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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2001-03-30]
﹒鏤 克﹒
精神與市場:與中國現代油畫較勁
--林春巖訪談錄


  林春巖,中國現代油畫家,1962年1月31日生於北京。1984年舉辦圓明園露天畫展。1986年在北京古觀象台、黑龍江省博物館舉辦“林春巖油畫展”,參加法國巴黎秋季沙龍展覽。1989年出國,就學澳大利亞西悉尼大學視覺藝術系,參加北京─紐約藝術家交流展(紐約﹒波士頓)、“依瑪”畫廊個人展,悉尼大學“中國當代藝術展”、塔斯馬尼亞藝術大學三人展(澳大利亞)。1992年參加“中國新浪潮”澳州六城市巡回展。1995年在北京希爾頓畫廊舉辦“林春巖油畫展”。現居住在北京通州區。


鏤克 採訪、整理(以下簡稱“鏤”)
時間:1999年5月28日下午3-5點
地點:北京萬年青賓館3693房間

代際與畫家圈

鏤:“星星畫展”在中國美術館門口(舉辦),(時間)是不是1979年?(“星星畫展”)可能還真是79年。79、89、99,有20年了。你說要把那幫人(“星星畫展”的人)加上,到現在,按你的概念(中國現代美術)已經經歷了多少代人了?有沒有三代人?最少是三代?
林:我現在倒是覺得“星星畫展”的功勞好像不是很大。
鏤:它是一個開頭呵,是吧?就算一個頭吧。所謂的中國現代美術潮流,它是一個起點。
林:現在我覺得(中國現代美術的)趨向是往回走、民族化。你看那些“艷俗”的繪畫,就是這樣的。我傾向於“往回走”。
鏤:你還傾向於(往回走,民族化)?你是“全盤西化”呀!
林:我是指精神上的,內容實質應該是民族味很濃的。
鏤:我接著我的思路說吧。我覺得(中國現代美術潮流)這20年已經最少有三代人了。你 覺得你屬於第幾代人?第二代?
林:嗯……應該算第二代。
鏤:現在是不是又有更新的一代?就是七、八十年代出生的(那批人)。有嗎?
林:現在(搞)“艷俗”的(那批人)算是一代吧。還有一些更小的,搞裝飾畫的。
鏤:這個“代”還是要按年齡來劃分。
林:基本上是按年齡來劃分的。
鏤:像60年代初出生的,像你們這幫人……
林:那叫作“新生代”。現在有的年輕人說要“侃翻新生代”,(笑)就是70年代出生的那撥人。而60年代(出生的)這撥人(已經)基本上成熟了,正處於最好的時候。
鏤:“星星畫展”那撥人很快就退(出歷史舞台)了,基本上沒有成什麼氣候。
林:只是在商業行為上沒有成什麼氣候,像什麼賣(畫)呀、展覽呀。現在他們大部分都出國了。
鏤:現在在國外折騰的,還是那些所謂的“老三屆”──77、78屆的,大部分都是本科出身的。
林:科班的比在野的在社會關系上要硬,比較容易成功。在野的還是比較弱。
鏤:還有這種劃分嗎:在野的與科班的?
林:表面上沒有,但實際上有。
鏤:心理上有?
林:對。
鏤:有心理障礙?
林:他們實際上是一個圈子。說是沒有,但科班的實際上是一個圈子。
鏤:相對來說,他們進入主流(文化)是不是更快一點?
林:對。他們的社會關系與基礎都比較厚,學院的教授都知道他們。在野的就差一點。在野的一般情況下需要以一個組織或畫展的形式出現。但現在(這種情況)不多了。
鏤:其實我更關心的是在野的。科班的有另外一套規則。
林:現在基本上混在一起了。現在外地來北京的(一些畫家)有不少是科班的、工藝美校的(畢業生)……
鏤:這倒是一種現象,就是說再年輕一些的人(不是“老三屆”那幫人,不是80年代初期上大學的那幫人,那些科班的人已經從中分化出來了)從學校出來後,也到圓明園、通縣和那幫在野的人混在一起,租房子畫畫。
林:對。現在不太好分了,但是他們(指新一代科班的)還是容易露頭,容易出來。
鏤:可是原來那撥人沒有這種現象。他們還都比較世故,或者說是非常世故。他們也許在畫上有一些新的追求,但是生活方式那一套不敢突破。
林:我覺得圓明園那幫人有80%具有學院科班的底子,不管是讀過大學,還是讀過中專,沒有受過教育的很少。
鏤:圓明園那幫人是不是外地來的比較多一些?
林:對。
鏤:他們都想進入(北京)這個中心。
林:但是出了頭的還是美院、工藝美院(畢業)的。(笑)96年、95年、94年,80年代末,那會兒畫比較好賣。現在的畫家很難一下被別人收藏一幅畫,從而改變自己的生存狀態。以前這種情況特別多,像一下賣10萬、20萬、30萬一幅畫,很多的。

市場與文化較量

鏤:國內的繪畫市場與國際上接軌沒有?
林:我覺得是分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國內有一些收藏家、一些有錢的人,(他們)對畫感興趣。他們不見得對畫本身感興趣,只是覺得這玩意兒跟股票似的,能增值,所以以很便宜的價錢大量地收購。但是他們的眼力非常有限,也不聽別人講,很便宜地(把畫)買下來,然後放著。還有一部分人是參加國際繪畫展等大型活動,在國外出名……
鏤:但是這與國外的繪畫市場有什麼關系?是不是在國內特別出名的,在國外才有市場?
林:國外的一些畫廊給他們做代理……
鏤:那需要出了名之後?
林:對。這些情況在中國很不平衡。就是說,有些畫得不好的一般的,如畫中國胡同的,卻被一些畫廊代理(如香港)賣得非常好,一年有時能賣40萬元人民幣。但是其欣賞層次不是能進入學術界的,只是市場的。這種人很多。這一點也打擊那些搞所謂前衛藝術、純藝術的人,並打擊得很厲害,像什麼畫點甜的、胡同的、中國文字的等,竟弄這些東西。
鏤:那麼追求純藝術的那些畫都去哪兒了?(難道)都在家裡藏著?(笑)都是什麼人買呢?
林:國外的外交官、文化參讚,有些品味與修養的國外經商的人、老板。現在養著中國現代派畫家的人主要是外國人,中國人養不起自己(的畫家)。事實就是這樣:還是大部分人(中國畫家)靠著國外與西方的人養著。
鏤:外國人出的價格比較高一點……
林:你像原來的XX大使收購了許多人的畫,價錢很便宜。其誘惑就是:只要你的畫在我手上,你就會有名。比如威尼斯畫展,他出錢舉辦,他本人找畫家出展,……他自己要建美術館──是一個非常好的美術館……據我所知他是(國外)收藏中國繪畫最全、最多的一位。
鏤:他收那麼多中國繪畫放哪兒呀?
林:他要建一座美術館,而且是中國當代美術館。有些人就有這方面的能力,並能對中國繪畫市場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鏤:你說這種作為有政治因素在其中嗎?
林:我本人認為有,是潛移默化的。
鏤:他(們)認為(中國現代美術)是一種反叛,對現有社會秩序的一種反叛。
林:我覺得,如果中國強大了,比如說中國人都非常有錢,西方人開始學畫中國畫,那麼,中國的有識之士肯定也會買外國人的畫。這就是一種文化較量──東西方文化較量。現在這樣的狀況,會讓我們這些畫畫的越畫越覺 得沒有靈魂,沒有文化根基。所以要“往回找”。年輕的時候可能比較狂放, 隨著歲數的增大就開始往回收,找根兒,找民族的那種感覺。

出國前與出國後

鏤:你說的這種心態,是一種普通現象嗎?還是只是你個人的感觸?是不是跟你有著差不多經歷的人都會有這些想法?
林:這可能更多的是我個人的思考。
鏤:原來我印象當中的你是不太(相)信這些的,你是相信天賦的。(笑)
林:這需要一個過程。當然,有了天賦不見得就什麼也不想了,你肯定還要不斷地思考。畫畫本身就是這樣,要一年一年、一張一張地畫,要想許多事兒的:下一步要做什麼?下一張畫要畫什麼?如果搞不清楚也是很痛苦的。有時對自己畫的畫會不滿意,為什麼?這都需要(更深一層地)思考。
鏤:你現在這些想法(的形成),跟你出國(的經歷)是不是有關系?
林:對,有關系……說得冠冕堂皇一點,反正(我)是一個有責任感的人。(笑)好像(現在大家)都有一些責任感。
鏤:出過國的人(由此)有了參照系,知道壓力是怎麼一回事。有了參照系倒不是說是有了一種畫與畫的比較,如果只是畫與畫的比較,那還有不服(氣)的一面,比如說,對西方有名的大師的畫,不見得你都會認同;而是說對一種生存狀態有了(更深切的)體會與比較。出國前的心情與出國後的心情肯定是不一樣的。
林:對。我出國前畫畫主要是憑著直覺,憑著所謂的天分。但是,你怎樣維持那種狀態,維持一種畫風?你需要用一種修養、一種理論、一種人生(的思考)去固定住它;要不然你隨便就會改(變)了,各種風格一沖擊你可能就變了。有人說,中國短短幾年──短短10年就經歷了西方幾百年的繪畫歷史,有人就很狂妄地說,由此(我們)便超越了西方幾百年。我覺得不是這樣。因為(現代繪畫)還沒有進入(中國普通老百姓的)家庭與每個人,只是一小撮人在那兒搞。如果現代繪畫能夠進入(中國)普通老百姓家中,我覺得可能還需要好幾百年,那肯定。現在寫實(風格)的(繪畫)還可以,大寫意(風格)的那種(繪畫)還能被“白領”呀、一些有文化的比如老師呀所接受。
鏤:你當初要出國是怎麼想的?這對我一直是一個迷。當時我是覺得你是突然走的,我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林:當時就是因為……畫的(必竟)是西(洋)畫嘛,認為到國外一定會有前途。
鏤:那是幾幾年?
林:89年。89年走的……
鏤:幾月份?
林:1月份,1月26日到的澳大利亞。
鏤:那還是“風波”之前呢。在你前面是不是已經走了一批人?
林:對。前面走了不少。
鏤:(他們)是不是對你也有些影響?
林:嗯,那會兒……出國是一種榮耀嘛。因為,當時就覺得繪畫(指油畫)的市場肯定在國外。當時還沒有想到市場,但覺得生存的可能在國外才有保障……因為,(出國前)我幾乎所有賣的畫都是由外國記者呀、外國大使館的那些人買的,是他們(外國人)養著你。就是這樣,很簡單 的(道理)。如果沒有他們(指在華外國人),你也可能能生存下去,但一定很難。所以,我真是覺得這(根本上)是一種文化較量。現在回來了,我倒是覺得要重新開始。我現在認為,中國現代繪畫的歷史一定很漫長。如果油畫,哪怕是風景畫能進入(中國)普通老百姓的家裡(都是很難的)。這和西方還不一樣,西方的繪畫哪怕再抽象,老百姓都有一種直覺(感),他們有文化。以前美院的那些老頭子,大談什麼油畫的“民族化”,當時我們很多年輕人(確實)不太理解……
鏤:除了你所說的這些動機之外,是不是還有其他層面的因素?
林:嗯……自由呀。(笑)
鏤:渴望自由?
林:對,當時的生存狀態不是很不好嗎?
鏤:現在有一種觀點認為,其實還是中國本土(最適合)養著這些追求自由(與現代)的藝術家的。很多人出了國(之後)可能會認為並不是(像當初所想的)那樣。
林:這很重要。這就是一種輪回。出去了、體驗到了才知道;(不出去)你要總在這裡(待著),你就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對這些東西真是……
鏤:你是不是不愛談這些(笑)……覺得挺傷心的?
林:嗯……終究是在別人的文化──怎麼說呢──(氛圍)之中嘛……
鏤:對比真的有那麼強(烈)嗎?
林:主要是精神上的(壓力)……但有的人就是如魚得水呀!
鏤:是不是(需要)強迫性的進入那裡的環境。
林:可能每個人的經歷也不一樣。有的人可能會很快被外國人所認同,他進入得就比較快,他的感覺就會好一點,他就會認為自己是國際上沒有國籍的畫家。藝術嘛,(本來就)是沒有國籍的。但是實質上,我覺得在世界美術史上,如果你要想找到地位,(你的繪畫就)一定要有中國特色。這無論如何都是肯定的,(繪畫)一定要有民族性在裡面。
鏤:(笑)你是始終也不放棄追求的。
林:我就覺得,追求一種民族精神、一種心氣的繪畫要沿續好些年、幾代人。……話還是說回來,現在就是由西方人養著中國的西方文化,這是一個很奇怪的事情。如果你對此進行思考,那真感覺是一種恥辱。
鏤:這(說到底)還是有一種殖民文化的傾向。
林:對。就是這樣。

壓力與生存狀態

鏤:我倒是覺得,有許多跟你有同樣感受和追求的人,從根本上來說,是應該對自己負責呢,還是應該對別人負責?我覺得根本是應該對自己負責。
林:對。這種對自己負責的(狀態)是比較純粹的。
鏤:首先應該對自己負責:我自己愉快,我覺得自己追求的東西出來了……
林:因為只有你覺得愉快了,你想要的、想表現的東西都出來了,你自己舒服了,這時你(的作品)才能感染別人。
鏤:如果說前提是這個的話,在國外可能更容易達到。還是因為(國外的)生存壓力,強迫著你不能進入這種狀態?這是不是一個問題?我覺得在國內好像各種壓力更大是的?
林:我覺得,在國外文化上的壓力體現的比較大。而在國內不同,在國內你會覺得自己就是自己,你是中國人,又是在自己(民族的)文化圈子中,會感覺輕鬆一些。但生活上的壓力,在國內會大一些,在國外會相對小一些。這個問題就看你的生存狀態(如何)了。如果你在國外比較成功,生活狀態比較好,各種壓力就會小一點。
鏤:不成功是不是也一樣?你可以先認同你自己嘛。
林:畫家還有人文的因素,他還是要找位置。在國外是不會有你的位置的。比如在國外,在澳大利亞,你算什麼?你最多算一個少數民族畫家。(笑)
鏤:那還是有渴望別人認同的(因素)……
林:當然是。這是一種反饋嘛。除非你覺得自己是純天才,像凡高那樣的畫家(默默無聞)地畫一輩子──那種人可能有──但是這個時代已經不是那麼一回事了。我回(國) 來的動機就是找(自己的)位置。這是說實話。
鏤:你這次回國有多長時間了?
林:11個月,快1年了。
鏤:通過近1年的時間,你感覺與你原來(回國)的願望相比怎麼樣?是不是還是比較艱難?
林:我覺得(還)需要時間,對這一點我還是比較有信心的。有5年的時間,我可以重新立起來。現在畫畫的人你也知道,幫派、團伙(比較厲害),你很難進去。你已經喪失了基礎,要想重新立起來確實比較難。但是對畫本身,我還是挺有信心的……如果做不成怎麼辦?5年以後窮困潦倒怎麼辦?……我還沒想呢。(大笑)是回澳大利亞養老呀,還是繼續……我還真沒想呢。

社會地位與“不見之手”

鏤:你有沒有這種感覺:無論在澳大利亞,還是在美國,文明程度很高的西方發達國家中,畫家、繪畫在整個社會生活中的地位並不是那麼重要?
林:我覺得好像正相反。(西方社會)人們還是需要……怎麼說呢?(繪畫)是 (他們)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是更需要的。如果說,在中國(繪畫)是(大家)不需要的,大家都在為基本生活而努力賺錢;那麼西方人的生活比較平穩,需要滿足更多的精神享受……這很重要,那怕普通人周末都要到美術館看看,聽聽音樂會,看看電影,一般家庭中也要掛一些繪畫,他們需要……
鏤:需要,但不重要,是不是?我的言外之意是這樣:其實在國外除了非常出名的畫家,作為一般的職業畫家,他的社會地位不會像在中國這樣畸形地高。中國的(現代)畫家憑我的判斷是這樣的:客觀上他可能沒有什麼社會地位,比如生活比較慘呀,但是(他)在精神層面的社會地位是很高的、很受寵的,包括詩人、畫家,特別是那些反主流的、 前衛的,盡管可能自己的生存狀態比較慘,但是在人們的心目當中,在文化圈之中,(他們)實際上(的地位)還是比較高的。但是在國外可能沒有這個氛圍。我要說的是這個(意思)。
林:在澳大利亞是這樣:(畫家的)地位還是有的,但是操縱(畫家)社會地位的還是……
鏤:不見之手……
林:金錢。比如在悉尼辦一個畫展,選畫的人是出錢(辦畫展)的人,是企業的老板、百萬富翁。(那裡)畫家的地位與中國不一樣,中國像什麼學院的教授呀可以參加(畫展),而(在澳)悉尼大學藝術系主任的畫就有可能選不上。這也比較奇怪。
鏤:是不是已經(將其)產業化了?
林:主要是操縱你。這和國內現在的情況差不多。
鏤:國內現在怎樣?
林:一定要有人妙你、操縱你,你才能“成功”。但這要有一個前提,即你的畫已經很不錯了。這樣你才能立得住,你才起得來。當然,還有一批這樣的人:畫的畫也不錯,但一直是運氣不好,別人也看不上你,或者因為種種原因一直出不來。
鏤:國內現在的運作機制同國外比是不是還不夠規范?圈子與派別的因素是不是比較多?有沒有“黑社會”的性質?(笑)
林:(拉)幫(結)派是中國(文化)的傳統,中國人就這樣。國外(的機制)是這樣的:(一般畫家)普遍大學畢業,可(先)參加一個四流畫廊,把自己的作品放進去,然後漫漫往上跳。畫廊分許多層次,你如果很有才華,你可以一級一級地往上走。(國外在這方面)已經形成一個非常好的體系。中國在這方面就比較亂。
鏤:只有出現“暴富”,突然一個人就紅了,而不是一級一級往上走的。
林:還有一個原因是咱們(中國)的畫家太多了,讓人家沒法弄。你要開畫廊,那要開多少(家,才能滿足需要)?(畫家)太多了!(別說)全國各地,光我住的小區(指北京通州某小區)就有三、四十(位畫家),整個通縣(州)大概有400左右。那麼多藝術家,他怎麼去弄?你想想,一年如果安排一個展覽……
鏤:國外相對比例沒有這麼大嗎?還是住得不夠集中?
林:美國可能比較多一些,世界各地的畫都集中在那兒,畫廊也多,買(畫)的人也多。中國只有在這兒,外地都不行,只有北京和上海,連廣州都不行。
鏤:外地是不是找不到幾位畫畫的?
林:多!但形不成氣候。為什麼呢?因為沒有那麼多大的外國企業,他的畫賣不出去:一旦他覺得有點“本錢”了,他就會跑到北京來,跑到北京做職業畫家。我覺得(畫家)只有在這兒(指北京),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鏤:像你們這些搞西洋繪畫的、搞油畫的這幫人,怎麼找自己的位置?(西洋繪畫)從根上就把你們給框死了,並不在乎你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
林:所以就是要……努力呀。因為中國藝術家──如果有世界美術史的話──什麼時候(在世界美術史中)有自己(的位置),我覺得還是一個問題。當然,中國有中國自己的美術史 (笑)……
鏤:中國美術史是進入不了世界美術史的。
林:但是我覺得,如果(把)文化灘開來講,就不存在什麼世界美術史的問題。我覺得只有民族化的問題,只是民族之爭,我是這樣認為的。各國跟各國之爭就是民族之爭。如果能像美國那樣……

國力與實力

鏤:美國不是一個民族呀!
林:說是沒有一個(統一的)民族,(但實際上)它已經是一個“民族”了,是“美國人”嘛。美國人把自己的畫炒得是天翻天地覆的。
鏤:美國文化應該是比較多元(化)的。 美國有自己的文化名牌,比如麥當勞、好萊塢……
林:其實從文化角度說,這些都是比較抽象的,你說“好萊塢”是什麼?……
鏤:那就是美國文化(的代表之一)……
林:但是,中國人(有什麼)可炫耀的?比如誰誰在美國怎麼樣了,其實那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點兒;但是反饋回來,好像就覺得如何如何(了不起似的)……
鏤:除非形成比較大的有世界影響力的產業。繪畫是不可能的。繪畫說到底還是個人行為,對不對?從根上說它還是個體性(勞動)的。
林:所以有時候想想,藝術這種東西也沒轍……但是中國需要這個。有了這個,通過意識形態去改變人,然後發展經濟。經濟發展好了,(情況)就會好的。(舉個)例子,你像日本,自己把自己的繪畫抬得很高,因為它有錢呀……
鏤:(因為)經濟上去了……這是一個例証。就是說,一個國家(哪怕是)邊緣性國家,經濟上去了,(它的)藝術(地位)也會有變化。日本算是一個例証。
林:它(指日本)就是尋找自己的文化──民族文化:(由於經濟上去了)我(就可以)說我的民族是最優秀的,我的民族的繪畫是最強大的……
鏤:它(指日本繪畫)在世界上並沒有什麼市場,但它有錢去買畫呀(笑)……關鍵是在這裡:我(可以)把世界上最好的繪畫收購進來……
林:等於是它(指日本)把西方給玩了一把。(笑)
鏤:(只要)我認為是好的東西,我(就)先給買過來,我先跟我們家藏著。
林:世界上最貴的畫是他們(指日本人)買的。
鏤:台灣也在(大量地)收購畫。台灣那些商人買畫(也挺兇的)。
林:台灣現在趙無極(的畫被)炒得比較厲害。
鏤:他的畫跟台灣本土(文化)沒有什麼關系。
林:但是他的畫,中國水墨的東西比較濃,氣比較足。這也是能讓外國人信服的一個原因,因為他們不會畫。中國人畫畫還是跟外國人畫畫不太一樣,除了純寫實的(那只能算作一種技巧),其他都不一樣。
鏤:那是他(指趙無極)的賣點。他不畫那個誰認可他呀。這也真是的,繪畫(的)結果(都只剩下)我的賣點在哪兒了,這還怎麼弄呀?(笑)
林:你要想體現社會價值、人文價值,你的畫最後還能怎麼樣呢?不就(只能)這樣嗎?!你說凡高,如果他的畫不賣得那些貴,誰知道凡高是誰呀!

時代與堅守

鏤:凡高(正好)處於西方社會的轉折時代。他如果再早生一、二十年或晚生一、二十年,都沒戲了。
林:我覺得,我們這幫60年代(或者70年代)出生的人,可能會對中國以後的美術影響很大。(原因)在於我們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覺察到東西方文化的一種較量。所以大部分人都在追求一種自我。所謂“自我”,因為你是中國人嘛,(應該有自己的)民族精神、民族文化,並將其揉在(自己的繪畫)裡面。這樣做對以後的繪畫會產生很好的影響。以前的人(指老一輩畫家)只是喊,但年輕人根本就不理睬他們。(年輕人當時)正處在被(西方文化)沖擊很厲害時候,(你)愛說什麼是什麼,我只畫我的。但是過了若幹年以後, 他們(指年輕人)會反過來想一想。我覺得在藝術上沒有什麼世界大同之說,沒有!越局限的、越偏激的文化,往往越能站到一種頂峰;而所謂那種 流行的、大家者能認可的,反而不會有好的位置。
鏤:你這種觀點不是跟所謂繪畫的產業、市場相對立嗎?
林: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比如以趙無極為例,他畫了那麼多年,到42歲,才基本上慢慢成名,出了一些精品,那種很濃的道教味出來了……這個問題很難說。現在的想法可能不成熟,因為藝術家的成熟可能要到40歲、50歲才能固定住一種形式。(在這個過程中別人的)反饋很重要。如果畫一輩子,沒人答理你,(那是)很淒涼的,你說你怎麼用你的精神支撐自己。
鏤:(笑)是呵,精神是用肉體去支撐的。肉體都垮了,精神還有什麼用?
林:所以,我覺得(這)整個就是一個神話。像凡高就是一個神話,你說他窮,他慘,如何如何,但他根本在經濟上好像就不太想什麼,因為有人幫助他。實際上他還不是那種窮得(像別人所說)的那樣;如果真是那樣,他可能早就不畫了。
鏤:當時西方的那些畫家還有貴族化的傾向。就是說,西方社會(自古)有這種傳統,一些大貴族帶著那麼幾個食客,畫畫畫(寫寫詩)什麼的,你(指藝術家)只需弄兩場戀愛就行了,錢就來了。
林:你剛才問我繪畫重要不重要,有時想一想,你說如果地球上的人類真到了移民(別的星球)的階段,到了宇宙空間去了,那(掛在)牆上的繪畫到底還有什麼實際價值?那我也想不明白。(笑)你說有什麼價值?可能那時行為藝術最有價值,跟天上放一個行為藝術的飛船,(笑)大家都飛上天去了(笑)……

到底為什麼畫畫?

林:(說到底)還是人生存的意義(問題),就這麼簡單。畫畫為什麼?誰知道畫畫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笑)你說為什麼?原來最早80年代初,有人寫了一篇文章叫《藝術的功能》,說是(藝術)有兩個功能,一個是審美功能,一個是教育功能。還有一個什麼功能我忘了,反正是被炒得昏天黑地的。到最後這種事誰也解釋不清楚。你說你要是面條的,那是,只要有人喜歡吃,你就面條完了,(笑)不用想那麼多。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但是繪畫到底為什麼?沒有繪畫行不行?我覺得行!
鏤:從藝術家個體生命來說,繪畫的目的是為什麼或藝術的功能是什麼?(我認為)就是一種自我安慰。先把自己安慰好,要不然你就會沒有動力。
林:可能最原始的解釋還是(為了追尋)生存的意義吧。
鏤:你教育別人也好,還是審美也好,(前提)都是(首先)被別人認可,才能獲得比較廣泛的教育與審美(效果)。
林:藝術這種東西確實就是這種狀況。就好像有的理論說的,你如果把整個的心、精神灌注到你的繪畫中,就能夠感染、觸動別人;如果你做不到,就(只能)變成一種“內部交流”……
鏤:(中國現代美術運動)這20年(可以說)是大浪淘沙,現在已經是很公平合理了,誰該幹什麼,幹什麼去,誰也別說什麼。你合適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完了。就怕到這會兒了,(自己)還沒找到位置,就不好辦了,會比較痛苦。(當然)這裡面還有一個運氣問題。
林:我也挺痛苦的,我對我自己的命運……他媽的怎麼說呢?……憂慮呀。怎麼弄呀!……有時這人不能想太多了,還得執著點,半呆不傻的可能會比較好一點。(笑)想的太多了,就會覺得沒有什麼意義。半呆不傻的執著勁兒,可能會簡單些。想太多,想著想著,想到宇宙上去了,還畫什麼畫呀。(大笑)

轉變與痛苦

鏤:不容易,我覺得你能夠堅持到今天真是不太容易。
林:沒問題。我覺得我再有5年時間,會重新出來……
鏤:我覺得,你主要是有許多根本的東西沒有變,特別是像你這樣出過國的人,還沒變就相當不容易了。有許多東西,在國內是一回事,在國外是另一回事,出國回來之後(難免)會有許多變化……相當不容易。
林:我還是受了一點影響。你看我現在的畫變得有點甜了。因為社會不一樣了,誰還愛看那種苦哈哈的東西,那種吶喊的東西,那種朋克的東西?不願看,看得難受,(人們就)願意看舒服的東西。
鏤:你要說這個,可能是一個比較具體的問題。可能(現在)國內還真是需要(那種吶喊的東西)。因為物以稀為貴嘛,大家都不弄了,你再弄,可能會好一點。
林:我的畫很多地方純自我的那種精神狀態的東西比較多,很難被別人接受。只能說在學術角度上可能會有些價值,但是如果說普遍性,像賣(畫)呀,就比較難。可是我也發現,如果誰喜歡我的畫就特別喜歡。你看,我現在37歲,我再堅持10年才47歲,這對一個畫家來講還是很年輕的。人與人畫畫也不一樣,有的人畫畫就痛苦,畫的時候難受,我就屬於這一類。有的人畫畫就高興……這人就是不一樣!這兩者沒好沒壞,沒有誰對誰不對……
鏤:這(確實)沒法子判斷……
林:像有的人寫小說,寫得自己要死的那種感覺;而有的人寫著就高興。人就是不一樣……
鏤:那是寫暢銷書的人……
林:我怎麼現在老覺得,不管是小說,還是繪畫、音樂,越接近於現實主義、越真實的東西,越能觸動我。比如看小說、聽歌曲音樂,對我來說並非是抽象的,只要是真實的就特能打動我。(我)不知道(這)是進入了一種什麼狀態?
鏤:(可能)跟閱歷有關。
林:比如像賈平凹、陳忠實的小說,(我)看得就特別舒服,特別願意看;而那些胡寫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我還真不願意看,看不進去。可能人類(藝術)到最後(只有)現實主義最偉大,又轉回來了。到100年以後,我估計所謂現代派就給滅了。(笑)
鏤:體現現實主義(傾向)的繪畫有沒有?
林:有呀,很多呀。你像凡高就是明顯的現實主義。你別看他的畫風是那樣,但他是現實主義的,是真實的,不是編造出來的。他畫的是他自己,畫自己的臥室,畫向日葵,都非常真實。
鏤:並把自己的情緒加進去。

一點安慰與尋找自己

林:你看我的畫:我畫的那些人其實都是我自己,就是想灌注一種精神在裡面,但還找不到一種合適的形式。現在有一點可以讓我安慰,就是我發明的那種畫起來像國畫的辦法,把材料(處理得)接近於中國畫的表現方式。這是讓我能夠自我安慰的一點。畫了這麼多年了,能做到這一點,比較滿意。盡管(具體)怎麼表現、怎麼弄還比較粗淺,但是我還是要繼續(沿著這個方向)做。雖然我畫油畫,但是要有國畫的效果……有時這種事為什麼不願談?談完了以後就沒意思了。
鏤:(這說明)你還是對畫有所追求。現在有的人已變成加工廠了,成批成批地制作,是吧?
林:我反正就能畫出來一種感覺,就是很強烈的一種民族精神的玩意兒。但是怎麼畫才能做到不管中國人還是西方人看了,都能感到一種極具民族的氣兒在裡面?還是一個問題。這主要靠把握。繪畫這種東西為什麼能產生共鳴,我覺得這玩意兒是誰也解釋不清楚的,再大的理論家也解釋不清。你說一個畫家,他的畫讓人看後特振奮,那種大師的感覺,你說你怎麼去形容?如何達到那一步的?(這)很難說,說不出來。要是有10個評論家,就會有10種說法。
鏤:評論家是一種眼光,社會時尚是另外一種眼光。社會時尚中,如果哪個東西熱,大家都跟著捧,其中還有從眾心理(的因素)。其實我覺得,說到底還是……
林:還是要尋找自己。
鏤:當然不是說所有的問題都是(尋找)自己(的問題),但是出發點和根基應該是。自己要是都覺得是在欺騙自己,這事就麻煩了。其他(問題)都是創作(過程)之中的事。
林:就是要解釋自己,像高更畫的畫:“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那畫打動了很多人,變成了一種(追問):“自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鏤:我覺得(每)一個搞繪畫的人,都應該有點歷史觀。所以,我關心的問題都帶有縱向性。如果能從歷史發展的角度看問題,所謂(個人)位置不過就是(處於)歷史空間的(一個點),包括我明確的一個位置,或是我所要追求的一個位置。有些東西其實並不是要談自己,客觀地談歷史可能會更清楚,而不會盲目地跟著什麼東西走。
林:這個畫畫呵,我覺得就是(一種)精神作用。如果混不好,在精神上就會(難受)……

中國畫壇的希望

鏤:你回國之後,認為目前國內畫壇的現狀如何?有什麼主要問題?將來的發展趨勢怎麼樣?
林:剛才已經說過了,市場方面的問題主要是被西方人控制著,大部分(中國現代)畫家的生存取決於西方人買不買你的畫。
鏤:現在都有一些什麼流派?
林:現在,從路數上來講,基本上(有)“寫實”、“大寫意”,流行的有“艷俗”……
鏤:這些流派之中,你比較認可哪個?相對來說。
林:我認可“大寫意”,因為有中國傳統繪畫的影子在裡面,表現方式揉進了中國繪畫的一些精神。純寫實只是一個技術問題,當然也有一些畫家畫得不錯,但是這類東西(從技法來說)是西化的,中國以前沒有。我覺得(未來發展)趨勢是這樣的:如果中國將來有哪一個畫家,能讓哪怕中小城市的“白領”認可,那麼我就會認為中國(畫壇)的前景不錯。現在等於都有在飄著。
鏤:就是說,中國繪畫界如果有希望的話,起碼是能先讓中國的“白領”層認可,有了錢他能想到去買畫?
林:對,這就比較成功了。中國畫家如果(能)被自己的中國人養著,那麼這個畫家就肯定是成功了,就能夠體現出自己的價值,也說明你的繪畫價值能被中國人認可。在這種情況下,才說得上中國繪畫與西方文化的較量。現在大部分的畫家──除了老一輩的不說,因為他們成名時間比較長,加上有各種各樣的關系,已經佔有一定的市場──做不到這一點。那種真正能觸動人的,那種特別能讓人接受的大師(級的繪畫太少了)……
鏤:現在新一代的“白領”是不是都是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小孩呀?他們怎麼能認可老一輩的人所畫的畫?
林:繪畫肯定是超越時代的……
鏤:但還是需要有一個比較健康的市場機制,讓這些畫能夠出來……
林:對,讓他們(指大眾與買者)能看到。
鏤:流通才行。你不流通,(把畫)都藏在自己的屋裡,誰也不知道。(笑)春巖,你畫什麼畫了?在哪兒呢?見不著呀!
林:這種畫家的作品量一定也特別大。

關於“畫廊制度”

林:中國畫壇的希望就是一個機制問題嘛。如果能進入正規軌道,有畫廊制度……
鏤:“畫廊制度”是什麼?怎樣才是一個健全的“畫廊制度”?現在中國(繪畫)市場我了解不多,但我聽說是極不正規的。
林:比如說,北京有10座畫廊(上稅的、正規的),每一個畫廊都有一群(固定)的觀眾與固定的收藏者(買者)……
鏤:你是按西方(的模式)在說嗎?
林:對……(通過辦畫展)它有它的銷路,而且它的收藏者有自己的藝術品味,每人的品味又都不一樣。另外,在金錢(價格)上也是這樣的,最高的畫廊比如一張畫(賣)5萬,下面分一張畫3萬,一張畫1萬,一張畫5000……
鏤:我插一句,(畫廊)要有固定的客戶,又知道每個客戶需要買什麼樣的畫,它才(有針對性地)進什麼樣的畫,是不是這樣?
林:對……所以,每個畫廊也不一樣,比如你是表現主義風格的,你是寫實風格的,你是專門(賣)現代派(繪畫)的。
鏤:那麼現在中國的畫廊怎麼樣?
林:現在就是胡炒!(瞎)撞!我開畫廊,我去賣畫,沒有什麼固定的客戶,我就是“撞”!撞著誰賣誰。
鏤:他都不知道應該進什麼樣的畫。
林:但是買(畫)的人大部分又都是外國人。等於現在中國(社會)形不成一個收藏階層。沒有這個階層,畫廊也就起不來。這也就是說(中國社會的)經濟水平還到不了那個位置。有些朋友這樣講:現在30多歲做生意的人,房子買了,車買了,生活得非常好,開始考慮精神生活的問題;但是(中國社會屬於)這個層次(的人)太少了。
鏤:如果繪畫市場進一步正規化,會不會進一步刺激創作者?
林:當然,肯定的。
鏤:(將他們)帶動起來?他(畫廊老板)會不會出一個什麼主題,訂做一批畫?
林:這種可能性不大。這種可能性(如果成為現實的話)就變成商業了。一般(的情況)是你(堅持)原本的風格,又被別人接受。現在畫廊(中的畫)比較雜,不是說一個畫廊一種風格,(而是)亂七八糟都揉在一起。
鏤:現在開畫廊的一般都是個人行為,而市場行為的比較少。
林:現在所謂的市場行為,就是每年的拍賣會,而那是在“撞大頭”。
鏤:在畫廊成交的畫與畫家自己賣的畫相比,數量是非常少的。還是下面(私下裡)交易得多,是這樣嗎?
林:對,都是(畫家)自己找人,到家裡來買。
鏤:比例有多大?80%是下面交易的?
林:應該是吧,差不多,反正大部分是。一個畫廊一年最多能舉辦10個畫展,因為一個畫家(的畫展)要一個月,一般是這樣。如果說(北京)有10個畫廊,那它才能養多少畫家?最多養100多個畫家,太少了!
鏤:有很多人可能都不願意把畫放在畫廊(賣)。如果我私下裡,通過我的社會關系,我有能力賣出畫,我幹嘛要放你那兒賣?

暴富者與市場炒作

鏤:看來市場是個大問題。現在大部分人的追求都跟著市場跑嗎?
林:我覺得是越年輕的人越跟著跑。
鏤:什麼樣的畫賣得好,他就追求什麼?
林:對。因為他沒有(自己的東西)……人到了這個年代,就變得……
鏤:(把繪畫)變成一種手藝了?
林:對。從表面上看,畫家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風格,但有大的類,比如說“艷俗”(風格),就有四、五十個畫家在畫“艷俗”。
鏤:這是一類。
林:但是我覺得“艷俗”會很快衰落的。現在(正)在炒最後一下,操作最後一下,因為它終究還是沒市場。
鏤:人一多就完了。
林:它還不如傳統的風景(畫)呀、寫實的人像(畫)呀、景物(畫)呀市場大。(到時候)人(就)不願意接受它了,會覺得沒價值。中國現在的比如說大飯店、大的外資機構,你進去會看到牆上掛的畫極次,或者(牆上根本就)沒有(畫)。
鏤:國外有嗎?
林:你到國外去看看,每家銀行、每家大廳(的牆上)一定會有畫。
鏤:這是一個大的文化差異。
林:你說這需要多長時間(才能趕上)?50年?……還有一個畸形是,中國現在的暴發戶太多。有些暴發戶以前沒有什麼文化,突然暴富後,因為他們的修養,他們炒作的畫家很難說,水平有限。
鏤:中國這些突然暴富的人都買什麼樣的畫?
林:看著高興買,(只要)他喜歡,(比如)看著像國畫的,看著這畫家挺年輕的。原來有一家伙,收藏國畫,前幾年不是現代油畫火爆嗎,能升值嗎,他就自費去歐洲各大博物館看看,回來後收購了一大批畫開始炒(作)。比如,收購你30張畫,給你辦一個展覽,跟你就沒什麼關系了,並把你的畫掛在一個非常好的地方,還給你出畫冊。(當然)這也不錯。
鏤:暴富的人多幹點這種事還行,起碼比都吃了、賭了、嫖了強。不過這種人還是少。
林:我覺得(問題可能出在):為什麼一些沒有什麼文化的人能夠在經濟上有所作為,但回到藝術上就給你胡鬧?他不會去請教請教美院的教授,他不會去看幾本書,他不會!他就這樣──只要我高興。(這樣客觀地)給那些搞藝術的人造成巨大的壓力。(笑)可能以後的大企業家、有名的人有了較高的素質,(有相當於)大學畢業的(文化水準的)那種感覺時,(局面)會好一點。中國目前的現代藝術在精神上與中國的實際國情差著十萬八千裡。(笑)
鏤:國外的藝術家不管自己有沒有才華、能不能出來,都要塌塌實實去幹;而國內這種投機鑽營的氛圍太強了。
林:你看我在澳大利亞普通的農民家裡都能看到(牆上)掛著油畫,而我們到中國普通人家裡,卻很少能看到掛著一張國畫珍品。(國畫尚且如此,)油畫更是給沖擊得一蹋糊塗……(當然)這是悲觀的;所謂好一點的就是還有人在畫,有人認為(現代油畫)值錢,有人還在炒它。這在以前是沒有的,也就是近幾年的事。

繪畫與文化時尚

林:所以,你說真正是由什麼鼓動你畫畫的?到底為了什麼要玩了命地畫畫?我相信100個畫家中有99個人說不出來。就是這樣,說不出所以然來。你說當個農民一輩子耕地,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笑)就這樣耕了。(大笑)我覺得,這就是東西方文化差異太大,結果就變得畸形了。10個中國畫家,有9個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回事。他根本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知道什麼?一點基礎沒有,還拼命地要跟世界抗衡,去爭。
鏤:(現代繪畫)曾經是一種時尚,現在也是一種時尚,所不同的是銅錢味濃了一些。
林:繪畫跟音樂還不一樣。音樂不管怎麼說人家還聽,比如說流行歌曲,好歹(不管)大人、小孩的(都聽),其實藝術層次都差不多,但他們都在聽、在參與;繪畫就不行了,你說有哪個畫展有現在的中學生去看看的?很少。
鏤:現在的這些孩子,只有流行歌曲對他們的覆蓋面大。電影明星都不行,非要是電視明星才行。他們是電視機前長大的一代。現在叫作大眾傳媒操縱社會時尚,而現代繪畫很少能夠進入大眾傳媒,渠道非常窄,即使有進入的大都有是以一種先鋒的、非主流的姿態。其實有許多(人與事物)本來並非如此。
林:我覺得這還是一個層次問題。你就說音樂吧,人們要聽;但是,人們為什麼就不想著家裡要掛一張畫呢?我就覺得特奇怪,我真是不明白!
鏤:其實繪畫與社會時尚的關系非常密切。你說西方為什麼繪畫那麼盛?那是因為(歷史傳統上)繪畫是由貴族所賞識的,而貴族正是社會時尚的代表,貴族喜歡什麼,老百姓就仰慕什麼。
林:中國的帝王將相不是也對繪畫非常熱衷嗎?(應該說是)極熱衷。
鏤:(但)那是中國的字畫,不是西洋的字畫。

越談越頹喪

林:可能你剛才所說的很多東西是正確的。你說以前把很多東西弄成中西結合的樣子,完了就造就了一批這種人──在文藝界主張走中西結合道路的人。這種東西(氛圍)在某種程度上是成功的,某種程度上又是畸形的。如果沒有這個(文化氛圍),我現在可能就畫國畫去了。(笑)你說對不對?
鏤:國畫要是想有所突破也是非常難的。
林:可是你說西方(繪畫的歷史)都那麼長久了,不是還一直(有人)那麼去做嗎(指不斷地發展創造)?我真奇怪了!他們(也發展了)那麼長時間,怎麼就沒覺得落伍了?怎麼就(還是)沒完沒了呢?
鏤:關鍵是西方(的文化發展)是水道渠成的,中間沒有斷(層)。而中國,比如說語言,從文言到白話中間是斷(裂)的,好像“當”給你切了一刀,重新制定標準。西洋繪畫就沒有斷過嘛,它是一步一步發展過來的。
林:你說,中國二、三十年代有幾個畫油畫的?(這些年)呼啦一下子(有這麼多人畫油畫),沒準給西方人都嚇了一大跳。(笑)
鏤:其實中國人的才能與智慧並不比西方人低,特別是在繪畫上,但是就總是入不了那個軌(道)。關鍵是意識形態方面:觀念與理念你領先不了,你總是感覺跟著別人走。其實從繪畫技巧與創作才能(來說),(東西方)真是(不見得差到哪兒去)……你隨便拿幾幅畫一比就能感覺到。
林:所以,要找到自己的靈魂呀!每個國家(民族)都有自己的靈魂。很難呀!一說這些真感到飄渺。虛無飄渺就什麼都沒有了……談來談去,還是頹喪,沒別的!(大笑)
鏤:不過還是要:第一自我安慰嘛,身心要愉快,別弄得自己那麼痛苦,這是第一位的。第二就是說,能夠有一種敬業精神在裡面,別把自己當做一個(什麼大人物)……其實這個東西,是有慣性的,一旦(真正)進入這個道,就控制不了自己了,順著坡就滑下去了,是吧?
林:可能大部分(畫畫的)人是這種感覺的。
鏤:特別是所謂成功的人肯定要順著坡滑。如果老是碰到溝溝坎坎,可能還會多少反思一下:我什麼地方做得不太對?
林:反正每個人不一樣。就說自己頹喪吧,可是有的北京的畫家還說:“林春巖,你是我們北京藝術家的旗幟”。我自己都覺得,我旗幟在哪兒呵?這就是不一樣。 我覺得,你(要真是)飛黃騰達了、功成名就了,成了……
鏤:精神領袖了……
林:可我真的是覺得一無是處。(大笑)

還是要較勁

鏤:話應該這樣說:第一你有資歷,第二你有對比。有很多東西是需要時間的,比如說,沒熬到那個份上,就修煉不出來。你悟的東西與你的眼光也許能讓你今天火(一陣子),但第二天就有可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有些東西是需要積累的,我還是相信積累的。
林:有一個笑話說:如果我有天才,我現在就是在消化這個天才。(笑)
鏤:你是不是讓西方人給你消化掉了?(大笑)
林:有些東西是與身俱來的,它們就留在我身體內,它們會沒完沒了地組成我自己,要不然我就真的不幹了,就是這樣!現在(的問題)就是頭痛:我(下 一張)畫什麼呢?(人)到一定年齡,一定要跟自己較勁。如果你不較勁,把自己放棄了,就什麼都完了。就像有的人寫小說似的,每天都要逼著自己(坐在桌前,拿起筆)寫字。一放鬆,去了別的地方,就回不來了。我覺得應該這樣。你再偉大的藝術家,你再天才,你的腦子(裡的靈感)也不能嘩嘩嘩地像泉水似的沒完沒了地往外流呀,你有時也得想想……
鏤:就是要強迫自己進入一種程序……
林:對,一定要浸在那兒,才能想。比如,我天天對著畫布那樣待著,到時候腦子就會轉到哪兒,想著畫什麼東西。還是要強迫自己。你要是,那種逼今天想畫了、明天又不畫了,那點感覺我估計,也就歇菜了。所以在創作上,我就有這種體會,一定要把你的時間給你的畫,不管它有沒有用,你要給它!不給它(時間)可能就溜走了。
鏤:你這是“強迫症”呵!(笑)
林:這確實是挺痛苦的。既然到這份兒上了,你不做又幹什麼去?(笑)這也挺好!
鏤:你要在國外,可能還有其他借口:生存壓力呀,幹點別的事呀。你現在住在北京通縣(州),你不畫畫幹什麼去?
林:現在也沒什麼事(可幹)。有人號稱要給我提供5年的資金。我覺得我是天下罪有應得的人,(大笑)我不會再為市場而苦惱了。(當然)這還只是說說(而已)。
鏤:我倒覺得,這可能不是一件好事。除非你創作欲望特別強烈的時候,有人再助你一把……

(有朋友敲門,談話終止。)


〔注:通過錄音整理,未經本人審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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