和曲调。
  一九九四年春,我随参加第三届中国作曲家研讨会的代表乘省交的大轿车到太鲁阁游览,然后经依山傍海的公路北上。在经过一个美丽整洁的城区时,同车的陈澄雄团长几乎喊了起来:“各位!各位!这就是我的老家--宜兰!你们知道《丢丢铜》吗?那是我们这里的民谣。”原来,这首脍炙人口的《丢丢铜》是宜兰的象征,宜兰的骄傲。而在这前一天,我才在花莲从王夏俪小姐的电子琴演奏第一次听到《丢丢铜》的美妙旋律。
  旧式火车的车轮声、车铃声和汽笛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嬉闹,合着轻快的节拍,爽朗的旋律,进入了我的管弦乐。

(四)恒春乡愁

  恒春半岛在台湾的南端。三百多年前,清军从福建渡海到这里安营扎寨,屯兵习武;闽南人、客家人到这里垦荒种田,传宗接代。那一次大规模移民,在民间称为“唐山过台湾”。这些背井离乡的士兵和农民时常站在岸边,隔着浪影浮沉,海天相连的台湾海峡遥望故土。《思想起》就是在此情此景,此时此地产生的一首思乡歌曲。
  一九九六年元宵节,省交主办的国际华裔音乐学术研讨会在恒春半岛的鹅銮鼻召开。会议期间,主办者安排我们游览垦丁国家公园。我们在“风吹沙”“佳乐水” 逐风踏浪,在山顶小亭听人们描述这里穿山寻海的“落山风”。几位年长的台湾代表,则为我们讲述着这里血雨腥风的沧桑往事--从荷兰舰队的屠杀番社,到日本军队的烧山灭族……摆满莲雾的路边小摊上,转速不匀的录音机正颤颤巍巍地播放着月琴伴奏的《思想起》……
  几年以后,当我用这个凄美旋律完成了弦乐合奏《恒春乡愁》,我听到了张清芳的那首《月琴》:

    唱一段思想起 唱一段唐山谣
    走不尽的坎坷路 恰如祖先的步履
    抱一支老月琴 三两声不成调
    老歌手琴音犹在 独不见恒春的传奇
    落山风向海洋 感伤会消逝 接续你的休止符
    再唱一段唐山谣 再唱一段思想起

(五)泰雅情歌

  一九九四年清明节,我们从充满阿美族情趣的花莲亚士都饭店出发,沿苏花公路和北部横贯公路到太鲁阁国家公园游览。
  在这峭壁林立,溪流纵横的深山峡谷里,居住台湾原住民的另一族群--曾以文面作为组群特征的泰雅人。他们分别居住在一百多个村落,共有六万四千人。
  我们在在泰雅人集聚的谷地停车,参观了那里展示原住民历史和民俗的博物馆,观看了记录他们传统习俗的环型电影。
  原住民,顾名思义,就是原来在这块土地上居住的人群。在大陆的闽南人、客家人渡海到台湾之前,已经有杂多族群在岛上休养生息。他们在同高山大海相依相和,同生灵万物共生共存的长期生活中,创造和发展了用以传递信息,谈婚论嫁和祭祀祖灵的独特语言,也创造和发展了反映岛屿民族原始风貌的独特的音乐文化。
  台湾的原住民各族群在恋爱和婚嫁风俗方面,显示出各具特色的特点,他们的音乐也反映出多姿多彩的族群风格。
  泰雅男子常以吹奏口弦向女子表示爱慕,女子如愿相许,则接过口弦回奏一曲。在路上相遇,男子从相中的女子身上抢去饰物,女子若不讨回,即表示默认婚事。由此,双方便用唱情歌的方式谈情说爱,深化日渐浓烈的感情。在其后的婚姻盛典以至婚后生活中,甜蜜的情歌一直伴随着他们的终生岁月。

(六)鹿港庙会

  一九九五年二月八日,省交陈团长在作曲研习营的教学空隙,安排我、黄安伦和陈其钢三位客席教授以及来自台湾各地的研习生,到鹿港参加民间庙会活动。
  这天正值正月初九,按当地“初九天公生”的传统习俗,要在行三跪九叩大礼之后,全家大小到天后宫祭拜妈祖,求佑平安。本镇、本县、县外乃至海外的香客纷涌而至,把庙里庙外挤得水泄不通。
  天后宫的主人,慈眉善目的妈祖,传说原是宋初湄州女林默娘。她一生为渔民消灾驱邪,羽化升天之后被封为天妃、天后、圣母,成了全世界华人心目中共同的海上保护神。
  路上,我先到一处门口挂着“泉州南管”红灯笼的屋里,欣赏那悠然静雅的“室内乐”五重奏。
  到了天后宫的门口,远远就听到了与“南管”完全不同风格的室外音乐。两驳乐手正在一曲接一曲地为庙会增添着喜庆气氛。经过询问,知道他们一个来自业余“北管”戏班,一个是四个人自组的民间“爱乐乐团”。
  从戏班乐队听到的吹腔、西皮和锣鼓经成了后来我这首《鹿港庙会》的快板部分素材。而慢板部分的旋律则来自“爱乐乐团”演奏的一首小曲--他们说,这是“歌仔戏”的曲牌。
  后来,我从吕泉生老师送给我的唱片中又听到了这段旋律。查看封底说明--曲名:《农村酒歌》,词曲:吕泉生。原来,专业作曲家创作的旋律,已经广泛流传以至被误作民间曲调了。

(七)龙山晚钟

  台湾有许多供奉观世音菩萨的寺庙都称为龙山寺,它们是十七世纪闽南移民从泉州安海乡的龙山寺分灵到这里的,其中香火最旺的有五座,分别设在淡水、艋舺、台南、凤山和鹿港。
  一九九五年二月,我在彰化县参观了善男信女汇聚如云的鹿港龙山寺。
  据一九八六年出土的“龙山寺开山纯真达公塔”古碑记载,鹿港龙山寺初建于崇祯十五年,因此可以说这是台湾最早的佛教寺庙。
  我虽到过钟鼓交鸣的五台山和香雾缭绕的峨眉山,但对佛教思想、佛教历史和佛教音乐素无研究。而第一次阅读佛家著作已经是五十岁的事了--那是高信疆先生在一九九四年送给我的证严法师的《静思语》。
  五年以后,我用管弦乐写作了这一首“佛曲”。它记录了暮色中的鹿港龙山寺在我心中的深刻印象,更反映了我在阅读《静思语》之后被净化了的心灵境界。
  除了几件打击乐器,我没有使用传统佛教音乐的乐器,也没有引用“梵呗”或其他传统佛曲的音调。一九九六年,我的《炎黄风情》在台湾演出后,阿镗先生在联合报发表的文章中说:“佛教因慧能、苏东坡而不再是外来宗教,管弦乐因有《炎黄风情》而不再是西乐。”我想,外来的佛教能够在中国演变成国教,外来的管弦乐自然也一定能融入中华文化,成为我们的“国乐”。希望这首由我原创的由西洋管弦乐队演奏的佛曲能够成为佛曲宝库中一个新品种,在新世纪以它清澄淡雅的旋律和肃穆庄严的音响的为我们的社会普及仁爱,提升智慧,推广善行。

(八)山地节日

  二月十五日,是邹族原住民祭典的日子。一九九六年的这一天,我在阿里山南麓的达邦社,同那里的邹族同胞共度了这个在邹语中称为“马亚斯比”的传统节日。
  这一天,“马亚斯比”把这个仅有两千多人口的族人从各地召唤到故里,让族人面对列祖列宗,面对苍天大地,自由洒脱地释放着自己。在这里,我看到了邹族山民的传统迎神仪式,听到了神圣肃穆的多声部祭典歌曲。我从这朴拙的旋律与奇妙的和音中感受到了一个古老部族与大自然共生共存的和谐。这尚未被现代文明异化的原生状态的音乐,是祭典中的一个过程,是生命中的一个部分。客人与主人,艺术与生活,人类与自然在这里是相依相和,密不可分的一体。
  两年后,一九九八年七月,青商会的李丽娜小姐又带我到台东长滨参加了阿美族丰年祭。在这里,我听到了阿美族男女那无挂无碍,直白得令人汗颜的情歌,我加入到了与他们同歌同舞,狂欢狂饮的行列。从纷争世界的挤压中逃逸,从凡尘俗务的牢笼里释放的超脱感倏然而至。
  这种超拔尘嚣忘乎所以的感觉,对端肃矜持的我是多么可贵!在《山地节日》中,我把这难得的逸兴豪情用管弦乐的张狂音响一泄而尽。
  现代社会的发展,一方面使我们获得了物质文明的飞速进步和理性思维的不断健全,而另一方面,却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用理智阻滞了想象,用逻辑取代了直觉,用技巧湮没了灵感,用冷静限制了热情,使我们逐渐失去了本体的自我。而那些大部分不知艺术为何物的山民却以他们的虔诚和放达领略了艺术的真谛。

(以上文字用于节目单)
■〔寄自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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