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文学月刊·1995年创刊
1998年第8期上册·总第42期
1998年8月1日出版
【河床】
·祥 子· 旅 客
翻开的牌纸
·栗本亚美· 安 祥
·阿 明· 模 式 爱 情
·王东升· 夏也荷过,秋也蝉过
【新汉诗】
·三 焦· 江 南 的 戏
·吕德安· 陶弟的土地
·雷 默· 瓜 地
曲 线
·华· 细 雨 梦 回
·西 岭· Wriggle Wriggle Jump
·严 力· 物 质 基 础
家是一个尺寸的概念
更明亮的更黑

一个中国书生的命运
·雪 阳· 废 墟
·非 杨· 噢,Ginger
【六香村言】
·默 默· 坐 着
【如是我闻】
·王一梁· 八十年代的青春:人和诗〔连载之一〕
·张 耳· 纽约诗人〔连载之十三〕
【译介纵横·摇滚民歌】
·勃伯·迪伦· 吹 在 风 里
不减的爱/无限
杀 人 执 照
我必将被释
我一切均好,妈(我只是在流血)
·卢·里德· 海 洛 因
教育这些聪明的孩子
卡罗兰说2
空尼岛的孩子
新 刺 激
我 的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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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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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栏目编辑:马 兰、祥 子、伊 可

·祥 子·

旅 客
———

  我看见他从巷头走来,拎着个帆布包,时已傍晚但天还没暗,他半低着头,
疏发间或为墙间的夕照点亮。明天这里的一座桥就要通车,母亲和我将和第一批
过桥的建桥者一起回到对岸的家中。早上天气预报下半夜有雨,此刻有风自东南
徐来。下午母亲和一班同事到桥头去照像,怕明天没了阳光。现在他们在楼下天
井里沏茶分瓜,偶尔传上来的只言片语,和藤架间细小的风声混成一气,全不可
解。我跪在窗边俯视城沿,几叶木舟落了帆,一艘渡轮正通过江心。那人走到对
面旅社外面,停下来向两边巷口打量。我好奇地跟着他的头转,却不见什么动静,
没人出门也没有车辆通过。也许他对某人有所期待,相约于此,但他眼下形孤影
单,不由得心有所失;或者他适逢一景,勾起了某件隐约的旧事,现在觉悟过来
却不能确指其所自何来。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无可如何地进了对门。巷外的蝉声
渐浓,母亲上楼来叫我就餐,她面带倦容,让人担心,也许今夜雨至,暑气散开,
可以安睡一晚。我从窗口爬下来,瞥见那人在对面的楼上推门入室,把水瓶放在
桌上,依床沿坐下。我跟着母亲在走廊上绕天井转了小半圈,下了楼。这里早先
也许是户殷实人家,现在是镇上某机关的招待所。楼下灶堂里放了张大圆桌和几
条长凳做成餐厅。母亲的同事们都已入座。老林见我们进来便开始传达形势,说
是大桥通桥前夕要注意敌情,有可疑情况要随时汇报,现在城里已经戒严了,大
家不要上街。讲完就有人端来丝瓜汤和馒头,大家默默地吃了。剩下几个馒头,
王家明说不要收进去了,他要拿去夜里胃痛时吃。母亲说有“胃舒平”,要不要
给他几片?王家明想了想,说:好的。我放下碗正要向大门外跑,被母亲一把拉
回楼上房里。她打开拎包,一些小件在里面碰撞有声,一瓶药被揪出来,随她去
了。我回头望见对面那人还坐在床边,要想瞧个究竟,可天已几乎全暗,他人在
房里却不开灯,身影依稀可辨但绝看不清面容。我失了兴致,转眼观望对江的夜
景,辨认那里是哪里。我正这样暗中出神,自己哄自己玩,突然喀嗒一响,满屋
通明,一惊要跳起来,却被人一把按住。我仰头只见母亲神色大异,才感到她两
手微颤。我虽是莫名其妙但这情景也绝不敢出声。顺着她的眼光直望过去,却是
一片漆黑。这样过了半晌母亲慢慢松开手,依窗坐下,柔声地说:你上床去睡罢。
我满心疑惑地钻进帐子,才躺下又觉得该为母亲该点盘蚊香,爬起来寻火柴。我
这样在房中走动,她一点不觉。半夜里我被砸门的声音吵醒,母亲已下床开灯。
她一开门就一步跨了出去,和人很快地讲话。再进屋时跟着两个年轻人。母亲撩
开帐子,叫我不要害怕。年轻人在屋里翻箱倒柜,又叫我下床站着,好像在找什
么。我偶尔转头,看见对面那房里也亮着灯,凝目细望却没人。老林走进来说王
家明已经认罪了,然后他提到一个名字我从来没听过。他说我母亲是受人利用,
坦白可以从宽,还有什么小资情调、老同学旧情不了等等。在六九年夏末的一个
平常的夜里,雨下下来了,母亲和我滞留在一个叫“清水”的小镇上,和家园久
久地隔江相望。

(1998.4)■[目录]


翻开的牌纸
—————

  先生,请坐。我等你已有多日,尽管你一无所知。我一早看你出门,天就阴
下来了,冷风从西方的林中吹来,把鸡叫拉长了,先生,我和你讲:一些无泪的
日子也是伤心的日子,现在让我把窗帘拉开一些,这是在阴天里我们应该做的,
是的,我现在可以看清了,你的气色不是很好,是不是走了很多路?在外面受了
寒?是了,是为一些未来的事情操心。但是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
只是你不想知道的我要收钱。关于你的爱情、工作、儿女,让我这样说:你不用
烦恼,我看见你眉毛发白地坐在个明亮的地方,装聋作哑,但你从来就是个懒得
开口的人,是不是,先生?

  这位被为“先生”的中年男子现在刚可以看清室里的一些幽暗的细节。一座
断了条腿的石膏香炉斜靠着里室的门边,一堆旧报纸被一根细麻绳捆在再旁边一
点的地上,纸盒子上面的各种小玻璃瓶子,布置得整整齐齐,各种油和碎叶子,
火烛、香和它们各自的供应对象(那些花脸的人物或者神灵或者是善良的鬼魂)
挤在后面墙角一张看上去很不稳当的桌子上,似乎一阵风穿过门口的珠帘(自从
她把窗帘拉开后它就在叮当地响着),就可动摇这隐密的神殿,灭了一些也许很
重要的香火,种下不可尽知的祸根,或者,更糟,直接把它吹翻,这房子马上就
要有池鱼之殃。

  他们告诉他她现在在和平路替人算命,他还不大肯信,他毕竟离乡日久,而
她也曾是那样地敏锐,十三中最平衡的女生。也许,如果机缘巧合,她会是个心
理医生,至少也是位杰出的精神病患者,但现在看来情况的确如此,比他听说的
有过而无不及。但是他又有什么理由感到奇怪,想想自己二十几年下来不也是判
若两人,至少她的相貌还没有大变。

  他们在高中有过一段很朦胧的恋情,和很多人的初恋也没有什么不同,过后
回想起来很难肯定它实际上是不是只是个青春的想像。我们的想像曾是多么丰富!
让我们兴奋激动,但现在只是让我们伤心。“是的,我从来是个懒得开口的人。
”这个中年的男子这样在心里自言自语,想着是否要自我介绍一番,但这也只是
一瞬间的念头。“帮我看几张牌吧。我本来是要寻人,但现在想想也是很无聊的
事。”他最后是这样说,从口袋里摸出包烟,把手合在唇上,垂目瞄着桌上的一
摞牌纸,似乎安下心来长坐恭听,不想再说什么。

  她见过许多人,所有的他们、她们。这些似曾面熟的怪人、常人、有趣的人、
无聊的人、满怀希望的、有意找茬的,每一个他们都在忙着找什么,寻人、寻物、
寻事情。如果她不能帮他们找到他们要找的,她至少也安慰了他们,给他们一个
解释、缘故、借口,而这又何尝不是她自己的解释、缘故、借口。五年前她和他
们中的一个结了婚,现在他一有事还是向她请示,她开玩笑地叫他“大儿子”,
他们的小儿子四年前来到人世,家庭生活不可能再美满,每天她的客人们都在提
醒她难得的福气,感恩对她而言并不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尽管她并不常对人谈起。

  拿眼前的这位先生来说(他无疑是个外地人,但讲话带点本地的口音,也许
生在这城里?),他人到中年,看上去可能比他实际的年龄要年轻些,眼角已有
些永久的皱纹,虽然现在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但它们只会越来越深刻,将在某
一个早晨的镜中突然击毁他所有有关时间的幻觉。然后他将变得忧郁,然后他将
发现这样的一个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不言而喻的事实:我基本上浪费了我的青春,
然后他将努力地忘记这个事实,然后他将做一些年轻时不敢做的事(基本上是个
老流氓),然后他将四处地去寻找一个理由,然后他将找到一个类似这样的说法:
我是个负责任的人,然后他可能会接受这样的说法(或者只是虐待他可怜的老伴、
溺爱所有七岁以下的亲戚),不再折腾自己,然后他将装聋作哑,然后他将无所
事事地不睡觉,然后他将记起一些很小很小的时候的事情,然后他将努力地去做
那些事,然后他将戒烟--但一切为时已晚。

  但现在他还在寻人。她让中年人把牌分成两半,再从每摞牌中抽出一张,盖
在面前。她自己从左边的一摞里顺序取了十张,分三排摊开,留一张抓在手里。
当她摊开手,我们看见那上面有艘海船,一面红旗子向船头张开。女人把桌上的
九张牌慢慢看了一边,抬头望着中年人说:

  先生,你从远地来,或者从远地回来,为了找这个人,你走了远路,但是你
并没有吃什么大苦,一路顺风,你不怀疑你可以找到这人,你知道她会在那里,
有些好人在边上助你,他们暗中的努力可能连你也不知道,但现在你怀疑你此行
的意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你的感觉有了变化?一切得来太易?这个你找
的人,你们之间有一笔账,有笔账没算清就过去了,但你还放在心上,有些事情
在这里发生了,还没有完全过去,也许你是唯一还记得这些事的人,你是个怀旧
的人,先生,你有时会忽然挂念一个久无音讯的朋友,你现在有些能力可以帮助
你曾无力相助的人,你从来是尽力而为,所以有好人在暗中助你,但这个你现在
寻找的人,从这张牌上看你们有很久没有联系了,她并不知道你在找她,她是个
女人,或者和一个女人有关,一个年轻女人,从这张牌上看是个孩子,但这张牌
排在年关的后面,也许你们在儿时相识?先生,这个人如果你想找是肯定可以找
到的,只是路远一些。不大好说的是这中间的三张牌,按说这头一张是“风险”,
第二张是“遗失”,第三张是“相认”,我觉得这里有些特别的意思可能只有你
才能明白,我只能直接按牌面去讲,先生,如果你感到有失去相认的机会的危险,
在下面的三张牌里也是有解救的办法的,你的主牌很好,一切都会逢凶化吉,不
用担心。

  她已经完全认不出我了,中年人这样想,看得出来她也精于此道,说话滴水
不漏,一闻之下言之凿凿,细想起来却可进可退,但并不无缘无故地吓人。在这
个中年人的记忆中,她一直还是那个尖锐得有点尖刻的女孩。在一些空闲的日子
里,他也会想像她在某个机关里,先是刚从大学毕业,风华正茂,把男同事们象
小孩子一样个个迷得神魂颠倒,然后再和一个殷实的客户结婚,教夫相子,一切
得安排得有条有理,绝没有半点出叉的机会、可能性。她不能说是漂亮,但有她
自己特殊的魅力和性感,年纪轻轻就已经太善解男人的心意。如果你不慎堕入她
的情网(很少年轻人可以逃此一劫),全看她爱不爱理你,她可以让你做世上最
幸福或者是最痛苦的男人。就是因为有这么危险的女人,上帝造出些美丽痴心的
女孩子来补偿我们。

  他绝没有想到她会是现在这样,他一点不怀疑她的幸福--她太聪明了(只
有愚蠢的人才会过苦日子,这是一个事实),从房间的装修来看生意也很不错,
只是他觉得她可以过得更舒适一些,至少过了三十岁就不必做工,再稍好一些(
以她这种天生尤物而言,这并不是梦想),如果不是为了逛商店、上馆子、或者
出国旅游就不必再出院门。正是这样的想法使他这几十年中几次没有其他女人的
时候也没有要来找她的意思,尽管不能说这种念头没有在他不很警惕的时候闪过。
但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地懦弱,几乎有点可耻,所有的理由只不过是害怕自
己的自尊心受伤,他完全也可以有一个替人算命的妻子,至少他可以争取一下,
是的,“风险”、“遗失”、“相认”,只是这个相认的风险他没敢试就已经遗
失了--能有什么解救的办法?他忽然听见自己这样说,暗吃一惊。

  女人现在有点犹豫,手抓着那张顺风船在下唇缓缓地划,事情看来比她想像
的严重得多,她很少看错形势,她开始回想她讲过的每一句话,从中寻找线索,
在个什么地方这男人变了心思,又开始想找到这个女人。先生,你要找的这个人
有可能和当面你错过,但是你的主牌很强,可以破这一关,有个东西,有个你们
两个人都知道的东西,或者一件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的事情被忘掉了,如果能把
它找回来,就可以相认,找回这东西,或者这件事的线索就在下面的三张牌里,
但其中可能有一、两张是假线索,如果你不急,你不急吧?让我静心一会儿,让
感觉更强一点,我就可以告诉你到底是一张还是两张假牌。她这样说完,就闭了
眼。

  他们为什么要来找她?她刚开始替人算命的时候曾经花了不少时间想这个问
题。这并不是她的职业选择,她在市人大收发室的事情还没做熟就没有了,但她
现在也不能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会回去再做那些事。是的,开始的那一年常常提
心吊胆,不晓得下一个进门的是不是来封门的,有了家,反而安心许多,也亏了
一帮同学朋友捧场,做了不少……她现在知道这中年人是谁了!也一下子明白了
为什么他在这里。为什么她没有马上看出来?她忽然感到很恶心,强烈到有一种
完全生理的要吐的感觉,对这个正在心里暗笑她的人恶心,也对她自己的毫无戒
心恶心,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相信了这人?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同情了他?她睁开了
眼睛。

  先生,这里只有一张假牌,就是中间的这张桃花,你曾对你想找的这个人心
生暗恋,几十年不能忘记,因为你自以为这是你的初恋,但这只是你的幻想,先
生,你完全可以忘记这种单相思,它并不能帮你,只有这两边的两张是真线索,
是你遗失忘记了的,但是先生,我怕这两张牌是你不愿听的,我必须收钱,每张
一百块。但如果你已经听完了你想听的,你现在就可以走,不欠我分文。

  中年人取出三十元美元,放在桌上:太太,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说完就有些
恍惚地起身要出门。先生,但我还没有告诉你这两张牌……中年人转过头来:太
太,我怕我这样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他停了一下,仿佛在找一句适当得体
的话:太太,难道许多事情不是常常还是不要究根问底的好?我们知道的不是已
经足够伤心?

  女人把手放在男人身前的两张暗牌上,想了想,又把它们盖着插回牌堆里:
先生,你出门小心,时间和你的仇家联上了手,我看见大钟在敲打无辜的孩子,
伤心的声音正飘在空中,一些伤人的话和一些曾经实在的东西也在飘着,那被打
碎的是美的,就像我们也正在破碎,就像我们也要飘起来,但是,先生,你只是
路过此地,先生,风在你的背后,你往远行,顺风再往远地方飘…女人抬起头,
看见一个女孩楞在在门边,不知道是该上前还是后退。中年人已经走了。

  小姐!你快请坐。你看我,自言自语地没看见你进来,小姐,你坐,如果你
不烦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多亮!收拾得多好……,女人一面笑眯眯地这样说着,
一面止不住地有些泪水要涌出来。

(1998.4)■[目录]


·栗本亚美·

安 祥
———

  徐珍抖着手中的即溶咖啡包,有点漫不经心地说:“明天你要干嘛?”口中
虽有一点不带情的口吻,惨白的墙壁并未给她渴望的回应。
  空荡荡的房间散发着一种寂静,她开始变得敏感且神经质。起身去泡咖啡的
动作开始不雅观,身体呈现一点倾斜。虽然在日常生活当中她会非常地注意这些
细节而保持一定平衡的姿态,但是这时她却有一些刻意地来打破。在按下热水壶
的开水钮的时候,她迫切地期待滚滚蒸汽的到来。
  缓缓的,她发现她所期待的即将落空,因为热水瓶中并没有她所渴望的热水,
剩下的,不过只是“呼呼呼”的声音在空气中游荡。她的瞳孔忽然地睁大,对比
着她那干渴而微张的苍白的嘴角。她是生气了吧?望望墙,发现一个影子,不语。
她望望桌,发现一张脸,不语。她凝视杯缘,赫然发现一方衣襟,不语。一切除
了热水瓶中的呼呼声之外其他的都只是无边的寂静。至此她开始恐惧。对于空间
的恐惧、因为空间已经开始扩充。寂静、像是野兽一般的到来。她不知道应该说
话,或是寂静地承受着一切。空气的律动,眼前一阵晕眩。她感到一些事情的发
生。不经意的她开始探望着四周,身体慢慢的移动。
  听到一些声音,好像是有人在说话。声音越来越明,开始逃避!
  因为是极度的安静,所以细丝的碰撞将是很大的声响。她渴望着回应、但却
又害怕着回应,因为那将是她所未知的。就像是极端的情况,或说是弹簧的极度
地紧绷时的情况。这时她想起国中时代,就像是数学老师发考卷的时候,心理与
肉体的紧绷状况。她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被叫到的名字会是什么。一个一个的,像
是屠宰场中的动物,等待着台上那人手中落下的屠刀。害怕,永远且是无止境的。
并不只是上台后丢脸这么简单的一回事,但也或许是吧。手中的灼热,经常使她
彻夜不眠地责备着自己。因此,她开始讨厌自己的名字。曾经试着改名,但是一
旦去了户政事务所登记之后,她又害怕别人叫她新的名字。反倒是旧的名字已经
不对她产生了任何极端的反应。开始研究心理学,但那些梦魇还是一直侵袭着她,
最后她选择了逃避。
  逃避人群,到达一个用符号建构的世界。“或许用代号会好一点吧!”她如
此地想着。但是情况似乎没有什么好转,因为在那个世界中她还是有一个类似名
字的代称。她依旧恐惧着自己的名字,甚至她不允许最亲密的人叫,或是提起。
  一些细语。
  她听见一些细语。
  “徐珍!”
  “天哪!是名字。谁、是谁在叫我的名字”,但是这个空间却只是一片空白
罢了。
  “谁,是谁?”,因为恐惧,她将自己隐身于背窗的那个角落,但却被那角
落弹开。“徐珍!”她紧握手中的瓷杯的颤抖着空气的流动。“徐珍!”张大的
瞳孔到处追寻着答案。彷佛是在紧绷的橡皮筋上再施加一些力气。虽然那只是一
丝丝微小的震动,但却是她所不能忍受的极限。但是顽强的橡皮筋并不会因为这
样而被扯断,它只是更加的紧绷罢了。她预言着她自己将要崩溃,但是她感到一
种义务去压抑着她。
  一切都像是要开始了,这是她所预知的事件吗?不,逃避!
  四处张望下,她想到了被窝。她知道那里似乎可以躲掉什么。“徐珍!”她
慌忙地伸手欲翻开铺得异常整齐的棉被,这是她惯常的样子,保持着一种近似可
怕的洁癖,正如她的身体一般。就在她将要掀开的千钧一发中,竟发现被单上有
些许不规则的起伏。“徐珍!”她回头想见声音的来源,但仅存的只是一个空间。
  “徐珍!”
  她无法忍受名字的被呼喊,虽然仅是一个名字。她不顾一切掀开被子,一大
团的黑色条状蠕动物正向她扑来!
  眼前一片黑暗。
  醒来后才发现自己躺在青黄色的草皮上。定神一看,那不是草,而是尚未干
枯的树叶。慢慢的,他们在向她接近,它们发出一种细微的声音,非常的细微但
数量极其的庞大,仔细听去发现那是……
  “徐珍!”
  她抱头乱窜,发现头发竟成为那条条的蠕动物。它们像是有生命般的连接在
她的头皮上。由于行进的方向的不同,它们正一点一点的撕裂她的头皮。疼痛已
经不见,因为更可怕的将要来临。她想要大喊,可是不知道要喊些什么她现在已
经没有选择,没有空间可以思考。恐惧充斥着四周。现在她只得捧着她那自以为
苍白的脸孔,蹒跚的踱着。踱向墙,墙离她而去;踱向桌,桌拔腿狂奔;踱向床,
床应声倒地。忍无可忍的她随手拾起了地上的镜子,才猛然惊觉自己的模样。青
色的脸、黑色的唇、散乱也似的长发。这时她心中反倒冒起了一段希腊神话。她
开始想像自己的少女时期,在翠绿色的草皮上跳舞、编织着碎花布的情形。那是
一个多么美妙的下午啊,只有鸟啭和虫鸣,没有名字、没有符号。那是一个听着
风声和和煦阳光的日子。
  可是当她再一次的定神细看,这里!一种莫名的痉挛自她的脚踝处升起,沿
着脊髓直达后脑。这里!萧条孤寂得像是被猛烈攻击后残余的秋天。没有生气。
连死亡都在细微的移动中消失。只有一些沈重的压力弥漫,深色的黄昏的萧瑟。
微微地震动。
  颤抖使得镜面破碎,她索性丢开。不知是恐惧或是勇气,她开始了大步。彷
佛体内拥有某一种能源正熊熊燃烧,她感到一股力量。开始恨了。
  力量迫使她摧毁一切。摧毁!见到墙,她恨墙为什么不给予她的问题答案,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把它击得粉碎;见到桌,她恨桌为什么要助墙为虐?于是马上
将它烧个稀烂;见到床。
  床仍是软绵绵的躺在那里,她弯下腰来想要抚摸它。但它却一点、一点的退
缩。她前进的越快,床就退缩的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最后将自己幻成
一只猎豹,拼命地向那白色的猎物狂奔。奔过平原,再来就是一片的山林。她早
已搞不清楚方向,月光透过树枝枝桠洒落下一些刺目的利刃。甚至她还想要粉碎
这一片的山林。朦胧中,她已消失了床的方向,但心中那个无穷无尽的恨意却是
如此地蔓延。
  她依旧是搜寻着。最后,她完全的失败了,灰心之余,她竟想起以前数学考
试的惨痛。她无法忍受那些同情似的攻击眼光,恨哪!她决定烧了这一片林子。
火焰是熊熊的燃烧着,她再也不管那些劈哩啪啦的燃烧声和恶臭。反倒是感到无
比的愉悦,像是捏死小动物般的残酷后的快感。一阵的酥凉穿过她的背脊,这到
也使她感到快乐了不少。像是猎人一般的,搜寻着尸体,在一片雾蒙蒙和焦黑而
无生气的枝干之中。她看见了床,床儿像是颤抖一般的萎缩在一棵枯木旁。缓缓
的,她喜欢这种临死前的折磨,就像发数学考卷或是聆听判决一样,无声地靠近。
床儿惊觉了,它飞也似的逃去。床儿虽是奔驰,但怎敌猎豹的速度。就在她要衔
着她的猎物凯旋归来的时候,赫然听见:
  “徐珍!”
  惊讶使她口中的猎物掉落,床却一动也不动地瘫在那里。向四周望去,竟发
现已被摧毁的墙和桌子正一步步地向她走近,口中念念有词地说:
  “徐珍……徐珍……”
  名字、又是名字,又是她最害怕的名字。只见散落的桌子和墙的碎片正由某
种力量迳自组合着。到底组成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在害怕与恐惧中,她的力气正
像夏日艳阳下的冰块般的融化。她想要使出浑身的力量看清楚这一切,但是这个
决定被她自身潜意识中保护的作用给打了下去。她感觉自己正在萎缩,像是被浇
了盐的埚蝓。
  她趁着混乱的场面试着爬开,但只是在她眼底映出一个模糊影像……好像是
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越来越多的黑影,像是磁铁一般的靠近,而她自己
便是一个大磁场。她想要拒绝,但就像阳极遇到阴极一样,那黑影加速度地靠近,
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啊!”她再也数不清了!她想狂奔。她想她必须要
离开,要不然她将会被这一些黑影给吞没了。她想起上个礼拜在电视里看到的关
于黑洞的特别节目,一个个的星球将会被黑洞给吞了下去;而这个黑洞将是毫无
界限的吞没,一直到全部、全部的东西都被吞光了为止。她觉得她将会受到类似
于星球的命运,但是她又无法逃避。在这个当头,她想到了床。
  不幸的是,连最懦弱的床竟也向她奔来、慢慢的、慢慢的、缓缓的、缓缓的、
沈重的、走来。
  是不是真的走来已经不再那么重要,因为黑影已渐渐的遮掩了那仅存的一点
天空。她感到无力、疲惫和无比的压力。她感到束缚、强大的束缚。就像是早上
才刚刚喝过的榨果菜汁,在新鲜的蔬菜被放入冷冷的榨汁机里的时候,那种被榨
得精光的感觉。在这个时候她竟然不寻常地为了早上的果菜汁而后悔。可是后悔
又有什么用呢?她已经快要被榨成果菜汁了,她又能怎样呢?她害怕、颤抖,彷
佛她能做的事情就是用她那仅存的一点力量--颤抖!
  这时,似乎那种力量使她失去了一切。
  黑影愈来愈靠近。
  她失去了起身的力量,她只伏着地。
  黑影已踏近她的身边。
  她失去了抬头的力量,无法正视,甚至是她自己。
  黑影来了。
  她想,她已经完全的失去了逃脱的可能。
  黑影!
  怎么到处都是黑影哪!她看不到、看不到外面;摸不到、摸不到实体。真想
用手挥去,可是……做不到、做不到……
  门铃响。
  男人进门后,没说什么。
  他拥着她。
  她的嘴角流出一抹微笑。

■[目录]


·阿 明·

模 式 爱 情
———————

                它来了,四野都在倾听
                阴影也屏住呼吸
                它又去了
                宛如我们遥望死亡的时间
                      --〔美〕艾米丽.狄金森


  我喜欢在万物复苏的春天思考一些缥缈的东西,作出一些超常的事情,然后
缩回头,怀着深深的经验,平平安安地活在其他季节里。

  这年春天姗姗来迟。

  我是被阿贵从蜗居的宿舍里拖出来,去乡下兜了一圈才发现的。

  车一出城,我如梦方醒地啊了一声。我那被城市灰暗的基调和喧哗的经济熏
萎了的目光一触及蓝晶晶的天空和黄灿灿的菜花就大放异彩。我把头伸出窗外,
猛吸泥香浓浓的空气。

  乡间的田野阡陌纵横,大片大片鲜黄的菜花象剧烈的蝉音波动在阳光里。我
和阿贵穿梭在田埂上,心情轻盈如蝶。

  阿贵不时地掐下路边的菜花,在鼻子下嗅嗅,扔掉。阿贵喋喋不休地向我诉
说他单位里那位叫王芬的女孩如何对他爱理不理故作矜持,又如何在他无数次的
邀约中慎重地选择两三次故意做出窈窕淑女君子难求的样子。我给阿贵打气,关
键时刻一定要顶住,我拍拍阿贵的肩说。

  这时候,阳光已经很有力度地射在脸上了。我徜徉在清馨和暖的春风里,有
种袅袅腾腾的感觉。我突发异想对阿贵说,自由分散活动,一小时后车站会合,
如何?阿贵一拍即合,饶有兴致地跑到河塘边去看人钓鱼。

  有些纯朴的村姑和我相遇时很羞涩低头侧身而过。她们饱满青春的身子裹在
大红大绿的毛衫里散发出浓郁的春意,活泼地装饰着这个季节。在一座农舍边的
空地上,我盘腿而坐,盯着地上一群忙碌的蚂蚁发呆。

  一个叫桃的女人出现在我脑中。在春天我无法让自己停止想起桃。

  桃,我认识有十年了。

  我们初识是在县中读书时,同班。女生中数桃味道最好,婷婷的身材,亮亮
的眼睛,常常扎一头清爽利落的马尾巴,穿一身粉色格子裙,雅而不骄,纯而不
稚。

  那时候,我们中学是很保守的,男女生基本上没什么交往。大家只知道在课
桌前堆起一道“长城”,在父母的厚望和老师的期待下废寝忘食地啃书本。我的
座位和桃只隔一条走道,桃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的视线之内。桃听课极投入,正襟
危坐目不转睛,那些枯燥重复的课在桃眼里仿佛是充满神奇魅力的故事一样娓娓
动听。我因此很内疚,每每上课心不在焉时,一看见桃专心致志的样子,就会觉
得辜负了父母,于是就敛心聚神地听课。而桃的身影不时在眼前飘忽,既是诱惑,
又是动力。

  桃的表情不太丰富,大致就是木木的神态。桃当然不知(也许是假装不知)
周围那些象从含苞怒放的棉花中飞向她的絮一样的目光。有时候,老师偶尔讲些
比较荤的笑话时,其他人如获至宝畅怀大笑,下课后还迫不及待地传到别的班去,
桃只是不屑一顾地微微翘起嘴角,似笑非笑,十分的冷静。桃最明显的表情是在
夏天。坐在她后面的葛康老是把光脚从塑料凉鞋里脱出来,架到桃椅子的后杆上,
还一抖一抖地打拍子。这时候就立刻能闻到迅速扩散开来的酸臭,像那种恶闷的
狐臭。葛康的臭脚是全班有名的,要是有谁说他,他就脖子一梗,恬不知耻地说:
“老子的脚天生就这味儿,不爱闻就把鼻孔堵上!”桃自然是最倒霉的,不仅闻
到了最浓烈的臭气,而且通过椅子上抖动的节奏,能感觉到那臭味仿佛是专门冲
向她的。我看见桃蹙着眉,一脸痛苦的表情。这种时候,我就心疼得要命,恨不
得一刀把葛康那王八蛋的臭脚剁了。

  桃极少跟男生说话。桃是语文课代表,工作负责,我和桃的接触仅限于讨论
功课什么的,即使是这种难得的浅浅的交往,也会让我心旌摇曳。

  桃的家离学校不远,出校门后经过一个农贸市场,再穿过三条马路往右拐即
到。那个地方好像很冷清,偌大的一个居民区,每到夜晚只稀稀零零亮出几户灯。
每天夜自习后,我习惯沿着桃上学的路线来回练跑步。那次暗暗地尾随桃探清她
的住址后,我就养成了夜跑的习惯,风雨无阻。踏着桃往返过的路,觉得心里有
种微妙的劲头,步子也变得轻盈而富有弹性。桃住五楼,接近她家那幢楼时,我
总是把步伐停住,仰望那扇透着淡淡黄光的窗,想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就如祈盼
遥远天空中星月的照拂。有几回,真的就有桃的影子在窗玻上晃动。桃盈盈的动
作象抚琴,更象一种洋溢着灵性的舞蹈。我努力捕捉着桃的每一个细微的闪动,
仿佛越过了物碍,穿透了世俗,纯纯地和桃身心相融了。

  在我心中,桃是美的化身,她迟早应是我生命的另一半。虽然那时候,我不
可能越过观念的雷池放开地去了解桃,我仅仅知道,桃的生日是二月十三日,桃
的字很漂亮,桃会哼些好听的越剧。但我认定桃适合我,桃天生为我而生,这种
顽强的信念牢牢系在我生活里。

  后来,桃和我分别考上了大学,天各一方。我只间或和桃通着信,聊聊天气
和学习,从不触及感情,尽管我压抑得常常喝很烈的酒。这其间,桃给我寄了唯
一的一张相片。桃背倚一面造型抽象的墙,身穿一袭素白的长裙,赤足立在绿草
丛中,脸微微仰起,眼神迷离动人。

  再后来,毕业分配,桃分在了W城制药厂,我分在了二百里外的M城一家贸
易公司。我们依然保持着联系。我始终没有向桃挑明心迹,我甚至认为,只要有
一天我开口对桃说:“我们结婚吧。”桃便会脉脉地走向我。意念中,我被一轮
耀眼的光圈环箍着,桃是神圣和美丽的象征,在不适宜的时候对桃的任何感情行
动,不管是源于爱或恨,都是对美的亵渎。我们命定的相约相守只是个时间问题,
那一天像朵神龛上的烛火,闪亮在我生命的前方,我深深期待着那一天的来临。

  我的生活因为桃而散发出丝丝情韵,那份暗暗的牵恋,甜甜的憧憬,渗透在
我灵魂深处,成了我精神的支撑。桃的影子像萤火虫一样忽隐忽现地飞翔在我的
世界里。

  蚁们嘴衔白粘粘的东西,正井井有序地沿着固定的路线往蚁穴里钻。我把一
只领导模样的肥蚁捉住,轻捏几下,弄得半死,搁回蚁队中。小蚁们顿时混乱起
来。围着受伤的肥蚁团团转。那只肥蚁只是体形上有些突出,头大肚圆,明显要
比其他蚁大一号,但丝毫不见威武雄壮的气势,倒有点拖沓慵懒。而小蚁们乐此
不彼倾心倾情地伺候着它,用嘴巴细致入微地为它舔伤口,然后合扛着往穴里送,
那种坚贞和奉献使人茫然若失。


  前天,一位在W城的高中同学来信,顺便告诉我桃快和一个叫徐三的舞厅老
板结婚了。看到这个消息时,我一愣。那“结婚”二字在我的久视之下肢解扭曲,
含义捉摸不透。在我处于未知状态时,用“结婚”二字和桃相联是超乎理解的。

  我的双眼仿佛被一道由弱而强的光刺射着,晕眩而酸痛。我意识到,我和桃
之间因为隔着一层未明的关系而疏离着。这种遮障非我本意,而是出于对桃清莹
如晶至深似海的守望。此刻,我犹如孤岛上的一名落难者,桃的船因听不到我的
呼唤,绕岛而过,渐渐远去,我必须把我的声音传给桃。只有重建与桃的关系,
一览无余地向她展示内心,才能将梦中的桃变成与我相依为命活生生真切切的桃。

  田野的风暖烘烘地吹扑我的面颊,我遥遥望见迎风摇曳的菜花丛中,桃象只
受惊的羔羊,正满眼哀怨地看着我。

  我突然陷入了一种狂热飘移之中。

  桃此刻或许也像我一样,在郊外的田野上或走或坐或躺,只是身边紧偎着一
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徐三。这种季节里,桃不可能不被徐三的甜言蜜语哄到乡
间田野,假装散步什么的,其实徐三的险恶用心我一眼就洞穿了。桃误入圈套危
险丛生,而我却优雅地坐在这鬼地方盯一群愚蠢的蚂蚁瞎忙乎。我对得起桃,对
得起自己么?

  在狠狠自责一番后,我感到了事态的严峻和急迫。我管不了和阿贵的约定了,
现在首要的问题是必须马上找到桃。

  在乡郊公路上,我拦了一辆中巴,心急火燎地往市里赶。

  一下车我就冲向附近的邮局。打长话的人们排了长长的队。我跑到最前面的
一位穿格子夹克的类似款爷的中年人那儿,惨兮兮的求他让我先打一下,我说我
有十万火急的事。中年人厌烦地朝我挥挥手,说去去我有万万火急的事呢。我试
图恳求后面的人,但根本没人理睬,只好气恼地退到队伍末梢。前面有人扭头鄙
夷地看了看我,“现在呀,绝对不能相信别人,没瞧见那些缺胳膊少腿的讨钱的
吗?一副装过头的惨相真让人恶心!”

  我的心象被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抓过一样揪痛。但是,在我执着地追寻桃的
信念面前,这种污辱是轻描淡写的。渐渐地,前面的嘈杂声退得很远很远,恍如
隔世之音,我整个儿地只包含在桃的信息之中。

  终于轮到我了。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桃厂里的电话。

  嘟--嘟--嘟……嘟嘟嘟

  没人接。

  我又试了一次,还是没人。

  等在后面的人已经催得很凶了。我只得沮丧地挂上电话让了出来。这时,邮

局大厅内的墙钟敲了三下,我无意中瞥了一下钟下的日期牌,这才猛然想起今天
是星期天,桃休息。但此事说什么也耽误不得,要是我迟一秒钟找到桃,说不准
就因为那一秒钟桃把一切都献给了徐三。一秒钟我可以得到桃,也可以永远失去。

  我越想越害怕,顷刻之间,仿佛我一生的幸福已危若累卵。我必须立即见到
桃,立即把桃救到我身边。

  我顾不得其他了,冲出邮局直奔长途车站。我得赶上去M城的末班车。

  当我大汗淋漓地挤到售票窗口时,女售票员冷冰冰地说去M城的末班车票买
完了。我急得满脸通红,拼命哀求她能不能想想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没票我总不能变出来吧。”女售票员没好气地嚷道,睨
视着我。“下一个。”
  我顿时心冷如冰。离末班车开车时间只剩十分钟了。我被拥挤的人群狼狈地
挤到了一边。象只受了刺激的鹦鹉,我一手握着眼镜,一手不停地抹脸上的汗,
挨着个儿问别人有没有退票的。可回答我的是一律的摇头……我仿佛挣扎在一片
弥漫着血腥味的海洋上,没有船影,没有灯塔,只有黑黢黢的夜……

  要不是那位穿中山装的好心老人,我那天肯定要绝望地一头撞在售票处的铁
栏杆上。老人说:“你到检票口去碰碰运气吧,说不定正好还有空座呢。”

  后来回忆起那件事时,我觉得它披上了一层神秘的意味。那位穿中山装的老
人长得与众不同,脸上有三粒黑痔,串起来形状象颗子弹,而且额头皱纹很深,
沧桑毕显,目光透出玄奥。他一定沾有仙气,因为那天去M城的末班车上正好多
了一个座,我也因此有了以下的故事。


  汽车抵达W城时已时傍晚。路灯初上,在枯黄的灯光和黛青的天色交融下,
W城显得有些青黄不接。

  桃住在S制药厂的集体宿舍,桃的厂在黑山路17号。我对W城像对沙漠一
样陌生。一下车,我就向车站边一个卖面条馄饨的女摊主问路。那女的约莫四十
岁,肥硕墩厚,眯缝着眼热情招呼我先吃碗面再说。说实在的,我也极想坐下歇
口气吃点东西,精神抖擞地去见桃。但刻不容缓,我要尽快和桃相见,我要告诉
桃这些年来我是如何克制自己谨慎地和她交往着为的是不让桃感到紧张感到欠疚,
而我又是如何默默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失落,身陷情感囹圄而不能自拨。而这些都
是为最终有一天桃成为我的女人,我一生中唯一的女人。

  我再次求女摊主,我相信当时我的神态一定像个刚从荒漠里滚爬出来的求水
旅人。女摊主一脸失望地叹了口气,举手指了指前面,说过了那桥往左有条海波
路走到底有个露天公园里面有练舞的老人你再问问他们就知道了。说完便忙着照
呼其他吃客不再理我。

  换了平时,我一定会火气上冒。转弯抹角地十足地说一通,玩接力赛似的,
仅仅因为没吃她一碗面。这次不同,有桃在心中,恼怒和忿懑都会焕然冰释。

  循着面摊女人指的路线,我找到了那座露天公园。在走到海波路一半时,我
就听见了从公园里传来的舞曲,顺着音乐的方向我毫不费力就来到了这里。我面
前是片空阔的草地,草地边竖着一架四喇叭收录机,正播一首耳熟能详的苏联老
歌。一群上了年纪的男女半生不熟地舞着。离我较近的一对穿着保守的老人总是
跳跳停停,被一位教练模样的妇女及时纠正着舞步。那老头老也合不上拍,急得
热汗涔涔,目光越过舞伴的肩头直视前方,弄成很标准的样,虽然舞步别扭,神
情却傲然虔诚,仿佛要表达一种宝刀未老的意思。

  一曲下来,老头很绅士地朝舞伴鞠了一躬,走到一边解衣服的领扣。我趁这
间歇走向他,问他黑山路十七号S制药厂怎么走。

  老头用白手绢揩着额上的汗,气喘吁吁,半晌才缓过神来,斯条慢理地说:
“什么狗屁药呀丸的,全是蒙人的。上次我胃病发作冲了一剂电视评选广告做得
挺牛的狗屁药,屁个效果也没有。还不如像我现在这样,早上晨跑晚上跳舞,就
没觉得身子不舒服的。怎么,你找制药厂买药?嗨,小伙子,可别花那份……”

  我忍无可忍,没等他说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压低的声音说:“你他妈
的快告诉我黑山路17号在哪里!”

  老头被我猝不及防的动作震住了,哆嗦地指了指右方的一条小弄堂,说穿过
去……那条大路说是。我甩下老头迅速钻进了那条弄堂,再多待一分钟我就会被
那群围过来的舞男舞女揪到附近派出所了。在见到桃之前我可不想自惹麻烦。

  黑山路17号,这个魅力无穷深不可测的街号在我脑海中翻涌着。一路上,
我被这个号码折磨得痛苦不堪。仿佛有双模糊的手一阵又一阵地提我的头发,使
我在行走过程中不时冒出一种游离自我的感觉。黑山路17号,在我抵达它之前
永远像个抽穗的概念诱引着我,有关我和桃的所有未知命运都隐含其中,只有走
入它,才能洞悉全部秘密。

  S制药厂集体宿舍的门房里,一位老太太正蹲着杀一条鱼。我喊了她第二遍,
她才停住持刀的手,警觉地看着我,“什么事?”

  我说我找四车间的桃。

  老太脸部放松了下来,意味深长地说:“真是前脚后脚啊,她走了才五分钟,
你是?”

  我像只敏捷的松鼠,一溜烟冲到外面,又沿着厂区的小路冲到厂门口,左顾
右盼了一会,连桃的影子也没看见。

  我只好又踅回门房,焦急地问老太:“好婆,我是桃同学,她上哪儿儿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就不晓得了,她有时候在外头白相得很晚,有时候干脆不回来睡觉的
。”老太头也没抬,老练地刮着鱼鳞,剖鱼肚。

  此时,我恨死了那个卖面的胖女人,恨死了那个跳舞的老家伙,要不是他们
的耽搁,我就可以赶在那五分钟前见着桃了。

  “我在这里等她吧。”我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在了门边的长椅上。

  “这几天她老不回来的,呶,你看,她的热水瓶放在这里几天没拎了。”老
太伸出血乎乎的手指了指墙角的一个红热水瓶,“今夜说不准--”

  “没关系的,等等看吧。”

  “你要等就等吧。”老太又抬了下头,诡秘地笑笑,自顾自杀鱼了,那样子
好像专门在等一出好看的戏。

  屋子里满是鱼腥味。除了一张老式旧方桌,几只凳子和墙角的一个煤炉,就
几乎没有别的摆设了。里间的电视机里正播报主要城市的天气预报,好像都是晴
到多云。

  我把头靠在墙上,目无表情地呆望门檐上的蛛网。我的思绪杂乱无章,就像
那只在网上荡来荡去的蜘蛛。我试图找些关于桃的话题和眼前这位杀鱼的老太聊
聊,我想问问她桃在厂里给人的印象怎样是不是有许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男人
对桃穷追不舍你们知道徐三这个人吗徐三常常来找桃吗……我想问的无一不牵涉
到我的切身幸福,以致于不敢继续深想了,我多么害怕听到足以毁掉我的回答。

  腥腻的气味熏得人昏昏沉沉,我百无聊赖心沉如铅地坐在门边想桃。老太开
始在煤炉上烧鱼了,随着吱吱的声音渐渐有了些香味,这撩人的鱼香搅得我饥肠
辘辘。我咽了几口口水,感觉到了肚子的空荡,却不想动。尽管饥饿像一只空心
气球在我胃里层层膨胀,我也不想到附近买点包子或干粮充饥,我仿佛是个中了
咒语的信徒,死心踏地地苦苦等桃。浓烈的鱼味使我想起了我出色的烧菜手艺。
每逢好友生日或某个值得聚餐的日子,我都会当仁不让地当厨。烧鱼尤其拿手,
每次大家都吃得咂咂有味,恨不得把鱼刺也吞下。我想桃一定喜欢吃鱼,上帝赋
予我的能力都是为了弥补和满足桃的。

  这间屋子虽然简陋不堪,但若换了我和桃生活在里面,肯定会别有风味。我
们可以在屋中间拉一块深色的布帘,外面作客堂,里面作卧间,什么家具也不要,
甚至用不着床,我们可以睡地铺,地拖得很干净,除了我们睡觉的地方外全堆满
了书,书中间有台黑白电视机(桃和我都喜欢黑白画面),还有一架唱机,许多
古典音乐唱片和少量流行歌片,当然还有桃热爱的越剧唱片。下班后,桃脱去沾
满药味的外衣,钻入卧间休息,一般听听婉转的越剧。我呢,就在外间凑着呛鼻
的煤烟烧桃喜欢吃的鱼。当然,有时我也和桃调换,尝尝桃烧焦的饭和要么过咸
要么过淡的菜,是另一种情味。我烧菜时,桃就在里边听那段百听不厌的《西厢
记》,“春辞兰槛遂芳尘,梦晓池塘不见人,今日个玉堂人儿难难亲近……”桃
会大声考我英语单词,问我《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田”用哪个词,我可能一
开始记不起来,拿着勺在外间来回踱几步,然后茅塞顿开地朝桃说是RYE是R
YE。桃还会一万遍地要我回答S制药厂的拳头产品有哪些,我就不加思索地脱
口而出:“天天”除癣剂、“振华”咳嗽灵。我知道桃爱耍小调皮。我们这种欢
快的问答一直要延续到开饭。桃一头从卧间揭帘出来,撒娇地从背后抱住我,给
我一个轻吻,说你真好。然后我们面对面坐下,吃香喷喷的鱼和热乎乎的饭。我
们互不说话,我体贴入微地往桃碗里挟鱼,桃温情脉脉地帮我添饭,此时无声胜
有声。晚饭后,我们大多时间呆在卧间里,或相拥在一起看期期艾艾煽人泪下的
电视连续剧或在柔柔的台灯下各看各的书爷卧着海阔天空地神聊然后静静听一首
艾伦博格的《黑森林的磨坊》,有时我们也出去荡荡马路逛逛夜市,碰上有第六
代导演的片子也会进电影院自愿把心情弄得像染过果酱一样怪异。

  在这种条件下我肯定是从M城调到了W城。我很可能选择被别人越来越看不
起的教书行当,而且是教幼儿园(那时不光光是清一色的阿姨啦)。跟孩子在一
起,我的心永远是童纯欢悦的,我要让孩子长大了禀承些男性的阳刚而不是时下
泛滥的娘娘腔。我和桃不会有很多钱,但我那位做生意的老爸总是很慷慨地资助
我们,使我们有能力到环境清雅布置别致的餐馆过周末到最保留原始情调的地方
去度假甚至到欧洲去体验一下我们热爱的艺术气氛。由于桃是回族人,我们可以
生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是乖得像小天使的好孩子,最好是双胞胎,这样可以让
桃少受一次分娩之痛。晴朗的春天里,我和桃推着小童车,带两个小宝贝漫步在
鸟语花香的绿树林里,尽享天伦之乐和谐之美。

  我和桃的生活天衣无缝甜蜜隽永,我们过得自在逍遥浪漫如诗……

  不知什么时候,门房里进来了一个猴模猴样的干瘪老头,脑门顶秃得厉害,
老头的进入把我从漂流的意识中拉回到了现实,桃还没回来。

  老头坐在正吃饭的老太身旁,眉飞色舞地大谈他儿子这次去深圳的种种奢
侈的经历。

  我觉得老头很滑稽,接二连三的粤语时髦词从一张皱巴巴的老嘴里吐出来显
得极不协调。我怀疑这老头心怀鬼胎,他大概是想在老太面前露露,引她上钩。

  老头像突然发现了什么,看了看我,扭头问老太:“他是谁?”

  “等桃的,四车间的桃。”

  “噢,见过,蛮标致的小丫头。不是听说跟一个舞厅老板好上了吗?”

  “我颓然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我终于没等到桃。门房老太要锁门时告诉我,桃的家在W城东郊五
十公里外的石鸡镇,不怎么回去,桃的外婆表姐干爹都在城里,晚上桃经常不回
宿舍,在哪家过夜谁也吃不准。我心里想,只要桃不在徐三那儿,呆哪里都是一
样的。

  十点钟以后,我孤独而悲伤地走在长长的黑山路上。W城的夜很静,青幽的
路灯扑朔迷离,偶尔有夜行的路人猫一样从我身边闪过,迅速消失在街巷里。我
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空落寂寥的街头,像一首被人唱走调的过时老歌。桃牵扯着我
所有的思想,茫茫夜色中,一个痛苦委屈的灵魂滴出如线的呻吟。桃根本体察不
到我对她的一往情深,要是她知道我马不停蹄忍饥挨饿地赶来找她,在腥气憋闷
出现过一个浮夸老滑头的门房里白白痴等了她三个多小时,此刻又失望而出孤身
一人流落在陌生冷清的街衢,她一定会心疼得潸然泪下毫不犹豫地投入我的怀抱,
她一定会的。

  拖着饿得发软的步子,我来到一家快打烊的小吃店前,买了两笼包子。狼吞
虎咽地吃完,又连喝了两瓶酸奶,这才稍稍恢复了些元气。我头脑一片紊乱,快
支撑不住了,为了不让桃因看到我这副落拓相而伤心,我得先找个地方住下来。
假如门房老太不赶我出来要关门的话,我一定会坐在那里等,不管多久,直到桃
出现。

  街对面的霓虹灯一亮一暗,显出“香夜旅馆”四个字。我想也没想就进了去,
在底楼办好手续,由服务员领上三楼,进了房间。里边摆着两只空床,我疲惫不
堪地走向靠里的那张像个刚刚受了酷刑被拖回牢房的革命战士,摸着床沿倒头便
睡了……

  第二天醒来时,服务员已是敲第三遍门要整理房间了。我急急地起了床,在
自来水笼头上冲了冲仍隐隐发胀的脑门,胡乱漱了下口抹了把脸就出了旅馆,像
个睡过了头拼命往学校赶的小学生。

  整个夜里,我被乌七八糟的乱梦惊醒了好几回。我梦见在一扇油漆斑斑的铁
门后面,桃被一条巨蟒浑身缠住,巨蟒吐着血红的芯子不断快速地舔桃的脸,让
我震惊的是,桃出乎意料地闭合双眼躺倒在地,十分的舒泰满足,我站在这边震
耳欲聋地吼着桃的名字,桃却充耳不闻或者压根没听见;我又梦见桃穿着一件花
哨的泳装在一口庞大的玻璃罩中走猫步,搔首弄姿俗不可耐,桃那双涂着红指甲
油的手像吉普赛女郎一样在肚皮和屁股间来回滑动。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镜头,
有一只长着一张人脸的狗嚎嚎地奔过一片空寂的荒野,几个面目可憎的酒鬼在银
幕上朝观众呕吐……这些互相穿插的梦魇像块被疯子剪得支离破碎的绸布撒落在
我的记忆区域。在赶往黑山路17号的路上,我沉浸在这些梦浪中,像做了件无可
饶恕的亏心事,觉得很对不起桃。

  在制药厂对面的一个公用电话处,我给桃打电话。

  --喂,是桃吗?
  --喂,你是?
  --我是小琪。
  --呀,怎么是你,你现在在哪里?
  --就在你们厂对过,你快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讲。

  我挂上了电话。

  我的心怦怦直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铅灰色的云隙里漏下暗淡的阳光,
落在S制药厂的大门口。黑山路17号,街对面这个嵌在水泥墙里的门牌号,像
个秘不可宣的符号,此时正带着强烈的磁性穿透我的心扉。我想,桃雍容高贵地
露面时,我的眼泪一定会像剃破了嘴唇后的血一样汩汩流下,那是积淤已久浩瀚
翻涌的感情奔流。桃当然没有被蛇缠住,也没有穿花哨的泳装,桃八成会穿一件
洁白的工作服,婷婷玉立地朝我走来。桃依旧是原来的桃,我剪不断理还乱的心
中的桃。当桃走到我眼前时,我们像一对在森林里走散后历经行千辛万苦复又相
逢的孩子,因过份激动而面面相觑。桃凝望着我,了然我全部的痛苦,全部的欲
望。如果我庄严地给桃戴上一枚婚戒,我们就永远连在了一起,相拥在大自然的
怀抱里,那样钦敬,那样沉思,那样相爱,就像站在原罪前的伊甸园一样。


  桃的最终出现是伴随一道裂缝的声响的。桃比以前胖了许多,留一头烫成瀑
布式的钢丝头,绛紫色的毛衣外套上缀满了横七竖八的英文字母。桃上了淡淡的
妆,就像当年在县中礼堂她唱越剧《梁祝》“十八相送”时一样。桃足登高跟鞋
得得得走入我的视区时,我发生了短暂性的心里摇晃,仿佛从阳光里走进已开演
的影院一时看不见座位。

  桃在厂门口朝这边张望,我举手幅度很大地挥动着,桃看见了。我们同时相
向走近,在马路中央相遇。桃热烈地伸手和我相握。这一刻,仿佛一切都凝聚了,
幸福的音籁回荡在天地之间。

  “你出差呀。”桃边问边引我往路边靠,“一定蛮辛苦了,到我那里去坐坐
吧。”我不作声,痴痴地盯着那双澄澈的眼睛。那里边有张优美绝伦的密网,我
一说话就可能破碎它,我只能像条默默的小鱼,依伏在它的诱惑里。

  桃自顾自说了几句,察觉到了我的异常,见我死死地看她,就有些不自在,
收起了笑上上下下看了遍自己,又环视了一下周围,紧张地问:“怎么了?”

  我依然无语,目光久久落在桃的眼睛里,我觉得那对深井一样的眸子里贮满
了诠释我一生幸福的文字。惟有长久的注视,才能获得译读的钥匙。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我心底长起。我泰然自若旁若无人地对桃说:“桃,我想
你,我不能让你和别人结婚!”我的声音沉缓有力,铮铮而出。

  桃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尴尬地笑了笑,说:“你这是怎么了?像演电影
一样。”

  “不是演电影,是真的。”我放胆地一把捉住桃的手,“我告诉你吧,这次
来全是为了你,为了让你明白你应该是属于我的。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
生活在你的影子里,好几次我努力试着接受别的女孩,可到头来总进不了角色,
因为你站在路中,像个灿烂的天使。我终于明白,你才是我的归宿。给我一次机
会吧,让我们从头开始。”

  我说话时桃不停地抽动被我抓紧的手,脸窘得通红。“你放开你放开,你这
人怎么回事,神经兮兮的。我从没往那方面想过,况且我已经有了男朋友,我们
快结婚了。你冷静点,你这种样子太吓人了。要再不放手,我就永远不理你了。”

  桃的话像两扇轰然合拢的大门,把我一意孤行的思潮挡住了。我满脑子澎湃
起呼啸的混乱,又重重地摔落在空洞的心房。此时此刻,我骤然觉得离芸芸众生
十分遥远,我和桃像一对站在地球边缘吵嘴的孩子,头顶上幽蓝的天空里亮着点
点星辰,桃的余音隆隆地回响在天际。

  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决不能放走近在眉睫的幸福。我记得书上讲过,女人
在爱情上往往口非心是故作顽皮,我于是镇定而断然地说:“我不放,我要--”
这时,我的手被狠甩了几下,桃使劲将手从我的掌握中脱出。

  “神经病!”桃抛下三个字,逃避瘟神似的得得得跑走了。

  我已记不清后来是怎样回到香夜旅馆的。当我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衣服没
脱直挺挺仰躺在床上。房间新进来了一个戴眼镜的头发灰白的老者,正熟练地在
一边沏茶,见我醒了,和善地一笑。“春眠不觉晓啊。”老者吹吹泡好的茶,喝
了一口,“小伙子,你睡了有一个下午了。”

  我勉强地笑笑,没吱声。床边地板上有一方浅红色的夕阳,被一根斜倾的光
柱压着。我下了床,踱到窗边,迎面织来的落照淋了我一身,通体麻酥酥的,像
被别人不小心碰动了肘处的麻经。眼前这个世界罩在一片半梦半醒的氛围里。天
气没有朝预测的糟的趋势发展,天空中的乌云褪尽了,变得很爽净,夕阳就红红
地搁在远处城市建筑群之上。明天应该是个晴天了。

  越过楼下一片低矮的平民住房,我看见前方的大街上车水马龙,灯一盏一盏
亮了起来,不一会儿,整座W城便成了一个五光十色的灯的海洋了。这时候,附
近不知是哪间屋里传来了一个男孩凄厉的尖叫,夹杂着一个脆辣的女人声音:“
看你还白相游戏机,看你还白相游戏机,小枪毙!”女人的骂声像只掐去头的苍
蝇穿梭在我两耳间,我烦躁地用力关上窗,退回到床边,坐下。

  老者正倚在床上,边喝茶边看书。

  “怎么了小伙子?”老者语重心长地问我,带着长辈惯用的关切口吻。

  “没什么。”

  我起身走向靠近老者那边的电视机。经过他床边时,我无意中瞥见老者正捧
读一本厚厚的《玩股绝招》,样子十分专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电影里常
见到的那些三四十年代上海滩上穿白衬衫背带裤的资本家在绿茵草坪上打高尔夫
球的镜头。

  电视里正播新闻。美国德州韦科市的大卫派庄园里一片熊熊火海,忙乱的警
察正用高压水笼头朝火海彪水。

  我揿灭了电视机,那场顽梗而悲壮的大火瞬间缩成了一个小小的亮点,渐渐
消失在荧屏上。

  一股宗教的焦味弥散在屋间。

  四个月后的一个中午,我在办公室看别人打牌时,接到了那位写信告诉我桃
快结婚的同学的电话。他口气有点激动。“嘿,小琪,桃昨天结婚了,就在徐三
舞厅下面的溢香洒家吃的酒,完后又到舞厅里狂欢,排场真大,请了几乎所有桃
的同学。据说桃的高级嫁妆全是徐三出的钱,新房弄得像五星级宾馆,啧啧,桃
真有福气,真他妈风光。哎,对了,你小子怎么没过来,大夥都提到你呢。”

  我没有做声,怔怔地想了一会。桃的名字刺激着我伤疤。春天过后,那件事
在我记忆中结起了伤疤。

  ……

  恍惚中,我望见窗外起雾了,先是薄薄的,飘飘的,像是从大地里渗出来的,
继而浓重起来,铺天盖地地挤涌着,扩散到每一个角落。树木、房子、街道、行
人、车辆,像一群舞台上的鬼魂,缓缓地隐灭在一张乳白色的巨幕后面。而室内,
是个真实可感的世界,吊扇在天花板下孤独地舞动着,打牌人吆五喝六地出着牌,
红塔山的烟一忽儿青,一忽儿白。

  我拉开抽屉,取出一张写着我收的请柬,是张红色的折卡,打开后,是三排
烫金的文字:兹定于×年×月×日晚七点在飞天酒楼举行订婚酒宴,恭请届时莅
临!王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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