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文學月刊﹒1995年創刊
1998年第4期上冊﹒總第38期
1998年4月1日出版
【河床】
﹒曹志漣﹒ 駭 俗 者
唐初的花瓣
﹒馬 蘭﹒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伊 可﹒ 依 靠
【新漢詩】
﹒祥 子﹒ 落 體
中 城 遊
你聽、你聽
﹒非 楊﹒ 阿瑞的下一封情書
又一個冬天
﹒夢 冉﹒ 時光裡的靜物
﹒J H﹒ 一 些 事(60)
一 些 事(51)
一 些 事(86)
﹒馬 蘭﹒ 1998年二號
窗 口
回 族 外 婆
﹒阿 毛﹒ 從這裡進入
遠方姑娘的身後
﹒雷 默﹒ 在 那 邊
十一月的光
十一月的雨
﹒嵐﹒ 欲哭無淚的感覺
﹒林 楠﹒ 懷 古
﹒京不特﹒ 劈 開 靜 態
﹒魯 鳴﹒ 心靈獨語
五月寓言
【潮聲】
﹒康正果﹒ 死 睡
﹒羽 箭﹒ 最憶是杭州
【六香村言】
﹒祥 子﹒ 煙煙子:置於死地而後
【如是我聞】
﹒林 宇﹒ 世紀末的蜘蛛之舞〔連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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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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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欄目編輯:馬 蘭、祥 子

﹒曹志漣﹒

駭 俗 者
─────

  六月的時候,他的頭發終於長到了理想的長度。三年,足足等了三年。他坐
在蒲團上珍惜地梳著發,順便把掉在地上的頭發攏成一堆,一起丟進字紙簍。

  三年前,他天真的頭發自頭頂幅射而出,一旦長過了額頭和頸子的上限,就
被他大剪修去。結果是他的腦袋怎麼看,都像戴了頂天然瓜皮帽。那個時候他的
主題總是風景。如果他在城市,畫布上就是樓與車,在鄉間,就是山和田。前者
永遠是灰色系,後者都是綠色調。

  沒人要他的畫。畫廊老板看他兩眼,瞟一瞟他的畫作,說一些抽象的勵志金
言,然後請他走路。

  那段時間,他真的很慘,甚至考慮過自殺。他知道自己天生只能做藝術家,
可是這社會卻不許他做。為了求生,他也試過其他行業,然而他還是只想畫,事
實上,他就是要畫,唯有拿起畫筆,沾上顏色,點上畫布,他才感覺到自己在呼
吸,血液在流動,他在活。

  由於他很痛苦,所以當頭發長過額頭和頸子時,他都沒心去剪。胡子更別提
了,稀稀的幾根冒出臉上。他整個人也瘦了一圈,眼睛陷了下去,顴骨突了出來。
走在路上他像片浮萍,被人海的波浪打到東推到西。

  有一天他在大街上邊走邊想著自己即將完蛋的人生時,忽然一陣痛楚自心底
翻上嚥喉,使他不得不站定,等待這股惡心平靜下去。

  路人還是在他的周身來來往往。他站在路的中心,讓人不得不撞到他,奇怪
地看著他,偷偷地議論他。

  “神經病。”“瘋子。”

  他一向對“人”是完全沒什麼興趣的。所以他才畫風景,風景中才沒有人。
可是這會兒,在沖撞和辱罵中,他開始注意起周遭的人。

  “為什麼我是神經病?”他自問。

  “因為你擋路。”他自答。可是他以前也曾走一半又站定,周身的人也沒罵
人,“為什麼今天人的火氣都那麼大?”他又問。

  “為什麼?看看你自己,”他在一片玻璃門中看到自己破敗的樣子,“跟其
他人比起來,你就是一個慘字。”

  是嗎?他緩緩地直起佝僂的腰板,整個人挺立起來;眼睛也不再審視地面,
開始四下觀察。

  在新的一波行人中,他像塊磐石,人們自然地繞過他繼續前行。他感覺到鄙
視的情緒明顯減少。雖然偶而也會有兩道好奇的眼光投向他,不過一旦接觸到他
的雙眼,都立刻畏懼地撇開。沒想到站姿的影響如此宏大。如果,我再往後仰…
他開始進行實驗,把身體慢慢往後彎,眼睛先看到天,再看到身後的建築,然後
是倒過來的招牌,以及倒過來的行人的臉。他在他們的眼中看到驚恐、不解,還
有緊張。不可思議。他心想。他冉冉升起後仰的上半身,回到正常站立的角度。
如果,我再做些動作…他用雙手比出一個方形框,做為一個臨時的視窗,開始四
下取景,身體同時配合地前彎後仰,左右旋轉。透過視窗,一切的人物、街景、
地面,似乎都變得比較有美感,比較像,像,風景。

  他正在思考這方框奇妙的美化力量時,耳畔就聽到一陣人語:“我就知道他
是藝術家。”“不錯,藝術家就是這樣的。不修邊幅。”第一次,他有生以來第
一次,聽到別人這麼說他。嘿,慢著,是在說我嗎?他突然緊張起來,別太興奮
表錯情了。於是他屏住氣,把視窗移向聲源,兩個倒立的人影出現在方框中,他
們看著他,目光充滿敬意。

  敬意?荒誕!藝術家?就比比手式?他坐在畫架前沈思著方才的經歷。可笑!
他拿起大筆,在畫布中央勾出了一個深遠的方框,然後在方框的一邊,他打上一
個潦倒的男子,是他。在男子的對面,也就是方框的另一邊,他擬出兩個倒立的
人。兩方互相對望。他看他們是景物,他們看他是創造者。不過就是一個視窗之
隔。他搖頭嘆息。

  他瘋狂地畫了一個星期,完成時倒立的人眼中閃著黃光,代表敬意。他還沒
來得及梳洗就帶著作品去畫廊。畫廊中所有的人都盯著他看,看著他帶著一頭一
身的頹廢氣,大步地走進老板的房間。當他把畫作從夾中取出時,老板眼睛亮了
起來。“好極了,太好了,你找到方向了。尤其是那眼中的黃光,是人性…是欲
望…是…”他在一旁突然看到另一個框,又是他一人在框的一邊,他的作品和老
板在另一邊。

  他從那一刻起就大大地發了。那是三年前。三年來,他就只畫一個主題--
框前框後。框後的人或直立或倒立,或男或女,他們的眼中有時閃著黃色的敬意,
白色的恐懼,紅色的惡心,或者藍色的冷漠。而框前的他,也在三年中不斷地變
化。最顯著的是他頭發的長度。

  從他發了以後,他再也沒剪過發。並不是因為他覺得長發帶給他好運,所以
他要留著它。也不是因為長發像藝術家,所以他得留--他天生就是藝術家,頭
發長短和這個事實無關。他留,是因為發現別人在乎。有這麼一頭長發,他就自
然成了他們眼中的異類、奇人、怪胎。如果他要進行一個駭俗的實驗,養頭發是
最不費事而效果最佳的作法了。而他的畫作就是他的實驗報告。在每一幅新作中,
他闡述著自己頭發的新長度所招來的世俗反應。雖然作畫的態度是認真的,可是
在內心深處,他覺得真好笑。

  不過評論家從來不認為他的畫幽默。藝評中最常見的字眼是“吶喊”,“疏
離”和“苦悶”,種種快被他遺忘的感覺--成功的快感讓他生命中一切的痛苦
靠邊站。可是為了怕評論家失望,他還是練出了兩道絕望的目光,不時還摻些兇
狠、厭世的情緒,足以讓所有熱愛藝術者動容。

  所以一切都進展得十分順利。他真成了社會上公認的藝術家了。照理說,他
該完全快樂的,可是,他偏有個不大不小的煩惱,恰恰讓他創作分心,繪畫速度
減慢,睡不安穩,笑不起來。

  煩惱的來源就是他那頭頭發。從來,從來,從來,他就沒料到頭發還有這麼
多的問題!

  他短發時從不梳頭,用手指順順就成了。他原以為長頭發也一樣用手耙耙就
行,直到有一天,他在順及肩的長發時,手指竟然卡在頭發中,上下不得。

  或許我得買把梳子,他無奈地想。於是他來到巷口的小店,在百貨中找到梳
子這一類,可是不同的大小,形狀和質料害得他愣在那兒。

  “給誰用的?”售貨小姐過來殷勤地問道。

  “嗯,嗯,我自己。”他難堪地說。

  “男人用這種牛角梳就好了。”小姐笑嘻嘻地塞了把扁長細齒的梳子到他手
中。

  他立刻試梳起來。才一下,梳子的細齒就斷了好幾根。小姐驚異地說:“你
頭上長的是鐵絲還是頭發?”她換了把大齒的塑膠梳給他。“試試這把。”他又
立即梳了起來。梳到打結之處,他發狠地硬扯,把頭都扯歪了。“你會不會梳頭
啊?”小姐看不下去,把梳子搶了過來,先耐心地用手把打結的地方由大分小,
再用梳子理著,終於全都順通了。“懂了吧?”小姐倚著架子看著他好笑地說:
“梳子拿好,梳壞了的就算了。”“真不好意思。”他低下頭說。他想告訴她,
她是他成年以來,第一個碰過他頭的女人;想是這麼想,等到說出口時竟是:“
你真好,我愛上你了。”

  “要命了。”小姐害怕地退出了貨架,跑回收銀處去告老板。

  他被小店當色情狂給打了出來,所幸一個鄰居經過,替他解了圍:“他是畫
家。畫家總是比較浪漫一點。”“什麼浪漫,瘋瘋顛顛的!”小姐憤怒地說。

  不管怎麼,梳子他是緊緊地拿在手中,錢也沒付。

  回去後,他把小店裡的人畫成視窗外一隊綠眼睛的男女,恨恨地看著視窗內
的他。黑色的半空中懸了把梳子。

  之後,他的頭發順是順了,可是難看得很。發尾紮在肩上,不但裡外亂翹,
還弄得他皮膚奇養難堪。埋頭吃東西時,頭發就像帘子一樣散下來,圍著飯碗,
叫他一口飯中總要順道吃進幾根頭發。反正他無時無刻不在對付他的發,一會兒
把它攏到耳後,一會兒把它拉出頸間,一會兒…什麼玩藝兒,這是!

  別人也有頭發,怎麼都跟沒事一樣?他開始暗暗注意起這個問題。畫廊的陳
小姐也是長發,可是又軟又亮又聽話,永遠都像匹黑緞一般披在背上。為什麼我
的就是幹黃如蓬草,參差猙獰?王姓作家也是個長發男子,為什麼他的就如此光
潔美觀,紮成馬尾時,長短一致,哪像我,發尾稀稀疏疏,什麼也紮不進去。

  他很想請教他們,可是羞於啟齒。大男人談美容,太傷自尊了。為了取得答
案,他開始和小陳說話。偶然間,他發現小陳每星期至少上一次美容院,可是他
能去嗎?除了美容院,小陳自己在家也得洗頭吧?他想。不過,這不到她那兒過
夜是不會得到証實的。

  經過三個星期的猛烈的追求,小陳和未婚夫分手,他正式登堂入室。第二天
他醒來時,小陳還在夢中,黑緞舖在她白色的背脊上,閃閃發亮。他悄悄地撩起
她的發,湊到鼻子上嗅了嗅,記住了味道,再悄悄地下了床,躲進浴室,研究起
小陳架上數十種瓶瓶罐罐。他把和頭發有關的都挑出來,然後一個個打開來和記
憶中的香氣比對。算他嗅覺如狗般靈,他推測出小陳是用香草洗發精洗頭,再用
百果潤絲乳潤發,最後噴上天然發膠,讓美定型。原來如此,他嗤笑一聲。

  小陳是第二個碰他頭的女人。他也告訴她:“你真好,我愛上你了。”基於
愛,小陳細心地整理他的發,用小剪刀一刀一刀耐心地裁,裁出和王作家一樣的
型。然後用各種保養品護他的發,直到跟自己的一般黑亮。

  他對自己養出來的一頭新發很滿意。今天放下來,明天紮上去,到處刺探著
世俗的反應。小陳找他不到,畫廊中等不到他,打電話沒人接,到他的地方敲門
也沒人應。他不知道她來纏他做什麼。嘿,我頭發成了,我自己會理了,我出師
了,謝了,別來煩我了。他說。小陳還是電話不停地打,人睡在他門外,讓他出
門很不方便。最後小陳的家人出現把小陳帶走了,他從窗口看到她被拉走時還頻
頻回頭,頂上的黑緞陳舊得發黃。

  他根據小陳的眼神畫出一個倒立的女子,眼中透著白光。她的頭發下垂到地,
沒他的黑。他在畫廊把畫拿出來時,不少工作小姐立刻掩面哭了起來。幹麼啊?
他奇怪地想。有那麼令人感動嗎?老板也居然眼睛泛紅地說:“太好了,我想陳
小姐在天之靈會原諒你的。”搞什麼?他生氣地想。誰原諒誰?藝術家都還沒自
殺,她自殺個什麼勁?跟我比嗆?有沒有搞錯?

  回到家,他在視窗的左邊排列出一群紅眼睛的人,惡心,惡他的心。右邊是
他,在嘔吐。

  他換了家畫廊,繼續發下去。他的頭發也繼續長著。

  那段時期,所有搞藝文的男子都在偷偷地蓄發。學誰呢?不就是我嗎?他好
笑地想。其實他覺得挺光榮的。畢竟在這個時代,他清楚地想過,藝術上的新鮮
事,前人幾乎都已經想到了做到了;身為今日的藝術家,能做的就只有扮演一個
電擊者,刺激震憾感官麻木的中產階級,提醒他們藝術還沒死,還活力充沛地向
他們平庸的美感挑戰。他幻想自己像個教主一樣,帶領著一批長發的同志,在城
市的個個角落,進行精神的爆破活動,以血性的怒吼以及淒厲的尖叫,打斷小市
民膚淺的歡笑還有卡拉OK的歌聲。

  有一次,一個雜志的編輯來訪問他,問到他的藝術觀時,他這麼解釋道:“
在這個暴力的時代,你不給別人一點顏色看看,沒人會知道你的份量,也就沒人
會尊重你。可是我又不是個信仰肢體暴力的人,所以我只有訴諸視覺暴力。”那
次訪問是在六月後的一天進行的,他的頭發已經長到了他要的長度,不但蓋過他
的背,還快漫過他的臀。以長度來說,他是遙遙領先所有蓄發的同志;以實際的
成就來說,他也是最有名的畫家。

  感覺真好。他盤坐在畫室的蒲團上,四周圍著他大大小小未完成的畫作,空
中飄著無調的前衛電子噪音,面前攤著那本有他的雜志。他半瞇著眼瞄著雜志中
自己的相片,長發半披在臉上,兩道兇光從發後如利刃般殺出。正是他要的效果。
藝術家的照片最忌諱笑容了。

  他決定犒賞自己一碗牛肉面,慶祝自己視覺暴力的驚人成功。

  很久很久很久,他沒吃到一碗像樣的牛肉面了。這些年來他出沒的地方,多
半是些後現代,前未來,燈光昏暗,洋人多過自己人的地方。在那些地方,喝的
是應有盡有,可是吃的東西則實在乏善可陳。這一天,他只想滿足自己最單純的
口腹之欲。

  在他的潦倒期,當他口袋偶而有些余錢時,他會不顧明天地去吃碗漂著紅黑
油光的牛肉面。他最喜歡在厚重的油光中看著自己猛啖的倒影,心裡恨不得一躍
而入,化為一根漲滿肉汁的面條,在湯中浮沉。

  於是他到一家以前常去的小店叫了一碗面。老板還是同一個漢子,他是從不
看客人的。小姐倒是換了而且多了。由於時候不對,店中只有他一人。就在他忘
情地吃著面,滿心的欣慰時,他突然感覺腦後有異,居然有人在拉他的頭發!他
閃電一般回頭,發現一個小姐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地潛到他的背後,手捂著口,看
著他吃吃地笑。“幹什麼?”他兇狠地問道。這一問反倒引發了面前另一個小姐
的笑聲。兩個女子在他的前後哈著腰笑得氣都喘不過來。他很不情願地暫停吃面,
把筷子重重地擊在桌上,彈了起來轉身怒斥身後的小姐:“有沒有規矩?你瘋啦?
”原來在他前面的小姐笑著說:“你頭發都到面裡了!”他急急回身,背後的小
姐又叫道:“頭發都掃到我了!都是油,好臟!”

  他憤怒地走向在看報的老板,要他制裁那兩個女侍。老板慢慢放下報紙,從
老花眼鏡之上看了他一會兒說:“小孩子好奇嘛,留這麼長的頭發就得預備著這
種人,我祖父的辮子比你還長,可是涵養好得呢,小孩扯他辮子他還笑。”

  愚民,一群不知好歹的愚民,一群目光被歷史鉗制的愚民!還妄想從傳統來
理解現代,做你的原始人去吧!他在視窗左邊畫出一群藍眼睛的瞎子,其中帶頭
的頸上還套了個沉重的枷,上邊是他用蠅頭小楷胡亂抄的一段古文。

  這幅畫賣了大筆的錢,足夠他到國外自我放逐好一陣子。臨行之前,畫廊為
他舉辦了個盛大的歡送會,他在全場情緒到達最高峰的時候,吼出了擬好的行動
宣言:“流浪不是為了突破瓶頸,而是為了尋找瓶頸;不是為了破繭,而是為了
尋找纏身的絲。我的出走不是為了我個人,而是要為所有的同志們,找到藝術領
域中最終極的地平線,藝術的最前線!讓我們一齊為藝術而戰!”

  在歡呼聲中,他踏上征途。半年內,他遊遍了世界名都,瀏覽了各大博物館
中前人的作品,以及掃瞄過畫廊裡今人的新作。不過真正吸引他的,其實是各國
街頭白黑黃的三色人海。他最喜歡沒入其中,隨波逐流,盡情地欣賞各類突出的
人物造型。在一封致雜志編輯的明信片中,他略微提到自己每到一地都不忘細心
觀察,勤作筆記;在另一封信中他則權威地表示國外藝術界發生的一切,都再再
証明他在國內一直努力的方向是正確的。最後他在附筆中得意地寫到,在世界各
地居然都有當地人跟他問路,“由此可見我天生的國際性!”

  他本來還要再遊個半年的,可是有一天,在某一個都會的骯臟街頭,他對自
己的尋找感到由衷地膩了。幹什麼啊,天天馬不停蹄地走,能再怎麼樣嗎?還不
如回去算了。於是他帶著重了數倍的行李回到了自己的畫室。朋友們一批批地去
看他,想看看藝術的最前線是個什麼樣。大部份的人都被拒在門外,只有少數幾
個他看得上眼的得到晉見他的榮幸。他們依次進去,依序出來,門外等候的人迫
不及待地上前詢問,卻發現即使再世故的眼睛,再老練的舌頭都被震憾得呆滯僵
直。

  他在門內貼著門聽著門外的動靜,無聲的反應讓他十分興奮。成功了!如果
連他們都說不出話來,其他人就只有哭的份了!他躲到畫室的一角,縱聲狂笑。

  畫廊老板想為他辦個歡迎會,請他發表一下放逐感言。雜志社想為他辟個專
欄,請他每個月寫一段放逐手記。他都拒絕了。“我的放逐還沒結束,”他莊嚴
地回道:“我要在自己的土地上繼續閉關半年,等時候到了,我將透過我的畫作
表達出我最深沉的發現。”

  不過閉關歸閉關,他要出門的時候還是照樣出門。不久,他住處附近的警察
局就開始接到驚惶的民眾報案,說他們看到了鬼。他們說那個鬼身材瘦高,黑發
及腰,眼圈發青,嘴唇發黑,十只手指都像在血裡浸過,染得黑跡斑斑。大熱天
,該鬼上身赤裸,下身卻穿著皮長褲,高統長靴,腰系金屬皮帶,每走一步,混
身的金屬首飾就跟著叮當噪響。一天下午,警察據報趕到附近的牛肉面店,說是
有鬼滋事。到時,鬼已離開,只剩兩個女侍在一角相擁哭泣,老板看著他遭鬼爪
撕碎的報紙,喃喃說著:“從來沒見過這種事,沒見過。”餐桌上還留著一碗鬼
吃過的面,沿著碗邊,鑲著一串烏黑的下嘴唇印。

  知道我的份量了吧。他朝牛肉面店的方向遙遙啐了一口。他已經回到了家,
脫下皮靴,卸下皮帶,剝下皮褲,開始抓著因濕疹引起的紅痒斑。他找了一根橡
皮筋把頭發紮起來。媽的,真熱。他起身把冷氣打開,站在風口吹著納涼。得意
地搔搔身,他順便檢查了一下指甲油,混蛋,怎麼又掉了一塊!

  他從來,從來,從來,沒料到塗嘴巴、上指甲油會是這樣,這般,這麼煩的
事!

  他去照鏡子。果然,唇上的黑彩也全花了,泛到嘴唇以外,活像個小醜的大
紅唇。操!他不禁罵起臟話來。身為畫家,他對顏色的講究一向近乎病態,有一
點不對他就要塗去重來。以這個態度來畫嘴唇塗指甲油,他就得不滿意又擦掉,
擦掉又重來個好幾遍才罷休。可是好不容易才打點好的形象,每次吃個飯,一下
子全走樣了。

  他拿起一張面紙,惱怒地把黑唇膏擦掉。又沾了點去光水,把殘缺的指甲油
給褪去。原只想褪一指的,可偏偏去光水又沾到其他指,壞了顏色,氣得他幹脆
把十指全都擦去。還好在閉關,要是天天得出去對付外人,我不瘋了才怪。他憤
憤地丟棄了面紙。

  真不知道女人是怎麼處理這些事的。

  他決定出去捕一個來觀察觀察。

  他坐在聚光燈打下的光影中,蓬鬆的長發把他的頭撐得一個有兩個大。他吐
著煙圈,隔層迷霧打量著酒店中的客人。一桌熟人坐在左側,他們知道他在閉關
所以都沒來跟他打招呼。對面一桌女孩子,個個一身黑,人人一只煙,唇唇皆紅,
面面皆彩。

  女人們叫了一盤食物分享,那盤東西在光束下油晶晶地閃著。他用他極其敏
銳的鼻子微微一嗅,就聞到了鹵豬耳朵,雞翅膀,鴨舌和鴨掌。他憎恨地吐了一
大口煙,隨即又大力地把煙吸回肺裡。在這世上,除了俗人和愚民之外,最令他
作嘔的就是鹵味了。低級,絕對的低級。不但鹵的部位低級,鹵的味道低級,吃
鹵味的姿態尤其低級。他在他的光影中冷冷地瞧著這幕女人吃鹵味,看著她們一
樣樣拿起來撕,咬,啃;看著她們吞下皮肉,吐出骨頭,吮著手指,笑得咯咯作
響,眼睛還不時瞟他一下。他注意到她們的嘴,在吃下食物時都開得特大,有的
上下嘴唇都不自然地外掀,好更方便地把東西迎進口中。原來如此,難怪口紅那
麼完美無缺,根本沒碰到食物嘛。他心裡哼了一聲。他覺得那群女的像魚,爭著
張大了嘴想把餌吞下,行,我就成全你們好了。

  他把香煙一扔,邁開大步走向女人們。女人暫停了吃,提防地看著他。他站
在她們的桌邊,一個個上下盯了個來回,然後對其中一個妝最濃的,揚了揚下巴,
轉身就走。不出所料,才出酒館的門,女人的高跟鞋聲就緊緊地追出來了。

  他們一前一後走在靜下來的城市,身後的高跟鞋走得斷斷續續。“叫輛車,
拜托。我腳痛。”她嬌聲地說。誰理你,吃得這麼多,運動運動對你只有好處。
他在前面鄙夷地想。所幸轉兩轉,他的地方就到了。二人上了樓,進了畫室。他
打開燈,暗淡的二十支光,讓她幾乎被東西絆倒。他在蒲團上坐下,示意她坐在
對面。等她坐定,他啪地一聲打開身旁的一盞燈,把燈光打在女的臉上。女的一
時睜不開眼睛。“卸妝,卸到只剩口紅。”他低沉地命令道。女的驚大了眼睛,
恐懼地看著在暗處的他說:“不行,我沒帶化妝品。”他不耐地拿出自己的化妝
包丟給她。她顫抖地打開化妝包,拿出卸妝水,棉花球,乳液,小鏡子,口中討
好地說:“東西這麼齊全,是不是常常找人來卸妝?”開玩笑,花了大筆銀子從
國外買回來的,獻給女人來卸妝?他暗罵。“注意,卸的時候把你上妝的步驟一
一交代清楚。”他指示道。她看了他一眼,目光不再那麼害怕,反倒帶了一絲興
奮。真是不知死活的東西,算你膽子夠大。他想。

  於是這個女的像是在做遊戲一樣,開始卸起妝來,口中則輕快地說著上妝的
過程。等到卸完,他不禁微微一驚,沒想到她這麼年輕,恐怕才二十出頭。他腦
中突然一閃自己年少時那段沒有方向的苦悶期,也想起自己三年前那個天真的傻
樣。他厭惡這個偶發的回想,或許是想報復,他一把把那個女的抓近身,狠狠地
對著她僅剩的紅唇,那不滅的紅唇,用力吻了下去。女的掙紮了一陣後,就用雙
手環著他的脖子,回吻著他。可是他這時卻躁怒地把女的推到地上。

  強光中,她的唇真可怕。紅色的底上加了層他的黑彩,兩種顏色一齊從她的
唇向外渲開,染到人中下巴,像是剛灌下一碗辣原汁牛肉湯。可是對他而言,更
可怕的是她那口藏在牙縫的鹵肉味,在二口相接之時,源源湧進了他的口腔。

  他迫不及待地把她從地上拉起,不顧她打電話叫車的要求,不顧她的大喊大
叫大聲咒罵,粗暴地把她扯著自己頭發的十指一個個扳開,然後迅速地把她推出
門外,重重地關上了門。

  她還在外擂門,擂門的聲音遠比小陳的來得有力量得多。後來他聽到對門的
鄰居出來,聽到她向對方哭訴,聽到鄰居幫她叫了輛車,聽到她離去。目送車尾
紅燈消失街角,他提醒自己:我是個藝術家,不要因小失大。女人,只配做模特
兒,永遠是供參考的動物,千萬別被她們纏上了,千萬小心!

  半年後他的一張巨幅畫作完成了,他的閉關也隨之結束。畫廊為他舉辦了一
場盛大的開幕酒會,來的人包括所有跟藝術沾得上邊的各界人物。

  那天他花了不少時間把自己經營得很突出。他技巧地上了足夠的發膠,把頭
發塑成一個蓬鬆的獅頭;再慢慢地塗上黑唇膏,把自己的唇形修得扁長;一打耳
洞裡耳環叮當,最長的一個是紅色羽毛做的;混身上下所有的金屬飾物齊上;檢
查了指甲油,個個黑色無缺;接下來他穿上皮褲,皮靴,皮夾克。他對著鏡子看
了最後一眼,齜牙狠笑,然後滿意地戴上墨鏡,出發到會場。

  當他入場時,真是轟動。他那個樣子,場上的人多半是第一次見到,魂飛魄
散的不在少數,目瞪口呆的更多。可是也有不少頭發半長的年輕人,以超級的熱
情圍繞著他,因為他是他們反世俗的精神領袖。

  他來到大廳正中,一塊如牆長寬的深紅布幔立在那兒等他,布幔之後就是他
的畫。時辰一到,他一震雙臂,拉下布幔,眾人眼前就出現了一張碩大的巨畫。
畫作中央是一個長發的枯槁男子,看得出是畫家自身的寫照。這個男子被一張漫
天大網所籠罩;在大網的無數網眼裡,觀者看到一幅幅的眾生相--中外人物,
男女老少,甲乙丙丁,你我他,都是以野獸派的筆觸粗糙地呈現。全畫的基本色
調是紅與黑,基本情調是痛苦,暴力,和壓迫感;唯有中央的男子是以金筆鉤勒
而出,他的表情是一派聖潔。

  全場數百來賓震於所見而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在腦中努力地造句,希望在人
聲再起之時,能成功地用一兩句話來掩飾自己的恐懼和不解。就在所有的人都準
備好要開始交談時,一個人聲搶先了一步,叫了出來:“狗屎,一畫的狗屎,騙
人還騙不夠,還把自己畫成個聖人!好好去照照鏡子吧,Punk是你做的嗎?
抄襲!沒種的抄襲家!”

  什麼人那麼大膽?他憤怒地扯下墨鏡。全場的情緒明顯地興奮起來,他們期
待一件流血事件的發生,而自己將是幸運的目擊者。

  “什麼人?有種就站出來面對面辯論!”他把墨鏡擲到大理石地上,朝著觀
眾怒吼道。他等了一分鐘,見沒人出來擔當,便指揮兩個長發弟子把門看緊不讓
人出去,然後自己躍上一張椅子,如鷹一般銳利地審視著在場的觀眾,所有人不
禁面面相覷,每個人臉上都是“不是我”的澀縮表情。

  妄想放了話就算了?他看著腳下的人冷笑地想。左手邊第三排有一個戴眼鏡
的中年男子,正前方後面有個短發的青年,還有右邊人叢中一個壯碩的唐裝長者,
就這三個他覺得最可疑。

  他跳下椅子,以排山倒海之威向左邊大步走去,人們爭先讓路。他在中年人
跟前站定,廉價鏡片的反光讓他只看到自己而看不到對方的眼珠。他還是決定一
試:“是不是你?”他怒斥。“怎麼會是我,我是你的仰慕者。”男子顫抖地回
答。他想他說的是真話,於是掉了個頭,向青年迫近。年輕人在他的虎視下全身
都僵直了。孬種,諒你也不敢。他又轉向唐裝長者,長者無辜地說:“明明是個
女人的聲音,你盡找男的幹什麼?”他青筋一暴,咆哮道:“女的嗎?是女的聲
音嗎?”長者受不住,囁嚅地修正道:“大概我聽錯了,聽錯了。”

  畫廊老板上前勸他,這個舉動恰如火上加油,讓他鐵了心地要跟全場的人對
決。“男的?女的?性別有什麼差別?”他凜然指著所有觀眾:“你們這群媚俗
的人,附庸風雅的衣冠禽獸!藝術擺在你們的面前,你們看得懂嗎?藝術家站在
你們的面前,你們知道嗎?才怪!”他朝地吐了一口後繼續罵道:“有價錢你們
才知道是藝術,有形象你們才知道是藝術家。我抄襲?你們看得出真假嗎?我狗
屎?你們分得出屎跟黃金嗎?告訴你們,追求藝術,你們根本不配!你們庸俗的
激動是所有藝術的公敵!”

  他這段話說得全體面孔扭曲,如在煉獄。活該,自找的。他再給全場人士最
後兇狠的一瞥,然後昂然走出會場,步向電梯。短短的路上,他的長發子弟兵一
路隨身護衛,每個人口中都嘵嘵不休,並且對兩旁的俗人做出挑舋的手勢。

  “好了,我自己下去了,你們留在這兒,過十五分鐘再放他們出來。”他一
人進入電梯,對外邊站了一排的人做了指示。電梯門緩緩合起,他感動地看著那
隊小同志熱切的臉一個個消失於門後,而就在此時,他注意到站在正中央那名矮
小青年的眼睛,充滿了不該有的輕蔑和譏刺。他正詫異時,一口濃稠的口水突然
從青年的口中疾飛而出,然後就在電梯門關上的那一刻,擊中了他的臉。媽的,
內哄,造反啊?他簡直氣極,一手抹去了口水,完全莫名其妙。可是等到他嗅到
了手上的鹵肉味時,他明白了。

  他走出大樓,入冬的氣溫讓他皮衣皮褲還是打了個抖。叫了一輛車,他要司
機朝郊外駛去。他看著窗外的風景,一幕幕灰色的樓與車,一景景綠色的山和田。
他想起自己的灰色期和綠色期,還有幾雙怨恨的年輕眼睛。他頭倚著玻璃窗自言
自語地說了一句:“顛覆者必遭顛覆者所顛覆。”說完他居然嘿嘿地笑了起來,
然後坐直了身子,叫司機朝城市駛回去。

■[目錄]


唐初的花瓣
─────

  才不過幾天,白磁面上又生出一層纖維狀的黑色塵埃。

  生得這麼快,是因為空氣中到處都是。她以最誠懇的態度說明著。譬如在陽
光中抖被子拍枕頭,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們的存在。它們,我是說灰塵。她
倚著門框對空氣補充了一句。透過陽光,它們是無色無重的纖維,在幹燥的空氣
中安祥地浮沉,像是在玩一場高級的遊戲。高級,我的意思是不必跟別人配合的
個人活動,她一邊想一邊定義道。可是在濕氣重的日子或者濕氣重的空間裡,灰
塵就只有倒了霉一般,從翻飛的高度沉澱下來,附著在所有可以依附的表面上,
變成了黑色的毛。

  她停了下來。

  她開始專心地審視充斥在浴室裡的空氣。如果窗子能開大一點就好了。她看
著浴缸上的一口鋁窗想著。這樣空氣就能流通,水氣也就不會整日蜷聚不散,潮
潮地裹著塵埃,塵埃又頑強地罩著百物。然後,也不會,她嘆了口氣,染得天花
板霉點四起,由.淺.到.深;由.點.到.面。

  浸在澡盆中看著冉冉上升的霧氣,她試著回想霉點初現的時間。大概是兩個
多月前吧,他刷牙時無聊地抬頭四顧,然後就在顧盼之間,他注意到那眾點之母。

  他說:“你廁所開始長霉了,最好想辦法保持幹燥。”他還向她保証,當霉
點發得不可收拾的時候,他會幫她把它們洗掉。它們,我指的是你們。她自水中
伸起一指對天花板上遍布的霉說。不要以為你們長出像花一樣的圖案我就會放了
你們。她又補了一句警告。

  從失溫的澡盆中站起來,她拿起毛巾嗅了嗅,潔淨無腐臭的味道,讓她驚喜
地叫了起來。她開始愉快地擦著身子,擦完一只手臂換另一只。然後就在她擦到
指尖時,她突然感到一滴水擊中了她剛擦淨的白玉手臂。

  她不解地看著那滴黃水,抬起頭尋找它的來源。

  在淡去的霧氣之上,她發現水氣竟然在天花板上悄悄地凝聚,然後滑過霉面,
匯成一顆顆黃色的大水珠。手上的這滴黃水,就是這樣帶滿了無數的霉菌加速下
降,打到她的身上,在她的皮膚上著床,在她的身上孳長,就像白磁上的灰塵,
日日增生,擦之難去,去又復返。

  她恐懼地把黃水迅速抹去,奪門而出。可是即使如此,她總覺得像被打了針
疫苗,有個異物已經深入了她的身體。


◆後來

  半夜時她夢中的雨下到夢外,而夢外的雨又和前一個月以及未來一個月的雨,
連成一面橫跨數月的雨屏,把她密密地困在濕氣中間。四周都是雨聲,她閉著眼睛
聽著。她還不如站在瀑布之下,至少還算是處在大自然中。可是她就局限在她的床
上,而她的床是城市森林中的一塊渺小海棉,慢慢地吸著濕氣,變得又潮又沉。她
還不如躺在一艘濕漉漉的小船裡,至少還有盪漾的美感。現在,她覺得自己只是一
塊長在海棉上的霉;低級。

  雨聲之外,她聽到另一個聲音。她警覺地睜開雙眼。

  那是種延伸的聲音,像是來自一個膨脹的物體,想掙脫束縛時的掙紮。聲音中
帶著吃力和嘆息,彷佛在感嘆重重的障礙。

  難得在她的世界中還有個在成長的東西。她幾乎有些感動了,雖然她知道那是
霉。

  配合著霉的進展,她也緩緩地伸展起睡僵了的四肢。她聽到自己所有關節,從
脊椎到指尖,都發出舒適的咯咯聲。

  她繼續好奇地聽著,然後在夜半的成長聲中,她又睡著了。夢中,她的手臂上
開了一朵小黃花。


◆再後來

  早晨她撐著紅傘轉出巷口時,又看到黑傘男子站在小吃店前,手上拿著一份
報,臉隱在傘下。假意在看吧。她猜。她快步走過他的面前,不留神一腳踩進了
一窪水,濺起的水花落到了他光亮的鞋尖。他收起報,跟了上來。二人一前一後,
有意無意地往車站走去。

  就像過去這幾天,他站在她的左後方,而她撐著紅底花傘站在站牌下,左眺
等車。這樣一來她優美的左半八分臉就巧妙地進入了他的視線,他在看嗎?他自
然在看羅。她滿意地想著。他會跟她說話嗎?可能再過幾天吧。她假裝經驗老到
地估計著。不過,跟他說什麼呢?她有點發愁。說昨天的夢?

  “我夢見手臂上長出一朵黃花。”

  “哦?頂離奇的。我只作過一次有花的夢,而且花是黑白的。”

  車來了,紅傘黑傘各色的傘像謝了的花一一收起。

  在車上他又站在她的左側,像道堤防般把眾人的濕氣與她隔開。她低頭看著
傘上的雨珠接力賽似地,由上而下,一滴落入另一滴的形體,往傘尖溜去,然後
滴落到腳邊形成一窪小池塘。車子的震動使塘水外溢,流過他的足尖,注入他的
傘滴出的那一窪水,二水又繼續隨著行止的韻律一齊前流。

  流動的雨水倒映出碰撞的男女身體,還有他們因此顫抖的心。她開始在心中
造句。他的上身,就像情人座的厚高靠背,安全而溫暖。如果再出現一只環腰的
堅強手臂,整個纏綿的感覺就完整了。她看著水滴的流程想著。

  車又一停,這次她斜傾時卻落了個空,靠背不見了,他下車了。他總是在她
的前兩站下車。而她總是等著看他的身影,看到他的黑傘又開了,遮了他的臉。

  其實到現在她還不知道他的樣子,她認他,就憑那把黑傘和他鞋尖的光,還
有輕觸他胸膛的感覺。

  等到天晴的時候……她突然悲哀起來。看著他的黑傘消失在眾傘之中,她擔心
心在黑傘收起之際,她會發現他其實是沒有臉的。


◆又後來

  “當然結婚了。這個年紀的好男人還有幾個是單身的?”良貓紅紅的指尖托
著她帶怨的臉。

  “那你還跟他交往?”她驚奇地問。

  “你真是夠純潔了。”良貓不屑地說,眼睛瞟上小花瓶中的雛菊。“這是假
的吧?現在哪有菊花?”良貓的紅指尖掐上雛菊的花瓣。“果然是假的。”她滿
意地說。

  那朵花讓她想起她的夢,她趕緊趁良貓口中有物時,把她的霉和她的夢說了
一遍。

  “好惡心。”良貓說。“吃飯的時候不要說這些。”良貓微蹙細眉,拿起餐
巾把手指擦了擦,好像沾了不潔的東西。“說些有意思的。”良貓點了個話題。

  最有趣的她已經講了,黑傘的事她又不想提。生活的空白讓她愧疚地看著良
貓動感的紅唇。

  “好了,你不用說,我都知道了。”良貓放下刀叉,要開教訓了。“單身女
子的生活就得靠自己安排得充充實實的。你看,你有個男朋友,可是你們多久才
見一次?你還好有個我,否則你一個星期裡除了辦公室的人外,你還會跟誰說句
像樣的話?你應該跟我學學,你看,”良貓自小皮包中拿出記事本,翻開給她看。
裡邊密密麻麻地記滿了時間和事件。“懂了吧?就是要讓自己忙,把時間安排得
緊緊的,這樣人才會越活越起勁。你看你,天氣都已經糟成這樣,你還哭喪著臉,
有什麼人會願意親近你?在這種季節中就要把自己打扮得亮麗點,像道太陽光,
別人才會看得到你。而.且.不要成天窩在家裡,霉都長到身上了,還不趕快出
來活動活動。還有,不要再幫他說話,你不要以為他在閉門寫作,他才樂呢,東
一個文友聚會,西一個座談的,他根本就在逃避創作。你以為犧牲自己就能成全
他的藝術,不要體貼了,你應該多做要求,要他省下一點交際時間來關心你,否
則你就該另外找一個。你知道,你並不醜,為什麼死守著一書呆子,硬骨頭,不
知情趣的東西……”

  “夠了!”她終於鼓足勇氣叫良貓停止。他,是怎麼說都沒用的。她想告訴
良貓。上次,她就學起良貓的口吻,照抄她的說辭,好好開導過他。結果,他反
而失蹤得更久。回來時,他說這些日子他跟朋友在一起時其實一點也不快樂,心
中一直想著她,但怕被罵,所以遲遲不敢出現。她,還能說他嗎?

  “隨你便啦,其實。我這些話還說得少?”良貓瞄著她,靜默了幾秒鐘,然
後又開始另一波的耳提面命:“總之,不要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回去仔細想想。
另外,送你一個禮物,特別為你挑的,顏色不那麼紅,只是讓你身上多點色彩,
不要老是那麼慘兮兮。”良貓從皮包中拿出一瓶指甲油遞給她,然後又拿出一瓶
去光水,也交到她的手中。“你看,我多了解你,沒有後路你是不會嘗試新東西
的。收好,下星期見面時,我要看到它們!還有,補一下口紅,都吃光了。”

  良貓一口氣像指定功課一樣,把注意事項交待得清清楚楚。她趕緊把指甲油
收好,又拿出良貓以前送她的口紅和小鏡子,把嘴唇補滿。

  “這就像樣了,”良貓說。“死人和活人就差一口氣,所以做人要爭氣,懂
嗎?”

  與良貓吃完飯後,還有一點時間,她們又一起去逛了一下衣服店。良貓給了
她不少建議,可是她眼睛就盯上一件白底黃花的連身裙。“我不準你買,難看死
了,好像得了皮膚病一樣。”良貓說。


◆後後來

  她很喜歡良貓給她的新玩具。良貓一直是她的模范,如果沒有她的提攜,她
現在可能對女人的種種還一無所知。不過她知道自己距離成為真女人還差得遠呢,
“懂得修眉的時候,你才算是真正得道了。”有一次良貓喝醉的時候,搖著紅色
的右食指尖對她說。

  新玩具在手袋中閃閃發光。她很想試試它,因此她很想趕快回到家。可是下
雨天,一切的速度都放慢了。而現在,一陣急雨幹脆把一切的動作都停住了。

  她和一群路人一齊站在廊下看著雨勢。不知道這場雨會耽擱多少家的晚飯,
不知道有多少小孩要因此哭鬧不休。她同情地想著。至於她自己,她有前一天的
剩飯可以做上一鍋熱騰騰的燙飯,然後再拌上足夠的辣椒,吃得自己涕淚交流,
就像這不歇的雨。她忽然想起一個作家自豪的談話:“我是絕對不炒冷飯的。”
“不炒冷飯怎麼做得出香噴噴的炒飯?”她記得他這麼頂了對方一句,使得她又
愛上了他。種種對飯的想像趨動著她的食欲,讓她不停地嚥著口水。

  “的確香。”她身旁傳來一聲女聲感嘆。她怎麼聞到的?她吃驚地側頭看去,
發現左邊有張福氣的臉正對著她會心地笑著。“濕耷耷的日子能聞到烤面包的香
味,好像全身都烤幹了。”圓臉細細地說。她愣了一秒,然後意會到她指的是身
後的面包店。真沒錯,她一邊想一邊狠狠地聞著空氣中稀有的幹燥,突然間,遺
忘的晴天變得依稀可及。

  身邊的女子邀請她一齊到店中欣賞面包。她倆用心地瀏覽著一層層各種金黃
色的圓狀物,椎狀物,長方物,心中充滿羨慕。

  她想起了自己的夢,心中湧起一股沖動想告訴這位朋友。可是她正要開口時,
圓臉抬起頭朝外一看,臉色一沉說道:“雨小了,我得回家做飯了。”說完,她
對她勉強一笑,喪氣地走出店子,撐起傘消失在重新開始移動的人流裡。


◆後後來後

  她回到家,果真做了鍋滾燙的燙飯,也果真加了不少辣椒,流了不少鼻涕。
吃完後她把鍋碗瓢盆放入水槽打開水龍頭正要洗時,她突然懶了,於是她把水龍
頭關上。可是一關上又發現手臟了,所以她再度打開水龍頭洗手。洗完了,她又
關好龍頭。正要離去時,她忽然意識到方才在開關水龍頭時的奇妙節奏感。窗外
的雨聲是種水聲,水龍頭流出來的也.是.種.水.聲!她驚異地悟到。可是後
者是人可以節制的,是室內的,是友善的,是馴服的。她在心中四處搜刮著字眼
來進行定義,同時為了配合心的行動,她的手規律地開關著水龍頭,體驗著控制
流水的權威感。

  在間歇的水聲中,她又聽到另一個間歇的聲音。她趕快放了水龍頭的實驗,
奔到臥室,拿起電話。

  “是我。你怎麼樣?”

  “你在哪裡?”

  “在一個朋友家。想到你,給你打個電話。”

  “你什麼時候來?”

  “明天好嗎?”

  “好啊。我幫你做飯,你幫我看一下浴室的霉。”

  “哦,那霉。現在怎麼樣了?”

  “越來越多了,最近分布的形狀像朵花。”

  “你啊,總是比詩人還詩意。”

  她還正預備告訴他黃水珠和小黃花的事時,他那邊就掛上了。可惜我再詩意
也不是詩人。她惆悵地想。所以我這端永遠都是寂靜的,而你那端總是紛亂熱鬧
的。她幾乎嗅到了他那邊必有的煙味和酒精味,也看到了那群傲慢矯情的人。

  “我根本就不喜歡他們。”每次他都這麼說,彷佛很無奈。

  騙子。大騙子。她在心中狠狠罵道。

  不過,恨雖恨,她還是把碗洗了,也把自己洗了,好迎接他明天的來訪。洗
澡時,她還仔細看了看天花板,一方面是確定霉形是她所說的花樣,再一方面是
要閃躲另一次霉水的注射。

  一切都潔淨後,她把自己安頓在床前的毛氈上,拿出良貓送的禮物,聚精會
神地給自己幼細的手指上色。裸白的指尖瞬間妖嬈起來。她記得良貓擦一次指甲
的時間遠比自己要長,所以她對自己的迅速感到十分不安。也難怪,她看著燈下
點了紅的指尖,短短方方,顏色參差,指甲面積太小沒有經營的余地嘛,她想,
不過卻有一讓人疼惜的特色,她護短地說。

  新十指在暈黃的燈影中嬌媚地比劃了一陣,可是蘭花指也好,蓮花指也好,
都脫不了一層濃厚的稚氣。沒關系,她呵護地縮起了十指,把紅色的天真緊緊包
在掌中。


◆接下來

  由於他晚上要來,她對黑傘突然失了興趣。前幾日的尾隨,今日已成負擔。
她覺得他惡心,討厭。她想像庸俗的他和妻子告別,然後來到小店等候她,勾引
她,然後在車上貼著她,把他的庸俗傳給她--像塊霉。

  他要把她霉化!她終於明白了。紅色的十指緊緊抓著車椅上的把手,在一車
搖晃的乘客中,她是個堅決的不動點。


◆再來

  她察覺同事的態度有些異樣。今天以前他們對她是忽視和應承;今天她居然
明顯地感受到他們的目光,還有摻在其中的奇特敵意。

  我怎麼了?她不安地想,左右食指一個按著原稿,一個指著校樣,眼睛在兩
者間進行比對:

  女性的裸體可以幾乎視為隔離和秩序的過程,以及自我形成和他人空間的隱
喻……

  昨天她曾拿起這段艱澀的文句請教鄰座的同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你看
是不是出錯了?”“很清楚啊,怎麼,你看不懂?”“你能幫我解釋一下嗎?”
“嗯,大體上來說,就是女體是父權社會裡用來控制人的工具。”“真的!”她
不可思議地說,心想怎麼自己都看不出來。她覺得鄰座一定藏了一本“速解現代
思潮”的參考書,而這本書又在其他同事中暗暗傳閱,使得她越來越像個局外人。
今天稿子在紅色食指的指點下,每一句話都變得服貼規矩,大有拜倒石榴裙下的
意思。她悄悄笑了暗暗的兩聲,算是對自己幽默的鼓勵。

  即使無聲,她的笑意還是被敵意的目光捕捉到了。

  “為什麼……怎麼……幹什麼……”對面的女同事忽然說了一串句子的起頭,
引得她抬起頭來。她看到一只赤裸的食指指著她,還有兩道不耐又不解的目光。

  “什麼跟什麼呀?”她問。

  “你跟你的指甲油,不配。你不是那種人……”

  “哪種人?”

  “那種。你懂。”

  “我不懂。”說完她又低下頭去繼續比對。

  其實她對自己的反應很驚訝。

  此刻,她正小心地避開騎樓下無禮的傘尖。不肯收傘的人們呀,你可知你的
傘尖像血滴子,老在我的眼睛前兇蠻地飛舞。她在心中吟了一句。吟完,她又開
始回味起今天的對話。

  她還是對自己的反應感到驚訝。她一定要把這件事告訴他。讓他知道她是怎
麼英勇地對抗一切淡化她的嘗試。以前我就像一張紙一樣平面,現在這張紙忽然
立體起來,看不順眼的人們啊,你們只有接受的份。

  她走在廊下,緊緊握拳護著掌中的紅指尖;心情,像個母親。

  回到家,她趕快把飯煮上,把菜洗好、“茲”地下鍋爆炒、翻弄、盛起。準
備妥當後,她進浴室把手上臉上多余的油味洗盡,補好口紅,然後坐到椅上等他
來。

  他出現的時間通常有三個可能。她猜今天他七點會現身。在他們相好的初期,
他都是七點正來的。奇怪,她那時想,又不上班怎麼像上班的一樣有時間感。後
來有一次,在趕回家來給他做飯的路上,她在轉角的租書店裡赫然看到他瘦長的
背影。原來他早等在那兒了,忍著肚子餓吧,好心地給她時間把飯做好。這是她
當時的想法,當時,是她還熱愛著他的時候。後來,她覺得他就是想做大爺白吃
一頓,如果來早了還得應附地幫幫忙,七時來就連忙都省了。不要臉。有一次她
看著他吃得香噴噴的樣子,心中暗暗地罵道。

  今天七點的預測是基於昨天的約定,他那時聽起來還蠻清醒的,該不會忘的。
這是她六點五十九時的想法。

  她看著壁上的鐘,在分針從七時正移到七時一分的空間中,她聽到了秒聲的
滴答,窗外密集的雨水滴答,以及心中他的腳步聲和敲門聲。他就要出現了,他
快要出現了,他該出現了,他.他.他.沒.出.現。她那顆提起的心轟然墮落。
過了一刻鐘,她才重新感到心的跳動。

  錯過了七點正,他就會在九點左右來。他的時刻像火車,過了這班就等下一
班,其間還可以安心消遣。這是她在多次椎心等待後歸納出的公式。

  還有,七點的得附餐,九點的只需供應飲料,午夜的就要加臥舖了。

  你不來,我自己吃。她軟軟地拿起筷子,沒勁地夾菜,他愛吃的菜。

  她審視著筷子尖的菜,氣了起來。就因為以前他一聲含糊的稱讚,一個飽足
的表情,一個吃的傳統就居然出現了。為什麼要記得,她氣自己,好像多在乎他
一樣。記性好的最令人看不起了。她對菜說,然後一口把它吞了。

  她看到拿筷子的紅指。恍惚中,她一時忘了那是自己的手,感覺上卻是一個
朋友的--殷勤地為她夾菜,放在碗中,甚至還喂到她的口中。這手不像良貓的,
所以,她眼睛一亮,我有了個新.朋.友!她高興地用左手拍拍她的右手,給她
們互相介紹一下,然後吟出一首短詩:

  說什麼左鄰右舍   你的左手認識你的右手嗎


◆八時五十九分

  她猜他就要出現了,一瓶他還剩了一半的洋烈酒已經放在桌上,還有一個他
喝酒專用的小碗。

  小碗是白瓷的,胎薄透光,盛起琥珀色的洋酒時,特別讓人想幹杯。


◆九時正

  她的心又懸了起來,像鐘擺一樣震動。


◆九時一分之後

  他沒來。

  新朋友為她斟上一杯酒,她夠意思地一飲而盡。

  是他錯過了列車還是她?她問。以前總是她。失落寂寞難過地站在想像的
月台上,望著遠去的時間列車。在列車靠站的一分鐘裡,她原本可以接到一個
朋友的,現在,她只有等十二點的那班了。

  我不等了!她筆直地站起,對端坐的沙發高聲宣布。


◆夜半

  她在夢中聽到敲擊的聲音,她的夢把聲音編入情節,因此她走在大雨之中,
雨水的顏色像黃湯,形狀像石塊,打到她的身上響而不痛;她走出雨境,面前是
一望無際的平地,上面滿滿覆蓋著黑褐色的斑點,斑點不斷地朝她的方向延伸,
強烈地打擊聲鼓噪著斑點的進展。她好奇地看著迫近的黑褐色,當距離近到開始
讓她不安時,敲打的節奏突然停了,黑褐色也靜止了。她感到心安和愉快。難得
一場好夢,她在夢中讚道。


◆第二天

  早晨一出門,隔壁鄰居在同一剎那突然把大門打開,以一湯匙的埋怨加上兩
茶匙的興奮對她說:“昨晚十二點左右,有個醉漢一直在敲你的門,嚇死我了,
你不在家嗎?”我不在?我要是不在,現在怎麼會從這門出來?她心想。“在啊,
大概睡得太熟了,沒聽到。後來呢?”她還是禮貌地回道。“後來啊,我先生把
他趕出去了。”“哦,真虧了你先生,拜托幫我謝謝他。”

  她原以為錯過他的造訪自己會很難過,不料心情竟然無比的輕鬆,而且輕鬆
了整個車程。如果今天身後的黑傘開口跟她說話,她就會很大方地跟他交談,談
一切,侃侃地,像老友一般。

  雖然他們還是無聲地走完全程,她卻覺得口幹舌燥,精神透支,真像說了好
長一段的話。因此,在辦公室的整整一天,她就只說了一句,比平時還安靜。

  “其實是發霉了。”她誠懇地說。

  說的時刻是在剛出書的作家,在眾人的祝賀下劈開蛋糕的白霜、剖下裡邊的
雙層巧克力餡、挑起切下的三角塊、移到無數的紙碟上、再移上無數期待的雙手、
進入唾液流動的口中、咀嚼、吞嚥、讚賞:“啊,有酒味的巧克力蛋糕!”之後。

  大家很訝異地停下,看著她。懷疑的人們喲,為什麼不肯相信我?她的心念
道,紅指一邊靜靜地指著蛋糕的夾層,果真在薄薄的奶油上,數點青霉孳長。每
個人急忙開始檢查自己的蛋糕,一片惶惶的氣氛和起落的幹嘔聲,讓她覺得自己
做了一件錯事。

  下班後她沮喪地走在騎樓下。迎面來了個快步前行的綠傘小姐,眼見她就要
撞上自己,她趕快一閃身讓出了路。看著綠傘搖曳生姿的背影,她可以想像她走
在高級辦公大樓裡吸音地毯上的迷人模樣。“可是,你知道所有高級大廈的空調
系統都長滿了霉?你知道所有吸音地毯下都是霉?你知道這是個大霉城?你知道
我們都在發霉嗎?”她很想捉住那女子的細膀子,把這些真相搖進她頂著波浪鬈
發的小腦袋。或許這樣綠傘比較會害怕,她的生活會因此混亂一點,她走路時也
會小心一點,對我的存在也能多尊重一點。可是,如果從霉的角度來說,它還是
會繼續長下去。多一個清醒的人並不能讓這個城市幹淨些。所以有些事自己知道
就好了,她鄭重地提醒自己。

  她的注意力從遠去的綠傘轉移到腳尖。低著頭小心地選著紅磚走,就像踏著
石頭過一條小溪吧,她開始美化自己的行動,不過那就該聽到潺潺的活水流動;
或許這更像是選擇到彼岸的人生踏腳石,如果我能平安地渡過這漫起的污水,今
天早上發生的事就不會有不良的後果……一旦把心情和未來賭進自己的腳步,她
變得格外的危危顫顫,到了最後幾步,她幾乎是用三級跳的姿態落到了她想像的
彼岸。

  借著店家的燈,她仔細檢查了身上的衣裙,居然沒有任何污跡。她高興地撫
著心,盡量壓抑著歡呼的沖動。她想趕回家好好慶祝一下,可是才舉步,她就想
起還堆在廚房的殘湯剩菜,那堆為他做的菜。挺倒胃口的。她遲疑起來,不知道
去哪兒。她忽然想起良貓的忠告,因此決定幻想在巷子口的川味館,她和新朋友
有個約會,七點正,不見不散,她們這麼說好的。於是她上了館子,吃得自己涕
淚交流,然後愉快地朝家走去。

  她一開鎖,鄰居太太又在同一剎那打開大門,以加了劑量的埋怨對她說:“
哎呀,你去哪兒啦?剛才七點左右,昨晚的那個男人又來敲你的門,好嚇人呢。
”“他又喝醉了嗎?”“這次倒沒有,可是還是敲得好急。不過我先生一出去,
他就走了,沒惹事。”“那就好,對不起啊,打擾到你們了。”她迅速進了門,
沒讓鄰居再問下去。

  他又來了,真沒想到。平時他如果失約,就會在之後的某一個想不到的日子,
像約定一樣出現,可是從來沒第二天就來的。不過,她心一轉念,這次的情況不
一樣,她對一盞台燈說,他昨天是來了,可是我沒開門,所以他急了,今天又來
試試。

  搞不好他九點會再試一次。她趕快準備好酒和碗,坐入椅中,等著。可是他
並沒有出現。怪人,她心中罵了一句,決定洗個澡。在澡盆中她瞇著眼瞧著熟悉
的霉點,想像著在它們孳長以前的天花板是怎樣的。她完全想不起來了,就好像,
她聽著外頭的雨聲,下雨的時候就完全不記得天晴的感覺。這時她的紅十指從水
中伸出如美人魚冒出水面,在她面前得意地左右旋轉。她又被自己逗笑了,心情
也好了起來。

  往後幾天,生活真是周而復始的一樣和一般。她開始覺得人生是循環的:人
成長的目的是要尋找自己的軌道,然後生命就開始像所有的行星一樣,不停地繞
著一個抽象的中心旋轉,直到被軌道拋離。所以呢,她的結論是,只要待在軌道
上,我們都不會變,也就不會老!

  她把這個驚人的發現告訴了黑傘。

  “是嗎?蠻有道理的。我倒沒這麼想過。”黑傘若即若離的身體這麼回答她。
她也告訴了紅指。可是紅指的增長和剝落,嚴重地打擊了她的循環不變論。苦思
了一陣之後,她高興地拿出指甲油,去光水,銼刀,準備修正她理論的變數。

  從報紙堆中她隨便拉出一張,舖在地上,趴著邊讀邊剪著,在修到最後一指
時,她在版面的一角發現了一首他的詩。詩曰:

  唐初溫柔海

  是誰還帶著疑心的刻度   來回打撈著落水的誓言

  歌聲早已遠離

  被拋棄的回音   似容顏如落英飄下

  透明的笑靨   閃爍的淚容   和沉默的春風

  折磨著無助的眷戀

  是我錯怪了昨日的約定?

  多變才是大海

  花瓣冰藏   凝固剎那的真心

  疑心船航向冰山   傾覆溫柔

  她看著雨珠滑下玻璃窗,從上到下,顏色一閃黃,一閃綠,一閃紅;真像花
瓣。在變幻之中,她的心情也跟著忽喜忽愁,忽空忽虛。

  “疑心的刻度,落水的誓言。”她閉上眼睛輕聲地復誦著,漸漸地她想起自
己喜歡他的原因,也想起想他的感覺。可是,就像唐初的花瓣,即使再怎麼細心
冰藏,在盛唐的時候還是注定要枯萎的。


◆盛唐

  又是一天之後。她和新朋友在外面吃了飯回到家,正想坐下休息休息,就聽
到門外熟悉而久違的腳步聲,以及舉手敲門時外套發出的淺淺摩擦,褐色而陳舊。
她急忙打開門,看到他一如往昔地對她憨憨一笑,然後走進房內,脫下他黑色都
褪成棕色的皮鞋,再前進幾步,坐到她僅有的沙發中。一切的步驟都跟無數的以
前一樣,看著他坐在沙發中生根的樣子,彷佛他一直都坐在那兒的,根本就沒離
開過。

  時間是八點一刻。這倒是個新時刻,她想。

  “吃過了嗎?”她沒提前夜敲門的事。

  “吃了點。”他也沒提前夜敲門的事。

  “想喝酒嗎?”她沒提詩的事。“等一下吧。有沒有冰淇淋?”冰淇淋?“
我沒有,有茶。”八點是冰淇淋時間?她很難想像。

  “就茶吧。麻煩了。”他總是那麼周到有禮,輕聲輕氣,可是,她轉身去廚
房時心中迷惘地想,就是沒法把真實的他和他的詩連在一起。詩是他的內心,真
實的他卻是他那一大堆藏在斯文之下的習慣,怪癖,自私和自憐。她隱隱地氣了
起來。

  廚房中成堆的碗盤剩菜,讓她火上加油地重溫了前幾日的失望。不過這次失
望中帶了股怪味,她察覺到。提著鼻尖四處嗅著,她的目光最後落到電鍋。一掀
鍋蓋,她吃驚地發現滿滿的一鍋飯上,已經長出了幾塊烏青霉點,像鏽一樣地腐
蝕著雪白的飯粒。才不過幾天!她駭然。連飯都不放過!她憤怒。一陣激動攫獲
了她,像是在為弱小伸冤,她一手扯著內鍋的耳朵,一手使勁地把長了霉的飯給
挖了出來。

  “怎麼了?”他走進廚房問道。

  “飯長霉了。”她怔怔地看著去了一個大洞的飯。

  “就挖掉一塊是不行的,霉菌不是看到了才算,都長成這樣了,等於整鍋飯
都發霉了。”他徐徐地陳述著,跟真的一樣。

  “那怎麼辦?”

  “整鍋飯都不能要了。”說得那麼輕,她幾乎不敢確定他是認真的。算你夠
狠!要不是為了你,這飯也不會這樣犧牲了。雖然怒火攻心,她還是一言不發,
說倒就倒。倒了,她問道:“這鍋還能不能要呢?”

  “得好好消消毒才行。”

  “酒精能消毒吧?”

  “能啊。”

  她二話不說,拿出他的洋酒,拔了酒塞就往鍋裡灌。

  “哎呀,怎麼拿我的酒呢,是寶貝呢。”他趕過來把酒瓶搶了去,可是也只
救下了最後兩碗的份量。

  這會兒輪到他惋惜了。看著浸著鍋的好酒,他追魂似地大力地嗅著余香。

  “何必拿酒出氣呢?”他回頭問她。出氣?你也知道我有理由生氣?她轉出
了廚房,他也跟了出來。她坐在沙發上,他倚著門框看著她。

  “我有篇詩登出來了,花了好長時間寫的呢,你看到了沒有?”他找出了個
話題。你語氣中的興奮是沒有餌的釣桿,妄想誘起我的興致。她暗暗吟道。

  他注意到折在一邊的報紙,走過去一看,高興地說:“就是這一份嘛,我翻
給你看。”一邊說著,他的身子一邊往沙發湊過來,以前這時她會很客氣地讓出
位子,自己坐上扶手,靠著他,一起欣賞他的文章。

  不過那是以前。現在他的身子還不明白她的心情,還是那麼自信地擠過來。
她冷冷地看著他挪近的身子,瞧著他的手打開了報紙,大力地一攤一抖,眼見著
許多月牙狀的紅指甲尖,像雨點一樣落了他一頭一身。他嚇了一跳,彈了起來,
拍打著身子,然後小心地撿起一小片月牙納悶地研究著。

  “良貓來過?”他抬起頭狐疑地問她。

  “不是良貓的,是我的。”她伸出紅色的十指尖尖,迎向他的視線。

  “有意思嗎?塗得紅紅的。”他輕聲地傳達了自己的意見,手上還捏著一片
月牙。

  “總比多變的大海好。”她直視他的眼睛回道。

  “多變的什麼?”他不解地問。

  “多變的大海!”她真的氣了。

  “原來你看過了。”他又憨憨地笑起來,很不敏感地說道:“來,讓我坐,
我跟你說說那首詩。”他身子又湊了上來。

  她不肯動,所以他不小心就坐到她的腿上了。“哎呀,抱歉,壓壞你了吧。
”他又彈起身子,詫異地看著她,一座活火山。

  “說什麼溫柔,寫什麼疑心,”她終於爆發了,“我的生活到處都是漏洞,
有誰幫我來補?你,就知道你自己,保証幫我洗霉的,可是你人一不見就是兩個
多月,結果,結果……”她想起臂上的黃花,淚珠立刻忍不住地迸出來了。

  她聽到他嘆了口氣,彷佛關心地拍著她的背:“怎麼了?”這話是個好引子,
把她的所有積怨都給勾了出來。她因此抽抽噎噎,跌跌爬爬地把這段日子的心情
以霉論,循環論的混亂組合,全數擲向他。說著說著,她突然想到他可能根本都
聽不懂,而且,其實,她也不在乎他聽不聽得懂。這麼一轉念,她發現自己的聲
音漸漸小了,慢慢被雨聲,時鐘聲,和他的呼吸聲所掩去,最後竟然無疾而終。

  她詫異地抬起頭,環顧著她生活的房間,凝視著曾是她生活重心的男人,再
從他望到窗外伴隨了她日夜的雨,雖然黑夜中並不能看到雨姿。

  等到天晴時,她在心中計劃著,我要到陽台上把自己好好曬曬,指縫,耳後,
手臂,發根都要仔細地曬得幹幹的。想到這兒,她滿意地深深吸了口氣,安詳地
閉上眼--在這心思偏離的一瞬間,她真覺得聞到了陽光的味道,金色而高級。

■[目錄]


﹒馬 蘭﹒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沒意思嘛。沒有,總會有一點什麼意思吧,否則你寫
出來為什麼?真的沒有,我隨便寫,筆握住我的手,是筆在寫。雪地裡一只腳印。
誰的腳印?在什麼時候,他將走向何方?多長、多大,成人的還是青春少年?對
了你說起少年,我倒想起“少女”這詞組據說從五七年到六八年間人民日報再沒
出現過。你調查了。
  我哪有閑心,是朋友。他還說“少婦”詞組也在人民日報消失了許多日子。
這又怎麼樣呢。沒什麼,你說有沒有意思?沒有,一點意思都沒有,難道你認為
有意思?當然,我聞道了性的氣息,掩蓋不住,真刺激我,是醫生硬要給你打青
梅素的那種刺激,兩天來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所以你寫出了一只腳印在雪地裡,
你的聯想力很豐富嘛。兩個不相關的問題,下雪,有腳印在雪地上,人情不自禁
很清爽,和寶玉說他見了女人不由自主清爽一樣。
  你怎麼會見了女人清爽呢,女人?你要不要看心理醫生。今天是三月十二號,
三八節剛過四天,婦女越來越顯示她們的誘惑力,你看街上的美女人是不是越來
越多。我不看女人,我看她們一定感到難過,真正地難過,她們為什麼還在世界
上活著呢?難道為那些化裝品,那些花裙子嗎?可我喜歡聽女人們笑,瘋狂地笑,
一群一群地笑聲,真是充滿生機。
  我們不要談女人吧,這屋裡沒有女人。有女人,女人無處不在。天呵,我拿
鏡子給你,你仔細看看。我從來沒有停止看自己,內視和外觀。我看我自己,我
感到女人無處不在如空氣,潮濕的空氣,刺骨凍人。
  讓我們換個話題吧,你最近讀什麼書。我做許多怪夢,我白天看書,晚上絕
對無法做夢。我常夢見我被青衣老頭追殺,我怎麼樣使陰謀鬼計也無法逃出他的
手心,他的武器很高明,知道我心裡所思所想。
  我經常夢見我到處吃,歡宴,女人陪我,全美女,可到最後一天無論如何天
要下雨,男人打著傘出現,他們聲稱這些美女不過是他們的妻子。我不相信,他
們順手掏出結婚証,各朝代都有尤其以我們燦爛偉大女人穿低胸的唐朝最多。我
似笑非笑,我摸著不同時代的結婚証書似笑非笑。
  讓我們回到開頭吧,你的在雪地裡有一只腳印究竟是什麼意思?
  那你記得你昨晚喝紅葡萄酒的味道嗎?坦率地說,我不記得。對了,我根本
沒喝過,我昨晚只在酒吧坐了一會,老板直看我,因我沒有要酒喝。酒吧裡沒有
女人,可以說沒有漂亮女人,對此我非常肯定。可這和我問你的問題沒有任何聯
系,你仍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嗎?哭著要我陪你玩,你說你非常孤獨。你那時才七歲剛
上小學一年級,你天才般使用孤獨這樣的詞匯。誰告訴你的,你那時懂得孤獨的
意思嗎?
  有這事?我怎麼不記得。我小時候很貪玩,和男同學打架,扯女同學的頭發,
我看著她們的長頭發心裡不僅難過,還特生氣。我喜歡長頭發,可我不能有,男
孩子不可留長頭發。我心裡難過,我手發痒,我毫不客氣扯女同學的頭發,我聽
見她們尖叫,然後老師來,然後她們和老師一道追到我家齊聲告訴我爸,然後我
被揍。被揍的痛苦屈辱我銘刻在心,我扯女同學頭發的激情意志並沒因此改變。
對了,我記錯了,七歲時說孤獨的人不是你,是我的表姐。我表姐你一定見過,
她那麼美,美得讓我心疼,心疼。她死了,死時二十三歲,她自殺在醫學院。據
說因為和男老師發生了關系,懷了他的孩子,而我表姐上大學時早和我表姐夫結
了婚,我表姐為何和我表姐夫結婚一直糾纏著我,成為我青春期的迷,我解不開。
表姐是完美的女人。我注意到我的表姐是聽見表姐在屋內拉小提琴,那時候我們
的縣城只她一個人會拉小提琴,她一花獨放。一花獨放不是春,我表姐不相信,
她堅信一花知春,如同一葉知秋。
  讓我們再回到開頭吧,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有意思了,你重復這麼多次已
經產發意思,並且意義了。執著,發現一個句子的意思,誰說生活缺乏發現美,
我看生活缺少發現意思,沒意思,沒意思極了,這是我們青春期的口語,我們戰
無不勝的旗幟我們最後的清熱解毒大補膏。可是當你那天在清涼的風中,在街頭
買一把蔥花,你看見你的老同學從幼兒園到高中的老同學向你走來,他的手中也
握著一把蔥花,你不會不感到有意思。
  你跟我說這些對我不起作用。我在想我愛著一位有夫之婦,她仿佛也愛我,
她走在我的掌心,輕快地呼吸。她說她想外出,走出去上一輛公車,隨便走到哪
裡,只要去陌生的地方,見陌生的人。她悶在家裡確實太久了,我拿著她的手臂,
晃著,可無法找著她的靜脈血管,極細的線條飄在她纖弱的身體裡。我分不清哪
裡是她的靈魂哪裡是她的肉體,她是一個實體,她的身體明淨地呈現出實體,不
可分割。血肉相聯,血裡面是肉,肉是由血而成。我深愛著她,可我不能娶她。
她也沒打算嫁給我。她快樂地請我把她一次次地帶出家園去陌生的地方。我們在
陌生的地方做愛,做愛的肢體行為也變得陌生了。一只腳印在雪地裡。
  好呵,你現在主動進入主題了,一只腳印在雪地裡。你和她做愛時想到的?
那我可以解析你,雪代表精液,腳印無非是你們的身體。誰說世上的事沒有前因
後果,事事相關相聯。我今天此時在這裡解析你的句子也絕非偶然。
  你這是什麼意思,雪代表精液,你還不如殺了我。猜一下,下一個誰會被殺?
沒有人被殺,我們可能是殺人的人,但最可能是自殺的人。我們在某種邊緣了,
我內心激情洋溢,殺戮,殺菌,殺頭。我屋裡前幾天突然出現許多小虫子,貼在
牆壁,他們不靈活,我用一本書則可輕而易舉殺死它們,殺死!書打在牆壁上,
發出折疊的聲音,此起彼伏。牆壁上小小的血跡,我以為我殺一儆百了,第二天,
他們又重新貼在牆壁,對我虎視耽耽。我不知他們從哪裡而來,我的窗帘全拉上
了,他們從哪裡來呢,不得而知。
  你不要說虫子,我對之過敏非常,生紅斑點。可下鄉時我打死過老虎,自從
我打死老虎後我對武鬆有了新的認識,但我怕小虫子,我哪敢打他們。我對生活
的興趣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來。那請最後一次讓我們回到開頭,你這句話是什麼意
思。那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1998.3,紐海紋)■[目錄]


﹒伊 可﹒


依 靠
───

  這樣的天氣冷暖適中,很適合坐下來寫字。而我每天都找了許許多多別的事
情來做,不用腦子的事情。要知道編故事是要想的,我已經好久沒有寫小說。

  星期五下午,宏打電話到公司找我,問我晚上要不要一起去舊金山跳舞。

  “還有誰去?”和什麼人一起去跳舞是能不能跳得盡興的關鍵。

  “還有我的同事和詹妮。”

  “詹妮是誰?我認識嗎?好不好看?身材怎樣?”我知道我聽上去很象色狼。
這樣下去,不久以後就會有流言說我是同性戀了。流言總是這樣開始的。我覺得
好笑,管它呢。

  “她是賣共同基金的,我們叫她共同基金詹妮。你大概沒見過,長得普通吧,
至少我不覺得她好看。哎小姐你到底去不去呀?”

  我只猶豫了一秒鐘,不去跳舞的話,可以在家培養情緒寫小說,還能做什麼?

  天黑以後,宏來接我。宏說要去接詹妮,她其實住得和我很近。詹妮和你一
樣是上海人,宏又說。我腦海裡詹妮的樣子一下清晰了不少--上海女人,賣共
同基金,長得普通。

  詹妮走下樓的時候,街燈在她的臉上昏黃。詹妮穿著超短的裙子,我的注意
力全在她裹著黑色絲襪的腿上。她的腿非常直,看上去缺乏運動,很典型的東方
女孩。難怪宏覺得她普通,記得宏是喜歡曲線的……詹妮後面跟著一個高大的男
孩子,我趁他們還沒上車,問宏那男的是誰。宏說不知道,他不認識。

  然後就是互相介紹,點頭寒喧,交換名片。詹妮聽說我是上海人之後馬上和
我講上海話。我除了和父母,不習慣和別人講上海話,而她不停一句一句地問我
的情況。我耐心地回答著,一邊好脾氣地微笑,詹妮不愧是上海人,還是賣共同
基金的。

  晚餐的時候終於有機會看清楚詹妮。她低著頭研究菜單,我喝著茶,聽大家
說一些這周股票的漲落,一邊細看她的臉。她其實很漂亮,不管怎麼說,她都能
算是漂亮的。男人和女人看女人時的標準不一樣,都這麼說,可是我還是覺得大
多數男人都會覺得詹妮漂亮。

  老板送了我們一碟炸豆腐,我喝著青島,沒有動筷子。詹妮很起勁地吃著,
一邊說好吃,勸我吃。我的心情這時候很好,眼前有豆腐,杯中有酒。桌上關於
豆腐的玩笑離我很遠,我只看著詹妮的筷子如何夾著豆腐蘸著汁往嘴裡送……

  故事寫到這裡,天就冷了下來。這一年的雨很多,常常夜裡淅淅地下到天亮。
那段日子,我的生活也如被雨打下的落葉紛亂地在地上掙紮。詹妮的故事不知道
該怎樣寫下去,實在顧不上那麼多了。

  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詹妮打電話到我辦公室。我是詹妮,上次一起去跳
舞的。她怕我不記得她了,不等我反應就加了一句,真是懂事。我想起她還有這
寫了一半的她的故事,想起那天晚上我給了她名片。

  那天晚上其實有很多讓我心動的時刻,可是現在記不得為什麼了。詹妮的跳
舞時瘋的樣子我還記得,她跳舞跳得很好,沒有中國女孩的拘謹,和現在在電話
上不一樣。她在向我推銷她的共同基金,我聽不進什麼,腦子裡亂得很,她纏著
我跳舞的樣子若隱若現。我直說自己的薪水每個月都花完存不下錢的。然後問她
這一行好不好做。她很認真地說,她相信她可以做得很好的,因為他們沒有底薪,
全靠回扣。沒錯,靠那個吃飯,怎麼做都要做好。

  聽宏說過詹妮有二十八歲了,剛來灣區一年,和人分租著一套廉價公寓。我
總覺得詹妮這麼世故,這樣的日子不會過太久。我扯開話題,問她那天的那個男
孩是不是她男朋友。他是台灣人,詹妮滿口的遺憾。台灣人有什麼不好?我問她。
當然也沒什麼不好……她吱唔起來。我最怕女孩子吞吞吐吐,急忙說,有個男人
在身邊日子容易一點,女孩子還是嫁人要緊……其實關我什麼事,詹妮不會找不
到男人嫁的,她這樣的女孩子,有機會不可能放過的。

  詹妮說,女人還是要靠自己的。我拿著電話笑,不為什麼,這句話真的很耳
熟。好多最後還是靠了男人的女人都這麼說過。當然我不能這樣以小人之心度人
君子之腹的--連忙說,“沒錯沒錯,男人是靠不住的。”

  我拿原子筆在面前的紙上塗著,寫了一頁的“依靠”。

  記得那天從公司出來,天正要全部黑去,雲一團一團是灰藍色。下了一日的
雨終於停了,可是我還是錯過了晚霞。

  後來就是過中國年。雨仍舊不斷,街上到處是泥濘,從山上下來的。我開始
厭惡這天氣,把心情不好也歸罪於過多的雨水。

  宏約我去喝茶,是的,喝茶,不是喝咖啡。街角那個痴茶屋真的賣各種中式
茶,當然也賣“波霸奶茶”,“波霸鴛鴦”之類維持生計。我叫了碧螺春。宏說
詹妮又換男朋友了,臉上的遺憾毫無遮蓋。我笑他,不是說不喜歡的嗎?宏瞪我
一眼。

  老板把茶端上來,改良式的茶壺,可以把茶葉壓下去的玻璃容器,配兩個小
小紫沙杯子,那種不搭調的感覺象一首寫壞了的現代詩。茶色綠得賞心悅目,玻
璃壺的好處不過如此。我在兩個杯子裡倒茶,杯子的大小如某個明星的眼睛。我
問宏,詹妮的男朋友是做什麼的。工程師吧,宏說,還會有什麼,據說答應了詹
妮,會幫她在香港的弟弟在這裡介紹工作。

  我想我又在度人君子之腹了。茶是好茶,小茶杯的杯沿壓在唇上的感覺也很
好,其實不必苛求一切完美。宏繼續說,不過是些小恩小惠,介紹工作,誰都可
以的。我說,可是不是每個人都這麼踴躍真的說出來吧。

  老板眼明手快,一次一次過來幫我們加水。我和宏討論著等天好了去滑雪的
細節,還有等天暖一點去露營,爬山。生活是如此精彩,詹妮的事馬上會被遺忘。
這世道,記掛誰一輩子的事,越來越少。面前的茶香霧蒙蒙飄來飄去,詹妮的生
活裡會有一個接一個的男人,她也會離開他們,不過是我們茶余的一個話題。

  茶喝到三杯就是解渴的蠢物,我叫老板結帳。與宏在茶屋門口告別,他這時
應該已經忘記剛才的遺憾。回家路上,我把收音機的音量調大,開了車窗抽煙。
“做我的情人,要不要做我的情人……”--我喜歡的舞曲。已經是很久以前的
那個晚上,在昏暗閃爍的燈光中,也是這支曲子,詹妮的手在我的腰上,整個人
斜斜地依靠著我,跟著音樂邊唱邊跳,她那晚是真的喝了很多酒……

  又有雨滴在前面擋住視線。我打開雨刷--剎那間有一些明白--對於“依
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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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馬 蘭   校 對:建 雲   讀者服務:嵐   發行:亦 布
主  編:祥 子   副主編:馬 蘭、詩 陽
編  委:秋之客、建 雲、京不特、非 楊、伊 可、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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