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欖   樹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2期A冊﹒1997年6月10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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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張遠山長篇小說增刊A冊:通 天 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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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 期 目 錄
                ∼﹒※﹒∼

 
《通天塔》遊覽須知﹒﹒﹒﹒﹒﹒﹒﹒﹒﹒﹒﹒﹒﹒﹒﹒﹒﹒﹒﹒﹒﹒﹒張遠山

通天塔﹒﹒﹒﹒﹒﹒﹒﹒﹒﹒﹒﹒﹒﹒﹒﹒﹒﹒﹒﹒﹒﹒﹒﹒﹒﹒﹒﹒﹒張遠山
  題辭﹒﹒﹒﹒﹒﹒﹒﹒﹒﹒﹒﹒﹒﹒﹒﹒﹒﹒﹒﹒﹒﹒﹒﹒﹒﹒﹒﹒﹒A冊
  楔子﹒﹒﹒﹒﹒﹒﹒﹒﹒﹒﹒﹒﹒﹒﹒﹒﹒﹒﹒﹒﹒﹒﹒﹒﹒﹒﹒﹒﹒A冊
  一、月曜日之夢﹒﹒﹒﹒﹒﹒﹒﹒﹒﹒﹒﹒﹒﹒﹒﹒﹒﹒﹒﹒﹒﹒﹒﹒A冊
  二、火曜日之夢﹒﹒﹒﹒﹒﹒﹒﹒﹒﹒﹒﹒﹒﹒﹒﹒﹒﹒﹒﹒﹒﹒﹒﹒B冊
  三、水曜日之夢﹒﹒﹒﹒﹒﹒﹒﹒﹒﹒﹒﹒﹒﹒﹒﹒﹒﹒﹒﹒﹒﹒C、D冊
  四、木曜日之夢﹒﹒﹒﹒﹒﹒﹒﹒﹒﹒﹒﹒﹒﹒﹒﹒﹒﹒﹒﹒﹒﹒﹒﹒E冊
  五、金曜日之夢﹒﹒﹒﹒﹒﹒﹒﹒﹒﹒﹒﹒﹒﹒﹒﹒﹒﹒﹒﹒﹒﹒﹒﹒F冊
  六、土曜日之夢﹒﹒﹒﹒﹒﹒﹒﹒﹒﹒﹒﹒﹒﹒﹒﹒﹒﹒﹒﹒﹒﹒G、H冊
  七、日曜日之夢﹒﹒﹒﹒﹒﹒﹒﹒﹒﹒﹒﹒﹒﹒﹒﹒﹒﹒﹒﹒﹒﹒I、J冊
  尾聲﹒﹒﹒﹒﹒﹒﹒﹒﹒﹒﹒﹒﹒﹒﹒﹒﹒﹒﹒﹒﹒﹒﹒﹒﹒﹒﹒﹒﹒J冊

《通天塔》跋語﹒﹒﹒﹒﹒﹒﹒﹒﹒﹒﹒﹒﹒﹒﹒﹒﹒﹒﹒﹒﹒﹒﹒﹒﹒張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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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遠山﹒

《通天塔》遊覽須知
─────────

  01  《通天塔》是大寓言,是大悲劇,更是大喜劇。
  02  《通天塔》並非小說。《通天塔》與一切現存的文學作品、哲學著
作都毫無相似之處。已有人稱《通天塔》是小說,是史詩,是詩劇,還會有人把
各種現成的文學分類名加在《通天塔》之上,然而一切分類對《通天塔》都毫無
意義。
  021 一位研究小說理論的博士正確地指出:不可能用任何現成的小說理
論(包括“後小說”乃至“超小說”)解剖《通天塔》。可惜他又變本加厲地建
議:應該組成一個有文學博士、哲學博士、神學博士、心理學博士、語言學博士
……參加的專家小組,共同會診三年,解開《通天塔》的結構之謎,
  03  《通天塔》並非論文。但“專家”會把《通天塔》當成論文,“會
診”則把《通天塔》當成“病人”,然而“專家”才是當代社會中真正的“病人
”。
  04  《通天塔》並非智力遊戲。自以為讀通《通天塔》的人,可能認為
它是一個超級智力遊戲;承認讀不通《通天塔》的人,也可能認為它是一個超級
智力遊戲。然而這不能証明他們智力超群,只能說明他們沒有真正讀通。
  041 《通天塔》不是讓專家和病人解悶消遣的超級智力遊戲,《通天塔
》是寫給身心健康的普通人看的。病人可能通讀《通天塔》,通人才能讀通《通
天塔》。
  05  《通天塔》通天徹地,既非“象牙之塔”,也非“狗牙之塔”。
  051 “通俗”作家讀完《通天塔》,或許會意識到自己還不夠“通俗”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吐不出象牙,未必就是“太俗”,但似乎有些“不通”!
  052 “高雅”作家讀完《通天塔》,或許會意識到自己還不夠“高雅”
--象嘴裡吐不出狗牙。吐不出狗牙,未必就是“不雅”,但似乎有些“不高”!
  06  《通天塔》通體透明,它是謎宮,但並非迷宮。
  061 《通天塔》之謎,就是歷史與現實之迷。《通天塔》的謎宮,囊括
了歷史與現實中的一切迷宮。
  062 《通天塔》建造謎宮,是為了消解歷史與現實的迷宮。真正讀懂《
通天塔》的人,足以解開歷史與現實之謎,足以走出歷史與現實的一切迷宮。
  07  《通天塔》“遊覽定律”:僅有孤証必定此路不通。
  071 《通天塔》中的每一句話,都有不止一個寓意。第一章的某句話,
會與第四章的另一句話聯系起來而走向反面,也會與第七章的某句話碰撞後走向
消解。
  072 因此每一個正確的理解,至少能在《通天塔》裡找到兩個內証。
  08  堅信“生命的意義高於生命的存在”的人,都能夠順利進入《通天
塔》。
  09  《通天塔》只提出問題,不給出答案。
  091 因為魯迅早就說過:“塔是終究要倒的!”

  《通天塔》的墓志銘:尼採說:上帝死了!
            上帝說:尼採死了!

  “結巴街”的街訓:見了女人就結結巴巴地巴巴結結
           吃過葷腥便稀稀拉拉的拉拉稀稀

────────────────────────────────────

﹒張遠山﹒

通 天 塔(連載之一)
───────────

                      人類是命定的瘋子
                      以致於只有再瘋一次
                      才有可能不做瘋子
                            --帕斯卡爾

                      一切真如都是假如
                            --王先生

                      人為什麼要問為什麼
                            --倪世遺



          獻  給  李  惠




楔 子

  1

  猴年馬月狗日。王先生瘋了。


  2

  黃昏時分。王先生眼睜睜看著太陽逃離地球的視線。剎那間眼神有些異樣。
瘋狂已不可避免。太陽成功地傳播了席卷全球的熱病以後。撇下你們逃之夭夭了。
只留下月亮在夜空中冷眼旁觀你們自生自滅。竊聽和劫掠每個人夢中的隱秘。

  自從那次漫長的環球旅行結束以後。王先生潛心研究地理學。發誓要找到天
理。至少要找到一塊淨土。他像理發師一樣捧著地球。忽而近觀。忽而藐視。把
地球撥過來轉過去。他的眉頭漸漸擰成了死結。轉到第九千九百九十圈。兩條眉
毛的拔河正在勢均力敵。王先生突然驚跳起來。眉毛和神經一起繃斷。

  不。這已不是我所要的那個星球。地球已變得跟地雷一模一樣。隨時可能光
的一聲炸個粉碎。肯定有一群瘋子。一個人是幹不了的。肯定有一大群瘋子想綁
架地球。他們自以為有經天緯地之才。用密密麻麻的經線緯線把地球橫一道豎一
道地捆了個結實。他們炮制出一大堆壓得死牛的經書緯書。為劃地為牢的瘋狂行
為制造理論根據。什麼神經聖經古經怪經。所有這些鬼話連篇大同小異的荒誕不
經。無非是想把人類一網打盡。我不得不承認。你們差不多接近成功了。我甚至
忍不住要為這種巨大的成功喝一聲彩。除我以外。整個世界都在為這些聖經神經
犯病發瘋。你。你。你。你。你們每一個人。都把我看成了眼中釘。你們每一個
人都想置我於死地。我已經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了。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我呆的地方
了。看來我真的該走了。由著你們沒完沒了地撲騰吧。有完有了的時刻已經不遠
了。你們可以把地球玩弄於股掌之上。變戲法一樣把它越變越小。哪怕是變成個
渾渾噩噩的臭雞蛋呢。你們願意給養雞場圍上個籬笆也好。願意給地球村設個村
公所也罷。都與我無關。我要飛到天地之外去了。在雞籠裡蹬你的最後三腳吧。
你的腳法再好。也頂多只是偶而碰巧把地球玩轉了而已。玩不轉的時候近在眼前
了。我這就飛上天去。過了這村。還怕沒有別的店嗎。


  3

  按照我不久前創立的空前偉大的宇宙大爆炸理論。你千萬別感到奇怪。與不
斷縮小的地球恰恰相反。宇宙正在急劇地膨脹。不過說相反還不如說相似更準確。
兩者唯一的區別是。地球這顆地雷僅僅是眼下還沒有爆炸。而宇宙已經炸開啦。
連玩過鞭炮的三歲小孩也會想到。宇宙既然要炸開。那麼宇宙外面總該有地方讓
它去擴張吧。真是個聰明的孩子。我告訴你。那宇宙外面原先空著的地方。就是
被人類稱做天堂的鬼地方。那裡住著各種各樣的鬼。有滿腦子不著邊際的鬼點子。
而那些鬼頭鬼腦。就是被人類稱為神的怪物。
  這個學說的不朽功績在於。它第一次不容置疑地証明了天堂和鬼神的存在。
我奇怪這麼簡單的事實為什麼以前沒人看出來。以至於人類對天堂鬼神將信將疑
了幾千年。可見那些裝神弄鬼的家伙自己也疑神疑鬼。
  我擔心現在才意識到天國的真實已經太晚了。因為宇宙的武力擴張已迫使天
國失去了大部分疆域。天堂的版圖眼看就要萎縮成一個針眼。雖說一個針眼藏得
下三千大千世界。到底擠得難受。聽說上帝屈尊在最近一個割地賠款的條約上摁
了手印以後。立即頒布了一項獨生子女政策。並且親自做了結紮手術。眾所周知
他老人家只為人類炮制過一個救世主。
  順便提一句。上帝並非不喜歡橡皮圖章。只是因為在天堂這種窮鄉僻壤的鬼
地方。橡膠工業很不發達。上帝的大名別名筆名藝名化名渾名又實在太多。簽起
名來很累贅。摁手印不僅省事。而且上帝的指紋是獨一無二的。
  近來有些瘋子據此建議。既然地球也像天國一樣為空間的日益逼仄而犯愁。
人類應該仿效同樣的政策。但這些杞人憂天的蠢貨忽略了一個關鍵的差異。那就
是神是不死的。而人是會死的。天國居民的增加是絕對的增加。增加到一定的時
候天國很可能重得掉到地上來。但人類在長生不死的夢想實現以前。完全不必像
神那樣緊張得神經兮兮。可喜的是絕大多數人對這個庸人自擾的建議不屑一顧地
置若罔聞。你們唯一要擔心的是當上帝的榜樣力量窮盡之時。天國的居民將達到
超負荷的極限。到那時上帝將不得不推行殖民或移民政策。把天國的敗類如魔鬼
之流放逐到地球上來為非作歹--我疑心那個陰謀集團的首領就是魔鬼--這樣
的事情已經有過許多先例。最近。確切地說是上個星期的周末。也有過一次。


  4

  天國原來有一個叫做奧林匹亞的地方住著一個蠻族。酋長宙斯頑劣不化。拒
不執行上帝的節育政策。他自己就生了不計其數的私生子。小鬼們也上行下效地
大生特生。並且常常為此爭風吃醋尋舋鬥毆。把奧林匹亞鬧得烏煙瘴氣。連上帝
也一籌莫展。但上帝嚴令他們不許移居到保留地之外以造成天國其他地區的住房
緊缺。於是他們就到地球上來惹事生非。希臘人和特洛伊人在他們的挑唆下。沒
來由地為了一個爛蘋果而打得不可開交。十年仗打下來。人死了不少。神卻一個
沒死。宙斯他們雖然從中得到了消遣。但奧林匹亞的難題依然沒有解決。為了預
防奧林匹亞真的掉下來。宙斯就派泰坦兄弟站在天底下用雙手托著。泰坦兄弟是
出名的大力士。這是野種唯一的長處。但野種必然野性難馴不服管束。所以誰也
不愛幹這個又苦又累又沒趣的活計。就一個個溜走各自找樂子去了。單單撇下一
個不太貪玩的阿特拉斯在那裡頂缸。
  於是宙斯之流就像在上帝的保險公司裡投了保似的。繼續高枕無憂地到處下
崽。但不久天國因為宇宙的膨脹又喪失了一大片土地。上帝只得再次壓縮宙斯族
的保留地。宙斯一伙雖然狂野。卻知道與上帝動粗討不了好去。只好忍氣吞聲地
擠在小閣樓裡劃拳喝酒。唉聲嘆氣。因為再也找不到空地開裸體運動會。可惜為
時已晚。
  一天下午。宙斯最有名的那個私生子赫拉克裡斯醉醺醺地在地球上閑逛。看
見老實憨厚的阿特拉斯高舉雙手頂天立地站在那裡的怪模樣。突然想到這是毫無
顧忌地作弄他又不必擔心他還手的好機會。頓時童心大起。就撮起手在嘴上哈出
兩口酒氣。大撓特撓阿特拉斯的胳肢窩。阿特拉斯奇痒難耐。終於憋不住泄了氣。
撒出一泡急尿--他照例也是一絲不掛的。甚至連比基尼也沒穿--他腳下的盆
地立刻被灌得滿滿的。那盆尿現在被你們稱為地中海。
  阿特拉斯這一鬆勁可好。整個奧林匹亞喀喇喇一聲就掉了下來。在通古斯砸
出偌大的一個凹坑。就這樣。在一個不該出生的瘋子的一時沖動的一個小小的玩
笑中。宙期神族全都成了天國的流浪漢。或者逃出天國。成了地上的散仙。幸虧
神是不死的。否則宙斯們不但活著沒有立錐之地。而且會像凡人一樣--死無葬
身之地。


  5

  現在。分手的時刻到了。門外的馬車將把我送到火箭發射場。宇宙飛船將帶
著我飛出宇宙。直奔天國。
  一個穿白色禮服的大臣和兩個身穿白色制服的衛士迎了上來。為了表彰我對
熱病的卓越免疫力。這位大臣代表國王贈送給我一件特制的條紋禮服。一件式樣
別致的緊身衣。國王的慷慨顯然包含著一種請求。希望我到天國以後說服上帝再
派一個救世主來挫敗魔鬼的陰謀。圍觀的瘋子們嫉妒得眼睛發綠。但誰也不敢高
聲說話。只是互相猛咬耳朵。可是他們壓抑不住內心的極度恐懼和憤憤不平。因
此他們的低語在我聽來猶如高呼口號一樣震耳欲聾。
  我對國王的隆恩厚賜免不了故示謙虛地聊表遜謝。但那兩個衛士過於殷勤也
過分熱情地立刻伺候我當眾穿上禮服。我自然免不了忸怩作態地略作推拒。這時
我清清楚楚地聽到瘋子們陰險地嚷道。
  “這就是瘋子穿的拘束衣。穿上以後別想動彈。”
  “噢。怪不得瘋子不願穿呢。”
  “瞧。那兩個護士費了多大的勁兒。”
  。人心就是如此。一旦你得到了某種殊榮。無中生有顛倒黑白的惡意誹謗
就會接踵而至。一件小小的衣服能拘束得了我嗎。於是我傲然地不再矯情。順利
地穿上了這件緊身禮服。瘋子們泄了氣。終於不再喧鬧。我清了清嗓子。開始發
表他們期待已久的告別演說。
  “寂寞廣場的公民們。由於我揭露了魔鬼集團蓄意毀滅人類的罪惡陰謀。我
受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迫害。你們當然不會承認。事實上你們每個人都參予了這
件駭人聽聞的罪行。所以我不得不作一次戰略性撤退。可能有人會指責我是出於
膽怯而可恥地臨陣脫逃。我似乎更應該留下來與魔鬼作悲壯而精彩的決鬥。但那
樣你們就徹底沒救了。眼下魔鬼暫時佔壓倒優勢。你們中的一半人已經被壓倒了。
另外一半正壓在這一半身上。你們都成了魔鬼的俘虜。一種心理敗血症正在無止
境地漫延。那就是瘋狂。瘋狂。瘋狂地瘋狂。
  “瘋狂是一股強勁的狂風。把你們殘葉般吹落。可怕的是你們並沒有意識到
自己的瘋狂。魔鬼已潛移默化地進入了你們的血液。你們已經失去了對崇高和神
聖的敬意。包括對我的敬意。所以我必須遠遠地走開。我是帶著使命走的。我將
敦請救世主重新降臨這個世界。你們聽信了魔鬼的謠言。以為上帝真的死了。但
據我所知上帝只是病了。不過確實病得很重。所以我沒有絲毫把握能否把上帝請
來。但我知道是你們濃重的邪氣和穢氣沖上天空使上帝中邪而得病的。所以除非
你們改邪歸正。上帝的神經官能症才會痊癒。你們才可能得救。
  “我走了以後。那無窮無盡舖天蓋地令人窒息的寂寞病毒將使你們更加瘋狂。
你們很可能真的毫無希望了。我雖然為你們保存了一線生機。但是否真能得救。
完全取決於你們自己。奇跡是不會發生的。”
  瘋子們起初笑吟吟地抱臂歪頭裝出一副饒有興致的欣賞姿態無可無不可地聽
著。還不時地對我指指點點品頭論足。但沒等我說完。他們已狂怒地撲上來要把
我撕碎。我抬腿想跳上馬車。不料這件緊身禮服中看不中用。我根本就動彈不了。
在靠意念行走的天堂裡這大概是無礙的。可我還沒到達天國呢。於是我急得大叫。
“衛兵。衛兵。快救救我。”那兩個衛士情急之下竟粗暴地夾起我像扔郵包一樣
把我丟上馬車。我還沒來得及發脾氣。馬車已經沖開人群。快速穿過寂寞廣場。
  等我驚魂略定。發現車上只有我一個人舒舒服服地躺著--當然與天堂的舒
適程度沒法相比。其他人都知理識趣地各守其位。那位大臣坐在我頭部上方的軟
椅裡。兩個衛士分別站在兩側的踏腳板上。我這才原諒了他們剛才事急從權的不
敬之過。我不禁感到好笑。瘋子們竟把衛士叫做“護士”。這就像把秀才叫做“
茂才”一樣可笑。我要是完全理解了瘋子。非得自己也變成瘋子不可。這時那個
大臣為我注射了一針鎮靜劑替我壓驚。於是我安然入夢。
  走了幾天。或是幾個世紀。馬車停在世界邊緣的最後一道鐵柵欄前。柵欄外
的夜色中。依稀可見火箭發射塔那高聳入雲的雄姿。啊。多麼偉大。又多麼逼真。
我的腹股溝由於極度的興奮而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那個大臣下了馬車。走到柵
欄前與一個邊境稅吏模樣的瘋子鬼鬼祟祟地搗鬼搗了很久。又拍肩膀又捏手的。
那個邊關小吏對欽差大臣雖說相當恭敬。但不對他行禮還是不讓我們出境。討價
還價了半天。大鐵門終於緩緩打開。馬車載著我靜悄悄地橫空出世。鐵門在我的
背後嚓一聲永遠關上了。我回過頭無限依戀地掃了最後一眼。既為自己成功地
逃離了這個瘋狂的世界而深感慶幸。又對沒有追兵趕來就毫無趣味地安然脫險而
深感失望。
  就這樣。我帶著我的全部希望和全部失望。轉過身。把世界撇在腦後。開始
了我奇妙無比的天路歷程。我飛起來了。輕盈得--像一只蝴蝶。


一、月曜日之夢

  1

  在瘋狂之外。在柵欄之外。在空間之外。在時間之外。在世界之外。在宇宙
之外。在之外之外。我目光冰冷地審視一切。
  宇宙是瘋狂的。世界是瘋狂的。時間是瘋狂的。空間是瘋狂的。柵欄是瘋狂
的。瘋狂是瘋狂的。熱病毀滅了一切。一切都毀滅不了熱病。
  於是我的微笑冷了。我的牙齒冷了。我的頭發冷了。我的指甲冷了。連我的
生殖器。也冷得像一根孤獨而堅硬的南極冰凌。


  2

  我的眼前出現一張冰雕般完美無瑕的臉,我疑心我已到了天國。但雕像冷若
冰霜地微笑著,而且正在說話:
  “先生,您終於醒了。”
  “什麼?我終於醒了!難道還有比我更清醒的人嗎?除非你不是人,而是天
使?”
  “王先生,我不是天使,至少……不是您所說的‘天使’。”
  “這裡難道不是天國嗎?”
  “不……是的。”
  “是的。別說不!當然是的!這兒當然是天國!”
  “王先生,天國的問題不妨以後再談。”她在回避我的問題。她伸手摁了摁
牆上一個紅色的圖釘,我不明白她是什麼用意。“現在您該吃飯了。您已經整整
三天三夜沒吃飯了。”
  “為什麼?”
  “因為……因為您……您一直昏迷不醒。”
  我吃驚得跳起來--但我像在太空中失了重似的,根本沒法用我的意志任意
控制我自己的身體。我的身心竟完全分離了!我使勁跳起來,卻一動也沒動。我
無比困惑地低頭看了看我自己,這才發現我竟躺在一張床上,床在一間大房子裡,
房子在一個圓形大草坪的中央。窗外的草地上陽光燦爛。很顯然,我不是在太空
艙裡。我比任何人都更健康,怎麼會突然昏迷?肯定發生了什麼意外,我被人做
了手腳!我厲聲道: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你到底是什麼人?你們究竟對我幹了什麼?”
  “請您千萬不要激動,王先生。您還很虛弱!”她還在跟我兜圈子。這時門
開了,進來一個人。我覺得他很面熟。我剛要發問,這個可疑的天使對他說,“
給王先生開飯。”那人轉身走了出去。我已經警惕起來,我試探地問:
  “這人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那位小姐興奮起來:“對呀,您見過他。您還記得他嗎?”但她似乎突然又
有所顧忌,語氣又猶疑起來。“我是說……我和他一樣,都是您的護士。我姓上。
”
  馬腳終於露了出來,她和瘋子們的口吻完全一樣。她肯定是魔鬼的人!世界
變得越來越可笑了,連女人也開始當起衛士來了。難道我竟然需要女人的保衛嗎?
她顯然是順著我的話頭在信口胡謅。明明是在下地獄,卻說什麼姓上。世界上有
這麼可笑的姓嗎?
  門又開了,那個衛士把一部小車子推到我的床前。我很仔細地打量他,他肯
定不是我見過的那兩個衛士中的一個。雖然這些穿制服的人看上去都大同小異毫
無特點,但誰也騙不了我。這個衛士既沒有對我行禮,也始終不敢看我一眼;飯
菜裡肯定下了毒藥!
  上小姐迫不及待地催我吃飯,我冷笑道:“除非你說實話,否則我不會吃的。
”
  於是她又開始胡編亂造:“既然您堅持要我說,我只好說實話了。王先生,
您病得很重,我們不得不把您接到這裡來。這裡是……是醫院,恐怕您要在這裡
住下去。您進院的時候,因為您過於激烈地拒絕脫下拘束衣而昏厥,並導致深度
休克。搶救過來以後您還是不斷地說胡話,身上一陣冷一陣熱。現在剛剛有所好
轉,請您千萬不要胡思亂想。您現在需要絕對的靜養,而不應該思考任何宗教哲
學問題。”
  我認真地聽著,因為謊言裡很可能隱藏著真相的蛛絲馬跡。很顯然,在我超
越一切的宇宙旅行開始以前,魔鬼集團終於及時趕到綁架了我,並企圖搶劫我的
禮服,我在奮不顧身的搏鬥中被暴徒擊昏。那位大臣和兩個衛士大概寡不敵眾而
不得不束手就擒,那兩個衛士很可能已經變節--至少我已親眼看見其中的一個
已搖身一變,成了魔鬼的“護士”--雖然我還不敢確信一定是他;但這無關緊
要,重要的是那個大臣是不是軟骨頭?想到這裡--要我不思考是不可能的--
我就對上小姐說:“我要見那個被你們一起抓來的大臣。”
  “大臣?”她裝出一副迷惘或者說迷人的樣子,“什麼一起抓來的大臣?”
他們不願讓我見他,說明他到現在還沒有屈服。
  “你別想迷惑我!你們綁架我的時候,除了兩個衛士,另外還有一個人。我
要見他。”
  上小姐皺著眉躊躇了一會,莫明其妙地撲哧一笑,對我飛了一個媚眼。我鐵
青著臉不理她,她只好無可奈何地又摁了一下那個古怪的圖釘,那個衛士立刻走
進來,上小姐對他詭秘地眨眨眼:“請上大夫來一下,就說王先生要見他。”
  上大夫?!沒想到那家伙還是個一品大員哪!可見國王對我的尊敬並不是
假惺惺的。上小姐特地說明是我要見他,很可能他拒絕見任何人。看來他和我一
樣不相信他們的鬼話--但願他這回相信上小姐的話。可是上小姐的口音實在可
笑,她說起“上大夫”來,聽上去就像“馬耳代夫”--這個小島在地圖上還沒
有一只螞蟻大--語言能力的喪失,是理性崩潰的根本性標志。
  但是,直到我的耐心接近全面崩潰,上大夫才臉色陰沉地走了進來,但等他
一看見我,眼睛頓時就亮了:“王先生,您沒事吧?”
  我對上小姐說:“你出去!”她立即照辦,她知道對我不能硬來。魔鬼以為
我吃軟不吃硬,就讓她來軟化我。女人當然是柔軟的,是一種能擺布世界的軟件;
但我不屬於這個世界,我是軟硬都不吃的。上小姐一走出去,我立即示意上大夫
附耳過來。他似乎有些不解,我低聲說:“我們並不像表面上看來那麼自由,我
們實際上每時每刻都受到嚴密的監視。押送你來的人此刻就躲在門外,牆上那個
圖釘很可能就是竊聽器。你顯然還缺乏鬥爭經驗。”上大夫悚然動容。於是我又
把我剛才的推斷告訴他,“你要不動聲色,暫時不必讓魔鬼集團知道我實際上掌
握一切。他們的任何輕敵盲動,都會給我們以更多的機會來擊敗他們。”
  上大夫也壓低聲音說:“王先生,您的判斷驚人地準確。我們確實遭到了襲
擊,但您的身先士卒鼓舞了士氣,衛士們個個奮勇,終於以少勝多打退了魔鬼的
進攻。”
  “你是說,我並沒有落到魔鬼的手裡?”
  “是的。”
  “那我為什麼還不起程?”
  “王先生,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宇宙是無限的;在漫長的宇宙飛行中,如
果不採取必要的特殊手段,在到達天國以前您的生命就可能終止。所以我們必須
在起飛以前讓您進入超低溫真空冷凍艙,使您暫時處於超低代謝的假死狀態,然
後在到達天國時立即復活。”
  “那麼還等什麼?現在就開始吧!”
  “我們已經試過一次了,但是出現了重大的技術故障。”
  “那怎麼辦?”我急壞了,我擔心我終究還是逃不出魔鬼的手掌。
  “您別著急!我正在設法排除故障。”
  “有把握嗎?”我更憂心忡忡了。
  “肯定沒問題!”
  “需要多少時間?”
  “大約……兩個星期。”
  “兩個星期?”我吃驚道,“上帝創造整個世界也只不過用了一個星期,第
二個星期他就可以把它全部毀滅!不行,這絕對來不及!兩個星期以後世界末日
就要到了。”
  上大夫平靜地說:“可是您別忘了,天國和人間的時間是不一樣的,兩個星
期在天上只是一剎那而已。王先生,您一定要有耐心,而且一定要充分地甚至是
無條件地信任我,我的使命就是無條件地幫助您。”
  “好吧!就這麼辦,但一定得抓緊時間,因為時間已剩下不多了。現在你是
我唯一能信賴的人了。但我還是有些不太明白,為什麼上小姐說這兒是醫院?”
  “這是為了盡可能不暴露您的身份和去向,也為了保護這個秘密火箭發射場。
您不必擔心,我保証您在這裡是絕對安全的。”
  我對他的解釋相當滿意。上大夫站了起來:“王先生,如果您沒有什麼問題
了,我就不打擾了。您需要好好休息,但是從明天起,您必須開始服用一種太空
營養劑,那對您未來的星際旅行和天國生活會大有幫助的。另外,為了使您的奇
特思想永遠流傳下去,我懇求您把您每夜的偉大夢想口述出來,小女上且將負責
記錄。”
  “小女上且?那是什麼人?”
  “就是剛才出去的那個小姐,您對她印象如何?”原來是她!我微笑了,我
覺得上大夫把“上小姐”戲稱為“小女上且”的說法相當別致,可見他確實有些
與眾不同。他很可能是除我以外對熱病最具免疫力的一個。萬一我難逃魔掌,他
或許是能夠替代我完成使命的唯一人選。
  “很好,上大夫。你快去抓緊時間排除故障,沒事不必來見我。”


  3

   王老大帶著兒子王明萱打獵回來。屋子裡空無一人。愛犬諾亞在屋子裡嗅
了一遍。跑出屋外。它去找英娥去了。王老大在門口的樹樁上坐下。對著遠山愁
眉不展。
  昨天。在王村這天不管地不管的世界盡頭。來了一群裝束奇異的外鄉人。說
是從聖河下遊來的。為首的那人展開一卷泛黃的尿布。聲稱王村和對岸施莊的全
體族人都是他們的尊貴國王的臣民。還說什麼“皇恩浩盪。欽賜免征賦稅三年”。
王老大當然不認識那個國王。但國王卻封了王老大一個古怪的頭銜。宣諭“著日
進京謝恩雲雲”。一個隨從就喝令王老大對著尿布跪下嗑頭。王老大不知道是否
已經受到了侮辱。老大心想。要是他把尿布給我。我倒正用得著呢。
  王老大正在遲疑。為首的人揚了揚尿布說。“免了罷。我們得趕緊到對岸去。
”似乎他把這塊尿布挺當回子事。寶貝似地到處向人炫耀。王老大告訴他們。本
族祖先世世代代傳下的規矩。只有在月圓那天才能過河。其它日子要是過河。大
神就要降災。請他們在王村住下等幾天。可是等待我們的卻不知道是什麼。老大
心裡暗想。
  晚上。安置客人們睡下後。王老大召集全體族人商議對策。年輕人說。這下
好了。我們可以到外面去開開眼界了。老人們卻擔心破壞了祖宗遺法。會大禍臨
頭。不過看來這番禍事有點躲不過去。可是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王老大不敢
自作主張。就到神堂裡去請示大神。但大神沒有給他任何諭旨。王老大在神堂裡
守到拂曉。大神還是默不作聲。要是明萱他娘在。大神一定會降諭的。老大心想。
不管最後如何應付。對貴客總要以禮相待。不該怠慢。先穩住他們再說。誰知道

三年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呢。於是他帶著明萱上了山。準備打點野味款待客人。
  明萱已經是個好獵手了。下次月圓就要為他舉行成丁禮和加冕禮。不知他繼
位以後是否對付得了這些捧尿布的人。父王在為我舉行加冕禮以後就走了。我走
以前也要把父王對我說的那些告訴他。
  我們的始祖是大神的獨子。所以最早的幾代列祖列宗都是一線單傳。因為神
是人的榜樣。第九代太王勇猛善戰。為王族開拓了遼闊的疆土。但他的兩個妻子
各自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太王病死後。兩個異母兄弟為了爭奪王位殺得天昏地暗。
最後弟弟殺死了哥哥。太王一生的赫赫基業也在戰火中化為烏有。於是第十代高
祖留下族規。廢除了多妻制。第十三代王耽於床笫之歡。他的妻子在為他生了一
子七女之後。又為他生了第二個兒子。結果這個兒給王族帶來了真正的滅頂之
災。僅有一個孕婦得以幸存。為王族保存了一脈骨血。這就是第十四代聖祖。聖
祖臨終前種下一棵銀杏樹。並於月圓之夜在銀杏樹下與大神訂立了神聖的誓約。
“凡王族的後裔只能生一個兒子。因為大神也只有一個兒子。除非第一個兒子早
夭才能生第二個兒子。否則第二個兒子必定會毀滅王族。因為他的生命不是神賜
的。無疑是魔鬼的化身。只要你們敬奉神的誓約。神必賜你們像這棵銀杏樹一樣
萬世不絕。”
  為了防止神的誓約日久廢弛。聖祖又傳下一條族規。族長的兒子一旦成年。
老王必須立即傳位給兒子。然後出家傳道。讓神的誓約成為天下萬民的誓約。
  王老大心想。我自信始終嚴守聖約。但沒想到明萱她娘年近百歲的人。竟然
會在去年開齋節後突然懷孕。這幾日她在對岸施莊他舅舅家快要生了吧。其實我
有了明萱和英娥已經知足了。神為什麼還要賜給我一個女兒呢。
  王老大從沉思中抬起頭來。發現他的狗諾亞正咬住他的褲管用力拖他。咦。
英娥到哪裡去了。我叫她在家好好呆著。哪兒也別去。這孩子真不懂事。她半年
多來天天纏著我問。媽媽會不會給她生個小弟弟。我說不會。她鬧著問為什麼為
什麼。我怎麼知道為什麼。早上我從神堂出來。她又盯住問個沒完。我竟順手打
了她。唉。我自己心煩。不該遷怒在孩子身上。我可從來也舍不得打她的呀。可
這孩子真是死心眼。她怎麼還能有弟弟呢。我連想都不敢想。
  諾亞突然把王老大撲了個仰面朝天。王老大吃了一驚。諾亞對他狂吠著。他
知道一定出了什麼事。他跳起來。諾亞惶急地向聖河方向猛竄。又停下來回頭對
王老大狂吠。老大跳上大青馬。跟著狗跑到聖河邊。對岸就是施莊。岸邊的銀杏
樹下。那些貴客直挺挺地站著。眼睛直愣愣地瞪著對岸。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根
長長的竹竿。只有那個領頭的依然誠惶誠恐地捧著那卷尿布。王老大問他。“看
見我女兒英娥嗎?”
  那個頭領眼睛看著河面。失魂落魄地說。“她……她到彼岸去了。”
  王老大大驚。不到月圓之夜。誰也不能過河。這可是要觸怒神靈的。再說英
兒只有十歲。而聖河卻寬得望不到邊。他不敢再想下去。飛身上馬趕回村裡。村
裡唯一的渡船由聖廟中的長老掌管。不到月圓誰也無權動用。
  王老大急忙撥轉馬頭馳回自己的屋子。他與明萱一起搬出他為自己準備的棺
材。一腳踢掉棺蓋。用一條枯籐把棺材套在馬後。狠抽兩鞭驅馬向河邊狂奔。諾
亞自始至終在他後邊狂吠不已。劇烈顛簸著的王老大已經完全昏亂了。只知道喃
喃地念叨著。“我的孩子。我的英娥。”
  離岸一箭之地。王老大左手把韁繩略微往外一帶。但並不勒住。右手唰地抽
出馬刀。同時頭也不回地貼著馬臀擲出。馬尾與枯籐迎刃而斷。刀劃銀弧鏗然墮
地。但那拖在馬後的棺材並未減速。仍然貼著泥地向岸邊急滑。王老大右手擲出
馬刀的同時左手棄韁。迅捷地騰身躍離馬背。腳尖在馬臀右側急點一下。再次高
高地躍起。此刻人和馬都到了岸邊。大青馬沖到左側。一聲驚嘶人立起來。前蹄
懸出河岸作急速爬高狀。王老大在空中大轉風車翻了一個跟鬥。在空中略作停留
後流星般向下墜落。這時那棺材剛好滑到他的腳下。但速度已經慢下來。王老大
一沉身腳掌已搭上棺材後緣。微微屈膝猛地發力一蹬。借勢再次像大鵬展翅般朝
右側凌空騰起。棺材受力之後再次加速向河面迅速滑落。
  再次升空的王老大略無遲疑地橫空掠向一個手持竹竿看呆了的隨從。王老大
頭也不回。右臂一長。手上長眼睛似地已勾住了竹梢。這時王老大的身體又開始
下落。竹竿被壓得像一張拉滿的大弓。而那大青馬依然在左邊雙拳連擊打得正歡。
等大青馬最後幾下耀武揚威的太平拳打完。馬鬃一甩。腰肢一扭。把前蹄收回岸
上。王老大帶著長竿已如離弦之箭射向聖河上空。那棺材滑入聖河濺起一大片水
花。棺頭略沉隨即浮起。並繼續向對岸盪去。而王老大在它將要盪開之時已如強
弩之末輕飄飄地跳進棺材。
  岸上那群目瞪口呆的呆鳥目睹王老大從躍離奔馬到入棺離岸。電光火石兔起
鶻落地一展其令人眼花繚亂的神乎其技。義無反顧腳不沾塵地往棺材裡跳。竟沒
有一個人看出他塵緣已盡而加以阻止。雖然可能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命運。但如
果當時我在觀眾席上。我至少能及時看出並警告世人。這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最
後歸宿。


  4

  上小姐問道:“王先生,那麼當時您在哪裡?”
  我神秘地一笑:“我正在彼岸。”
  上小姐詫異了:“王先生,這不是您昨天晚上做的夢嗎?”
  “你問這話,說明你尚且是個夢中人。夢與真,恰恰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正
如上帝與魔鬼的關系。不過這麼說你還是不會懂的。我是不是應該用你能理解的
語言來表達?”
  “不,王先生。我懂不懂無關緊要,我只負責記錄,只要我父親能懂就行。”
  “你父親?你父親是誰?”
  “就是上大夫呀!我以為您知道呢?”
  “沒有人告訴過我,我怎麼會知道?我雖然是無所不知的,但那只是在夢裡,
而且我對別人的私事不感興趣。”
  “王先生,您想,我姓上,上大夫也姓上──他當然是我父親。”
  “上小姐,你這種邏輯太荒謬了。首先,同姓的未必就是自己的父親;其次,
上大夫並不姓上--上大夫是他的官銜,你說他姓上官倒還更可信些。你說慌還
很不老練,這說明你入魔道還未久,尚有可救之望。”
  “王先生,您真會開玩笑。”
  “開什麼玩笑!我可是認真的。上大夫從來沒有說過他姓上,更沒有說過你
是他女兒。”
  “那麼我現在告訴您:我是他女兒,我叫上且;他是我父親,他叫上午。”
  我哈哈大笑:“你可越編越不像話了!現在已經是下午了,他為什麼還叫上
午?”
  上小姐嗔道:“王先生,照您這麼說,現在該叫我父親下大夫了?”
  我吃驚了:“什麼什麼!這是真的嗎?難道上大夫因為我的緣故被降職了嗎?
這麼說連當今國王也已經成了魔鬼的代言人啦?我得趕緊走!快叫上大夫,噢不,
叫下大夫來。”
  “哪個下大夫!”上小姐似乎真的生氣了。
  “你父親呀!你不是說他……”
  “我沒這麼說!王先生,是您自己越扯越遠的。”
  “我說的是近在眼前迫在眉睫的事。你父親--如果他真是你父親--他為
什麼要叫這麼個令人費解的名字。”
  “可是您搞錯了。我們姓的尚,不是上下的上,是高尚的尚……”
  “你看是你自己扯遠的,又弄出一個姓高的來。我可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
配叫高尚的家伙。”
  “王先生,我說的高尚不是人。”
  “很好,那就別去提它。”
  上小姐搖著頭苦笑道:“王先生,要我怎麼說您才能明白呢?嗯……這麼說
吧,我父親的名諱與上午下午無關,是尚書的尚,窮兵黷武的武。”
  我大喜道:“這麼說,你父親升了兵部尚書啦?這下我就放心啦--人類有
救了。”


  5

  王老大一跳進棺材。立即揮起竹篙疾點河岸。諾亞在棺材離岸的最後一刻閃
電般撲了進去。隨後趕到的王明萱不知所措地看著王老大和他的方舟飛快地向泛
著萬點粼光的河心駛去。被黃昏吞沒。
  船到施莊。沒等靠岸。諾亞就竄了上去。一步一低頭地嗅著每一寸土地。王
老大怕這不系之舟漂走。就沒敢上岸。他沿著河岸上上下下找了很久。憑著一個
好獵手追蹤獵物的敏銳直覺。他竟沒有發現有人涉水上岸的任何跡象。他大聲嚷
嚷道。“奇怪。英娥到哪裡去了。那人不是說她到彼岸來了嗎。不。不對。那人
說。她到彼岸去了。對。他是這麼說的。哈哈。我真蠢。她到彼岸去了。我在這
兒怎麼找得到她呢。”於是王老大又把船撐回來。在王村的岸邊又找了很久。但
還是什麼也沒有找到。明萱在岸上哀求父親快上岸。他卻似乎根本沒有聽見。他
只顧自己自言自語。“我明明知道她到彼岸去了。我卻找不到她。為什麼。到底
為什麼。彼岸到哪裡去了。彼岸到底在什麼地方。彼岸彼岸。對。我得先找到彼
岸。我一定要找到彼岸。我一定能找到彼岸。”他仰天大笑起來。“哈哈。一定。
哈哈哈哈。我只要有我的方舟。哪怕找遍宇宙洪荒。哪怕找到世界末日。我也非
找到彼岸不可。”
  他突然意外地發現月亮也在大笑。謹小慎微了一輩子的王老大雷霆般震怒了。
他指著咧開大嘴的月牙狂吼道。
  “你這誘人落水的善變的水妖。你這以太陽的名義招搖撞騙的小人。竟自以
為可以領袖天上的群星嗎。你這無餌的釣鉤。輕諾寡信的暴君。
  “你這大言不慚顛倒黑白的臭嘴。你這偏聽偏信的聾子的耳朵。你這假仁假
義的偽善的眉毛。你這被自己的罪行折磨得夜夜失眠的賊眼。
  “你。污水中自暴自棄的墮落者。蒼白的思想貧血者。暴風雨中的懦夫。你
這圓滑低賤的市儈。心血來潮的淫娃。你這朝三暮四的婊子的牌坊。紅杏出牆的
盪婦的秋千。你這誆人入地獄的破船。
  “你。魔鬼之城的國徽。你。出賣靈魂換來的銀幣。你。夜暮下一切暴行的
目擊者。弱者最可能的救星。卻成為冷眼旁觀的同謀犯。明哲保身的縱容者。
  “你這長夜裡淒涼的囚徒。顧影自憐的寂寞者。天國永恆的放逐者。你這萬
惡之源。你這黑夜最大的漏洞。
  “你該圓的時候不圓。不該圓的時候又偏要圓。你不圓的時候為什麼跌跌撞
撞爬出來。圓的時候又為什麼遮遮掩掩躲起來。你要不圓就永遠別圓。要圓就一
直圓。你既然不能自圓其說。就別跳出來丟人現眼。滾吧。你這與黑夜同朽的月
亮。”
  王老大一口氣吼出這篇酣暢淋漓的《月亮頌》。又提起竹篙。向對岸撐去。



  6

  諾亞既找不到英娥。又找不到王老大的船。就徑直跑進施莊。在王母臨產的
草廬外一聲嗚嚥。草廬中一個男嬰降生了。王母抱起尚未睜開眼睛的新生兒。推
開草廬的柴門。她一眼瞥見諾亞。臉色立刻慘白了。一陣暈眩襲來。她搖晃了一
下竭力控制住。跟著狗走到聖河邊。一夜白發的王老大。正等著載她渡過冥河。
王母什麼也沒問就跨進了老卡隆的方舟。
  船到王村。王族男女老幼在銀杏樹下正面朝聖河跪著祈禱。王母走到那個捧
尿布的人面前。劈手奪過尿布。墊在嬰兒的光屁股下面。然後把嬰兒放在他依然
驚駭地空攤著的雙手上。“把這孽障帶到天上去吧。”那人驚疑了片刻。一言不
發地抱緊孩子。帶著隨從愴惶離去。
  王母和族人懇求王老大棄船上岸。“災星已經消失了。”
  王老大咆哮道。“我還沒有找到彼岸。”長篙一點。又向對岸駛去。


  7

  月圓之夜。王母和王施兩族長老在銀杏樹下為王明萱舉行了成丁禮和加冕儀
式。明萱繼他父親之後。成了王族第一百七十六代族長和王施聯盟的首領。但禮
樂聲中。大神依然沒有現身。明萱走到岸邊跪下。請父親訓誡並祝福。王老大狂
熱的目光忽然黯淡了。淌下兩行清淚。“萱兒。我死以前如果沒能找到彼岸。你
要接著找。”

  王明萱遲疑地答應了。王老大生氣道。“你對大神發誓。一定要把我葬在彼
岸。只要你有信心。我和我祖先的神就會降福於你。”
  明萱顫聲說。“我發誓。父親。”但是大神依然沒有出現。全體族人心裡一
陣悲涼。王老大慘然一笑。唱著蒼涼的船歌離岸而去。
  就這樣。王老大從王村到施莊。又從施莊到王村。晝夜不停地尋找著彼岸。
王母在銀杏樹下搭起一座木屋。住在裡面日夜守候著王老大。但王老大漸漸地連
王母也不認識了。任何人都可以搭他的船過河。他照例哈哈一笑。唱道。“慈航
普渡。眾生平等。”
  一個月圓之夜。有個客商上了王老大的船。老大問道。“你到哪裡去。”
  那人道。“我到對岸去。”
  王老大圓睜雙眼斥道。“我不去對岸。”
  那人著急道。“船老大。我可以加倍付錢。”
  王老大大怒。掄起竹篙把他掃落聖河。再添一篙把他紮死。王老大對著血紅
的聖河喝道。“你就是再有錢。也別想買到彼岸。”他仰起頭對著夜空中的滿月
哈哈大笑起來。這笑聲響徹寰宇。再也控制不住。王老大就在這仰天大笑中。睜
著雙眼。站著死了。


  8

  王母和明萱為王老大做了四十九天法事。然後按照他的遺願把他葬在對岸施
莊的聖河之濱。蓋棺之時。諾亞撲進王老大的棺材。死活不肯出來。只好把它也
一起埋了。
  從此以後。每逢月圓之夜。都有奇異而悲慘的災禍在王村和施莊降臨。
  第一個月圓之夜。除狗以外所有的家畜全部暴斃。
  第二個月圓之夜。月亮不再圓滿。卻變得方方正正。
  第三個月圓之夜。明萱不敢再睡。獨自在河邊的木屋中守夜。
  半夜。明萱膽戰心驚地走出木屋。月亮紅得像在滴血。聖河的河面上一片殷
紅。突然一個閃電劈下來。明萱頭發著火。他大叫一聲。“我要死了。”跌進聖
河。
  不知過了多久。一縷懾魂奪魄的歌聲把明萱喚醒。他懵懵懂懂睜開眼。發現
自己居然在岸上。離他半箭之遙的一個土墩上。坐著一個女孩。她的眼睛比星星
還要明亮。她一邊哼著歌一邊從腳邊摸起石塊和土朝聖河裡扔。石塊和土掉
進聖河。河面泛起一圈一圈的漪淪。水裡的血紅色就在一漾一漾之間。一點一點
淡去。映出一個方方正正晶瑩澄碧的明月。仿佛通向天國的一個窗口。
  明萱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向女孩走去。突然他渾身一震。看出那女孩坐著的
土墩正是他父親的墓丘。棺木的一端已在女孩的腳邊露了出來。明萱怒吼一聲撲
了過去。女孩頑皮地沖他一笑。又摸起一顆石子朝他頭上輕輕一磕。明萱的頭上
好像被針紮了一下尖銳地刺痛。他舉手一摸腦袋。竟光溜溜的一根頭發都不剩。
他頓時明白了一切。哀嚎一聲躍上土墩。那女孩掩口一笑溜下土墩。一閃就不見
了。明萱顧不得她。手足並用地猛刨起來。十指鮮血淋漓也絲毫不感覺疼痛。
  施莊人聞聲以為有盜墓賊。持刀趕來。一見竟是部落頭領王明萱。不禁吃了
一驚。明萱對施族族長施義說。“舅舅。我得到神的啟示。要把父王的棺木移葬
到對岸去。”施義無法提出異議。就令族人把棺木起出來。明萱突然看見剛才那
個女孩正躲在施義背後對他扮鬼臉。就問施義。“她是誰。”施義欣慰地一笑。
“她是我最小的女兒。”把她拽到前面。“快。見過大頭領。”明萱一陣狂喜。
她必是大神遣來助我拯救王施部落的神女。他不加思索地說。“我要娶她。”施
義大喜。馬上和明萱交換了佩刀。說定三年服滿後迎娶。
  這時施族子弟已把王老大的棺木從墓穴中抬了上來。施義就命他們搬上船運
過河去。明萱制止道。“這是父王進入彼岸的方舟。何必船上載船。”邊說邊蹲
下身奮力一推。棺材如樹葉般輕飄飄地滑進聖河。明萱跟著跳進聖河。推著棺材
泅水前進。
  到了王村這邊。族人們正在為明萱的失蹤而焦急地禱告。見他無恙歸來。就
歸榮耀於大神。明萱上了岸。發現木屋已經燒毀。但那棵銀杏樹卻在閃電下幸免
於難。明萱就把災禍的根源告訴族人。並令人把棺木抬上岸。埋在銀杏樹下。剛
剛埋好。暴雨就潑了下來。
  雨下了整整三十天。仿佛天河要倒幹似的。
  下一個月圓之夜的黃昏。雨終於停了。心力交瘁的王村人長舒了一口氣。災
難終於過去了。大家安心睡去。天麻麻亮時。聖河那邊一陣巨大的轟鳴聲把明萱
從夢中驚醒。明萱跳起來奔向馬廄。馬廄裡空空如也。三個月前馬就死光了。昏
了頭的王明萱赤著腳呼號著狂奔到聖河邊。睡眼惺忪的族人們也驚惶不置地趕來
了。
  面對一片汪洋。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先的一大片河岸已無影
無蹤。露出一個巨大的馬蹄形缺口。缺口直抵銀杏樹的樹根。零星的土塊在洶湧
的洪水沖激下。依然刀削斧劈般地被激流不斷卷走。王老大的棺材已經露出了不
少。一大半還嵌在陡立的岸壁上。若不是銀杏樹那龐大的根系緊緊攥住了棺材周
圍的泥土。棺材早就墜落了。明萱哨一聲帶領小伙子們往下遊奔去。準備一旦
棺材掉進河裡。跳下去奪回。老人們跪在隨時可能塌方的銀杏樹下喃喃祝禱。拍
岸的巨浪有節奏地一進一退。時而把棺材全部淹沒。時而又使它全部顯露。那棺
材露出的部分越來越多。眼看就要脫穎而出。
  人群中一聲驚呼。一條人影朝洪流中飛掠而下。水面在剎那間一落千丈。退
縮得比閃電還快。但是一朵浪花迎上來托住那個人影。那人影穩穩地站定了。站
在那棺材下方突出來的一個巨大的台階上。原來河岸的下部並沒有被洪水完全沖
走。只是洪水暴漲之時淹在水面下無法看見。
  那是王母。王明萱的母親。整個王施部落的聖母。只見她天神般凝然不動。
寬大的白色衣裙斂然下垂。王母緩緩地平平地展開雙臂。掌心向下。手指微微顫
動著。嘴裡念念有詞。似乎在吁請神靈息怒。人群在驚愕片刻之後。突然爆發出
一陣狂熱的歡呼。
  但是河水又膽怯地漫上來。河水爬上台階。啃咬著王母赤裸的腳趾。王母依
然紋絲不動。人們屏住呼吸。地獄般的死寂。天堂般的寧靜。仿佛狂風也被王母
博大的生命力和勇氣鎮住了。只有水泡迸裂的嘶嘶聲清晰可聞。河水漫過了王母
的腰部。她寬大素白的衣裙漂浮起來。越展越大。似乎這件衣裙足以遮蔽整個世
界。河水艱難地漫到王母的胸口。那衣裙已怒放為一朵巨大的白蓮。終於。洪水
平靜了。在這薄而輕的至柔之物的撫慰下。洪水屈服了。聖棺得救了。
  從此。這聖棺就這樣半埋半露半水葬半土葬地懸掛在空中。像一個古老的懸
案永恆地擱置在那裡。搖搖欲墜又堅如磐石。成為王村的一大奇觀。
  第二天拂曉。王母和明萱帶領全族老少跪在銀杏樹下。感謝大神和祖先的庇
佑之恩。感謝聖樹使這片神聖的土地免於陸沉。銀杏樹突然瑟瑟抖動起來。頃刻
之間滿樹繁盛的人面形樹葉片片枯黃。隨風飄散。只留下光禿禿的枝杈伸向天空。
王母平靜地說。“聖樹會復活的。”


  9

  月亮又方方圓圓了三十三次以後。明萱準備迎娶那個眼睛比星星更亮的女孩。
洪水過後。王施兩族被迫承認聖河下遊的那個國王是他們的君主。於是無窮無盡
聞所未聞的聖旨神諭從不可知的地方傳遞過來。族人們半推半就地執行了。有的
人以“天高皇帝遠”自慰。也有人以“有朝一日”自勉。但沒有人比王明萱更深
切地意識到。王施部落正在無可挽回地走向衰落。
  六次月圓以來。王施兩族接二連三地有人自殺。先是老人。後是年輕人。先
是一個一個。後是成雙成對。最後是一家子一家子大人小孩一起自殺。為了阻止
這種瘋狂的自我毀滅。明萱與母親商議後。決定提前除孝。舉行大婚。
  大頭領結婚。是整個部落的大喜事。可是人人臉上都有哀榮。
  明萱在神堂裡齋戒三天以後。於月圓之日的黎明。帶著王族的十二個未婚少
年過河迎親。大頭領娶妻。本不必親迎。但明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必須親自
去。
  船到施莊。施義帶著族人盛裝等候在岸邊。明萱略感放心。施義把明萱領進
施族的神堂。自己在祖宗牌位前跪下。明萱也連忙跪下。施義開口道。“大神在
上。列祖列宗在上。罪人施義無德無能。至使施族凋敝衰微。幸蒙天賜神女。於
危難之際降生寒族。並與王族嫡裔王明萱有不世緣。若神祖保佑。小女與大頭領
僥天之幸得以復興施王兩族。施義死而無憾。願領神祖一切責罰。”明萱聞言暗
驚。剛要發問。施義拉起他就走。“大頭領。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本不該說
這些話。但我已經老了。我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施義這麼一說倒
把明萱的嘴堵住了。明萱心想。施義的話雖然令人不安。但他很可能是無意的。
我要是接過話頭。坐實了反而不美。今天可是一個非常的日子啊。
  明萱只好把心裡極大的疑慮掩飾過去。裝出一副興沖沖的樣子。把新娘接上
了喜船。
  在王村上了岸。太陽已升到銀杏樹頂上。明萱就在銀杏樹下招神祭天。禮樂
三遍過後。大神依然沒有現身。明萱長久地祝禱以後。一邊默念大神和列祖名號。
一邊把九杯新酒洒入聖河。然後把新娘送入神堂。新娘將在這裡獨自等待神的撫
慰和賜福。直到月亮升到銀杏樹頂上的時候與新郎圓房。明萱與全體族人在神堂
和銀杏樹之間巨大的空場上宴飲狂歡。明萱感到可惜的是新娘今天照例不能唱歌。
否則她的歌喉一定能召來大神。他只好寄希望於下一次月圓。
  月亮剛剛露臉。他就聽到對岸傳來狗的哀嚎。今夜的月亮大得驚人。也亮得
驚人。把天地照得一片煞白。連篝火也顯得黯淡無光。一叢叢火燄突然舞蹈起來。
圍著火堆跳舞的少女們目光開始遲滯。腳步逐漸顛狂。所有的篝火一陣暴亮之後。
同時熄滅。這時明萱看見聖河對岸一片紅光直沖夜空。
  明萱倏地驚跳起來。腦中一陣轟鳴。王母不動聲色地說。“萱兒。你帶人去
看看。”明萱和那十二個盛裝的少年手忙腳亂地爬上船。明萱驚駭地發現聖河的
河面上漂滿了死魚和腥臭渾濁的白色泡沫。一個聲音在他耳際震響。“在劫難逃。
在劫難逃。”明萱的靈魂在戰栗。
  施莊的空場中心那棵水杉社木已被四周燃燒的槐樹枝燒著。所有的茅屋已被
點燃。但在社木四周遠離火光之處。排著一長列黑乎乎的龐然大物。在夜幕後虎
視眈眈。施義跪在燃燒的社木前面。平靜而肅穆。明萱沖過去。施義喃喃地說道。
“明萱。我的孩子。我在等你。我知道你會來的。我就要去見你父親了。你如果
要我對他說。你是他的好兒子。就必須忍受一切痛苦。堅強地活下去。”他轉過
頭來。眼睛裡有無限的傷痛。明萱撲過去抱住施義。“不。舅舅。你……你們不
……不能撇下我一個人。”
  可是施義已經閉上了眼睛。跪著死了。明萱放下施義。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一步一步走近那排像怪獸一樣逼視著黑夜的可怕物體。當他終於証實了自己的猜
想。並看清了那排猙獰醜陋的怪物--大大小小的三百多具棺材時。他的喉間發
出一串的駭呼。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等明萱蘇醒過來。月亮已近中天。那十二個王族少年已經挖好了一個巨大的
墓穴。正守候在他的身邊。明萱睜開眼睛。一聲撕心裂肺的悲啼終於從他的腳趾
尖直吼上來。少年們剛毅地隱忍著。把悲痛深深地埋入心底。良久。明萱忍住哀
痛。與族侄們把施義的屍身放入一具空棺。又把所有的棺材葬入土坑。堆疊起一
個巨大的金字塔。此刻月亮已經偏西。一片愁雲慘霧籠罩聖河兩岸。
  明萱洒淚薄祭之後。急忙渡過冥河。遙遙地就望見母親在銀杏樹下面朝施莊
迎風而立。明萱跳上岸。叫了一聲母親。就哽住了。王母的滿頭青絲已經銀白如
雪。她蒼涼淒厲的聲音在水面低回盤旋。“萱兒。不用說了。我什麼都知道。”
明萱默默地跪下。抱住母親。淚水再次奪眶而出。王母輕撫著明萱的頭頂。“別
忘了你父親和你舅舅的話。不管發生什麼事。你和你妻子必須為王施兩族活下去。
”永遠堅定如鐵的她。竟微微地顫抖起來。那顫抖傳遞到明萱身上。明萱不寒而
栗了。肅立在明萱背後的十二個少年冷不丁狼吼一聲。掠過明萱母子。明萱猛地
抬頭向母親背後看去。他的心智迷失了。這是一個如何陰慘的地獄啊。剛才還在
歡歌狂舞的空場上。枕藉橫陳著王族老少四百多具屍體。
  王母不忍心回頭再看。但她的身體已經不抖了。她一字一頓地輕聲說。“萱
兒。到神堂裡去。到你妻子那裡去。快去。”明萱木然地站起來。兩眼發直地看
著無限遙遠的前方。跌跌撞撞地奔向神堂。腳下竟神奇地沒有踩著滿地的屍體。
一個聲音冷酷地鑽進他的耳朵。“已經太晚了。吉時早已過了。”月亮早已從銀
杏樹頂滑過去了。
  他無力地舉起雙手打門。但整個身體卻重重地撲在神堂的門上。門一下子被
他撞開。一陣颶風卷進神堂。神壇上的長明燈撲閃了兩下險些熄滅。但火苗搖晃
著又長出來。明萱蜷曲著倚在門柱上。他扶著門框撐起上身。茫然四顧。他沒有
看見自己的新娘--那個眼睛比星星還要明亮的神女。他的最後一線希望也消失
了。他徹底崩潰了。他慘笑道。
  “大神啊。我做錯了什麼。我們做錯了什麼。你為什麼要棄我而去。我要來
向你問個明白。”他拔出腰間那把訂親時與施義交換來的佩刀。雙手倒持刀柄。
噗地一聲插進自己的腹部。悶哼一聲向後仰倒。星星狡黠地向他眨著眼。他想起
了天上的父親。想起了母親。他掙紮著翻過身。刀柄也被壓入體內。他艱難地向
母親爬去。鮮血和腸子流了一地。
  面河而站的王母笨拙而遲緩地轉過身來。但她被這巨大的悲劇震撼得半步也
挪不動了。她又一次劇烈地顫抖起來。搖擺得像狂風中的蘆葦。她絕望地向前探
出雙手。向天的掌心仿佛要托住坍塌下來的天空。她哭喊道。“我的傻兒子。你
怎麼連我的話也不聽了。是我把你養到這麼大的。你要是想死。難道不該先問問
我……同意不同意。我還沒死。你怎麼能先死呢。你難道要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
撇在這個世上嗎。我的兒。你沒有找到彼岸。你怎麼去見你父親。啊。你為什麼
這麼糊塗。你就是現在死了。同樣進不了天堂。你說話呀。說呀。回答我。”可
是明萱已經不能回答她了。即使他還能回答。大概也不願意把答案留在塵世上了。


  10

  那十二個王族少年默默地從草屋茅棚中搬出四百七十多具空棺。把明萱連同
空場上的屍體全部裝殮進去。熟練地挖坑埋好。又埋下十三具打開的空棺。然後
十二個人各自跳進一個棺材。互相對望一眼。心意相通地仰面躺下。拔出腰刀一
齊插進自己的腹部。自始至終連哼都沒哼一聲。他們把這個民族沉默寡言的傳統
保持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現在他們永遠沉默了。
  王母已經麻木了。她蹣跚著走進神堂。她的兒媳已經不見了。她已經不能思
考了。她走出來。為十二個少年合上棺蓋。堆上土。然後走進留給她的最後一具
空棺。仰面躺下。西斜的月亮已在她的視線之外。她看著黎明前那鍋底般漆黑的
天空。“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你已目睹了一切。現在。大幕就要落下了。死神
就要降臨了。這場大劫難的第一個受難者是你丈夫。想不到最後一個死去的命運
竟落到了你的頭上。為了逃避這個不幸中最大的不幸。人人爭先恐後地搶在頭裡
死去了。誰也沒有逃避死亡。因為活著比死更可怕。生命是偶然的。死亡卻是永
恆的。或者說。今天的死亡是暫時的。今天的死使你得到了永生。而活到明天就
會永遠地死亡。萬世不得超度。”
  臨死前的最後一絲清明突然把王母大大地驚駭住了。這驚駭比任何驚駭更驚
駭。“天哪。誰也沒有想到。最後一個死去的人將沒有人為他收屍埋葬。或許……
除了我以外。所有的人都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們誰也不肯落在最後。一個搶一
個地找了死。我原以為他們是最有勇氣的人。我還一直奇怪那些早早地自殺的人。
為什麼不肯多活幾天。至少等到今天再死。原來他們是真正的膽小鬼。他們不僅
不敢活到明天。更不敢成為今天最後一個死的人。但他們雖然是膽小鬼。卻比我
有先見之明。他們比我更堅信沒有人願意活到明天。而我還以為至少明萱會活下
去。但他也搶在我前頭死了。不顧是否有人替我收屍。也不管我能不能獲得永生。
我還叫他傻孩子呢。原來他也聰明得很。好兒子。你好狠心啊。你讓我最後一個
死。弄得沒人給我蓋棺埋土。使我成了進不了天堂的孤魂野鬼。先死的人都有福
了。大神啊。救救我。”
  這時一個聲音駕著第一縷陽光傳進王母的耳朵。“起來。母親。”王母顫巍
巍地站起來。“你是誰。你的聲音很像我的兒子。你是我兒子的鬼嗎。”
  “我不是鬼。我是神。不是死鬼的神。而是活人的神。我是萬能的神。你要
什麼。”
  “我要死。”
  “什麼。你要我嗎。”聲音笑道。
  “不。大神。我沒有說要你。我只要死。”王母惶恐了。
  “可是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我的神。”
  “你知道神是什麼。”聲音頓了頓。“或者用人類的語言說。什麼是神。”
  王母不懂了。“神就是神。神還能是什麼。”
  “我告訴你。神並不神秘。人類其實是了解我的。但是人類不敢正視我。而
且為了把水攪渾還故意替我編了許多神話。但所有的神話都是鬼話。從來就沒有
什麼眾神。只有一個唯一的神。那就是我--死神。我是所有人的神。但沒有人
能隨心所欲地要我。也沒有人能隨心所欲地不要我。正如你們常說的。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所以除了我本身。你可以向我要任何東西。”
  “但是大神。我們部落的其他人想死都死了。難道神的心也像人一樣是長偏
的嗎。”
  “不。神並沒有心。有心是人。無心才是神。而所有的心沒有不偏的。至於
這些死人。他們人雖死了。心卻沒死。所以他們永世進不了神的國度。因此他們
的死不是他們想要才得到的。而是他們該死。不該死的人。要死也死不了。也沒
有任何人能把他殺死。”
  “難道連孩子也該死嗎。”
  “是的。”
  “孩子有什麼該死的罪過。”
  “不該出生的多余的人。出生就是莫大的罪過。”
  “那你就不該讓他們出生。”
  “我是死神。我不管出生的事。”
  “難道還有一個專管出生的神嗎。”
  “沒有任何別的神。我是唯一的神。萬能的神。”
  “你既然是萬能的。怎麼能不管出生的事呢。”
  “我只管人類的永生。不管個別人的出生。這是人類自己的事。一旦多余的
人類個體危脅到人類全體的永生。我就要把多余的個體殺死。無論老人還是孩子。
他們確實可以說是無罪的。但面對我。面對永生的死神。他們都是有罪的。”
  “我也是有罪的。你讓我死吧。”
  “你不能死。我不能讓你死。我也無能讓你死。”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死。”
  “你也會死嗎。”
  “還有比死神死了更大的笑話嗎。不。神一旦出生就永遠不會死。除非你也
死了。那麼我也就死了。可是我不會讓你死的。因為你是我的母親。其實你現在
還不想死。你只是有些絕望而已。如果你真的想死。連我也阻止不了。”
  “我已經一無所有了。我真的不想活了。”
  “別忘了我是萬能的。我能使有的沒有。也能讓沒有的有。說吧。你倒底要
什麼。”
  “如果我真的想要。你能滿足我的任何要求嗎。”
  “是的。我可以滿足你任何方面的三個願望。”
  “你不是萬能的嗎。為什麼只滿足我三個願望。”
  “我不得不加以限制。因為否則你會沒完沒了地說下去。很可能說到世界末
日你還沒有說完你的全部願望。那樣你就會只顧說嘴而不在乎是否真的實現你的
願望了。好了。現在開始說吧。你的第一個願望是什麼。”
  “我要……要一個兒子。行嗎。”
  “你會如願以償的。第二個願望呢。”
  “等等。我兒子會不會有兒子。許多兒子。”
  “可能有也可能沒有。這是你的願望之外的事。你不該問。我不回答。”
  “那不行。如果我兒子不給我生個孫子。我要兒子幹什麼。我要一個孫子。”
  “很好。還有最後一個願望。”
  “我只說了一個願望。”
  “說了兩個。要兒子和要孫子。”
  “但這其實是一回事。如果我一上來就說要孫子。你不是也得給我兒子嗎。”
  “是的。但是神無戲言。不能跟神討價還價。你現在還有機會獅子大開口。
要個十七八代灰孫子。語言決定人類的命運。你可要小心啊。”
  王母嘆息道。“罷了。我不想管這麼多了。我已經嘗過被兒子拋棄的滋味了。
我犯不著再把自己的事擱在一邊。讓他們自己管自己的事吧。”
  “那麼你的最後一個願望是什麼呢。”
  “我要死。”


  11

  沉默了很久,王先生疲倦地微微睜開眼睛。尚且扶他從躺椅上起來:“王先
生,我陪您散散步吧。”
  走出落地長窗,眼前是一個很大的草坪,草坪盡頭是一排鐵柵欄。王先生走
近鐵柵欄,他的眼前立刻出現了各種高速移動的幻影。他使勁閉上眼睛,頭猛搖
了幾下再睜開,伸長脖子貼近柵欄,左看右看,仿佛柵欄是他平生最愛看的東西。
但鐵條的單調似乎又使他厭煩了,他仰起頭,沒有欄桿的天空好像同樣令他失望。
他後退幾步,一個趔趄坐倒在草地上,他微笑了。片刻,他猛地跳起來,撲向柵
欄,雙手將要抓住欄桿的時候,突然又觸電般地把手抽回來。他猶疑不定地在柵
欄邊來回踱著步,呼吸越來越急促,表情越來越焦燥,不時地揮舞雙臂,似乎要
把什麼東西趕走。他開始沿著柵欄邊急走起來,尚且小跑著也幾乎跟不上他。
  “王先生,您在找什麼?”
  “我在找門。”
  他開始狂奔了。尚且索性站在原地又吃驚又擔心地望著他。但王先生跑過她
身邊時看也不看她,對尚且輕聲細語的勸阻恍若未聞。
  他不知疲倦地跑了一圈又一圈,而且越跑越快,直愣愣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
死盯著柵欄,好像他的眼睛裡只有棒槌。尚且有些害怕起來。王先生再次跑過她
身邊時,她壯起膽子沖著他大喊:“王先生,王先生!”可是王先生一閃而過。
尚且追著他叫道:“王先生,沒有門,沒門兒!”王先生立刻站住了。尚且一時
收不住腳,反而沖過了王先生的身邊,轉過身連連喘氣。
  王先生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尚且一手按著胸口,一手指著柵欄:“王先生,您別找了,您還不能出去。”
  王先生一臉迷惘:“不能出去!你說我不能出去?”
  尚且認真地點了點頭。王先生怒道:“我沒有資格去?誰有資格去?你說你
說!除了我,誰有資格到天國去?”
  尚且急了:“王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叫我怎麼跟您說呢?我的話您總是
不懂。”但王先生卻突然明白了。
  “噢!我懂了。你用的還是瘋子們的語言,所以你的話全說倒了。你說的出
去,不是說到天國去;而是指到柵欄的那一面去,是不是?”尚且欣喜地點點頭。
王先生繼續說:“但你不該說出去,而要說進去;因為我們現在是在瘋狂的世界
的外面。而且我要你永遠打消回到你原來那個世界去的妄想,你記住了嗎?”尚
且不得不點頭。對自己說,你能這麼想,那是再好不過。
  王先生興奮地接著說:“很好。你看,我們已經從柵欄裡面逃了出來;我們
自由了!魔鬼根本進不來!所以你根本不用害怕。我剛才仔仔細細看了三遍,整
個世界已經被柵欄圍得密不透風,關得結結實實,而且根本沒有門!我聽到瘋子
們在柵欄裡面垂頭喪氣地說,‘沒有門兒!門兒也沒有!’瘋子們說話當然有些
拿腔拿調。你看,瘋子們真的有些絕望了,他們知道再也奈何不了我了。”尚且
只好苦笑。王先生越發激動起來,“所以,我們在這裡是絕對安全的,你可以完
全放心。”
  尚且心想,你雖然說得七顛八倒,但你只要能安安靜靜呆在這裡,我還有什
麼不放心的?只好哭笑不得地頻頻點頭。王先生非常滿意,背起手躊躇滿志地踱
著步。尚且輕輕挽起他的手臂:“王先生,您太興奮了,該休息了。”
  王先生一甩手,執拗得像個頑童:“不!不!”尚且放開手,他卻還在連連
甩手。“別強迫我幹這幹那!”他突然張惶失措地盯住自己的衣袖,又大驚失色
地上下前後看了自己兩遍。可他身上除了尚且昨天晚上替他換上的那件幹淨的病
號服,沒有任何古怪。他盯著自己的腳跟就地轉了兩圈,充滿恐怖地驚呼道:“
這是什麼?這是怎麼回事?”他一抬頭,視線落在鐵柵欄上,頓時面色煞白,汗
如雨下。
  尚且嚇了一跳,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事。她遲疑道:“王先生,您怎麼啦?
這是……這是衣服呀。”
  王先生用手在白底灰條的衣服上比劃著,顫聲說:“不!這是瘋狂的世界打
在我身上的烙印。好厲害的魔鬼!好厲害的柵欄!他們想束縛我的自由。”他歇
斯底裡地拍打著衣服,絕望地喊叫道:“拍不掉,完了,拍不掉了!我被施了魔
法,我變成一頭斑馬了。”他開始雙手撐地像斑馬一樣跳來跳去。
  被攪得莫明其妙的尚且終於明白了:“王先生,這些條紋不是柵欄的影子,
原來就是印在這睡衣上的。”
  王先生從地上蹦起來吼道:“我不要衣服!我不要任何衣服來遮遮掩掩,我
睡覺從來就不穿衣服,我是全世界最純潔的人!我是全宇宙最赤條條的人!我不
需要這魔鬼發明的污穢的衣服來褻瀆我神聖的肉體。”他三扯兩扯就把渾身衣服
扒了個精光。他把最後一條褲衩使勁扔出去,由於用力過猛,他一個踉蹌撲倒在
草地上,嘴裡嘟噥著:“我要睡了。我要睡了。”
  尚且自言自語地說道:“睡吧!接著做你的美夢吧!”

〔未完待續〕■[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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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京不特        校  讀:京不特、祥 子
主  編:祥 子        常務編委:建 雲、秋之客、馬 蘭、非 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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