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文学月刊·1995年创刊
1998年第4期下册·总第38期
1998年4月1日出版
【河床】
·曹志涟· 骇 俗 者
唐初的花瓣
·马 兰·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伊 可· 依 靠
【新汉诗】
·祥 子· 落 体
中 城 游
你听、你听
·非 杨· 阿瑞的下一封情书
又一个冬天
·梦 冉· 时光里的静物
·J H· 一 些 事(60)
一 些 事(51)
一 些 事(86)
·马 兰· 1998年二号
窗 口
回 族 外 婆
·阿 毛· 从这里进入
远方姑娘的身后
·雷 默· 在 那 边
十一月的光
十一月的雨
·岚· 欲哭无泪的感觉
·林 楠· 怀 古
·京不特· 劈 开 静 态
·鲁 鸣· 心灵独语
五月寓言
【潮声】
·康正果· 死 睡
·羽 箭· 最忆是杭州
【六香村言】
·祥 子· 烟烟子:置于死地而后
【如是我闻】
·林 宇· 世纪末的蜘蛛之舞〔连载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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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汉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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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栏目编辑:马 兰、祥 子

·祥 子·

落 体
———

    他感到肋间一热,
           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来不及把精神集中起来,打点
筹划一番,至少也认准一个现实的目标,就一头栽了下去--黑暗中,俯卧的身
子陨落,几乎已可以看清地上收银机、存款机呕出的纸片:它们现在有多琐碎!
轻微得不足称量,可又不足以随气流高飞。还有什么东西,比纸屑和大地更近、
更远?在一瞬间里,他将象冬天的叶子那样沉到它们中间,深入它们的下面,进
入一种没有重量只有风的感觉。这个坍塌的人,还不到七十公斤,身子已经比膀
子掉得更快,两耳嗖嗖发冷地划过空中,但并不能听见--在他的周遭,时空忽
然静寂异常而滞缓,就像是还没有配音的毛片:一座空旷的城,街口快被沙埋住
了,最后的鳏居者就要走过镜头,他的帽子会和墙一样被晒褪了颜色,脸上凝结
着好像是笑的表情,无声的口语就是乔姆斯基也不能解剖。我们的主角此刻却比
荣格还要锐利,一眼就看穿了这鳏居者卑微的心思,差点笑出声来,但没有成功
--没料到呼吸会有这样难,几乎已不可能。妈妈!救我!但母亲正象赶鸡一样
地向妹妹扑去。他从来没有真正地理解:女人间秘密的互斥,也不愿真实地面对:
所有和性有关的家庭问题,就这样用侧面推脱了最起码的社会责任,同时维持了
一点点基本的自尊,就像妹妹总是在不停地逃走,在各地的水果摊或鞋摊前用眉
笔描痣,以假象出现,坐在三合板钉成的小板凳上,双膝压迫着发育不全的胸口,
手捧着红色的果子或黑色的鞋刷。他不能分别:这里是堂屋还是街口是街口的堂
屋还是堂屋的街口,也不能确认:她是妹妹还是母亲是身为妹妹的母亲还是身为
母亲的妹妹--诸如此类的困扰让他对一切怀抱莫明的愤恨,诋毁所有的我们和
我们祖宗的先人,在一条窄路上越跑越快,一头撞在棵树上,白色的花粉轰然飞
扬,从擎天的树冠倒泄,成为:一股挟冰的风。有人扛着房顶,和狼一起在风前
的野地里奔走,他问:那不跑的是什么?那跑的是什么?那跑掉的又是什么?那
不跑的是树,那跑的是狼,那跑掉的是风。植物、动物、天气。他知道他已经不
属于这里的每一个族类,但也不属于他自己。刚这样一想,房顶就碰下来了--
原来它一点份量也没有,和一顶特大的帽子也差不多,只是不必要的繁琐。在滴
雪的檐下他还没有完全站稳,裁判们就开始吹哨子:嫌他腰扭得不美,腿踢得不
够高--这样子搞下去不能为国争光!你要不要对我的女儿负责?!逗人的节目
怎么还不开始?你怎么不来逗我?现在该是逗人的时候了!你的年纪很轻,我的
黄花很美,但我不说。什么人在向什么人买票,什么人在向什么人卖票,全套的
马戏团操作。他开始习惯地把电视看成窗景,把窗景看成挂历,在每一道墙上贴
张白纸,上写“蓝色”下写“黄色”,象征一种布局,这布局据说又象征“青天
在上、黄土遍地”--一句实话没有,就连老实的废话也不再多说一句,整个以
浑对浑,就是说:专心敷衍了事。如果没有歌唱的心思,谁又能指责他的沉默?
如此安排的关键是谁的感情也不会因此受伤。这样讲自然排除了皮肤敏感的一族,
对他们他也是无计可施,并没有什么经验可以传授给我们。整个事件眼看着就要
变成一长串无休无止也无聊的连续默剧,连滑稽可笑也谈不上,但总可以算是“
人生经历”,拍两张彩照,也可以算“体面”。他也可以像你一样地体面地死去。
他也可以像你们一样地体面地死去,甚至把骨灰倒洒在什么地方,最后膨胀一回
--如此风流的想法在某天的下午显得温柔感人,唤醒了一些深藏的泪水,他开
始一本正经地在每一个“蓝色、黄色”的中间加个“灰”字,到处走走,从一座
城市到一座城市,从一道墙到一道墙,一干就是四年--如果他现在不是投入了
一种垂直的自由运动,完全没有希望重新做人,我们也不能指责他浪漫得不切实
际,不尊重我们共有的神圣空间:骨灰并不比尘土更污染环境,至少你知道吸进
去的是什么,一个响亮的喷嚏就可以把它巧妙地转送旁人,或者不动声色地就分
了遗产,坐在暗地里就肥了脑水--幸福的生活大家有份,没影的好事正到处发
生,没影的好事正在玩你的脑子!这是真的:在空中漂满了死人的排骨!在每一
个人的头顶上都有一个冒烟的屁股、房顶或者说帽子,没一样有份量,没一样有
力量一把抓住他翅膀一样扑腾的衣襟。谁能肯定这不是一个梦?他不能肯定这不
是个梦,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梦--无数次地这样在梦中从更高的地方跌下去,
比一片绒毛还轻,却还要自如,多奇妙的感觉!一阵极强的睡意终于完全占有了
他。抵抗没有成功。在最后的边界上,他完全忘记了我们也要被我们忘记。全看
你站在哪里--我们也能以恐惧,或者年轻,忘记他突然陷进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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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城 游
—————

  你戴着绿色军帽穿过曼哈顿中城好象什么外国人物,
  但这也没有什么这里也没人认得你。
  过去的朋友在北京酒吧里和俄国的女人套交情,还说:
  有空寄一张明信片给你。
  在南方的甘蔗林里有一种布鲁斯要哄你流泪,
  在北方的街边有个女人要你的命。
  在个便宜的洞里你搞了个便宜餐馆,
  但她并不在意:她已经爱上了你的儿子。
  从聚会到聚会你展览着你的名牌眼镜,
  和陌生人交流最新房产一起向中产阶级致敬。
  你还奇怪你怎么也会掉在这里?
  所有的诈骗犯都表示要更深入地了解你!
  就连广告上的美人也要奋勇献身要做你的梦中情人,
  要送你一首温柔的小诗给你无限自信。
  但今夜今夜你还是要回到你的中国餐馆,
  在那里的每一张椅子上都看不见新的面孔。
  你儿子的情人拒绝在刚铺好的桌布上和你做爱,
  还建议你去看看美国的心理医生。
  但你感觉还可以当你听着南方的布鲁斯你感觉还可以,
  而那北方的女人啊现在也不算特别好看。

■[目录]


你听、你听
—————

  在某些夜深的地方,那个
  幽远的近处,
  歌声,正隔街拍打着院房。
  一若钟击水光,这些
  颤动的微明,井底错碎的月色,
  照进夏的窗栅,已辩不清
  吹拉弹唱,更象
  一声声委婉的呼吸
  悬浮于天花板下,涌落她低陷的枕边。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这样
  形容夏熟睡的耳朵:
  那煦风中不动的苹果之花,它们伸进了季节
  最芬芳的局部,同时把握了
  甘醇与清香的秘密。
  但每一丝一缕的亮光、音响
  都稍纵即逝,不在我们手中也不容
  我们吐述。就连那最微弱的
  炭化的桔色余辉、颈背滑落的耳语,
  也比风跑得更快,更加难以捉摸。
  在所有的眼力以外,它还在更远的地方。
  它们不停奔离,已近天籁,
  却从不放过我们,不允许我们忘怀。
  许多年前,人们与草为邻,
  陶渊明弯腰的时候
  也瞥见了这隐秘的景致,
  用“南山”指称她,却不能言语她的姿色。
  那么夏呀,让我问你这些:
  在你生动的梦中,你究竟听见了什么?
  它们是否终于穿越了修辞的边际?
  甚至也不能用眼神形容?
  是不是真的这样:谁走进它们的影子,谁就有福
  和我们永远陌生?
  难道我们不就是这样分手,各奔前程?
  你听、你听:是谁在你身边,越来越快?
  那在黑暗中,颤抖呻吟的,不就是你的爱人?

■[目录]


·非 杨·

阿瑞的下一封情书
————————

  上一封情书是在上一个春天的黄昏。
  当时她甩了甩头发,阿瑞觉得眼前和身边
  都飘忽了一下。当时阿瑞赶紧回过头去看。
  他看见风中走过洁白的月亮。

  阿瑞匆忙寄出一封信。他把整整一个夏天
  扔进邮筒。阿瑞后来天天都在门口准时出现,
  准时张大盼望的嘴巴。邮差后来认得他,
  还跟他聊了几句秋天多么凉爽的话。

  在秋季的最后几天,阿瑞终于找到那个果园。
  他终于走到她跟前,说了几句扼要的话。
  这时,阿瑞发现自己在几株苹果树下突然走失一位少女。
  那个冬天,阿瑞说,他的夜晚有点寒冷。

  下一封情书应该是在下一个春天的一个早晨吧,
  阿瑞这么想。当时他刚从一场大病的床上爬出来。
  当时他到公园去跑步,准备恢复一下对身体的信心。
  当时一位晨运的姑娘回头对他笑了笑,他看见风中升起的太阳。

  这样,一封情书的初稿,就在阿瑞剧烈的腹部上下浮现。
  简单的早餐之后,趁着窗边飘进来的
  又暖又嫩的大好阳光,阿瑞已经调匀呼吸,
  开始着手一些谋篇布局的工作。

(1998.2)■[目录]


又一个冬天
—————

  窗外的季节,让你看见自己的青春,
  只剩下医院里这些冬天的景物。

  少年时偷偷点燃一颗香烟,你的中年
  落满灰烬。戒烟失败,对你的打击很大。
  而戒烟成功,对你的打击会更大。

  你用咳嗽咳掉一些白天。你用吸烟吸掉一些黑夜。
  在黑夜这张大床上,你是被自己的老实和愤怒所掐断
  而还没有熄灭的半截烟头。你觉得自己是最低档的那半截。

  当时,你还有一些梦想,在烟灰缸里隐隐透出一点火光。
  如今,站在这窗前了望冬天,你的左胸只会隐隐作痛。
  你唯一能做的,是去接收医生开的止痛药,给自己最后一点慰藉。

  你准备转身--然而你又停了下来:你叉着左腰,伸出右掌,
  把窗边这一堵新刷的墙,略为抚摸了一会儿。

■[目录]


·梦 冉·

时光里的静物
——————

  一些低微的叹息啊,从墙壁的那端飞走。
  一些朴素衣衫的人静默,听得见风在草间的声响。
  一些果子掉下。光泽的果皮于光的刺透
  水汁溅飞间离去。
  清凉的瓷盏在某处,白晰的手逐渐抚摸去灰尘。

  然后我命题。

  道路已清楚地从幽暗里显出。素衣男子的心跳或闻。
  满天的树枝与一些天使处身于一些普通的院子。
  一些圣徒漂泊远去,在水边捕鱼,
  听墓室落雨,不知所终。

  命题本身是它。它意味着一些事物停止。
  凝固。可以勉强形容为:水化成冰。
  它甚或不是冰,它什么都不是。

  一些声音破空而来,似春天里的蜂群轰鸣耳边。
  尖锐的欲望冲出道路,迷失于柔软如肌肉的未知。
  我毁去凝固的影子--
  方法或是:进入水中。或是反复循环的迷宫。

  哦,所有的玫瑰被一朵玫瑰所惑。

(1998.2.12,Los Angeles)■[目录]


·J H·

一 些 事(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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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雨
  就是一个黑色的汉字象一滴水
  滴了下来
  夜晚是这样的
  天空是这样的

  纽约在草地上
  就这样出现
  女人
  在河里游泳的女人
  延伸着
  象是这滴水

  关于一些闹市的街景
  早晨黑木桌上的两杯牛奶
  两只白色的碗
  在旅途中出现然后消逝
  从中国来的时候
  我拖着一个透明的行李

  在这个早晨
  黑夜里来的雨是这样的
  一滴水
  象一个黑色的汉字
  从桌上滑了下来
  变幻了几种字体

(1997.2.26)■[目录]


一 些 事(51)
—————————
--罗丹雕塑

  用你坚硬的髋骨撩起我的痛苦
  用你圆润的裸躯滑出我的性感
  我走也走不远
  还是这个地球
  我走也走不出
  一天冬雨

  做出一个姿势我便可以去俄国
  后来在非洲性交以后我便是
  热带的蚂蚁
  我美丽的眼睛赶在雨后的灯下
  在你赤裸的脊背闪光
  今天天黑前该有一些人
  一些人走开
  一些朋友站在加州喊我快走

  我走也走不远
  一甩手就撩在你的身上
  这些温柔的铜象风滞着我
  让我满心欢喜

(1996.1.21)■[目录]


一 些 事(86)
—————————

  黑夜的嘴已经张开
  越过河流
  男高音慢慢走进房间
  这时欧洲一定
  要被我看见?
  欧洲一定要
  响起
  枪声?

  桔红的玻璃来到
  桌上
  人群正在游行
  一个世纪履行着她的生命
  如同合唱
  从每一个窗口加入
  天空

(1997.4.14)■[目录]


·马 兰·

1998年二号
———————

  复制的孩子表情纯真,在家庭潜伏已久
  她们怀藏杀机
  杀父。这是基因里的信仰。

  花园里表演吸血的节目,父亲脖下永远的红字
  然后她们报警但
  她们不会寻找母亲
  她们是被创造者。被创造者无须亲人
  一路杀父而来,而去,举止多么活泼

  投毒。女性独特的技术,精美无比。
  弹指间,鸟飞花落,窃笑的孩子们呵
  在夸张地叙事

  最后的生母也是复制者
  在精神病院,她们同声对她说
  我们仅仅是知道你必将到来。

(1998.1.3)■[目录]


窗 口
———

  以手掌
  很久以前的穿刺越过边缘
  希望这便是尽头,和盘而出

  边缘在我的面部我的后面
  从眼睛希望的那样眺望,望尘莫及
  尘埃巨大又呼啸

  而伤势,了无踪迹
  回忆的疼痛
  从来浸泡在水平钱上,疼痛并无边缘

  最后,我们一起居住
  睡觉、做梦、似笑非笑
  从窗口望出去是姐姐的床
  姐姐的死因

  我们也就更安全了

(1997.12,纽海纹)■[目录]


回 族 外 婆
———————

  回族外婆站在光线之外非常遥远
  她的衣衫善良美丽
  五十年代和最后一个孤独的冬天
  孤独地因饥饿而亡和
  挂在树上的死乌鸦,相映成趣
  屋外如此媚人的兰花
  我想到回族外婆
  生命就开始轮回,外婆
  梅花树下,欢宴的女孩子们
  踏过你的,骨头
  那些守灵人唱着
  艰深的诅语,我的外婆
  岁月注解了更换的风景
  奔跑的却是阳光,阳光爆炸
  我在夜行的丁字口,尽力活动耳朵
  想听懂乌鸦的秘密以便乘风归去
  我的回族外婆
  翠绿的玉镯摇曳而来,华服、美酒
  大家闺秀,富商之妻
  无法分解饿死的情节以及因果
  但我仍然美丽呵我的外婆
  我睡意正浓
  你在我的视线之内,天高地远
  我们从遥远的地方而来花开花落
  外婆站在身后,一动不动
  内衣上的梅花不能承受她的体重
  饿死的外婆
  巨大的命运靠墙而立
  尘土,任性地在你的墓地合围
  外婆,善恶有报
  如同开斋节和闭斋节去去来来
  谁是我的,扎根在风中的男人
  我的回族外婆

(1996.11.24)■[目录]


·阿 毛·

从这里进入
—————

  从一枚香樟树的叶子,可以进入土地
  可以进入过往全部的生和死
  雨水瓢泼,醍醐灌顶
  香樟树的成长和叶子的死亡都是艰难的
  行者从水份充盈的脉经进入
  思想从行者的长发进入

  有人打开这一部份,另一些人关闭另一部份
  象夜打开城市的颜色,昼关闭我疲惫的眼睛
  来吧,就这样进入

  众多的南方小镇筑造在多雨的骑楼之下
  年岁已老的香樟树缀满十字街头
  水色的卵石缀满十字街头,还有水色的南方妇人
  陈年故事就在这样迷朦的街头展开
  来吧,进入这一部份
  在一天之晨就开始进入多情的这一部份
  推开萧墙,跃过忘川
  象鱼进入水,鸟进入林,酒进入愁肠

  可以坐下来了,席地而坐
  坐在这个情节远旧的场景里面
  迷朦的水汽轻轻遮住你的脸
  你摇动古典的十指
  你莳弄身旁水色温柔的肢体
  多汁的爱情在一枚香樟树的叶子里成长
  象一张老照片在墙上成长
  多年以后,谁将袒露无肉的左肩
  等候我粉红额头的靠近
  一如舌头靠近舌头,菊花靠近菊酒

  怀抱一个枕头,低斟一杯酒
  就可以进入孤军作战的爱情
  爱人高挂在身后的墙上
  一条路走向命里风景秀丽的悬崖
  此刻,你安坐在香樟树迎风招展的南方小镇
  曲水流觞,焚琴煮鹤,扪虱填词清平乐
  事隔多年,我进入这一部份
  还有酒后晏醒的气息触动我早年的心情
  一条路走向命里风景秀丽的悬崖
  我走向这条路,走向年岁渐老的南方小镇
  而你还是那么地远,爱情还是那么地远

  香樟树渐序成熟,我的双手渐序成熟
  南方小镇象一面酒旗立在湿润的风中
  水色的妇人已经离去,古典的指头已经离去
  万人空巷的街头,湿漉漉的街头
  酒后的文人骚客亮出的舌头空空荡荡
  还有什么比这更清白的么
  早起的行者踯躅在这样的街头
  星光撩起他的一头长发
  象古代的汨罗江水撩起屈原的一角衫裾
  我立在这里,风和月立在身后
  与南方小镇隔河相望,与你隔河相望

  我张开双手,展示这慢慢隐退的一幕

  从一枚香樟树的叶子,可以进入土地
  可以进入过往的全部生和死
  多雨的季节即将来临,久违的你即将来临
  当一切黯淡的风景慢慢褪去
  来吧,就这样进入
  象鱼进入水,月进入水,屈原进入水

(1997.12.13)■[目录]


远方姑娘的身后
———————

  远方的姑娘,我目光所不及的前世之缘
  在南方温暖的冬天里
  我总是还在回味你凉凉的指头
  我知道寒冷是一个好远的地方
  在红烛已凉的西窗下
  你总喜欢独斟独饮漫天雪花

  我想象中的雪人还在么
  你那淡蓝色的草帽还挂在朝南的墙隅么
  而你的身后,关于我的消息是多么地纷乱

  我已经习惯了在冬天里过着平静的生活
  一本书,一张床,一只从我窗前飞过的冬鸟
  就足够安息往日狼奔豕突的日子
  就这样,我想起雪地里亭亭玉立的远方姑娘
  而北方,而你在北方雪地里留下的履痕
  离我还是那么的  远

  远方姑娘的身后,雪花纷飞
  雪花不止,我纷乱的消息不止
  你在雪地里安静躺下
  我在你遥远的怀里安静躺下

(1997.12.7)■[目录]


·雷 默·

在 那 边
—————

  在那边 有什么
  在不知道地乱动
  象是九月
  风摸上了树的脊背
  另一面 还是暖的

  黄昏降临 一转眼
  它就到了这边
  穿过那不太高的山
  在我脸上 手背上
  摸上去有些发烫

  就在那边 紧挨着
  这一边的那边
  大概是春天
  有推土机嗡嗡的声音

(1989.10.7)■[目录]


十一月的光
—————

  有些年 我知道
  它们象尘埃
  一粒一粒地
  进入了
  那花 那草
  那光溜溜的石头

  现在 我回来了
  在院子里
  和你说着话
  听它的声音
  树秃秃的 五步之外
  一只白羽毛的鸟

  飞动着
  向左 向右
  落在更高的丘上
  等待 等待我们

  最后的一次
  还有几何

(1989.11.15)■[目录]


十一月的雨
—————

  那山坡站在雨中
  看上去 有些发黑

  树叶落下来
  仍闪着些光
  在紧贴地的一面
  冒着热气

  但黑瘦的枝条
  越发黑瘦
  朝南的 伸得远的
  怎奈已经枯去

  我看着雨 一条线
  一条线地 从它们身上
  流过
  无穷无尽

(1989.11.5)■[目录]


·岚·

欲哭无泪的感觉
———————

  那片羽毛飘落时
  黑色的云正蓄积待发
  做个快乐的人真好呵
  放声大笑肆无忌惮鬼话连篇谁人都能骗过
  风干的口子如日子清晰一目了然
  雨季到来也不过是一盏玛格丽特酒杯口涂着晶亮的盐
  大逃亡中曾怀藏婴儿回盼自如
  便是河的那头
  也曾有玫瑰花瓣和人头一起落地
  待来年再细读那一地朱红

■[目录]


·林 楠·

怀 古
———

  我是疲惫的孩童
  在原始的丛林中睡着
  远古的鼓乐敲击着
  万兽行走的荒原
  有纷纷的花瓣从天空落下
  和着神秘的舞者
  吟咏红色的太阳与落霞

(1994.6,家中)■[目录]


·京不特·

劈 开 静 态
———————

之一

  虽然眼前是一幢楼堵我
  我也一样伸出手去
  这样思想的肢体没有被折断
  楼也没有倒塌

  我也
  转一转身子
  不止一次将树影拖得更长
  人人都不喜欢
  这种概念
  只要求一块小小的空地
  我们也一样自如

  我们也一样自如地把门打开
  思想是一幢不倒塌的楼
  将布告贴在脸上
  我们是不是在作宣言呢?

  一种很坏的感受切削着我们
  思想鲜血淋漓
  却四肢健全

  这一幢楼的背后不再有另一幢
  对自己我们无法放心
  让门敞开着吧,这样不会有人敲门
  一点正在淡褪的小风小景在我们的身后开阔起来

  好几年以后会不会再有一次重温呢
  睁开双眼的我们就有了呻吟
  就有了献身的场面
  献身的人


之二

  适度的灯光更使得我们绞尽脑汁
  多说一点人本的话
  就是一张脸
  从门缝里挤进来。背后
  还会有一张脸

  沉湎于把握不定的情绪
  也是在说城市是一群群笔直的楼
  比如上海。笔直的一阵阵风沙吹向我们
  这个城市
  会有更多张脸
  谈及诗:风很大很大
  我们抓得住自己的手吗?

  在这个城市里有昏黄的灯光让我们在之下目瞪口呆
  象一群档案
  我们沿着楼梯一直向下。通达更深的阶层
  就等于揪住了自己
  你为什么还不叫喊呢?

  再说得宽广一些,也是关于古代巴比伦和我们眼睛里有树
  如果打开窗户
  如果透一透风,就窒息而死--我们已经在玻璃之中生存了好几年
  以后就是把头撞向思想
  以后就得走

  再走


之三

  我们阳光灿烂烈火熊熊
  跟随自己的附庸想法
  跑得更远我们兴奋和哭

  于是说:泥土都湿了
  嗑着瓜子说不明白神秘
  到了墙壁之中在我们的思维中放大的那一天,我们
  已经是一群老梧桐

  就在这个夜晚我们等待
  也伸手接火
  点火灭火
  不仅仅是这里的
  女人是哭
  女人是一种悲戚的动作

  拉开了距离就不再有关系
  坚挺的树倒下了,风依旧吹着
  那么让这一张陌生的脸消失吧

  这一切其实常常发生
  拉一拉手,拉一拉
  头发
  不叙述得太辉煌

  看不懂薄薄的一层沙子
  也像人群一样
  我们是怎么会来到这里的呢?


之四——龙和独霸天下的想法成了传说

  打击我们象打一场玻璃球游戏
  桌面也遭到打击
  我们向后退
  直到夜色深垂
  夜色和我们的一大把头发绞成一气
  “人是血腥的动物
  夜色中也看见血腥,冰中也染着血腥……

  不要停止向后退
  云块落在地上是我们该寄出的一封信没有寄出
  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去过热带的地方
  那里的面孔那里的手
  抓住了一九八六年的除夕
  让我急得心焦

  和平年过去
  和平的风又吹过来好像一张旧报纸
  关于怎样对待自己也要等到我们走了以后才能说明白
  我们的头发还在生长
  大楼们也越来越高了

  玻璃祭师。黑羊。耶米利哀歌
  许许多多新报纸又凭空而降
  我们来不及吃消息
  等再过几年

  再过几年坦克就开进了我们的肺腑
  我们说再过几年吧
  等它再重新开出来。我们受到了很大打击
  中国的旋律也破坏了
  再过几年我们的眼睛就瞎了


之五

  怎样平静下来呢
  我的多动症让我无法在这个城市里继续住下去
  怎样冷眼冷脸地走到城门外去呢
  我要走了。趁现在风还没有真正给我们颜色瞧
  一些地理的概念吸引我
  比如说“柏林”这个词让我想象很幽深很平静的一个地方
  我也没有去看过
  这就胡乱编一些场景来满足自己
  这个冬天

  怎么平静下来呢

  以后就是三月
  到了结婚年龄我就算是一个成年人。我的多动症呵
  从五岁起一直不治

  开一开道
  我也要走一走各种各样的路
  这个世界可以朗诵么?为什么我们到了今天
  到了明天也没有听懂过
  关于怎样平静下来,这个问题很难办
  更害怕有灵魂那样深的地方
  以后我们就眼巴巴说英国人
  或者说佛罗里达或者说德克撒斯那个地方有人
  反正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那个人有一眼睛的忧郁

  我是一个中国人在中国也有一中国眼睛的忧郁

  如果人们要来“处置”我
  其实就象折断几根火柴。我被倒在一边
  怎样平静下来呢?我要说说药物和理性
  都使我骚动了又骚动
  在远方的土地上放一只氢气球
  我也能眼巴巴地念叨云上天了飞机上天了伞上天了
  它们都上天了。我要想想呢
  怎样平静--我的多动症
  已经占据了我好几年

  好几年大家都在说战争和平象一场戏
  我不会去参与演戏
  怎样平静下来呢


之六

  他们把天挪得更近了
  树在顷刻间枯死
  我们转过身去。手掌象叶子漂过世界
  人群是一条河
  听任居心叵测者放船的河

  后来他们都转过身去了
  时间已被抹煞

  天更近了我们也象什么都不曾发生
  外面有交加的爆炸和雨
  汽车也开过来
  我们听不见。直到房子被压得吱吱嘎嘎
  天就落到了鼻子上

  要说一说白天不会发生更多
  很神秘
  一大片土地都在痉挛啊

  他们的工作都在这里被发现,并把自己说得伟大
  天和地贴得很近

  就是到了今天我们也什么都不明白
  说起来我们也已经达到了寿限
  就是不明白:在我们排着队去死的地方
  那里已经没有天了

(1987.1.23)■[目录]


·鲁 鸣·

心灵独语
————

  在我身上找不到永恒的光泽
  你娱乐吧,在我的街道里,
  我的耳根上缀满了沉甸甸的珠宝
  为的是招摇过市

  文明悬浮着
  食尽人间烟火的风气
  隐居未来
  在众人津津有味的晚餐上
  我逃离生存
  落座为安

  我在热闹的地带上永久缺席
  你看得出来
  我对夜间独有情钟
  所以,请不要奇怪
  当你发现我身为黑暗

  你是我的同谋
  在爱和肯定中
  你怀疑的目光是何等沉重
  而我,已不能无牵无挂
  注视我安静的面孔
  你收集不到春风

  我是幸运的
  在远离母亲的城堡里
  我和你到达了一种对称
  在周而复始的轨道中
  我荒芜的手鬼巷交错
  而你,迷路不归

  途径悄声细语
  世世代代的亡魂不断复活
  我是墓碑
  在你哭泣的时候
  生长青草和花朵

(97.9.24.纽约)■[目录]


五月寓言
————

  五月凉风吹成寓言
  你没有如约到来
  而我逃循他乡
  对岸有许多古代的书籍
  你为此留恋
  彻夜不眠地通读

  我患了一种彻骨的幸福
  庆幸你没有来
  我可以随波逐流完成呼吸
  我不停地尝试
  写的感觉深入我的皮下
  而你制造温疫进入性别错乱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海岸绵延不断

  我在有窗口的旅馆房间里
  眺望惊涛,使它们
  成为句子里的风景
  你是出色的吟诵皇帝
  在远方盘腿而坐
  声音如浪花到处袭人
  先锋们为你唱歌
  一切照旧

  幽光灌耳清明节已圆寂
  所有情歌已成了悼词
  我打破戒律和规则
  为每一个章节盖座庙宇
  爽快地离去

(96.5.25. Virginia Beach)■[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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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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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栏目编辑:马 兰

·康正果·

死 睡
———

  庄子说过,“至人无梦”。至人乃是修养到家的人,是神人,他获得了特异
功能,能凭着自己的意志把梦影彻底清除,使他的睡眠纯净得像一瓶医用的蒸馏
水。他那无梦的睡眠应该是一种清醒的睡眠,它的澄彻有如深潭,它的清朗好比
蓝天。至人的无梦大概是把醒与睡合二为一,是不睡也不醒吧。

  这几年来,我的梦是越来越少了,少得快到了无梦的地步。但若拿至人那种
理想睡眠的境界来衡量,我的无梦好像并不怎么空灵,它反倒叫我觉得非常重浊。
我总是睡得沉闷而枯燥,每夜一跌入黑甜乡便一觉到明,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常
有一种从短暂的死中复苏过来的感觉。因此,我把这样的无梦之睡称为死睡。死
睡是没有内容的睡,像荒漠寸草不生,像污水鱼虾一无,像月亮的背面没有丝毫
的光亮。昏沉沉地睡去,又昏沉沉地醒来,每一个昨夜都被糊里糊涂地抹上了没
有记忆的黑团。睡眠之于我,越来越成为纯粹的生理现象,越来越失去了从前那
些富有想象和触发情感的成份。现在,睡与醒之间的联系完全由于梦的缺席而被
一刀切断了,无梦使我不断地经历着没有感觉的时间,无梦使睡眠成了对生命的
浪费,无梦彻底埋葬了另一个同现实并存的超现实主义世界。我开始怀疑所谓“
至人无梦”的美好境界了,每一次从荒芜的睡眠中醒来,我都惊惧地感到了自己
的生命走向衰颓的迹象。

  无梦恐怕并不一定就是精神清醒的表现,它更像是一个人内在资源渐趋耗竭
的症状。比如拿我现在的情况来说,居住在异国已经三年有余,离乡万里,海天
茫茫,按说所处的正是魂一夕而九逝的境遇,夜夜都该踏上梦中的归途,去寻故
里,去会旧友的。可惜所有的思念都发生在有棱有角的白日,都是干巴巴地概念
式的,都是通过这个人的名字想起该人,或通过提到某种食物的名字来诉说我的
心思。我总是大睁着眼睛,面对不可穿越的空间,让抽象的思念纷纷碰了现实的
壁。几乎没有一星半点的余绪能渗入夜里的睡眠,编织成哪怕是能让我一刹那信
以为真的梦境。是我的睡眠的显像管出了问题,还是我丧失了记忆梦境的能力?
为什么我再也梦不到我想梦的情景?为什么我的睡眠总在早晨交出一张令人失望
的白卷?已经好久没有梦感了,我渴望做梦,就像龟裂的田地想的事情终于成真
时,往往会有“岂其梦耶”的强烈反应,现在则对很多值得惊喜的事都显出很平
常的样子。连对现实的梦幻感都已十分微薄,梦怎会轻易地造访我的睡眠!

  嗜欲依然存在,只是慢慢由从前的发自身体转向如今的萦于头脑。就拿吃喝
来说吧,小时候是见了很多饮食都馋,吃到口中都香,于是夜里就常梦到丰盛的
食品,令人馋涎欲滴的场面。而最让人梦醒后回味无穷的是,伸手去拿那些好吃
的东西,却总是拿不到手,而刚咬到口中还没尝出味道,便遗憾地醒了过来。梦
中的情景有时会深刻到这样的程度,以致梦醒之后竟不相信已经醒来,或不太愿
意回到醒的世界中来。后来好吃的东西吃得远远多过往昔,口味却成反比地下降
了许多,饮食之梦遂不复出现。这几年我从海外给西安诸友写去的信中最喜欢念
叨羊肉泡馍,但我从未梦见过我们西安任何馋人的风味小吃。我知道了,原来我
当前萌发的心思基本上是由于不满意现状的某些方面而产生的遐想,它更多地联
系着头脑里的文化乡愁,而很少出于真正的肠胃思念。只有后者才最能鼓动梦的
工作,前者仅限于光天化日之下作出夸张的自我表现,发一些言不由衷的议论罢
了。

  随着性在夫妇生活中扎下了根,早年那些叫人销魂的春梦也去似朝云无觅处
了。那时候,我总是梦见一些异性的迷人面孔,眼熟中叠印着陌生的模样,神态
在可亲与矜持之间流动地变换,身体是虚实参半的,着衣或是赤裸,接触或是扑
空,其间的界线常常模棱两可,弄得人对迷离恍惚沉醉到不愿醒的地步。每一个
春梦都电影般令人全身心地投入,经历着缠绵或激烈,引起了惊喜或怅惘。梦中
的每一个细节都把余震扩散到醒后,都让人带着脸烧和心跳,伏在枕上长久地呆
想。难道现在的无梦是因为我已变得比过去清心寡欲了吗?当然不是。性想象的
顽念几乎是至死不渝的,但早期的情欲是血肉中溢出来的,其弥满的精力足以把
色情的梦境涂抹得瑰丽多彩,春韵摇荡。现在的情欲则退缩到了极有耐心的头脑
中,仅在白日作无聊的淫思而已,与那灵肉俱颤的梦已永绝了情缘。

  无梦也是高枕无忧的结果。梦的工作并不是只受欲望的支配,尽给人编造一
些乐事。梦中还有潜伏的忧虑,像闹钟一样频频向人提醒着深远的恐怖。我在“
文革”中曾因“思想反动”有过几年牢狱之灾,其后虽已脱离了那样的环境,但
由于余悸一直在怀,多少年都在反复做一个把我惊醒的恶梦。

  我总是梦见自己又因同样的罪名落了“二进宫”的下场,高墙森然在目,环
堵处处如昔,我像笼中鸟一样转来转去,在计算刑期的焦虑中悚然而醒。只是在
我走出国门之后,这个不知困扰了我多少次的恶梦才齐茬断掉,再也没有在大洋
另一边的睡眠中出现。确实,我宁可一年到头夜夜都是死睡,只要不再撞上那个
可咒的恶梦。

  那么我到底想要什么呢?安宁的日子过腻了吗?是害怕在平静中变得麻木,
因而突发了重温旧梦的幽情,还是仅在纸上留些疑人说梦的话语,然后再去继续
我的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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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 箭·

最忆是杭州
—————

  打小周游大西北,换了差不多十所学校,却没有哪个地方能住长的。每回填
籍贯一栏,总会犹豫一下,潜意识里竟以大西北为故乡。到了国外,还常常梦见
黄土高原:岁月在原上纵横刻出一条条沟壑,托起一道道等高的黄土岭,空中望
去,莽平如海。

  毕业到杭州工作,才是第一次回老家。初来人地两生,放暑假的小堂妹自告
奋勇作导游,哪儿人多冲哪儿去。看惯了北方山川的大开大阖,一时也没觉得南
方的温山软水有多好玩。日子长了,四处闲逛,慢慢竟爱上了杭州。

  初次爱上杭州,是游玉泉。玉泉是藏在西湖北面山中的一处深院,碧瓦青墙,
石阶竹栏,树木森森。转过几重庭院,迎面墙上有一幅巨画,翠竹青石,气韵非
凡,极是仙品。细看竟不是画,却是墙上开的一孔巨窗,窗内花池中有竹簇生石
畔,背景是后面一堵白墙。人可以走进去“入画”。庭院深处有一潭清水,水里
有成群百八十斤重的大青鱼,游起来慢悠悠的。丢只圆面包下去,几十条大鱼上
来,动作快的,一口就下去了,连个响声也没有。老人们说,这些鱼都是成了精
的。

  说杭州,自然免不了说西湖。西湖上有白堤苏堤,将湖水一分为三。白堤为
白居易在杭州任上所建。苏堤么,自是苏轼所建了。白堤上桃花垂柳相间成行,
中有断桥。断桥其实不断,不知因何得名。据说桥下便是白娘子遇许仙之处。苏
堤上树木葳蕤,极幽静,更适合情侣们。白娘子那会儿,不知道有没有苏堤。要
是上那儿相遇,没准儿就没有老和尚管闲事。

  连接白堤苏堤的,是湖中的孤山。孤山之南有著名的楼外楼、西泠印社,山
北则有林逋旧居。相传林逋居孤山二十年,足迹不到杭州城。里西湖对岸原有南
唐歌妓苏小小之墓,不过已经被人平掉了。传说这苏小小只活了一十九岁,能诗
词,名动江南。要活在今天,怎么也比这群只会看小人儿书的明星们强些。在西
湖边占一席地,不为过吧。

  平时西湖游人如过江之鲫,我更喜欢雨中朦胧的西湖。苏轼有“欲把西湖比
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之诗,这“淡妆”也许说的就是雨中的西湖吧。西湖之
外也有许多好去处,譬如城南的吴山。吴山上遍生合抱不交的樟树林,一年四季
郁郁不见天日。樟树很奇怪,早春时分一边生新叶,一边落黄叶。这时的林子里,
新绿满天,黄叶遍地,春秋之色集于一时。山顶更有数株宋代古树。从树下远眺,
南有钱塘江,西有玉皇山、南高峰、北高峰等一带群山,抱湖而立。相传南宋时
金邦太子兀术曾立誓“立马吴山第一峰”,说的就是这山了。

  杭州的气候四季分明。清明前后,白堤上垂柳方绿,桃花满树。走近细看,
有的满树白雪,有的重堆蜀锦,有的红白各占一枝,还有的红白平分半朵。衬着
柳色,格外明媚。孤山上更是遍山花开,远望如云卧地。看王冕的梅花图,不懂
得为什么画满纸。到了江南方知,花原来是铺天盖地的。北京颐和园几颗玉兰花
开时,晚报也会当回事儿报导。西湖边的玉兰花,却一开遍数里。余杭超山更号
称有十里梅花香雪海,可惜那年去得早了点,未逢极盛。

  其实我更爱的,还是春天江南山中那份不见天日的绿。青青的竹林,夹着弯
弯的小路,隔不远便有溪水涓涓流过。山间浓浓的春意中,连空气也仿佛是湿绿
的。找一处茶坊坐下来,冲一杯当春的新绿茶,慢慢品着,仰脸望着山中淡绿的
岚气,离神仙也就不远了。

  杭州的夏天乏善可陈。白天还好,晚上可一丝儿风也没有。有一个夏天,接
连四十天最低气温在三十三度以上。学校都不考试,提前放假了。刚到杭州时,
暂住在郊区的一个还没分出去的单元里。房子没纱窗,就挂个蚊帐。几十米外便
是水田鱼塘。傍晚散步,看见田间有一道道细烟如柱,纳闷儿什么在冒烟。走近
去看,原来是成团的蚊子。晚上睡觉若不小心有一根手指贴上了蚊帐,十秒钟内
能被外面的蚊子咬上两三口。天蒙蒙亮的时候,会被蚊帐外面万只蚊子嘤嘤的合
唱吵醒。单只蚊子的声音很讨人嫌,万蚊齐唱则有小提琴的音色。天亮时,大部
份蚊子飞走了,晚上再来。

  晚上常偕女友去西湖边数星星。女友是杭州姑娘,尽得江南山水的灵秀之气。
她学的是服装设计,自己给自己设计衣服穿。我羡慕她事业跟生活不分。说起来,
女友却更喜欢夏天,因为能穿漂亮裙子。“曲院风荷”是我俩最喜欢的地方,那
里清风满湖,幽静无比。夜深时分,不时噗通跃起的鱼儿会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
波纹。月下的荷叶象一团团的墨,荷花半透半明,仿佛捧着一握月光。这时候,
情话也是多余的。

  秋天的杭州,随便你在哪一个角落,常常就有阵阵桂风袭至,却不知风从何
来。随香寻到桂树前,花香却往往又淡去了。桂花分丹桂银桂两种,前者桔红,
后者则于淡黄中隐隐泛微绿。色以丹桂更艳,香推银桂更浓。城郊满觉陇的山中,
更有连绵数里银桂。中秋时节,香满山谷。花农收来花朵,用白砂糖渍了,与西
湖藕粉一起,并称“西湖藕粉桂花糖”,为杭州一绝。

  杭州的中秋,满城若有若无的桂香,和着西湖上半明半暗的云,难分天上人
间。“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原说的就是杭州。若有幸等到云破月来之刻,
满湖的清光,能一瞬间洗去人心中的沉淀,却同时又染上一片孤冷。漂泊的人,
看见的更是满眼寂寞。

  八月十八是观潮的日子。钱塘江入海处是个喇叭口,潮水东来,倒灌入江,
越激越高。那年一个人一大早骑车出发,东行百余里至盐官,一路有数十里碎石
子路,车子在路上跳舞。潮头初来仅是天边亮银一线,缓缓推来,渐如万马奔腾,
势不可当。到得脚下,轰然如墙倾,滚滚而去,的是壮观。王维诗云:“日落江
湖白,潮来天地青”。《红楼梦》里香菱如此评:这‘白’、‘青’两字也似无
理,……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似的。”到了江南,才真正觉出
这两个字的份量:日落后山色如墨,衬得天水微明,得一“白”字。潮来时,日
光下潮头灿亮如雪,射人眼目,回看天地,黯然失色,乃得“青”字。这‘白’
与‘青’二字,须把“我”引入中才得。

  杭州的冬天却比北方还难过。刚毕业留校的小吕姑娘有阵子突然不跳舞了,
为的是鼻尖儿上冻起一个了小红点儿,怕丑。我住的地方,屋里屋外一个温度。
那会儿血气方刚,也不当回事儿。每天早晨起来还敢冲冷水澡。

  雪中的西湖乃是难得的奇景。江南的雪落到头上会化成水。如果不戴帽子,
头发湿了,再被风一吹,会冻得脑门儿痛。第一次跑出去看雪景就吃了亏。湖边
的雪中有盛开的茶花,若是岁杪还能寻见蜡梅。“灵峰探梅”原是踏雪才有趣。

  江南出美人,姑娘也很能干。堂弟买大件儿,拉我帮忙。出了店门儿,蹬着
三轮回家,堂弟未过门儿的媳妇儿半道上骑自行车先走。最多也就比我们早到十
五分钟吧,水里养的黄鳝已经变成一盘生炒鳝丝上桌了。我看得目瞪口呆,弟媳
妇儿只是笑。堂弟讲义气,任性,能喝酒,都说他不知哪一世修来的福气。

  周末也常去叔叔婶子家。叔叔婶子都是理想主义的正统共产党。叔叔每天上
班,骑车来回一个半小时,多年坚持不要小车接送。婶子极贤惠,烧得一手好菜。
隔两三个周末没去,婶子会叫堂弟来找。吃来吃去,还是婶子的家常菜最好吃。
我出国后,叔叔婶子都退休了。因为懒,一向也没写信,婶子前年竟生病过世了。
感伤之余,赶着写封信去。叔叔回信中附了一张名片,姓名之上,印着“前志愿
军战士,前党委书记,前共产党员……”。愤世之气,老而弥盛。

  杭州的名吃,有叫化鸡宋嫂鱼西湖醋鱼等,不过难得吃到正宗的了。苏轼守
杭州,留下了一道名菜东坡肉。那其实是切成巴掌大片的红烧五花肉,摆在荷叶
上,入口而化。吃惯了学校的大锅饭,肚子里没油水,到杭州后苦练了一绝活儿:
冬笋香菇黄酒白糖酱油花椒大料陈皮辣椒再加一整只猪肘子,文火上慢慢炖。汤
差不多煨干时,那香气能传出数十丈去。朋友单身,却有一套房子,周末常上他
那儿喝酒。楼上有同事小两口,大丈夫管做饭烧菜。有一回小女人说:“楼下烧
什么呢?好香呀!”丈夫听了没好气:“你到楼下去吃好了!”第二天上班说起
来,好一阵儿笑。如今没了冬笋、加饭酒,没了那些嗷嗷待哺的朋友,更没了当
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之勇,再烧不出当年的气魄了。

  说了这么多,杭州可有什么不好?不好么,当然有。杭州是个消磨意志的地
方,待久了难免不思进步。远的,南宋小朝廷便是榜样。近的么,我这份懒散,
就是在杭州养成的。

  离国几年,想得最多的,竟是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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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香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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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栏目编辑:马 兰

·祥 子·

烟烟子:置于死地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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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超短篇小说十篇编后

  京不特在《橄榄树》把默默的小说编出来,说:有什么评论,无任欢迎。我
暗吃一惊,现在还有这事?难道他不晓得阅读就是解释--好一些是可有可无,
再糟糕就是误导。而误导,若那作者还没死,明白一点的恐怕要伤肝动胃,而那
不太明白的,连作者也一并误导进去,就更可怕了。但有些文字读完了,你忍不
住想接着说几句。好像看电影。有的散了场,人走出来好像刚从旅馆里起了床,
谈的尽是上哪里开饭,现在几点了,再到哪里去玩,还尽没全醒的样子。有的就
不同,那出门的有哭有笑还有争起来的。好了,免疫针打过,不得己的心情也申
明了,现在言归正传。

  默默的这十篇小说有个每回必到的角色烟烟子。所以,解释这些文字最偷懒
的法子就是解释烟烟子,而我怀疑“解释烟烟子”,或者说“了解烟烟子”,也
是默默写下这些故事的动机与过程。“我松开怀中的烟烟子,严肃地问:‘你究
竟是谁?’”(《逃出星期天》,默默著,《橄榄树》一九九八年三月期。下不
再另注著者和刊物)烟烟子答曰:我是星期天。这当然是个谜,烟烟子很狡猾(
我们很快会明白烟烟子为什么如此狡猾)。但这个谜语只点出了烟烟子无形无所
却赖着不走的性质,却不全面,这就不仅是狡而有点诈了。可惜“我”没有抓住
她的这个失误,也给她一棒:烟烟子是什么星期天?从这里已可一窥“我”对烟
烟子的依恋关系。这不是中学生对女教师的依恋,问题要严重得多。这是我们久
远的狐狸精情结。“烟烟子”就是狐狸精。

  烟烟子是狐狸精不只是因为她长得象“一只充满仇恨的狐狸”(《整容》)。
现在这种相貌比较流行,不能一概说人家就是狐狸精。“烟烟子”是“狐狸精”
的重新命名还可以从以下几点看出来:首先,烟烟子没有死。这不是说烟烟子没
死过。那的话!短短十篇,烟烟子就死了三回(《来自大森林》《无奈夜长》《只有后羿拉弓的剪纸》)。但人的“死”具有一种终极性。俗话说“人生终有
一死”,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一个人说:一辈子就这一次啊!你就晓得他在讲一
件很重要的事了。死,不仅是一生一次,而且还是最终的事,没有比这个更深沉
的了。但这事对烟烟子来说却完全不同。烟烟子不仅死了可以再死,还爱坐在自
己林中的坟头。《来自大森林》--这不是狐狸尾巴是什么?当然,光是不死也
不一定就是狐精,也可以是狸仙,在林子里飘来忽去的,并不惹谁。是精还要爱
招婿,甚至帮人考试什么的。烟烟子在这方面技超群狐也是无疑的。她不仅是“
我”的“红颜知己”(烟烟子和“我”却没有性关系,这点下面再审视),而且
住颜有术,梁启超、孙中山、毛泽东等等一个个睡过来(《无奈夜长》)。这些
都是伟人哪,不是狐狸精,容易上手吗?再有一点,“烟”字可以拆读为“火因
”,也就是惹人上火--这是狐狸精的一贯作风。而谁给她惹上了,最后的结局
自然是给烧得灰飞烟灭。如果你至此还不相信烟烟子就是狐狸精,我也只有罢手,
不再例证,还有许多更要紧的问题。

  文学有两个永恒的主题:爱和死。其它的什么“伤痕”、“西部”、“寻根
”、“老城边”、“白幕黑幕铁幕竹幕”等等写多了,常人就会吃不消。但爱和
死,写得再多也没事。不仅如此,我们中国的文学工作者比洋人的又要进化高级,
不仅主题永恒,还有永恒主角。死人的事多半有个武术运动员在里面发功打杀,
而谈爱说情呢?就是扯狐狸精的好机会了。关于我们永恒的武侠情结,陈平原写
了本《千古文人侠客梦》。我现在就等谁再写本《百代书生狐仙情》,其它的中
国文学史就不用看了。中国书生对狐狸精的一往情深真是不可理喻,因为他们很
难说从这感情中得到过什么值得一提的实惠,却不能罢手,一有机会就放声高颂
“我爱你!我爱你!”

  所以,默默在烟烟子的故事中谈情我不奇怪,他却一心谈死,这就有点非常。
十篇故事中,烟烟子不是自己死(这自然有很大的戏剧性,因为她并不真的能死。
至多,只能变),就是送人死(《逃出星期天》),被死人缠住不放(《你还没
穿裙子》),穿着死人的衣裳结婚(《白裙子》)。没死人的时候,就有死鱼出
现(《国庆大典前一天》《你是穿黑衣服的》)。好不容易有篇没死人也没死
鱼(《整容》),作者的朋友们要建议修改,加一句“我死后几年”烟烟子就得
了大美人奖云云,比其它几篇更黑了。

  作者过阵子就让烟烟子死一回,象是种下意识的欲求,我甚至猜测也许作者
可以从烟烟子的死中得到很大的快感。当然,让我们记住:烟烟子是个狐狸精。
巴望烟烟子死和咒人死不同,倒和咒蛹死更接近些,就象说:你变变吧!《整容
》直接就是这样说了。我因此觉得“我”有点倒楣。想想吧!给一个连媚态都没
有的狐狸精迷住,不是个大悲剧又是什么?至此从来狐狸精和书生的关系的实质
也就清楚了:狐狸精总是处于主动的地位而书生并没有选择权。一个人被个精迷
住已经不大正常,还不能说:你这个家伙要来迷我,至少打扮漂亮点再来!这是
一种很不平等的关系啊。这可以用《来自大森林》佐证。

  《来自大森林》中关于美国大富婆如何居心恶毒(但奇怪的是又有点白痴)
等等情节,好象京戏花脸出场喊一嗓子:呀呀呀呀呀呀呀--!我至今还不大明
白这是什么话语,就不说它了。“我”在《来自大森林》中倒是有点转运,命犯
桃花。我感到震惊的是,“我”觉得有必要把娇妻拉到烟烟子的墓前(烟烟子在
这篇故事中的二十六岁上生了场要命的大病。根据你对烟烟子生日的估计,可以
推算二十六岁是哪一年)汇报成绩。错了、错了,烟烟子不正是阻碍“我”和美
女发生关系的罪魁祸首?原来,美女只是烟烟子的投影,是烟烟子(死后?)编
出来哄“我”开心的。而“我”过了一段虚幻的幸福日子后觉得:这也没什么。
最后,故事以一句烟烟子复现结束。书生的一生全在狐狸精的掌中,个人已无尊
严可言。不晓得“我”有没有在烟烟子坐着的榆木下撒一泡尿,写上“到此一游
”。我估计是没有。

  但《白裙子》中化名“爷爷”的老头却这样干过。“他拖着病入膏肓的身体,
视察全国各地的悬崖。哪一座悬崖下松林密密,他就放心。哪一座悬崖下怪石兀
狞,空空荡荡,他就在深涧里插一块牌子,上写:我死于此!”“爷爷”这样干
是疑心“姐姐”要推他落崖。但事实上却是“姐姐”很爱“爷爷”,最后给“爷
爷”的神经搞死了。我们是否可作如下推论:烟烟子故事中出现的死亡,多和爱
错了对象有关?

  《白裙子》中的“爷爷”不准烟烟子穿白裙子,《你还没穿裙子》里的“奶
奶”逼着烟烟子穿裙子,大家对于烟烟子的外观十分关切(作为狐狸精,还有比
美观更重要的事吗?)。这个主题在《整容》中又有进一步的发展。烟烟子的所
谓死生,也就是换衣裳,埋葬旧裙子,寻找新裙子(《你还没穿裙子》)。因此,
在《白裙子》中的“我”在成婚(成年?)之夜只能抱住一条烟烟子的裙子。一
条裙子就是烟烟子唯一可以抚慰的实在?默默显然对此不能满意,让“我”在《
一瓶泪水》中接过了烟烟子的泪水。这是“我”在十篇中对烟烟子唯一的一次比
较真实的占有。这真是个幸福的故事,我们的男主角整日对所有的少女们面带笑
容。这是十篇中唯一没有提到死亡的故事。

  如果说《一瓶泪水》是作者编出来自慰的美丽童话(“我”真正掌握了烟烟
子的泪水了吗?),《逃出星期天》就是行动计划。“逃出星期天”就是逃出周
期,逃出这充满死亡的轮回。烟烟子在篇故事中终于沦为“我”的帮凶,而非主
谋。这里的“我”是十篇中人格最完全也是最自信的。“我”在这里想象到自己
的死以及新生。是的,“我”仍然不能逃离烟烟子,那是一个不一样的烟烟子。
在这个意义上,如烟烟子指出,“我”已经逃出。关于这个“自杀”的逃亡计划,
国人评说不一,有人视死如归,但也有不少人更关心女演员的艳闻。能否成功?
打开每日中文报刊,可知不容乐观。

  死有不同。烟烟子的死和《逃出星期天》中“我”所期望的死,如凤着火,
那是鸟类的死。因此,烟烟子和“我”以“鸽子”自喻(《一瓶泪水》)。这十
篇故事中还有一种鱼类的死,比如《国庆大典前一天》的河鲤和《你是穿黑衣服
的》中海鲨。我估计这两篇故事的时间相隔几十年,但鱼类的结局总是相同。本
土的河鲤没有成龙,外来的海鲨满是死腥。在这两篇故事中,烟烟子主不祥的黑
色,在《国庆大典前一天》中的开国大典上放出一只黛色汽球,在《你是穿黑衣
服的》中玄裳游街。这个黑色的烟烟子,是我不知道的,或者不愿相信的。我更
乐见向往成为一条美人鱼的烟烟子。关于这点,身在美人鱼故乡的京不特也许可
以向默默更切实地介绍。我这里的一些人,以鼓捣“魔化”为生,生怕别人的日
子也太平一点,是不可尽信的。

  忙食,关于“烟烟子的死亡主题”就说这些。当然,如果你一定要把这十篇
故事当“政治隐喻小说”去读,比如说:这个烟烟子就是古老年轻的中原啊!我
也绝不能驳你。我自己也编过两篇满是符号的故事,知道这东西太活了。借用默
默的话说就是:诗人的话让人觉得怎么解释都可以,真不像话。但不论怎么解释,
艺术的微光总在照耀我们。我个人尤其喜欢《只有后羿拉弓的剪纸》,所以,我
也不能允许自己对它说什么。

(1998.2)■[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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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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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栏目编辑:马 兰

·林 宇·

世纪末的蜘蛛之舞〔连载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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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胡宽随想

  胡宽是那只从卡夫卡的《变形记》中溜到我们中间的甲虫吗?
  真实、荒诞的存在方式令人瞠目。他的身上有太多艺术的,诗与梦幻的品质,
鹰隼的、土拨鼠的、蜘蛛的属性,但绝无沙丁鱼的从众心理,所以与这个罐头式
的世界格格不入。
  要想准确地写出“他”,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就象给他那些揉和了散文、小
说、戏剧、寓言、蒙太奇、歌谣、摇滚、绘画……等等元素的诗歌定位一样。他
身上兼有女性的风情,疯子的狂颠,醉鬼的迷幻和传教士的热忱、博爱,道家的
飘逸,天才的偏执,孩子的纯真、善良,重危病人的恐惧、软弱……。
  做为他的一个朋友,他的诗的读者,如此近距离地写他深感力不胜任。他猝
然而去,使我觉得房屋的一面墙坍塌了,还无法习惯与断垣外的景物溶合到一起,
所以只能用随想的方法描摹一下这个精灵和他的梦呓。

  说他是个漂亮、可爱又有点软弱,但才情卓绝的人物大致不错。在那张与照
片上的卡夫卡很像的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总是在燃烧的眼睛,而整个削瘦、匀称
的身体,反倒象是为这双眼睛虚设的。
  眼睛有时也很暗淡、苍凉,蒙着一层倦倦的悲哀,这常发生在他哮喘发作的
时候。高烧、缺氧、窒息把他搞得形容憔悴,但只要那些从静脉和咽喉进入体内
的药物,让他缓过气来,他便会快活地眨着眼睛说:“下一个节目擦皮鞋”,呼
朋引类跑到烤肉摊上倾其所有,或是钻进某个供应涮羊肉自助餐的小酒馆大吃一
顿。并在众目睽睽之下,做着有助于消化的体操,使得风情半老的女老板只好气
鼓鼓地把一盘盘珍藏起来的羊肉端到他面前。他会抱歉地握住女老板戴满戒指的
手,用磁性而不安的声音说:“这是我吗?这是乔装的时髦货,匆匆忙忙咀嚼着
他自己的残汤剩羹”。女老板绝不会料到这位一脸病态,穿旧风衣,拿喷雾器的
怪人,会是一位真正的诗人,离开她的小酒馆会写下《谢谢各位》。
  他象个大孩子,四十出头了还赖在父母身边,独占着一间小北屋,并为它写
下了《那是一间不透气的房子》。做为诗人的老父亲和晚年在基督的目光下找到
精神归宿的母亲,绝不会想到他们浪子的小屋里,还有“牝马伫立着/颤栗的慑
人魂魄……”。
  他一生的许多活剧都是在这里演出的。房间简朴、凌乱,窗帘蒙满尘土,只
能用一截弯曲的木棍来拨动。墙上挂着两幅油画。两用沙发上那个又脏又硬的枕
头给我印象颇深。常常和他谈到深夜,便宿在他的小屋里。他睡着睡着,会突然
中断鼾声,从枕头底下摸出喷雾器对着喉咙喷几下,又沉入梦魇。黑暗中我隐约
看见他紧攥的那个喷雾器,犹如孩子连睡觉都舍不得放下的喷水枪。我曾问他,
发作时有多难受?他摆出一个拳击的架式,掌心的小瓶象侠客的暗器:“老兄,
揍你多狠都可以忍受,可是掐住你的喉咙,你想想绞索的魅力,哪怕它是丝绸的,
尽管很温柔……”,睡眼惺忪的脸上浮出苦笑。
  屋子的墙角放着他的黑色旧书桌,上面横七竖八堆满了书籍、稿件、铅笔、
小刀。他是少见的用铅笔写作的诗人,似乎铅笔更懂得诗意。用生锈的折叠小刀
削铅笔的动作,使他更容易停留在孩子纯真的幻想里。一边写一边用橡皮涂抹,
使他更象在画速写,能更直接地品尝到运用笔触和抹掉错觉的快乐。
  他热爱绘画,也曾练习过,但由于飘荡、奔越的天性,无法宁静地和石膏对
话,或为了写生被雪地冻僵,从而放弃了当梵高的梦想。但他对绘画拥有良好的
鉴赏力,能自觉地在写作时运用现代绘画的技巧,所以他的诗行里有一双扑朔迷
离的画家的眼睛在转动。
  书桌旁那张黄人造革破沙发,不少朋友都曾深深塌陷在里边。一边下意识地
抠着扶手上的棉花,一边听他妙趣横生地讲故事。
  他从小就是个讲故事的高手,象个身手不凡的窃贼,瞟一眼就能知道哪里窝
藏着荒诞可笑,无论它藏得多么稳秘巧妙,鬼不知、人不觉中已成了他的掌中之
物,热嘲冷讽地把玩着,转瞬间就成了一个妙不可言、意味深长的故事。他的故
事每讲一遍都不一样,充满了新鲜的佐料和即兴创作,他忍受不了重复,就象赛
跑的人冲过终点后,总要再慢跑一段,他也是这样来平缓剧跳的心脏--因为他
的诗篇都是用剧跳的心来完成的--他讲故事则象在有趣地徜徉。加上丰富的表
情,悦耳、性感的嗓音,使他成为朋友圈里的大名星,我常戏谑他是红灯绿酒一
奇侠,尽管没有红灯,柜子里倒真的藏着一瓶“红方威士忌”。
  他的小屋是非常温暖的,诗歌--友谊,把咫尺之地充塞得几乎爆炸。他真
是不可一日无友,哪怕半夜三更,只要你揿响门铃,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会向你
扑来。一看见防盗门里那张有点脏、但很美的脸,那个鼻梁上的小伤疤,那双炯
炯逼人的眼睛,和灵巧地舔着嘴唇的舌尖--与“土拨鼠”在一起没有烦恼,尽
管他一肚子绝望,因为冬天快来了,应该“弯下腰系鞋带”了。就连睡梦中他都
在捕捉电话的铃声,生怕错过朋友的呼唤。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八日清晨,当他的灵骨、遗像,正在凋谢的花篮,出现在
寒冷的月台上,上百位赶来接灵的朋友,佩着白花,肃立着,情不自禁地向他鞠
躬,为之悲泣。大家看着酷似他少年时的侄子,酷似他现在模样的哥哥,看着那
个用红布裹着的小盒子,疑惑地问,他真的在里边吗?
  他的死给朋友们留下一片真空。他的死使大家在一瞬间明白了〈年轻人和葬
仪在蓝天之下〉的含义。

    他们簇拥着他:
    ……
    到
    遥远的--或者--不远的
    不知在哪儿的埋葬场去
    ……
    我呢--有时--完全
    看不到小船
    ……

  大家陪伴着他走进黑黝黝的地道,似乎在陪伴他做通过炼狱的演习。他还很
年轻,一点没有中年人的臃赘,可能由于无羁绊的独身生活,一直象个纯洁向上
的青年男子,丝毫没有油垢的痕迹。整个身心都洋溢着爵士乐的情调,有点象菲
茨杰拉德笔下的人物,时刻幻想着得到一颗象凯悦酒店那么大的爱情钻石。
  有一次他听说联合国重新划分人类年龄,将四十五岁定为中青年的界限,竟
欣喜异常。似乎这个来自美利坚的模糊福音,真的恩赐给他一笔青春。他兴冲冲
地洗了个桑拿浴,用哥哥送他的原装菲利浦剃须刀,把瘦瘦的脸膛刮得干干净净,
眼睛里充满青春的光辉。他对着镜子说,“冒充一个三十岁的人还过得去……”
随后邂逅的一位女子居然以为他只有二十七岁,“不,”他郑重其事地说,“二
十八岁。”他真的二十八岁在想什么呢?写什么?
  在写〈我们已不再幼稚--致二十八岁的一封公开信--理性的粉碎〉。

    翻开
    生命的乱哄哄的抽屉
    (几只隔年的老蝙蝠还赖在那儿不愿轻易地离开黑暗)
    ……
    胸脯里存放的良心
    只剩下
    几毫克
    还准备发表一通
    轰轰烈烈的豪言壮语
    ……

  真正的二十八岁还没有变形为那只奇异的先知--土拨鼠--还是一只马雅
可夫斯基式的鸽子--而冒牌的二十八岁,其实已过不惑之年,那鸽子已经“银
灿灿地点缀/饕餮者们的晚宴……”。
  一生耽于青春幻想的诗人从地道里走出来了,来到喧嚣的阳光下边,身后是
一张张缄默的泪脸。他一生只有这一次给朋友带来悲伤,用他的永恒。人们远远
地围观着,这是一位什么样的大人物,身后如此隆重?谁会相信,只是一个未被
真正认识的写诗的人。“诗?诗是什么?”“是这古老而新鲜的一瞬吧……”,
“还是不懂啊”,“这么说吧,照片上那个嗅着花篮里腐败芳香的人贫病交集,
为友情而去,却魂断异乡”。“懂了,但这不是诗,是悲剧,每天电视里差不多
都有,只是目的不太一样”。死亡,尤其是诗人之死已经没有轰动效应了,诗人
的同类在不停地用死亡的腥味挑逗睡狮……。
  犹如伊吉利娅圣泉,胡宽,用他的欢愉洗涤着他人的创伤,有别的是,他不
是汲水的圣女,而且不限于清晨。现在圣泉终于干枯了,于是雷霆也干枯了。

  他的那间小屋已经改变了模样,鸟儿经常落在窗台上瞅着那根弯曲的小木棍
鸣转。对面楼上那个从军队回来,长着一张瓜子脸的美妙而腼腆的姑娘可以在晾
衣服时,瞟一眼窗子里的幻景了。往常诗人大胆的目光总让她羞赧,而且总挂着
窗帘。还有那个给诗人打了不少诗稿的象少年一样的打字员,再也不用为他稀奇
古怪的诗句忙碌了,花双倍的功夫争一半的钱。他曾经的恋人,赶来时一切似乎
都未发生。她要了一本诗集,一张小照片,还不知该放到哪里。泪水把黑眼圈搞
脏了,她哽咽着说,“当初我是真的想跟他的……”,泪水是晶莹的。母亲终于
可以随时走进儿子的房间了。平常,当他的朋友散去,他孤独地皱着眉头,一脸
阴郁,在屋里焦急地踱来踱去,或斜依在两用沙发上,似乎小屋成了一片苦海,
他漂泊在一角,对老母亲--这个日夜为儿子守望麦田的女人--暴怒地渲泻着
心中的痛楚,嚷着“想死!想死!”的话。老母亲总是惊恐地回答,“儿子,我
们同生共死”。那盆神奇的仙手掌还在妈妈的窗台上,它真的会在夜里为诗人的
离去“流淌的汨汨的绿血……”?母亲的教友们会常常聚在这里祈祷,不知基督
的目光透过柜门的玻璃望着胡宽的幻影,会不会宽恕这个贫穷又巨富,焦躁又温
柔的浪子?

  他的大部分诗歌都是在这间小屋里创作的,每篇力作完成都会得一场病。“
生命写作”这句箴言虽然锈迹斑斑,但我只能援引它来描述胡宽的真实写作状态。
他至死都未学会玩艺术,尽管在生活中他也能放浪形骸。
  写作就是写作。他可以理喻一个妓女,并劝她悠着点。但用写作与世俗功利
淫乱并名利两收,对他却是难解之迷。他有点象“保尔·艾吕雅,对于一切事物
他并不总是聪明的。在一切事物上他并不都有见解,”还有他“并不谦逊,但也
不尚虚荣。他自己不想知道,或是不想不知道他是大诗人。他之所以成为大诗人,
好象人呼吸一样,好象血在血管中激荡一样,很自然,他是迎人,愉快的,惊讶
的,十分敏感的,但绝对不由人摆布。”不同的是艾吕雅的身旁总有“机敏得象
埃塞俄比亚的猎犬,晶莹得象艾吕雅的眼睛一样的奴雪艾吕雅”,而胡宽总是孑
然一身。女人只能陪他走一段很短的路,就会在他的梦境中溜走,他太飘忽了,
象影子,似风如云,使女人无处扎根,而女人最终要的是一块土地,而他永远只
是黑麦浪……。
  他能写出不可磨灭的诗篇,无疑接受了艾略特,瓦雷里,金斯伯格等大师的
感召,但视模仿为灭顶之灾。创作所仰仗的是幽灵的神姿;巨人的基因;语言的
天赋;以及从生命的内核喷涌出的原创与直觉的冰炭。这些东西不是文学教授所
能填塞和写作的积累所能兑换来的。
  他匿身斗室,身边几乎没有诗人朋友来共同维持创作氛围。奇怪的是尽管诗
坛日益沉寂,但仍有几位新锐走向国际,但他几乎闻所未闻。他“独自锻炼着奇
异的剑术”,不断挥手斩断陈规的根系和流行的缠蔓,在灵魂之光辉耀下,为自
己雕刻出一副不平常的面孔,使人萦怀难忘。同在污泥秽水中游弋,他却清醒、
自觉地守望着一个圣洁的精神空间,为灵魂与人格的最终升华疏通了甬道。

〔未完待续〕■[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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