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文学月刊·1995年创刊
1998年第5期·总第39期
1998年5月1日出版
【河床】
·乙 水· 中学物理教师朱岛先生的一个短暂黄昏
·默 默· 覆满灰尘的琴谱
·祥 子· “鸟”这个字
【新汉诗】
·张 耳· 蘑菇清汤豆腐
·Elea· 自 己
·蔡云波· 想 念 力 虹
北郊乡下的老屋
宋人在公元2000年
·诗 阳· 水 祭
·非 杨· 文 字
旧 相 识
·梦 冉· 天使城的雨夜
·马 兰· 下 雨
【六香村言】
·沈 奇· 拓殖、收摄与在路上
【如是我闻】
·林 宇· 世纪末的蜘蛛之舞〔连载之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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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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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栏目编辑:马 兰、京不特

·乙 水·

中学物理教师朱岛先生的一个短暂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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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当他开始追忆往事,那只巨大的物件便凸现在李佳丽的门前。


  朱岛先生背对着我们坐在那把明朝的太师椅上,在墙角的那面落地镜里,我
们看见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这个动作朱岛先生已重复了大约三次,
第一次我们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舌头仅露出一点,只一瞬,一颗粘在嘴边倾角6
5度的粉笔微尘就永远地消失了。消失--朱岛先生一定对我的如此说法嗤之以
鼻,物质是不灭的,你能让纽约的垃圾消失吗?--他轻蔑地说。他这样说着的
时候,第二颗白色的灰尘便在那几个充满了杂音的音节间一去不返。
  我期待着朱岛先生的另一颗尘埃在课堂里消失--也就是说不灭。这是物理
课本的131页,雪或者冰的晶体在发黄而起皱的纸张中再一次溶化,带走了不
计其数的热量--朱岛先生的描述十分逼真而生动,以至于坐在前排的九厘和我
都冷簌簌发抖。九厘的棉衬衫纽扣上下错开着,他是故意这样做的,朱岛先生从
来不叫衣衫不整的同学回答问题。这天的物理课果然就没有叫到九厘。
  但朱岛先生却记得九厘,他坐在太师椅上,把嘴边最后一颗物质舔了进去,
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词:散热管。对,散热管,他说。散热管,朱岛先生在这天傍
晚发出了一声饱含能量的高喊,预示着一个漫漫长夜即将到来。
  后来朱岛先生回想起他用过的这个词,觉得九厘越来越像只散热管。下个星
期得找他的父母谈谈--朱岛先生不只一次这样想过,只要坐到学生的家中,一
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朱岛先生由此想起了一段遥远的黄昏时光,那是在乡下的
一个学生家里度过的,他不会想到日后许多的事竟契合了当时的一些絮语。
  李菲显然是朱岛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学生家长,双目含情,面若桃花--这是
朱岛后来才想起的两个形容词,但当时他只想到了“棱镜”--光透入玻璃会折
射出七彩的光线。一间低矮的瓦房,一口不大的池塘,这就是他们相遇的背景,
而许多只鸭子就在那个时候走过了他们的身旁,对此他们各有评价。朱岛先生说:
您知道鸭子怎会浮在水里不沉呢?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就像一艘万吨轮,特殊的
体形使水的压力改变了方向,您看它身上,那条曲线多美妙呀,浮力就在这里发
生了,鸭子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就稳稳当当地飘了起来……朱岛喋喋不休的话语
忽然打住了,因为他注意到自己的视线正落在李菲胸前某一个大角度的点上。
  朱岛已无法像常人一样回忆那时的场景,朱岛常常认为他与普通的人有着很
大的差距,这不仅因为他是一个学者,而应该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超越--
他常常对学生这样说--光线超越乡村,智慧超越玻璃,因此朱岛的思绪只能超
越于昔日的那些回忆之上而难以接近具体的形像。在渐渐趋向昏暗的单身宿舍里,
朱岛以一种不变的姿态坐着,他的思想正以接近于真空里的光速迅速远去。
  不过借助朱岛先生书柜里那些垒得整整齐齐的笔记本,我们还是可以看见往
日某些事情的真相,朱岛先生在日记的138页这样写到:

  ①离子--强与弱相互作用--鸭子,鸭或者它漂亮的脖颈--??
  ②水波的衍射--飘浮的密度小于水的一片桉树叶
  ③生活???甜蜜--球形的鸡蛋--折射--阻尼振荡
  ④鲤鱼,砝码,天平和三个砝码,四个砝码,鲤鱼。物质的量,精神????
  ⑤庄稼地,白,砝码--红,菠菜,蓝,粉笔,黄
  ⑥嘴,唇,棱镜,酒杯,棱镜……
  ⑦血。生殖。雨。棱镜……
  ………

  这是一个发黄的本子,记录了朱岛先生1965年4月13日至5月19日
下午3时的往事。朱岛以他独特的方式记下了每一件事的始末,其中大量的问号
表明了他某种强烈的对文字本身的超越愿望。他的字写得歪歪斜斜,速度极难预
料,这与他平日的生活作风大相径庭。这一页的某些句子已与岁月侵蚀的痕迹合
为一体,所以我抄录下的句子中有许多“--”,但我显然忘记了哪些是他本来
就写下的,而哪些是时间制造的插曲。在这一页的反面,还有两段精彩的话语,
极其准确而细腻地描述了当时的那场风流韵事。但这根本不是文字,朱岛先生在
上面画了许多电路和光学元件,大约有三十条左右的线条带着强大的指向性穿过
它们,更令人惊奇的是虽然它不可能用任何方式翻译或诠释,但让人一看便知这
是一男一女的对话,其内容极为逼真而生动。那些通有3A或5A电流的导线,
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朱岛首次体验肉体生活的激情与勇气。这一年朱岛先生已年界
32岁。
  薄暮时分朱岛先生停止了胡思乱想。他放眼依然透着红色的天空,仿佛看见
千千万万只鸭子从遥远的地方飞来。

  这天下午的第三节课是“冰的溶解热”,朱岛先生说它溶解时水的温度就像
我们的体温一样保持恒定。九厘马上指出了这种说法的可笑之处,他说:人的体
温怎会像冰一样冷--除非是死人!朱岛先生的脸色在刹那间阴沉下来,我们看
见他在讲台上用难以想象的速度踱了五圈,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课堂。那块冰
仍然留在讲台上的烧杯里,在我们的一片哄笑中渐渐变得小巧玲珑,它洁白光滑,
边缘显示出撩人的妩媚。
  我们是在第二天才知道朱岛先生的死讯的。实际上前一天晚上当九厘和我匆
匆奔跑在朱岛的房子外面时,他已不在人世。我和九厘干了件蠢事。九厘不知从
哪儿弄了一小瓶油漆和一支干硬的毛笔,然后我们踮起足尖悄无声息地穿过教师
宿舍中的狭长走廊。我们在朱岛先生的门前停下,门缝里并无亮光透出,但我们
还是确信里面没有动静以后,才开始那件不久后就后悔不及的恶作剧。九厘拿起
毛笔在门上画了足有三尺长的男性生殖器,九厘精于此道,长长的线条尽管有些
歪歪斜斜,但整体形状看上去比较逼真。我接过他的笔,在上方加了几条像茅草
般的线,再把那东西的头上涂得红红的。我们提着油漆往后退了几步,走廊上的
灯很是昏暗,我们看见那件巨大的事物在朱岛先生的门前高高地挺立,使这个平
素单调乏味的地方显得生机勃勃。
  皇冠浴室位于建设大街53号,高贵的名字与陈设的简陋似乎极不相称。黄
砖袒露的墙上用红漆写了那个店名,穿过一个低矮的种着向日葵的园子,就见到
一排混凝土的浴室,门上用红漆标着号码。在传闻当中,那个浴室的女老板与朱
岛先生似乎有着暧昧的往来。而朱岛先生这次赤裸着被抬出6号单身澡房,更使
人们对此事颇费猜疑。
  朱岛先生的遗体被装入了一只红色的棺材,摆到了操场的主席台下,校长与
往常一样站到了台上,讲了些语气比较低沉但无关痛痒的话,从他的发言中我们
知道了朱岛先生的真正死因--心脏病突发。

  七年后,九厘毕业于来羽工艺美术学院,而我这时已在以前就读的中学里教
了两年书。枯燥的教师生活使我整日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我寄情于日记和信
件,和九厘开始了频繁的书信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追忆童年游戏的篇幅
在信中渐渐少去,艳情或谋杀的事件的字眼如雨后春笋般地取代了它们的位置。
九厘的最近一封来信写得很是诡异,一张方方的白纸上划了许多粗大的线条,其
中两条锋利地穿透了薄薄的纸张。在被这些线条所分割成的每块小单元上,写了
些令人费解的词组或短语:

  --匕首--明星--朱岛先生--红色的画布--写给远方的一封永远无
法到达的信--飞机--鸭子--镜子和玻璃……

  这是多年来九厘第一次提到了朱岛先生,由于某种难以启口的原因,我们一
直躲避着这个话题。我决定也给他回一封也同样莫名其妙的信,于是那几天我开
始在朱岛先生的昔日住过的地方不断地踱步,希望死去多年的朱岛残留于此的信
息能给我某种启示。但实际上那儿什么也没有,旧日的宿舍早已拆除,一条坚硬
的水泥路覆盖了朱岛先生摆过太师椅的那块土地。隔着四十厘米厚的钢筋和水泥,
我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让我的意识到达遥远的过去。
  我决定去寻找那扇门。按照校长一贯的节俭习惯,我猜想它可能还存在于校
园里。那几天去上课我便常常盯住每一扇门,16个班级的共有28扇门,我把
它们都考察了一遍。这天,当我的手第二遍抚在着初一(3)班的门上时,那门
竟开了,里面走出了刚分配来的李老师。说实话,我对她非常有好感,只凭她那
张漂亮的脸蛋,足以让人想入非非。
  这天晚上我想好了一个借口,就去敲李佳丽的门。从外面往里看时,她的房
间里漆黑一团,但我并不甘心,走过去在门板上敲了几下,显然并无响动。这时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用手在门上自上而下地摸了一遍,结果使我大吃一惊,那幅
多年前的杰作竟然就在李佳丽的门上。它已被厚厚的一层黑漆所覆盖,即使在白
天,也难以被人发现,拿朱岛先生的话来说,由于满反射--颜色欺骗了视觉。
这发现使我异常兴奋,一个沉积在时光之中的恶作剧,一张久久压抑着我和九厘
的神经的图画,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悄悄地来到了我倾心的女人门前。
  我马上以写实的笔调向远在千里以外的九厘叙述了我的重大发现。我在信中
说:一想到那只红色的事物耸立在漂亮的女郎门前,心中的淤积就立即崩溃了。
我可以想象李佳丽每天晚上从它面前经过,它那红色的前端直指她丰满的乳房。
这本是一件我们一手制造的刑具,多年间它一直折磨着九泉之下的朱岛先生。而
现在,它忽然成了一件摆设,一个正经女子的形像消解了它原有的意义。这是时
间玩的恶作剧,比起时间这个大玩家来,我们那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游戏。
  在信的末尾,我画了一条莫名其妙的黑线,像某种虫子飞行的轨迹。
  以后的一段很长的日子,朱岛先生成了九厘和我的信中的主要人物。

(九厘的信)

  我觉得应该对朱先生作一个公正的评价,即使他在那些风雨如晦的时光里与
学生家长李菲有一段情爱史,并没有因此而损伤他的人格。尽管那段经历已鲜有
人知,但通过我乡下的一位亲戚,我隐约看见了当时的一些场景。就如朱先生说
的棱镜对光线的折射,智慧对玻璃的超越,透过那个明澈见底的池塘,我可以画
出一根明确的粗线条:
  情感--水,旱地--课堂,--鸭子--水--飞行--死于水
  令我吃惊的是朱先生65年的笔记竟然隐含了这根线条。那次校长罚我们几
个男生去打扫他的房间,在书桌上我挑了这本笔记,出于对他的内疚和纪念,我
一直将它保存到今天。想到我所列出的词汇早已在十几年前就出现在他的日记上,
我心里非常恐惧。那些天我在纸上不停地写着一些还记得的物理公式:F=M×
A,P=F/S,M=F×L……
  那天午饭后回到寝室,我突然发现无意间我在那张纸上曾划了三个圆圈,分
别圈住了一个字母,三个字母是:P、M、F。我把这三个字母用红颜色画在油
画布上,参加了省里的一次现代艺术展。这三个字母恰恰是英语过去、一瞬间、
忘却的第一个字母。

(我的信)

  漫步在建设大街,我总是想象着这样的一幅画面:朱岛先生像一只被拔光了
毛的鸭子从皇冠浴室破门而出,一大群穿黑衣的人在后面紧追不舍。我们看见朱
先生前行的轨迹像一束光,在稠密的物质中,光的速度变得非常缓慢。全反射--
朱岛先生说--当光线以无可奈何的角度冲向两种事物的界面时,它注定要折回
并没入一种更深的黑暗中。
  朱先生并没有找到一只锐利的尖角。通过窗户上那个破洞,我们只反复看见
一张太师椅和日渐变得钝圆的躯体。
  可朱先生说:当电场以每秒绕地球七圈半的速度从导线上呼啸而过时,那些
自由电子才走了短短的一步。
  也许朱先生所信奉的真理早已到达宇宙的彼岸,而把臃肿的肉体远远地甩在
了肮脏的莲蓬头下。警察们来到皇冠浴室时,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正黯然神伤,精
液的气息满室弥漫。尸体、女人和警察构成了一只不等边三角形,他们的周围,
黑夜已悄悄地降临,在此期间那三个角的大小不停地变化。这是世界的一个缩影,
性、暴力和死亡都在一百八十度的总和内旋转、叠加,像正负粒子置身于瞬息万
变的磁场。


  我再一次敲响李佳丽的房门是三天以后,我最想做的事便是与她接吻。我不
只一次注意到她的嘴唇色泽饱满,如棱镜的表面--目光一落到那上面就被折射
成迷离的七彩。我对她说:你知道朱先生和他的故事吗?她摇了摇头。我说:他
年轻时走过的池塘已长满了青苔。她一脸的疑惑。我向她靠近了一步,然后说:
那些鸭子都长了翅膀飞走了。我看到她的表情有些警觉起来,就故作轻松地笑道:
你真的相信我了,你看你多么容易上当。乘她放松的当儿,我又走了半步,离她
高耸的地方只有一步之遥了。
  其实是有那么一群鸭子的--我感到自己的语调忽然低了下去,因为这时室
内涌起了一阵异香,如晃动的水中漫射的光。我情不自禁地说道:

  半空飘浮的鸭子--是谁拴住了它们的翅膀?--美丽的鲤鱼,五彩的光芒
--那个叫李菲的女子,与你一样妩媚……

  你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诗人呀。她激动地说。那最后一步的距离立刻就被我
们的激情充满了。小巧的舌头如一条鲤鱼轻轻游弋,如热量充盈的原子于情感的
深处不断地探索、撞击。我的手指在她身上发狂地移动,尽情地印证着朱先生日
记中的那些奔放的线条,我一会儿使它如交流电那样颤动,一会儿使它的强度达
到3A或4A。李佳丽如痴如醉,浑身酥麻,任我带着她向那个临界值攀登。
  聚变--裂变--能量的链式反应--爆炸--气体弥漫。
  我得到的东西超过了我的预想。

(九厘的信)

  朱岛先生在那个池塘边度过了两个美好的夜晚,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美妙的
日子。李菲的女儿叫李佳丽,是朱先生班上的学生。李佳丽的父亲死于1950
年,也就是说她刚生下来就永远失去了父爱。
  据我乡下的亲戚说,李佳丽长得像个男孩。我觉得那本日记里多次提到的“
散热管”指的就是李佳丽,“佳丽”与物理书本上反复出现的“加热”发音近似,
而且她曾在风闻母亲的事后对朱先生侧目以视。
  朱先生死前的那个傍晚,有人听见他大声地喊了声“散热管”,说明他预见
到了什么,当生命中的某种刻骨铭心的经历又重现在感官上时,只能说明死亡即
将来临。

  我现在的女友显然不是李菲的女儿李佳丽。因为从时间上推算,李菲的女儿
该有四十岁的年龄了,而我的女友年轻美丽,光彩照人,平滑的眼帘像正弦波那
样生动。而今唯一使我感到不舒服的是那扇门。一次房事后,我足足化了两个小
时把那扇门漆成了白色。
  白色其实是最丰富的颜色,我对李佳丽说,它包含了所有的色调,只要有一
块三棱镜,你就会看到紫色或黄色,而在它的边缘,暗红的光线会像血一样泛起。
  次年暑假的某一个黄昏,我与未婚妻佳丽提着旅行袋从遥远的地方回到学校。
我们看见有人在佳丽的门前指指点点,待到走了过去,我们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了:部分变成了粉末的白漆在走廊的微风中纷纷飘落,门上出现了一件巨大的人
体器官,那黑色的端部在斜阳的照耀下显得威武无比。
  李佳丽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惊叫,从此便永远消失在我的生活中。


后记:确切地说,朱岛先生是我昔日的一个同事,他的死讯曾给我带来一度时期
的忧伤和消沉。90年的9月份,朱岛的一个学生分配到了我所在的单位。我常
常和他共同回忆一些有关朱先生的往事,使我对这位有着深刻哲学头脑的长者倍
加同情和崇敬。作为纪念,我以他的学生的名义写下了这篇小说。尽管后来发生
的许多事使他虽死犹生,但由于资料来源的贫乏,仅存的那本日记又已在漫长的
岁月中多处破损和粘连,再加上两个李佳丽在时空坐标上的毫不相干,种种原因
使我很难使他在新近油漆过的讲台上重新露面。

■[目录]


·默 默·

覆满灰尘的琴谱
———————

  别人背后说你琴拉得不好,嘎嘎哑哑。我却觉得别有韵味,象无数残损的太
阳忽闪忽现。最喜欢听你拉琴的是我。你站在谱架前的样子,我喜欢看;你侧着
脸,手臂一拉一拉的样子,我也喜欢看。我尤其喜欢你不时瞥瞥琴谱时的眼神。
我的烟灰常常飘到琴谱上,烟灰遮没某个音符时,你就停下来,用握弓的手拂去。
没有一支曲你能拉得像样,你把曲子拉得越是笨拙,越是生疏,我就听得越入神。
这怪不怪?这不怪。我讨厌成熟的东西,拒绝长大,跟世界捣蛋,向世界挑战。
在你嘎嘎哑哑的琴声中,我度过了无数平静的时光。真的,宁静。我眼看你把许
多琴谱翻出皱折。有一天,抬头望天,突然觉得白云悠悠的蓝天也象一张大琴谱,
你的琴声也就弥漫过来。这个幻觉我告诉过你吗?你从来听不进我叙述什么。叙
述什么时,我老被你打断。
  黄昏,我常常散步到你家。开门时,你总拿着琴弓,在我一连串饱嗝后,你
翻开那张琴谱,把谱架拖到床前你的照片下,你总是声音醉人地笑我象苟活的老
饕,然后再开始拉。你喜欢洗东西,阳台的竹竿上天天晾满衣物,有时是你的乳
罩,有时是被单,有时是窗帘。射进窗来的阳光照在我的肩上,我仿佛也拉着沉
重的琴声。听你拉那支曲子很久很久了,我是你唯一的听众也很久了很久了。那
支曲沉重得无比优美。
  你几时开始生麻风病的?你的皮肤那么健亮,我难以相信。那天我照常散步
去你家,没有你的琴声,我的生活就空虚。敲了老半天的门没有反应。邻居告诉
我你已经住院,与世隔绝,就在今天下午,说完邻居就吓得赶紧关紧门。第二天
醒来,爸爸告诉我昨晚梦中我哼不完一支曲。医生不让你带走那把琴,他们说要
紧的是治疗,需要静心。我赶到医院想看看你,医生也不让。他们告诉我,你已
经送往外省一家深山医院治疗。医生把那张琴谱递给我,说你偷偷带着,被他们
发现。我接过琴谱,叠起来放进口袋。医生问我要不要消毒,我说不用。我不怕
染上麻风病,一消毒,琴谱上不就没有了你那特有的温馨吗?你察觉自己染上麻
风病,为什么对我不露声色,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抱住我,亲我,让我幸
福地染上,让我与你一起与世隔绝,在莽莽苍苍的林子中,消谴一生?没有你,
我活得寂寞。

  一出院回上海,你就风尘仆仆赶到我家,长期的治疗改变了往日你娇雅的容
貌,我没认出你,把你当陌生人,只是礼貌地请你沙发上入座。妻子端上咖啡,
你难过地瞥了几眼穿着入时的妻子。我问你有什么贵干,你说没什么没什么事。
你还说我们原来不是陌生人。这话我也没听懂。
  饭后散步的习惯我一直保持,有一天路过你家窗下的香樟树。楼上紧闭的窗
口打开了,又传来熟悉电人的琴声,我按捺着怦怦心跳,叩响门。你打开门,手
依然握着琴弓。我说,你好了?回来了?真是你?你点点头。我说,那天是你?
你点点头。我折身奔回家去取琴谱,找来找去,最后在大橱上找到,琴谱已经覆
满灰尘,怎么抖也抖不净。我跌坐到沙发上,那天你坐的地方。
  我把琴谱递给你,你接了过去,笑笑说那支曲你已经用不着看谱了。你走到
阳台上,把琴谱叠成一只纸飞机,身体一倾,投了出去。纸飞机穿过香樟树顶,
飘走了,很多东西飘走了。是么?我抬起羞愧的脸说,是的,你转过身,轻轻靠
到一盆紫云英上,学我早年样打了一声饱嗝,你撸撸秀发,一笑,象十年前那样。
  唉!

■[目录]


·祥 子·

“鸟”这个字
——————

  有阵子“鸟”这个字在城里很风行,意义玄虚又善变,不只是上了口头禅,
还入了书,搞得城里人人按捺不住,都说:鸟!这全国都要兴起来了啊!这城里
人说“全国”也就和以前上海人说“乡下”差不多,是个泛指,大致是城外的所
有地方。
  有个化名胡理化的写了篇论文,指出“鸟”就是“丢”,和同样也流行的“
操”并没有关系,澄清了许多学者的疑惑。据他研究:“丢”也就是“弃”,而
“弃”的来头就更大了!是“器”的转意和“妾”的变音。“器”是“用”,“
用”是两个“月”、“肉”,也就是阳具增生,和原始人性崇拜直接有关。而“
妾”,妾!这还听不出来?就是“切”!所以“鸟”的核心思想就是中庸之道、
阴阳相济:“过则切之也。”这话用在正常无过之人的身上,就有骂人的意思。
文章在晚报登出来,大家都说:鸟!这鸟学问也就人胡理化先生才做得!晚报一
听读者的反应这么鸟,了不得!急请胡理化连载,每日跟踪鸟研究的发展。
  晚报这样炒,晨报的人自然懊悔没有马上抓住这个新的流行话题,让晚报出
了风头。痛定思痛,马上重金请城里语言研究所的王教授来作鸟文章。王教授那
里会来干这种鸟事!于是和蔼地收了钱,把题目交给研究生当功课去做。谁知那
研究生就是“胡理化”,正是求之不得,随手开个“郑重言”的字号,从此一边
话一边,在晚报、晨报副刊上各占一块豆腐干,鸟来鸟去就象放连续剧一样。
  据这郑重言说,“胡理化先生”一入手就犯了方法错误:要知道鸟的本义,
不能光从字面去胡思乱想!否则我们语言所(即王教授一干人)不要关门?要知
道鸟的意思必要把上下文(语境!了?)连在一起研究!了不了?譬如,这是我
(郑重言)前天在鱼市上采集的录音片断(社会调查!了?):

  --鸟!三十块钱一斤?

如果我们注意这“鸟”的音调,结合我们对鱼市这个大的语境的知识,就可以听
出这是“鸟!想宰我?我要拿回去做猫鱼,他倒一本正经当贡品!我是识货的!
”的意思,和肉质增生要动手术绝不相干。而这潜台词里面的鸟又是:“鸟!冲
着你大爷也敢狮子大开口!”的意思。所以,一只鸟可以是三只鸟,套用“一石
三鸟”话,就是“一鸟三鸟”:一层一层地象火鸡套鸭子、鸭子套仔鸡的三烤鸡
鸭。要理顺外面的鸟毛我们必须抓到最里面的鸟头!这才是言者本意,了?
  对郑重言的说法,大家(就是群众)一般认为有点道理但没多少意思,就象
大家(读者、认字的)现在觉得胡理化的文章没多少道理但有点意思。报纸广告
部市场调查的结果是胡理化在看电视的一族里占了上风,郑重言则在读书的一族
中占上风。本来,这是个晚报压倒晨报的局面,毕竟看电视的压倒读书的多多。
但电视族中看报的很少,所以这仗两报大致扯平。过了半个月,流行话题换成了
“品”(胡理化又有套“品就是贫…”的应时理论不提),大家对两星期前的鸟
争议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在话题很多的年代,忘记是很要紧的。

  但鸟仍不时地在人们的言语中飞进飞出。鸟话越来越多,三层五层八层十层
十七八层地深入发展,到后来,就是语言所的胡理化/郑重言教授来也是半根鸟
毛也摸不到了!譬如说:“这鸟天气!”这一句就有各种花样百出的妙用。你我
这样的老实人讲:这鸟天气!大概就是存了假去滑雪老天却要下雨的意思。一般
也只是在心里暗骂一句,自认倒楣,收了兴头,转思可以和什么人幽会,至少不
要给老婆抓住干一天家务,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先一步抢出门去……中小学作文
的水平。
  那进到大学中文系阶段的,就又不同。譬如,上回二条巷的胡骚去找供电局
的大学生办事:大学生,我们上次说的开母鸡场的事,老王说钱还没有拨过去啊
……。很平常地问一句--没钱,就不能办母鸡场,不能办母鸡场,母鸡的生意
就没了,胡骚的老婆张口琴就要上街擦皮鞋,不仅浪费了技术劳力,胡骚和大学
生也不能发母鸡财--很平常地问问。大学生却一手扣着领子,头象落枕似地偏
着转:这鸟天气…。呃?!胡骚摸摸颈背,不错!今年的天气是有点邪门!但是:
嗳,大学生,不想发母鸡财了?这鸟天气……。得,出了神了。这是大学生的水
平--因为一切事物在最终都和天气有关,所以一切问题都可以用“这鸟天气”
去回。譬如:大学生!请发表对国事的意见!答:这鸟天气!也不走题。回到我
们“母鸡财要泡汤”的故事,你可以认为大学生是回避正面地拒绝母鸡生意,吃
了后悔药。但也可以认为大学生是觉得这鸟天气办母鸡场风险太大,随时要爆发
鸡瘟,等天气好了再说。妙就妙在怎么理解都可以。
  最奇的是,根据人体科学研究,鸟这个字还治病。比如,青春痘,每天早晨
起床喊三声“鸟!”,就能治。某高中女生沈某,水灵灵的长得根葱似的,就是
一脸大青春痘,百般医治无效,后来听人介绍喊鸟,就好了,还生一儿子。还有
某大专新生林某,口吃,生性害羞,也是喊鸟治的,也生一儿子。民工张某,百
病不生,也喊,并没有不良效果,他也生一儿子。鸟!神了!比药还好。再好的
药,那最特效的,你没病也去吃,不行。鸟!喊!没事!有病给你治了,没病替
你防着,外带添丁!
  喊鸟的好处真是说不完表不明讲不清也道不尽--可以健身,可以养颜,并
不犯谁,专门利己,既不破财,也不费事,这不是唱戏,用不着五音俱全,也不
能算吟诗,不需要发挥想象力,讲究起来可以作论文、拿博士,但马虎起来也不
过就是一口气--天气很好,阳光普照,你走在大马路上,你在巷子里走,什么
事没有,开口就一嗓子:鸟!清肺叶子!夜深人静,你一人躺床上,或是两个人,
或是两代人,没一件不顺心的事,没一件顺心的事,都没有关系!起来,打开大
窗子,打开小窗子,让空气流进来,让风吹进肺里,喊:鸟!顺气!不一定要有
个什么理由,不一定要有个什么毛病,你是打工的,你是做田的,你在写字楼坐
班,大家闷头干活,掀纸的声音也听得见,或者有轻音乐,有古典音乐,或是与
人对谈,坐观山景,吃着菜肉包子,筷子扣在指间,半句话没说,一句话讲了一
半,全不相干!喊:鸟!醒人!那不够健康的,咳嗽有痰,小便出血,没医疗保
险,不能治,你每天喊三声:鸟!!你立时就好起来了!那健康的,结实、有手
艺、有劲没处使,不能显能,在街上卖钳子,在街上卖起子,你每天也喊三声!
鸟!!!你也能好!

  您问:这鸟是什么时候兴起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么伟大的国
家不搞个鸟运动,让这个大好消息传开来,把大家鼓捣一下?您是明眼人,每天
关心国内外新闻,看电视联播,就着报纸下饭,这还不完,还上网和人电传,所
以我也不能唬您,直接讲吧,是这样:有人怀疑这鸟是个精神病毒,不卫生,不
文明。想想,如果大家(就是你我这些生不起病的)都知道喊鸟(就是说连你这
么文明卫生的人也喊),哪还了得--单位证明呢?鸟!你又用上班时间小便?
看我告老板开除你!鸟!!再给我抓到,小心我没收你的三轮!鸟!!!--多
一句没有,多一个字没有,没解释,没笑脸,连青春痘也没了,也不再小声地抱
怨天气,大家站直,大家敞开胸怀,大喊一声:鸟!--太可怕。
  所以,眼看着这鸟就要飞出城去,就要燎原,就要祸国殃民,语言所赶紧从
字典中检出个解毒的鸟、疫苗,科研和实用结合,在全国都传染上之前给大家(
就是老实、容易着道的人)打一针--乌!乌,和鸟也差不多,眼珠子一抠,毒
就去掉了。乌,也没法喊,闭嘴型。眼一闭,嘴一闭,天下大吉,呜呼乐哉。上
街一看,那还有口气的,是没救过来的,别和他接近。专跟那不出气的呜呼族走,
你就没有中毒的危险,还尽吃尽喝,尚飨!这个安身之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你一直读到这里,耐性好,有修养,得一秘方。那性急的,一看,没床戏,没武
打,跳槽了!还以为学了个什么鸟气功,中毒了!带菌者!你识货,知道这是好
小说,后现代的真实故事,从头看到尾,立时有了好报。阿二,我塑造的文学典
型,以前也是中毒的,口拙,你和他讲个什么事情,正经事,大活动,他动不动
回你个:鸟!口拙。现在治好了,一句有意思的话也不会说,最多乌乌两声,还
听不清,完全失去了在任何故事中担任主角的功能。前些日子人问:你那个阿二
怎么不写了?死了?跑了?上远道?乌!全没有的事!小日子康着呢!

(1998.3)■[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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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汉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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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栏目编辑:马 兰、祥 子

·张 耳·

蘑菇清汤豆腐
——————

    柠檬米醋鱿鱼 沾香芹
    沙锅红贝甜茭腌梅
  以及另外许多动听的名字
  像吊灯下描金屏风一字排开,像乏力长句的
  宴席。此刻,谁会关心名字的漂亮
  或句式长短,当嘴作为食物吞咽,
  节制构成唯一的恶罪?

    藕酱笋尖鸡
    竹叶包饭 黄油面卷

  这就是全部?然而又有油腥揩上肥软的手
  落泪,或向波斯地毯要求严正
  以残缺的椅脚,寻找被压抑的欲念。
  菜香无孔不入。胀红脸:
  是你说还是我说?

  或者专心做自己的事
  让他们为你死。
  却已错过出嫁的年龄。
  纸上的生活经验写不出一生
  这里需要有血有肉。
    芝麻饽饨

  没人在意你说过什么,以及故事里
  遥远而模糊的市景。我们吃
  像酒杯一再幻觉狂热的被爱,即使短暂,
  即使楼上脚步声踩住我们正溜走的理念。
  但去预料晚宴后的时光
  将带来比椅子更不可靠的倾斜?
  除非你真的醉了。
  光喝足了夜色,坐下去
  并不照在我们头上,在远处
  与我们无关的氛围。
  很明显,这有血有肉的
  也不是你该过的生活。

  新来的人冷傲又讨好地微笑。
  他们穿雨衣,油亮
  如同披挂异种的兽皮。
  你无法与穿雨衣的手紧握,
  也许你内心站在陌生街旁期待
  友人熟悉面孔钻出人群而阴雨绵绵。
  宁要夹生的口音
  和口水的痕迹。
  亲昵感,不经过言词,比如宴会里
  和睦地肩并肩,仿佛一桩共同的事业
  滑向月终总结的默契。

  屋外
  仍下雨。
  所以必须有所交待,
  不是目前这场
   汁液泛白吐着蟹泡烟酒混合的桌面游戏,
   这堆吃剩的残局,脏了再洗。
    吹绿小碗
    釉里红三鱼大碗
    白玉桃形水盛
    五彩鱼藻盘 云纹高足盏
    食戈金填漆丰登长方盒

  你说不过是玩票,也就那么一生。
  有理由闷在锅子里乐天乐地
  一代又一代繁衍 男女。
    白玉羊头瓜瓣杯
    紫花寿守葫芦瓶
  溃烂不挡吃不挡喝
  聚光下,摆上空调柜橱陈列
  像艺妓以盛过血和肉
  以处女眼神征聘:
    祭红莲瓣卤壶
    甜白番莲葵口碗
  光彩性器的破口朝雨衣的脸
  妩媚且对应相宜。
  辞只是辞,叹息也不能使它们干净,
  你便无话可说。

  笔记本在围观者以外。
  写下:
  受热缩水。愿生活有如
  腐木滋长新芽
  缓和自空白里下沉
  又浮起鲜灵灵的方块--
  啊!
  我的
    蘑菇清汤豆腐
  写下:
    新香

■[目录]


·Elea·

自 己
———

  大部分时间是吃
  从脚开始
  拿刀一片一片切下来吃
  脚吃完了 吃腿
  腿吃完了 吃躯干
  什么都没有了
  嘴巴吃嘴巴

  或者是喝
  喝一种叫做情欲的酒
  喝下去脏腑就开始溶化
  脏腑化了 就溶肌肉
  肌肉化了 就溶骨头
  什么都没有了
  留下一滩酒渍
  叫作情欲

  当然还会拉撒
  往往是从脑袋开始
  像挤牙膏似的
  接着是五官脖颈……
  一件件排泄
  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一个不知所措的肛门
  以及一具阴茎
  在地上扭来扭去

  其他时间用来睡觉

■[目录]


·蔡云波·

想 念 力 虹
———————

  冷静街的力虹,是一幅十九世纪的油画
  冬夜里暗泣的小巷人影荒芜路灯苍白
  巨大而黑暗的房屋层层叠叠
  破败的轮廓,深藏着悠久而宏大的主题
  一个诗人和他虎头虎脑的女儿
  在桔红色的灯光下写诗和识字

  我曾经想象过一个年轻的诗歌编辑
  一个诗人在春天的花园里
  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下,在长椅上
  独自一个人读着哲学书籍,有时沉思
  有时看见一个美丽的青春少女
  她从姹紫嫣红的花丛中飘然升起

  而力虹烟抽得很凶,在北上的车厢里
  力虹如明亮的瓷片,在上林湖的水中
  力虹在风衣中,躲避风沙,躲避城市
  力虹坐在水泥船头,在家乡的小河边
  与妻,与梳着两根小辩子的女儿,与一岸青山
  力虹在盔甲里,如瘦弱的红薯,寻找着武器

  冷静街,是一个让人冷静下来的地方
  我不得不面对一个巨大而黑暗的轮廓
  面对一种命运,一份现实,一个事件的真相
  不得不在窒息的瞬间,寻找一条想象的地铁
  想念力虹,想象被力虹修复的地铁
  在我的心中纵横交错,来到你的身边

  只有两种武器:后现代的和后浪漫的
  只有一付盔甲:现实主义
  只有一套哲学:数钞机下的商品经济
  只有一匹黑马,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乌云
  在艺术拍买会外面的广场上,布罗斯基的黑马
  前蹄腾空,扬颈嘶鸣,踏上虚无

  今夜我又看见风车转动,虽然大风刮破屋顶
  但是这一切只好交给那只看不见的手
  交给这座不断壮大的楼群叠起的城市
  我的建议是--给所有的市长大人
  --未来的地铁车站,请设在冷静街
  我要在那里等待力虹的再一次出现

(1998.1.14-31)■[目录]


北郊乡下的老屋
———————

  歪脖栗子树。矮矮的石板栅栏
  大雪停止之后的一丝丝空气
  一只麻雀惊飞的天空

  颠波在油菜花中的一片片黑瓦
  筑巢的燕子和玩弹子的儿童
  窗子里,邻家屋顶上的十五的月亮

  北郊乡下的老屋。母亲的家园
  一张木板床和两根长板凳组成的家
  我的散发着原木气息的童贞时代

  我的喜悦之地,江南稻米之乡
  缀满麦穗般明亮的光芒
  使我的言辞生辉,心灵得到安慰

  此时此刻,我的鼻子逼近北郊
  清咧的风刮走了我的破鼻子
  也使我的心逼近了洁白的天空

  那是一个没有烟囱没有航线的天空
  那里只有大鸟和梦想
  没有金属飞行物,也没有战争的乌云

  在我的手掌,有我北郊乡下的老屋
  有我所有的大鸟的飞行路线
  蒙上眼睛,我侧身撇开生存的压路机

(1997.12.29)■[目录]


宋人在公元2000年
——————————

  幸福的宋人
  国破家亡,妻离子散的宋人
  幸福的宋人
  在公元2000年痛苦万分

  他不得不去求解
  阿拉伯数学家的难题
  最后一位阿拉伯数字是什么
  他不得不打起精神
  跟在基督徒的后面
  去寻找世界的末日

  幸福的日子已乘黄鹤去
  无始无终的世界
  进化为有始有终

  宋人在公元2000年的
  英特网上,宣布亡国
  拱手相让半壁河山

(1998.3.11,宁波)■[目录]


·诗 阳·

水 祭
———

  “冰川如何在家园中寂灭,我们如何认领水的废墟。”

          ※ ※ ※

  我们如何向往失败,如何等待河床的干涸。
  地球如何绕过水的年轮,船如何遗忘桥的荣辱。
  珊瑚如何雕构没有渴望的花期,白骨如何赏还我们空间的幸存。
  冰川如何在家园中寂灭,我们如何认领水的废墟。
  是否人类都明白怎样被岸抛弃,又是谁在彼岸的昙花里凋谢。
  我们将如何报答水的年代,或者如何阻挡桥的放逐。

          ※ ※ ※

  风如何系在缆上,船如何依然逆时而行
  如何在静止的瞬间越位,如何与自己重逢,又穿越自己
  我们如何在光天化日落水,如何失足逃回昨夜
  如何颠倒黑白,如何比岁月更悒郁
  心如何失重得比肉体更快,生命如何变得比时间更短
  如何比坟茔更空,如何又比命运更加幸运

  水如何泡死发胖的种子,如何又让我们生长,且骨瘦如柴
  我们如何把头颅祭进水里,祈求过去的收成
  水如何删除我们的思想,如何掩饰看不见的脚印
  我们如何脱下自己唯一的一双谎言,瞒天过海
  水如何玷污了我们的躯体,又如何让我们伪装得比寓言更美丽
  我们如何幻想天使,披着皇帝的新衣

  我们如何在执着中卑惧,如何总是在眩晕中忘记名字
  如何一旦窒息就认错自己
  我们如何拒绝屈服,路如何弯曲,如何又回到同一条路
  桥又如何虚构同一个拱型
  我们如何在岸上搁浅,如何将风景凿沉,如何反复无常忘恩负义
  如何在安全地带背水一战,如何故弄玄虚

  时间如何在时间中过期,水如何让年轮落为圈套
  如何无休止地诱拐自己的生命
  爱情又如何抛弃爱情独自私奔,桃花汛如何在桥下失约而至
  如何溺死已死去的记忆
  水如何失去支点,我们如何争夺一无所有的重心
  水如何失去形体,我们又如何虚空得更加空虚

  我们如何将灵魂钓进水中发酵,头重脚轻
  如何饮下自己,醉得人事不省
  我们如何披戴眼泪,如何跳进自己的血液
  如何在每一滴汗珠里来回偷渡
  我们如何在彼此的处境里走失,如何在无冰的水上步履沉重
  如何隔岸撕杀,未交手便死有余辜

  我们如何在花事之后多情地挣扎,如何将自己打扮得赤身裸体
  减去情节又如何自弃
  我们如何在降生之前蹉跎,如何将祖辈哺育得面黄肌瘦
  如何用自己的立嘱再次许诺自己
  我们如何遗传桥的性别,如何繁殖水的标本
  如何在水中重新分娩母亲的身体

(于俄勒冈远郊)■[目录]


·非 杨·

文 字
———

  这些乌黑的铁链。

  在舌尖哗啦作响。
  在空气之外默无声息。
  在时间的空格,
  记录一些不能永恒的事物。

  这些乌黑的光泽。

  从岩壁进入竹简,进入青铜,
  进入纸张,进入书本,进入瞳孔,进入心灵的门缝。
  被声音演绎,被笔墨歪曲,被人涂改,被火焚烧,
  人类的历史从不间断。只有意义
  这只孤儿没人认领,流落门外,留连忘返。

  这些乌黑的形体。

  为思想造一副马鞍。
  为语言打一对拐杖。
  为诗歌搭一座浮桥。
  这些黑色的蚂蚁,浩荡的军队,
  渡河之后,再没回来。

■[目录]


旧 相 识
—————

  拨开窗帘,拨开一片冷清的暮色,
  你就看见了月亮,
  看见月亮这个残旧的形容词,
  挂在天上。这样的傍晚,
  有的景象你无法解释,有的心情,
  你也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譬如,想起老朋友的时候,
  天色有点儿暗,夜色有点儿凉。

  这里的花草,比老屋后山上的白山茶还颜色,
  艳得让你叫不出名字,让你想起
  五百年前唐诗里的一些词藻,
  想起工笔洛阳牡丹花的一些细节,
  以及家乡话里的一些随随便便的
  词语:当你想把它们说出来的时候,
  它们却只能到达你的喉咙--
  你不得不把它们咽回肚子里去,张口无言。

  三文治你已吃得惯了;
  冰冻可乐、浓缩橙汁和苦啤酒,
  你也渐渐爱喝了;
  你还习惯了喝咖啡,
  浓而且黑的咖啡,浓到让你
  突然想起--主要是后悔--
  当初怎么没有记着多带一些
  家乡的清茶来,以备不时之需。

  有时候,你会独自抽上一根烟,
  在烟雾中展开遥远的想象:
  什么时候又能跟几位老朋友
  在一起聚一聚,吹吹牛,
  谈一谈诗,骂几嘴国家领导人,
  或者说两个下流的大笑话,
  把一张至高无上的椅子
  也笑得翻过去,再翻过来?

  有时候,一些旧相识,或者
  尚未谋面的未相识,隔着大海
  寄来几首诗,你便一屁股坐进
  在前年春天从某个后院拍卖会上
  贱价买来的二手货--也许三手以至
  四手货--的破沙发里,
  埋头读它一遍两遍,再读三遍四遍,
  然后接着读第五遍和第六遍……

  读过第七遍之后,你走去拨开窗帘,
  拨开一片低沉的夜色,就看见了月亮,
  看见月亮这个残旧的形容词、
  这位旧相识了。这样的初夜时分,
  四周一片寂静和冷清,这景象
  你无法解释,这时你的心情,也只能意会,
  不能言传。想起老朋友的时候,
  天色有点儿暗,夜色有点儿凉。

(一九九八年一月、四月)■[目录]


·梦 冉·

天使城的雨夜
——————

  黝暗的厅,之所以是厅,因为雨声。
  雨停止在天窗上,微蓝地流去,沿着透明的窗。
  哦,我不想说它象似泪痕狼籍。
  因为窗局限,树木在窗格里摇动,也无声地呼唤,
  这个我不这么注意,因为它的舞蹈只是随机与本能。
  雨声刺破了睡眠造的薄膜,
  树木的清虚之气也在摇舞之际御风。
  我远离文字,接近一种无声的境界。然而我渐渐苏醒,
  走至天窗,雨势里挟着一些几乎湮灭的亮光,
  象似黑暗里的刀刃的呻吟,停止在几尺之遥。
  我所处之地温暖,雨的影子覆在额头,
  我低下头时,斑驳新鲜的影子沿着我的黑发滑去地面。
  灰白的地毯干得奢侈。
  如果有另一个人在这里,他会觉得手脚酥软,也许
  是她,或者是一个小童。
  老人离我很远,我相信我是刻意的,
  因为老人在雨夜会嗅到死亡的气息,
  我不能忍受年老的他,或者是她,陷于并挣扎
  于深重的距离。那距离是崭新的,草一样鲜绿地
  伸出泥土,窗子形同虚设。
  我写到这里觉得不安,就象有时担忧已落肚的食物,
  或走至迷途。
  我出去呼吸,阳光很是明亮。
  空间才是结果。虽然也可历数屏风,雕刻而长嘶的马,
  踏进玻璃的豹子……
  就象水龙头流在洗手间灯光里的水声,消失去的空洞水声
  水池坚硬光滑,突破厅的暗虚,雨声微蓝
  柔软地象暧味的回应

(1998.2.10,洛杉矶)■[目录]


·马 兰·

下 雨
———

  下一场雨吧,我在他的嘴唇上
  我很弹性,你看我的手指
  弹琴的手。

  让这位男人讲话,他要到哪里去
  我可以离开他的嘴唇
  我知道他会走得很快
  可怎么样才能从左心室到右心室?

  时间太小,我所看望的字体
  也瘦可见骨
  很久前我在路上,哭诉比较有力
  现在下一场雨吧,抑制我
  包庇我。

  我的衣裳放在手上,和我
  有浓雾般的距离。

(1997.4.10,纽海纹)■[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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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香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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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栏目编辑:马 兰

·沈 奇·

拓殖、收摄与在路上
—————————
--现代汉诗的本体特征及语言转型

                一

  一个古老的、曾经那样辉煌而有效地命名并锁定了古典中华民族精神空间的
诗的中国,在20世纪下半叶,最终被另一个诗的幽灵所彻底解构,离散为千沼
百湖状的多元形态,实在是一个千年的巨变,是这个世纪之中国文化进程最为重
要的遗产。
  从白话文的发难,到现代汉诗的全面确立,现代中国的诗歌精神,经由几代
诗人的努力,实现了历史性的转换:由超稳定性的、以封建中心话语为核心的古
典封闭系统,向变动不居的,以现代生存经验为底背、且与外部世界打通同构的
多元开放系统的转换。这一转换,对20世纪的中国人的精神空间和审美空间,
发生了创世性的拓殖效应--在这个充满忧患、对抗和各种危机的世纪里,现代
汉诗已成为百年中国文化最真实的呼吸,成为百年中国人自身生命最真实的所在,
成为向来缺乏独立人格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真实灵魂的隐秘居所,也同时成为中
西精神对话最真实的通道。在不断消解狭隘的阶级利益和狭隘的民族利益的困扰,
顽强对抗封建残余与意识形态暴力的迫抑之艰难历程中,现代汉诗最终以独立的
现代精神风貌和丰满的现代艺术品质,与世界文学接轨,与现代人类意识交汇,
成为20世纪人类文化宝库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这是一场从精神到语言的全面变革。变革的过程,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我曾由此将其分为三大板块:第一板块为20年代至40年代的新诗拓荒期;第
二板块为50年代至今的台湾现代诗;第三板块即大陆自70年代末崛起,横贯
整个80年代,继而深入90年代的现代汉诗大潮。如此划分的目的在于想指出:
现代汉诗的历史性转换,最终是由后两板块共同完成与确立的,而“现代汉诗”
这一区别于以往“白话诗”、“新诗”等称谓的新的诗学框架,也应大体框定于
后两大板块--所谓“现代汉诗诗学”,我想,应该是以此为出发作展开的。
  诗歌精神的转型,是伴之诗歌语言的转型而生的。由“五·四”开启的“白
话诗”,经由全面拓荒后形成的第一板块,主要完成了由古典话语向现代话语的
转型,而后两大板块,则经由多向度的突进,深入推动了新诗更深层次的语言转
型--
  其一,由一元中心的意识形态话语,向多元分延的生命话语的转型;
  其二,由以集体记忆和历史记忆为核心的共识话语,向消解了共同想象关系
的个人话语的转型。
  第三,由单一的、以想象世界的主观抒情为主的抒情性话语,向分流的、以
真实世界的客观陈述为新表现域的叙事性话语的转型。
  前两度转型,导致了意识的革命和生命的重塑,第三度转型,则直接促使新
诗表现域度的大跨度拓展和根本性变化,从而成为现代汉诗超越传统新诗的本质
特征,也是现代汉诗诗学最值得着力研究之所在。


                二

  或“言不由衷”或“辞不达意”,脱离由启蒙运动开启了的新的精神空间,
无法成为新生活的组成部分而形成“语言空转”--这是新诗向旧体诗发难的根
本动因。一方面,现代汉语已开始创造现代中国人,现代中国人的精神面貌已体
现在现代汉语中,这是必须直面的历史现实。另一方面,经由上千年的打磨,古
典诗语已太过光滑,以致使现代人无法再自由行走,需要新的磨擦力,新诗由此
迈向了由古典诗语向现代诗语转换的步程。这一步程的启动,主要来自对西方浪
漫主义诗质的接种,且逐渐沿袭为一种新的“主流话语”,乃至一直深入影响到
今天,从而也逐渐打磨出新的“光滑”,出现了新的“语言空转”--生存的问
题越是尖锐,诗人的语言越是虚脱,重新泛滥于90年代大陆诗坛的语言贵族化
倾向,使我们对由单一的抒情性话语向分流的叙事性话语的转型之必要性与重要
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新诗显然已形成了新的范式。这种范式是高蹈的、抒情的、翻译性语感化的,
充满了意象迷幻、隐喻复制、观念结石以及精神的虚妄和人格的模糊、失去了对
存在发问、对当下发言的尖锐性,也失去了进入新人类之“文化餐桌”的可能性。
其实有别于这一“范式”的另脉诗风,早已存在于现代汉诗的进程中,其代表人
物,在台湾,是痖弦等诗人,在大陆,是早期的韩东和集大成者于坚,以及90
年代崛起的伊沙等。正是这一脉诗风,活用口语,再造叙事,回到日常语言的大
地并激活出生疏的力量,以富有寓言性和戏剧性的细节与经由选择控制有度的叙
述,赋予非抒情性的自然词序和平凡语言以全新的诗性和更广阔的表现力,真正
抵达融语言的真实与人的真实和世界的真实为一的境界。这一转型,不但极为有
效地拓展了现代汉语的诗性功能,也改造和丰富了现代汉诗的语境,成为现代汉
语中最为深入而坚实可信的诗性言说。
  由诗性的歌唱而转为诗性的言说,由想象界转而为真实界,由神转而为人,
这是更为智慧、更需意志力而非仅凭激情与想象的写作。这种写作不只是找到了
一种与当代人生命质素更相适应的表层形式,同时更表达了对一种生命形式的寻
找--本色、真实、直面存在、体认普泛生命的脉息和情绪,投射出健康而富有
骨感的人格魅力--由此诗性主体发出的言说,具有更单纯的力量和更高的内涵,
消解了为想象而想象的矫饰、为抒情而抒情的虚浮,同时也便拆解了想象界与真
实界、说“诗说”与说“人话”亦即可说与不可说的界限,使现代汉诗成为一个
真正广阔而坚实的开放场。而仅就语境而言,这一语言转型所生发的澄明/硬朗
之美,也是对抒情传统的繁复/朦胧之美的极为重要的互补。走出这一再被复制
的隐喻系统,直接进入存在,用口语化的陈述敲击存在的真髓,同时注意对事象
与意绪的诗性创化,以“高僧说家常话”的手法,追求文本内语境透明而文本外
弥散性的后张力。很明显,这样一种语境,是更契合我们这个时代且向末来开放
的,也使现代汉诗之专业的或非专业的阅读者,有更多的信任感--在多元文化
语境下,这一信任感的确立,对现代汉诗的生存与发展,无疑是至为关键的。


                三

  对叙事性诗歌话语的高度评价,旨在全面确认现代汉语的本体特征,以重新
梳理其建构策略。
  谁都明白,失去想象力的现代汉诗依然是“不可想象的”。我们依然要维护
诗的高蹈性,使之避免成为公共舆论机构和大众传媒所造就的“消费文化”的牺
牲品,保持其“精神家园”的理想境界。与此同时,我们又必须伸出一只臂膀或
叫作垂下一只臂膀,深深插入现实的大地,作负面的承载,清除日益增生的生存
毒素和语言毒素,以让真的生命、真的诗性在意识形态混乱和金钱挡道之中继续
前行。
  这是从诗歌精神的角度而言。换一个角度,单从语言说起。我们知道,进入
90年代之后,一直在整个现代文学的进程中,起着启动与前导作用的现代汉诗,
已逐渐失去往日的影响力而变得孤弱沉寂起来。尽管从现代汉诗诗运而言,这是
一个必要的间歇,由放任的拓殖到自律的收摄的间歇,是成熟起来的表现。但由
此也激发了诗学界的思考。不少学者便首先落视于对语言的检视,提出诸如“重
新认识传统”、“母语的纯洁性”、“文本失范”等等问题。
  这里首先需要确认的是:现代汉语是否就是我们的母语?如果是,那么在用
此母语思维和写作时,不断提出对传统消解的警惕是否有意义?在伽默尔看来,
传统具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向度,是流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整个时间性的
一种过程。传统始终是我们的一部分,而非只是过去时的,更没有一个可持之不
变的恒定内核。实际上,百年文化变迁已形成了我们无法抽身他去的语言处境,
我们再也无法握住那只“唐代的手”(柏桦《悬崖》诗句),也只能站在现代汉
语的土地上发言。诚然,现代文化的变迁,使我们猛然间失去了古典中国的“家
园”,从此踏上不归路的、永远在路上的行程,但这是我们必须认领的历史境遇,
我们只能就此前行,不再作“回家”的梦。显然,“在路上”的写作与“在家中”
的写作有着本质的不同,原因是,“在路上”的生命状态对艺术的呼求和“在家
中”的生命状态对艺术的呼求是不一样的。“在家中”的写作,无论是出世的还
是入世的,是“仙风道骨”还是“代圣立言”(“圣”与“家/国”同构,“言”
即“志”),都有一个较稳定而可通约的文化背影作凭籍,因而其言说是具有公
约性和可规范性的,写作者也在有意与无意间追求这种公约和规范。“在路上”
的写作,则完全返回自身,返回当下的个在生命体验,且因文化背景的巨大差异
性和变动性,无法再有“规范”可言,写作者也不再顾及这种“规范”,亦即写
作本身也成了一种处于变动不居的、“在路上”的状态。
  实则经过多年的纷争,大家都已开始认识到,诗的发展动力来自生存本身,
而非某种传统,而语言在使用中必然要不断突破原有系统,突破语言规律而不致
被冻结,使语言在艺术的直觉中不断自我超越,这正是诗的本质所在。由此我想
到处,有如长期纠缠于诸如传统与现代等所谓“基本问题”(实际已成“不良问
题”)不如回过头来,体认现代汉诗就是“在路上”的这一最根本的本体特征,
潜心于对这一特征之内部语言机制变化的勘察,大概是现代汉诗诗学最可着力而
有所作为之处。
  以此去看上述两脉诗风的语言走向,自会有新的领悟。几十年的实践已表明,
高蹈之作,总难避免重蹈语言贵族化的倾向,这已成积弊。要说现代汉语入诗,
有让人不放心的地方,就是因移植而形成的翻译语感的作怪,以及由此生成的语
境的隔膜感。许多诗人写的诗,完全是西方诗歌的中国式“高仿”,恐怕翻译成
英语比汉语还漂亮。而当语言复杂和隔膜到人疲惫不堪的时候,人们自会感到厌
倦而失去审美兴趣。其实所有那些人类智慧的大师,都是口语化表达的奇才,而
能在寻常生活中抓住生命要义的人,才是真正得诗之真谛的诗人,也才是真正有
能力对存在发问、对当下发言的强者诗人。这种强者诗人之强,在于其语言独立,
且是独立的活话语,能更直接灵动地反应不断变化的时代语境与精神实质,同时
也从根本上得以消解因“语言殖民”所导致的从语势到语义的互文性和复制感,
富有原创性地、鲜活而生动地言说我们自己的现代处境。应该说,所谓现代汉诗
之跨世纪的深入发展,也才由此落在了实处。


                四

  新诗八十年,三大板块,三次崛起,都是以精神拓殖为主导的--启蒙思潮
之于“五·四”白话诗;文化放逐所致的文化乡愁之于台湾现代诗;人的复归与
生命意识之于大陆新诗潮--可以说,我们经历了一个极言精神而疏于艺术收摄
的过渡时代。随着三度语言转型的完成,随着“运动情绪”和“角色意识”的逐
步消解,随着富有专业风度之终身写作姿态的出现,我认为,这一漫长的过渡应
该结束了。
  有倾心于拓殖的时代,便该有潜心于精耕细作的时代。诗是语言的艺术,精
神的拓殖最终要经由艺术的收摄来予以体现、完成。一个从未学过书法的诗人是
否能成为书法家?同理,一位从未深入过诗歌写作的哲学家是否可以成为诗人?
这是不言而喻的。依然普遍存在的“辞不达意”或“言不由衷”,有主体人格的
问题,更有艺术质素的问题。实际上,随着意识形态的中心坍塌,现代汉语的诗
性想象与诗性言说空间,是空前的扩展了,其精神性资源也更加丰厚了。它给当
代诗人提供了一个极为难得的历史际遇,遗憾的是,我们大部分的诗人,却在这
时猝然间老去!
  仅凭精神驱动造就的是大批热爱写诗的人,以及几个“登高一呼”式的“风
云人物”。只有那些潜沉于诗歌艺术,且具有整合能力的诗人,才会成为真正优
秀的、跨时代的诗人。
  “收摄”的命题由此提出--
  对于依然“在路上”的现代汉诗,收摄不是锁定,不是整合为一统的所谓“
经典范式”,现代汉诗必须以内部的多元互动来保持活力,在开放状态下实现其
丰富性,收摄是指在每一向度的精神拓殖中,找到更契合这一精神向度的言说方
式--各自饱满的方式;麦子的饱满和水稻的饱满,而非只种一种庄稼。同时注
意让各种潜在的新的艺术质素,得以充分滋生,最终进入自然的自律。
  对于在“对抗”消解之后,处于严重失语状态的现代汉诗诗学,收摄则是一
个全新的开启。我们多年来已习惯于以前导性的姿态发言,失于对诗学本体的深
入,包括技术层面的研究,陷入大话的自我缠绕和脱离现场的理论空转。实际上,
当现代汉诗已呈现为一种有边缘而无中心的集合,一种弥散性的扩张状态时,我
们有许多十分具体的工作可做。譬如--
  A.深入文本的“技术性”分析:①是否说出了新的东西,亦即对一个新的
精神空间予以了诗性的命名?②是否同时给出了新的说法,亦即命名的原始性?
③其言与其思其道之间是否达到了和谐贯通,亦即说出的与想说的之间有着怎样
的落差?
  B.深入诗人本体的“状态性”分析:①什么样的状态?②是复制性的还是
超越性的?③是专业性的还是非专业性的?④是否具有人格的独立性和语言的独
立性?
  C.就语言而言:①用西方时间性/知性的语言逻辑接种于空间性/感性的
汉字母语,到底发生了怎样的裂变?这裂变与我们的精神进程有何契合或悖谬?

②现代汉诗经由三次语言转型后,出现了怎样的艺术差异?有无整合的可能?怎
样的可能?
  D.就诗与非诗而言:①规定什么是诗,肯定是错误的思路,但指认什么不
是诗,是否是当代诗学应该考虑的问题?②只能这样才算好诗与无论怎样都可以
写出好诗之间,是否该有个可通约的过渡带?怎样的通约?
  E.就编选科学而言(这是问题最多也最混乱的领域):是否能在每一种“
主义”和路向范畴里,把原创性的作品留下,把投影和复制性的作品剔除掉,再
研究其原创的份额和程度,一些有关诗歌本质的问题可能会由此清楚一些。这是
编选的历史任务,不能再搅在一起乱编下去--把麦子的优良品种挑出来,也把
稻子的优良品种挑出来,然后重新播种。
  鉴于本文的重心所在及篇幅所限,以上仅作问题提出,不再展述。而我最终
想说的是:我们无法脱离当下现代汉诗已具的现实广原,去建构他在的什么诗学
体系。打破线性的文学史观,以更为开放的视野,反思“精神拓殖”、着眼“艺
术收摄”、体认“在路上状态”,真正进入一个科学工作的时代--在这个时代
里,我们知道我们只能做什么和只能怎样做,从而在一种更为严谨的自律中,去
求得更大的自由与成就。

(1997,酷夏于西安。)■[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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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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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栏目编辑:马 兰

·林 宇·

世纪末的蜘蛛之舞〔连载之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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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胡宽随想

  他犹如一只飞旋的蜘蛛,在万物的神经末上拉线结网,绘制出一幅人类灵魂
之海的诗歌版图。生命之舟的残骸,在经纬的交叉点上,幻化出如此众多悦性愉
情的星宿。
  他的诗是野性蛮荒的,借助真情攀登上文明的高峰。
  他的诗是残忍的,凭借实感捕杀着沉浮的美艳。
  他的诗是黑色的,依靠纯粹埋葬了糜丽的杂芜。
  他的诗是绝望的,利用极端的想像撬开死灭的理念。
  他的诗的结构是崩溃的,通过熔化的姿态重新聚合万象的本真。
  把诗写到这么一种大法的境界,已全然不是依靠什么现代诗的技巧--那一
套套精良、先进、受过“新”批评之父检验的搬手,已经无力装卸这只奇异的蜘
蛛。从古典教义中脱胎换骨的现代诗游戏规则,随着风格的演化成熟,已跨过青
春的门槛,萌发出几许腐味,而食腐则是秃鹫的行为艺术和鸦群对残局的最后一
次扫荡,与胡宽这种敲打着语言的胯骨,按个性的节拍,在冰冷的艺术之路上无
所顾忌地行走的诗人无缘无份。对这些狂狷之徒,任何善心的劝戒和路标都是耳
旁风,过眼云。他们自觉地置身于祭坛之上,为人类的文化追求极致,举行了殉
道的仪式。这并非理想主义说教的复燃之灰,而是幻灭之幻灭的一首挣扎的狂想
曲。
  胡宽的悲剧是他有幸充当了一个演奏者,而且站在前列,而且在群像之中注
定要摆出倒下的姿式,来完成宿命。

  多年的文学活动中,他从来不及对潮流、派别动心。因为潮流的魅力在于形
成新时尚。为了呵护,伺候新时尚,就既要践踏旧时尚,又要狙击新新时尚,还
要操心碰壁之后返朴归真的操作,这是比较麻烦的。作家、艺术家、诗人会为此
消耗并沦为奴隶和枪手,这也是一种悲剧,而有时“悲剧不是别的,不过是吹捧
的艺术而已……”。无论是诗坛拒绝了胡宽,还是胡宽拒绝了诗坛,我都感到一
点点庆幸,因为在这种拒绝中,他荣膺了独创。
  当然给这个奇异的诗人定位,是读者和批评家的事儿,但我这个远离诗坛的
人,还是忍不住手痒,想糊几顶帽子送给我的亡魂朋友,尽管他从不愿戴帽子,
那怕置身于他的天敌--严冬的铁臂之中。

  冬天的胡宽犹如一只名贵,但失去照料的猫。脏乎乎的口罩上琥珀色的眼珠
闪烁着渴求,眉头紧皱,头发蓬乱,艰难地喘嘘着,但稍有松驰,就向冬天示威
似地挽起袖子,露出细长的象女人一样白净的胳膊。
  口罩成了他在冬天的一个标志。他厌恶寒冷,惧怕寒冷,雨雪交加的寒流是
他生命的杀手。每当寒冷来临,他总是要犯几场病,有时甚至出现危相,但他从
不气馁,总能化险为夷。打上一针氨茶碱,又精神抖擞地回到家。一进门,第一
句话总是问:“有电话没有?”但他常常失望,一些老友已成稀客。一些他认为
神圣的事情,恰被人利用沦为欺骗的筹码。各种事物的贬值和升值犹如万花筒般
旋转,比他想像的还要复杂,还要寒冷。
  苍白的太阳之舌舔着荒废的生命意象。胡宽先生象一只不甘心冬眠的土拨鼠,
躲在洞穴里,磨砺着幻觉和诗情。
  靠着忽冷忽热的暖气,拉上窗帘,在黑暗中削铅笔。急促的金属和软本的撞
击声里,奇思异想之门敞开了,他走进亲切、熟悉的魔域和万物密谈。他又变成
那只蜘蛛,呷一口威士忌,舒展弯折的长足,酿好了粘液,准备飞旋。
  飞旋,使他暂时忘却困难的呼吸,僵冷的身体逐渐暖和起来;飞旋,使他感
到脖子上的绞索松弛了许多,他在飞旋中成了快乐的蜘蛛王子,心中沉淀的阴影
象霓裳一样飘拂。
  在寒冷和病痛的假面舞会上,他异常清醒地洞察到生命,因孤独而颤栗的景
象,人性在扭曲的狐步中一再发生着畸变。他咬紧嘴唇咆哮着,缩成一团沸腾着。
旋舞中他不是什么诗人了,是一座爆发着黑色悟性的火山,是一个灵智灌顶的怪
物。他对寒流的恐惧中又夹杂着对寒冷腼腆而风骚的期待。与寒冷搏斗,他感到
生命的艰苦;与寒冷交欢,他产下了华彩乐章--勾魂的生命挽歌《雪花飘舞》;
哀恸的爱情挽歌《黑屋》;睿智的梦想挽歌《受虐者》……。他站在都市荒原的
尽头,迎着寒冷的白夜,尽情尽性地弹奏一曲曲黑色旋律。
  他未被名利的火山溢出的硫磺气体熏得神志糜烂;也不曾被穷愁艳慕诱拐到
星级宾馆去卖笑;更没有被潮流的幻雨淋成落汤鸡,把自行车夹在出租车的后箱
盖里,又心痛地瞟着计价器。
  他桀骜不驯地站在荆冠、衣钵、时尚的彼岸,一边拉弓射箭,一边嚷嚷着我
就是土拨鼠;就是阉人;就是发烫的猪排;就是飘舞的雪花;就是受虐者;就是
东方奇观、开山鼻祖;就是无法改变的徒劳的KUAN。

  这场短暂的心路历程,真是一场徒劳的奔波吗?他也曾幻想过用诗作来和现
实签约,收割一点人们的注视和奉承。但他一旦走进那个狂歌艳舞的剧场,未及
就座,胸口就涌出一种厌恶。只好戴上廉价,但款式还不错的墨镜,穿着那件很
能勾勒他的灵气的蓝条纹旧西装,提上过时的黄尼龙公文包,里边永远装着诗歌、
铅笔、小刀、橡皮、咖啡色塑料皮的,有点破烂的电话簿,蹬上与朋友交换的,
尺码有点大的澳大利亚旅游鞋,钻进那西去的“金属壳子/在山峦与河流,洞穴
与洞穴之间滑动喘息/被黑夜咀嚼得支离破碎……”,体会“从未冷却过的肆意
弥漫的残留情欲”。
  旅行是他逃避沉闷的杂耍。生活中他总是变幻着各种角色,一登上列车,他
就成了一个动物学家,在一排排陌生、可笑、卑俗的面孔中,挥动他的网篮,捕
捉斑斓的蝴蝶。有的放进诗里,有的放进故事里,有的放进小说和寓言里,也有
的永远沉睡在心底。
  重庆之行,抚摸了出生地的雾霭,吃了正宗火锅,观赏了雾都妖绕的女郎,
写下代神而言的长卷《受虐者》。他兴奋疲惫,揣着诗稿跑到宝鸡,让一些画画
的朋友先睹为快。回来后,他说他们说“过去你大师一步之遥,但这一步是千里、
万里,现在你已然是一位大师了……”这是奉承,还是祝福?或者是一点儿对诗
人憔悴的安抚?但也完全可能是世纪末的一个断言。
  这次奔赴衢州的绝命之旅,是否已经有了新的创意?永远不得而知。仅仅知
道他准备写一部有关他自己和朋友和情侣的长篇小说。他自信地说不定会比《挪
威的森林》差。提起他脑海里这部小说的幻影,他就象个阳光波涛中睨到鲸影的
猎手,举叉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神秘的蛛网永远弥散在丛林中了--那中国的“
挪威森林”。
  他留下的几个中短篇小说和电影剧本,构思和语言充满了他的诗歌的风韵。
而他的诗篇里散文的质地一目了然,有的干脆就是诗体小说。他无论扮演什么角
色都脱不了闲云野鹤的本性,酷爱自由,无拘无束。喜爱广阔的原野,惧怕壁垒,
这是他的优势,也是弱点。他饲养着放纵的马群体,但缺少收束的挽索,这使他
的有些作品在豪荡中欠缺一点儿凝炼。

  他天然是卡夫卡式种子生长的沃土。短促的一生就是一部长篇《变形记》。
在代表作之一的《土拨鼠》中,他辛辣之极的语言体系,连锁想像,咄咄逼人的
嘲讽,将土拨鼠做为人类的象征符号,对人类伟大而卑劣的行为;灿烂而阴暗的
心理;机智而愚蠢的思想;壮丽而琐碎的生活;庄严而荒诞的追求;美妙而悲惨
的处境;严密而相悖的逻辑;庸碌而险恶的命运……,写了一部气势磅礴的寓言
化史诗。
  这部撼世之作恢宏而荒诞,夸张逼真,变化奇诡,纵横自如。诗人与土拨鼠
忽而融为一体,忽而对峙角斗,旁白与对话交织,产生强大的戏剧性电磁波。使
读者在炫目的阅读中,透视、检索了人与生存的种种缺陷,种种悲哀,种种滑稽,
种种可耻……,“人”虽然被剥得体无完肤,却产生一种践踏灵魂废墟,掠夺生
命本真的快感。
  这样的诗歌才是现代意义的诗歌,才能逃避被一次性消费的文化垃圾埋葬的
厄运;这样的诗歌才有可能比诗人活得更长,比时代活得更长。它已经没有什么
优美、浪漫可言;已经没有什么慈悲、拯世可言;已经没有什么消遣、熨帖可言;
已经没有什么朦胧、精致可言……,甚至完全没有什么诗人的腔调、姿态、面孔
可言,象一位胆大妄为的外科大夫,把被“太阳漆得黑黝黝的戈壁滩”,做为手
术室,对人性的阴暗做一次彻底的解剖。
  这类寓言体的诗歌,是他诗作中的一大类型。他有时干脆用寓言咀嚼诗体,
只保留诗歌的滋味和芳香。放浪形骸的寓言,躺在护士怀里,接受诗歌形式的护
理。既然是个伤势严重的士兵,难免不用自己的野性、硝烟、血污冒犯诗歌的圣
洁。有时甚至酩酊大醉对诗歌拳打脚踢,但护士的一剂“氨茶碱”,又使它驯服
地淹没在诗歌的怀抱里,显示出现代诗歌形式的单纯。
  无论篇幅和类型,他写诗都坚守着一个信念:无所顾忌地表达自我独特、真
实的生命体验。追求消魂溶魄的大艺术效果,摒弃小趣;追求残忍的诗意,不把
玩温情。胡宽,这位至性、至情、至灵的诗人,在燃烧的过程中,轰轰烈烈喷射
出自渎和渎神的光焰,抛撒了受虐与施虐的灰烬。在诗歌艺术的领地,他丝毫没
有犬马的奴颜和媚骨;没有流派和时尚的通病。
  越是独特的,越是自然的。在这一点上,他的表演相当精彩。

  相当精彩伴随着相当孤独。他写着、写着,发觉走入“绝境”。无处发表,
无人阅读,连最好的朋友都在忙着卖文为生,对他桌上的手稿信手翻翻就聊开了
别的。“诗人”好象成了“废物”的别名。画家可以卖画,甚至标出让人瞠目结
舌的价格;村妇的剪纸倾倒了洋人;雕塑家搜索着一切公共场所的空地,想方设
法与城建部门拉上关系,以便摆上一个东方维娜斯,象泥土一样朴实,裸露着健
壮的躯体;小说家变成影视圈的设计师,研究大众的视觉走向,在大众视觉的疲
劳与兴奋的缝隙,不失时机地绣上一朵黑玫瑰、红玫瑰……
  一切都匍匐在金币的齿轮下,人们“眼睛在阳光中半闭着/双脚不管怎样也
要行走/只要有点蝇头小利在勾引/人象草一般荏弱而贪婪……”他不一定喜欢
佩斯的诗,但赞同佩斯的说法。“发现需要并满足”,这个犹太人的发财之道,
被国民全盘接受。大众娱乐的需要,享受的需要,挥霍的需要,打发世纪末情绪
的需要和低级趣味以及发思古之幽情的需要,被社会学家,被商人,被文人,被
玩家一一发现,一一满足,但诗人只发现了绝望。尽管1995年瑞典国王把诺
贝尔文学奖授予诗人,但瑞典国王对我国国民来说,只是一个镶嵌在北半球的童
话。
  胡宽在1995年3月写下《同呼吸,共命运》,他第一次低下高贵的头颅,
悲哀地承认,“在诸多方面,在生活的舞台上/我是一个失败者,一个蹩足的卖
艺人/(通常采取逃避的策略)/例如摆弄植物、培育情感、弥补灵魂的缺陷等
/干起来也常常劳而无功/并很难掩饰自己的真实面孔……”。胡宽通过心中那
只“振翅欲飞的孔雀”与现实的对话失败了,而且无路可逃,他放弃了用诗获得
光荣与梦想的奢望。他沮丧地窝在破沙发里,真的成了局外人。他读的书都是灿
烂、飘渺的文字;吃的是地摊上不洁食品;穿着泊来的西装;听着与他同病相怜
的邓丽君的歌唱,用经常卡带的旧录音机;写的都是幽灵的梦呓。“沦落”、“
潦倒”、“落魄”……一类病菌一样的词汇,鬼祟地爬上他那颗天之骄子的心,
咬伤了他的自尊。
  再向别人介绍他是诗人时,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光辉,似乎这是在叫他的绰
号。他有点象中年人了,低头沉思的时候,有了双下巴。菲利浦须刀很久没用了
威士忌早已瓶底朝天扔在桌子底下,和一双旧皮鞋,一团揉皱的稿纸,一个小铅
笔头放在一起。
  1995年4月他写下《留给3月28日的箴言》,再次流露出忧伤。我们
可爱的蜘蛛先生没有飞旋,而是在宁静地爬行,“那时/我象蝌蚪一样年轻/鸟
儿般的自由/想象/天堂的模式和/营造天堂/尽心竭力地贡献/年华青春/使
其日臻完善……/但因此也错过很多幸福和机会/时至今日/仍留一堆庞杂的事
务/堆积着/我已衰弱凋零/形同废人/慢慢地咀嚼/懊悔……”,但是“刹那
间/他胸中有数充溢着/异常优美的/希冀/可以重新开始吗?是的……”。他
不甘沉沦,又产生了类似橡树对太阳的欲望。
  他还要写。写的是他的生存方式,是喜怒哀乐的渊源。只是把写诗转变成一
种纯粹的隐私活动。就象在和一个情妇秘密地交欢,互相折磨,躲开所有人的眼
睛,避而不谈这件事情,再奢望有一场公开的婚礼盛大而哗众。他把欲望--有
关诗和世俗之间的暧昧关系--青春的废墟--浑噩之中的期待、妄想、冲动,
对生命的葬送过程,全清扫了一下,全部撕碎了,从小屋的窗口,从火车的窗口,
从急诊室的窗口,从心灵的窗口抛洒出去,变成“花的精灵/浪的眼珠/千万簇
神焰,亿万颗鬼火/翻腾燃烧/在辽阔的海空中化为灰烬”。
  他真正踏上自由之路了,连“不堪支撑绝望和等待”的削瘦的躯壳也拘束不
了他那艳丽、明媚的雪花之舞,蜘蛛之舞。这回真的要象蝌蚪一样年轻,鸟儿一
样自由,要赶去参加天堂的营造了……,他要给天堂的窗棂悬挂奇异的蛛网。
  1995年6月写下短诗《旅途中的妙曼境遇》梳理了一下对旅行的回味。
九月我们同行飞抵南海,他快乐而忧郁,为和大海短暂地会唔,也为大风降温的
栖息地。回到家病倒。抱病挥就近七百行的《受虐者》,三上宝鸡,安排好了奔
赴衢州的绝命之旅,但他绝不知晓,终点的门外是万丈悬崖。

  行前,我们还在一家小酒馆喝了酒。小酒馆窗外异常喧闹的布匹市场刚刚停
歇,浙江的布贩子们正把五颜六色的布匹从竹杆上卷下来。沿街摆放的花花绿绿
的毛线,也被塞进纸箱。他们象越剧中的婢女一样妩媚的妻子正在忙着数钞票。
她们怎么会想到,她们身后橱窗里的诗人,明晨就要启程,去她们的故乡……。
  喝酒、谈话时,他情不自禁地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挽起袖子,难道他已看
见死神的影子,准备决斗?他深情地回顾了友谊,我想笑他怎么象个儿女情长的
女孩子?
  夜晚在楼梯口分手时,他的手冷冷的、干干的,那种感觉至今还在我手上停
留。灯光下,他显得悒郁,被什么诱惑着想早点走,又被什么留恋着想再待一会
儿,终于挥手而别。望着楼梯上他微微驼背,快速下楼的身影,心中突然涌出一
阵酸楚,没有想到这就是冥冥之中,已经开场的诀别带来的滋味,只当对孑然一
身有所担忧。
  三天之后,终于等来有关他的电话,竟是噩耗。
  一路寒流,一路高烧,辗转奔波到达衢州,在他朋友的房子里只待了几分钟,
还未及掏出馈赠的诗歌,就赶往医院,还能和医生幽默,说:“没有结婚是因为
和姑娘接吻会窒息……”他硬撑着,意志遮掩了绝望的景象,造成错觉。发病的
程度也远没有在西安时严重,输着液,聊着天,怎么就休克了,昏迷了,房颤了
……?
  朋友们乘飞机,坐火车赶到他身边。他怕孤独,他不可一日无友,已经几天
了一个人躺在江风肆虐的衢州。他从没有这么衣着整洁,但悒郁寡欢地沉睡着。
他是那种宁可把自己打扮地丑一点儿、脏一点儿、滑稽一点儿的人,对这种装束
和姿式不太习惯。他须臾不可离开的喷雾器扔在过时的公文包里,公文包装在蓝
色的旅行袋里,大小刚好装他的骨灰盒。后来旅行袋一直挂在他哥哥的脖子上,
去了杭州,去了上海,回了西安。
  他被火焰吞没了。猛烈的火焰,使这藏蓝西装包裹的冰冷的灰烬重新炽热起
来。再也没有寒冷了,再也不用戴口罩和挽袖子了。最后的清扫竟如此热烈灼人
……
  那高高的烟囱,很象他放大无数倍的喷雾器,将残留药液全部喷在蓝天上--
他的烟霭澄澈,飘渺,从南方飘回北方。太阳炽亮、丽灿、为诗人的灵魂引路。
  朋友们聚在一起,接他、守他、送他,为他做了一场漫长的“弥撒”,小心
翼翼地演奏着多声部的安魂曲,不敢出现一个错误的音节。
  “斯丹达尔曾把小说比作大路上的一面镜子,照出过往的车马人群;雨果曾
把戏剧比作一面浓缩的镜子,化微光为光明,化光明为火焰”。请允许把他的死
也比作一面镜子,遗憾的是映出了时代人文精神的瘫痪。他的死又象一次谢幕,
当人们涌出剧场,回到各自的车厢,有的人会从霓虹灯里重新打量自己,用那双
猫一样的琥珀色的眼睛。他的死还象一次日食,使人们终于有可能观测到几乎和
太阳同一方向的恒星的光线,当它与太阳摩肩而过时,被强大的时空曲率弯折……
  他的死更象他的《雪花飘舞》:
  浩劫之后
  纤小卑微的你却生活得恬淡
  处子般的宁馨,
  脚步踉跄,但朝气蓬勃。
  嘴角竟露出一丝温煦的
  笑靥。

  雪花飘舞
  ……
  掩埋了一切光荣、理想和罪恶。
  飘舞的雪花
  落在了生与死的界石碑上,
  落在了一切应该落和不应该落的地方。

(一九九五年底于西安)■[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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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马 兰   校 对:建 云   读者服务:岚   发行:亦 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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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委:秋之客、建 云、京不特、非 杨、伊 可、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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