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2期G册·1997年6月16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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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远山长篇小说增刊G册:通 天 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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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 期 目 录
                ~·※·~

 
《通天塔》游览须知·······················张远山

通天塔·····························张远山
  题辞·····························A册
  楔子·····························A册
  一、月曜日之梦························A册
  二、火曜日之梦························B册
  三、水曜日之梦······················C、D册
  四、木曜日之梦························E册
  五、金曜日之梦························F册
  六、土曜日之梦······················G、H册
  七、日曜日之梦······················I、J册
  尾声·····························J册

《通天塔》跋语·························张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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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山·

通 天 塔(连载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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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土曜日之梦

  68

  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
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

  69

  我就这样漫无目标地走着。不在乎是否迷了路。因为我没有目的地。也就无
所谓迷路。只要我不停地走着。一个人走着。没有人强迫我向东还是向西。没有
人命令我向前还是向后。没有人要求我快些或是慢些。我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我愿意就这样永远走下去。走到走不动为止。
  为了追赶一只蝴蝶。我好像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地。但我不在乎这些。我
不能肯定我是否到过这儿。我忘记了沿途见过的一草一木。我爱这个世界的一草
一木。但我绝不占有他们。我不在任何事物上留下我的标记。也不留下我的目光。
我下一次看到同一株小草时。依然会欢欣雀跃。我也忘了这个建立在分类基础上
的文明。我忘了花草和我的区别。我不必再寻找自己。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是我的
一部分。你是我。我是你。他是我。我也是他。但我不是我。我绝不是我。我忘
了我和蝴蝶的分别。我忘了花蝴蝶和蝴蝶花的分别。我忘了蝴蝶花和罂粟花的分
别。一切是同样美的。我也是美的。
  我同样忘了。这朵花和那朵花都是蝴蝶花。见到第二朵花时。我不会失去见
到第一朵花时的那份狂喜。阳光下没有类同的事物。每一朵花都是独特的。每一
朵花都是一个完整的宇宙。一切对我来说永远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因为我没
有记忆。我失却了记忆。
  我就这样独自走着。累了。就原地躺下打个盹儿。我的睡眠像死亡一样安宁。
没有焦虑不安的辗转反侧。没有梦。所以我不会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或者梦见
自己变成别的什么。因为我就是蝴蝶。我就是别的。我就是一切。
  等我醒来。我站起来就走。不必辨别方向。不必担心我是不是又往回走了。
不必瞎操心这个。所有的方向都面向死神。没有一条路是冤枉路。我站起来就走。
绝不拍拍屁股掸去尘土。不管有没有人在后面看我。看见的人在我后面。何必管
他呢。我拒绝表演。我爱孔雀。像爱所有的生灵那样爱她。但我不喜欢开屏的孔
雀。孔雀开屏的时候。我总是绕到她的背后。欣赏她那为炫耀尾羽而裸露出来。
因情欲而充血。通红而且丑陋的--屁股。
  我只是走着。像时间一样走着。每一个时刻都是独特的。每一个瞬间都是完
美的。每一个刹那都是永恒的。过去没有意义。未来没有意义。只有现在。永恒
的现在。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也许两天。也许两年。也许两万年。也许两亿年。我
不知道我还能走多久。也许两亿年。也许两万年。也许两年。也许两天。但这并
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
  现在。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我见到了那口圣棺。嵌在彼岸的悬崖上。我毫不犹豫地跳进忘川。游到了彼
岸。
  于是我看见了。看见了那高耸入云的通天塔。这永恒的海市蜃楼。亘古不灭。

  70

  谁也没有发觉王先生当天没回王宫。平时他也常常会好几天不露面。谁也不
知道他躲在王宫的哪个角落里苦思冥想。日常国务都由陈陈料理。除非碰上大事。
陈陈一般不打扰他。谁都知道他最怕别人打扰。倪九十九死后。施青青搬进王宫
和王母住在一起。一个多月里也只见到王子两次。
  第五天。陈陈到处找不到王先生。派人到王母这儿请王先生出去。里外一传
话。才知道王先生失踪了。王母和陈陈顿时着了忙。倪虹心里气苦。我早就知道
我终究是留不住你的。留得了你的身子也留不住你的心。留得了你今天也留不住
你明天。青青却暗自高兴。你既然要躲我。可见你心里有我。可见你自己也知道
见了我肯定把持不定。但你能躲我一辈子吗。你躲得了身子躲不了心。躲得了今
日躲不了明日。
  陈陈一面封锁消息。一面暗地里派得力的心腹四出打探。倪虹只是不停地哭。
青青也不禁着急起来。王母心想。这孩子终究还是不成器。看来要他复兴王族是
没指望了。幸好如如很快就会长大。我的死期快要让我盼到了。想到这一点。王
母反而泰然了。
  陈陈眼看大势已去。他慌慌张张地进宫对倪虹说。“我要亲自出去寻找王先
生。”倪虹也没了主意。施青青却一迭连声地催陈陈快去。陈陈跋腿就跑。走到
王宫门口。只见寂寞广场上人山人海。已经把王宫团团围住。
  倪采笑吟吟地对陈陈道。“陈先生。怎么。想到城外再看看风景吗。怎么不
带上太太和女儿呢。难道怕她们煞风景吗。”
  陈陈嗫嚅道。“你……你说什么。我……我一点也不懂。”
  倪采脸色一沉。一挥手。人群分开。几个壮汉把抱着陈菲菲的石女推到前面。
陈陈的管家神色慌张地走到倪采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陈陈一下子瘫倒在地。原来
陈陈正打算带着妻子和女儿逃跑。他让管家带着她们先走一步。在城外等他。显
然管家出卖了他。
  倪采喝道。“陈陈。你还有什么话说。”
  人群怒吼道。“杀了他。”
  “吊起来示众。”
  陈陈的头颅被挂在王城的西门上。他的眼睛一直睁着。
  倪氏王朝复辟了。倪采立即取缔了无后教。宣布无后教为异端。重新起用被
王先生贬黜的那些旧臣。又追认柳依桥为反抗无后教的圣徒。同时把柳依桥的殉
难日定为鹦鹉节。《王城晚报》的头版上。印出了柳依桥的名言。“鹦鹉也有言
论的自由。何况人呢。”
  倪采册封他所有心爱的情妇为男爵。享受男人的一切权力。因为男女平等了。
王先生的八条如梦令都被废除了。人民欢声雷动。《王城晚报》总编胡悦提议通
缉王先生。因为他也生了一个儿子王如如。应该像陈陈一样明正典刑。以为言行
不一者戒。人们鼓噪赞成。
  倪采大摇大摆地进入王宫。王母等人已经知道发生了政变。倪采一双贼眼溜
了一圈。在王如如身上停顿了片刻。最后目光驻定在施青青身上。脸却冲着王母
道。
  “老百姓要求把王先生抓回来处死。因为他不准别人生儿育女。自己却生了
一个儿子。这也太不像话了。他宣布实行一夫一妻制。自己却有这么漂亮的一个
情妇。老太太。我如果真的想抓他。他是没有地方可躲的。但如果这位美人儿愿
意做我的王后。我可以对老百姓说。这个孩子是倪虹和陈陈私通生下来的。反正
这孩子一点也不像王先生。老百姓不会不信。再说陈陈已经死了。送他一个风流
鬼的名头让他万世流芳。看来他绝不会不乐意的。这样王先生只要永远不再回到
王城。我就赦他不死。”
  倪虹顿时面如死灰。她用哀恳的目光看着青青。乞求她答应做倪采的王后。
王母听了倪采的话大吃一惊。死死地盯着如如的小脸看得呆了。心里一阵绝望。
不。如如是我的亲孙儿。不。我儿子绝不是王八。此时此刻。她对儿子的生死反
而毫不在意了。青青此刻心乱如麻。一会儿想。我终于能名正言顺地当上王后了。
倪虹要滚出王宫去了。这里属于我了。一会儿又想。可这样王子就由我救下来拱
手送给倪虹了。说不定我这回还是像上回一样。王后当不成。结果什么也捞不到。
我反倒要变成倪太太了。不行。绝不能让倪虹这贱人称心如意。倪采说得对。我
可以做王子的情妇。男人喜欢情妇总是超过喜欢妻子。宁愿王子死了。也不能让
倪虹再独自霸占他。倪采能找到王子。我和圣母为什么就不能找到他。再说我们
已经找到过他一回了。想到这儿。施青青笑着站了起来。
  “倪采。老头子刚死。你就把我当成豆腐西施。来吃我的豆腐。色胆倒不小。
我早就听说你骑术不坏。是个有名的骑士。本来我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但现在
宫里宫外这么多人眼睛盯着。你叫我今后怎么见人。亏你还是个偷香窃玉的老手
呢。再说你刚刚登基。你要忙的事情够多的了。哪里有空来欺压我。要是弄得骑
虎难下。恐怕又要闹出乱子来。依我看也不急在一时。索性我先出宫。这段日子
你也别来找我。等风平浪静了。还不好办吗。你就忍一忍吧。”说着。又嫣然一
笑。
  倪采心痒难熬。叫道。“先知王八说过。‘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想想青
青说得有理。不敢不依。只好点头叹道。“唉。先知王八还说过。‘小不忍则乱
大谋。’只不过在王八看来这是小事。在我看来这事却大过天去。”
  青青扶起王母。“圣母。我们走吧。”王母伸手抱过如如紧紧地搂住。好像
担心他会在空气中突然消失。出了王宫。喧闹的人群看见了青青。霎时安静下来。
全体行注目礼。青青却目不旁视地搀着王母朝前走。但她心里明白。如果自己是
一只天鹅。肯定已经被这些聚焦的目光烤熟了。天鹅优美地在水面划开一条甬道。
人流又在后面亦步亦趋地合拢。青青故意停了停。掠一掠头发。人群急忙止步。
青青又移动脚步。如入无人之境。人群又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王母突然厌烦道。
“这些人难道都是我的子孙吗。”青青回眸一笑。所有的人像受到了催眠似的。
顿时定在原地。瞪着比懒蛤蟆还要大的眼睛。痴了。
  走到王府门前。王母和倪虹正要进去。青青怒道。“倪虹。你还有脸充女主
人吗。圣母。我们不能住在这里。陈陈那狗贼在这儿住过。我可不愿意再进去。”
  王母也觉得青青说得有理。“虹儿。我们到青儿那里去吧。”
  倪虹略一犹豫。“母亲。你和青青带着如如先去。我进去一下就来。”
  王母道。“那你快点儿。我们在这儿等着你。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倪虹答应一声就奔了进去。王府已经乱得一塌糊涂。显然是陈陈逃跑前留下
的残局。王母在栅栏外长叹一声。老怀弥伤。
  等了许久。倪虹还不出来。青青生了气。拉着王母要走。王母道。“青儿。
你去叫她快点。我已经累坏了。”
  青青不敢违拗。只好虎着脸进去了。可她找遍王府。竟没有见到倪虹。她害
怕起来。急忙往外走。突然看到花园尽头一间小屋子的门被风吹动着。发出吱呀
吱呀的声音。她壮着胆一步一步挪过去。一伸头。惊叫一声。差点吓得晕倒。她
看见一个神龛。倪虹跪在那儿。身子前倾倚在供桌上。已经死了。神龛上的牌位
写着。
  “先知王八之灵位”。
  青青猛提一口气冲出王府。吓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只手往里面指着。王
母把如如塞给青青。顺着青青手指的方向蹒跚地走到小屋前。她近乎无动于衷地
把倪虹的尸身翻过来。竟看不出倪虹是怎么死的。一抬头。看见供桌上有一张纸。
她拿了纸慢慢出来。把纸递给青青。青青念道。“母亲。孩儿不孝。如如就交给
你了。青青。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世遗。”
  这天晚上。王宫中的叹息殿里。一个叫人汗毛凛凛的声音。叹了一夜的气。

  71

  我在通天塔边上自己动手搭了一间小木屋。我在这里度过了几万年的极乐岁
月。每天清晨。我都打开门迎接我的新娘。她从圣河之水中诞生。这崭新的。初
生的。血淋淋的太阳。为她施洗的圣河之水也被她的鲜血染得通红。这圣洁的洗
礼洗去了她在漫漫长夜中蒙受的一切耻辱和苦难。我被这创造生命的血祭震惊了。
我的全部敬意随着太阳同时升起。此刻。任何思想都是苍白的。任何语言都是毫
无意义的。没有鼓掌。没有欢呼。惟有静穆。没有欢欣。没有痛苦。惟有神圣。
  我担心哪一天太阳落下去以后。永远不再升起。
  然而曾几何时。太阳一次又一次地被玷污了。生命的血红变成了思想的苍白。
太阳的赝品霸占了清朗的天空。暴虐地灼伤了人类的眼睛。

  72

  王母和青青带着如如回到王公馆。只见两个头发很长胡子很乱的乞丐坐在公
馆门前的台阶上。守着两只空碗。青青心里正没好气。
  “怎么。要饭要到我的门口来了。去去。别呆在这儿。”
  那两个乞丐竟对着青青颤巍巍地跪了下去。青青刚要张嘴喝骂。一个乞丐用
激动得变了形的声音叫道。“王太太。你……你不认识我了吗。”
  青青怒道。“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
  那人好像被抽了一鞭。往后退缩着绝望地拉着自己的头发。“完了。全完了。
你已经不认识我了。我的号牌又被收去了。”另一个乞丐却露出幸灾乐祸的样子。
  青青骂道。“要发疯给我滚远点。”
  另一个插话道。“王太太。你别发火。你还记得这个号牌吗。那是你发给我
们的。”青青吓了一跳。隐隐约约记起了什么。那人接着道。“去年你出门的时
候。叫王先生传话给我们……”
  青青斥道。“放屁。我怎么会叫王子……叫王先生给你们传什么话。”
  前一个回过神来。对后一个说。“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是陈先生。你就是
不信--王太太。是……是陈先生说的。不是王先生。”
  后一个说。“好。就算陈先生。王太太。陈先生对我们说。‘现在是王太太
考验你们的时候。就看你们谁能坚持到最后了。’”
  青青气得直跺脚。“圣母。你看。又是陈陈捣的鬼--怎么。莫非你们从那
时起一直等到现在。”
  两人抢着答道。“是啊。两年来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青青奇道。“那不是要饿死吗。这儿附近又没有人家。讨饭也没人给呀。你
们俩在撒谎。”
  前一个被青青一骂又垂头丧气了。后一个脖子一挺。“王太太。我们怎么能
讨饭呢。那不是给你脸上抹黑吗。”
  青青一时没明白过来。“你们讨饭跟我有什么关系。”突然醒悟。啊。他们
以为经受住了考验。可以做我丈夫了。顿时大怒。她冷笑着一脚踢翻了两只碗。
那两只碗干干净净。倒确实不像要饭的。“那你们可以不吃饭。简直已经成仙了。
”
  那人侃侃而谈。“王太太。一开始人很多。大家吃完了带着的干粮就轮流去
吃饭。后来走掉不少。剩下的人被你选中的希望越来越大。我就担心万一去吃饭
的时候你正好回来。那就前功尽弃了。我就让家里人送饭来。大家一见。也学了
样。谁也不肯再离开一步了。”
  青青失笑道。“那不是跟坐牢差不多吗。坐牢还有放风时间呢。”
  “王太太。别这么说。坐牢哪有我们这么自觉自愿的。为了你。就是真的坐
它十年八年的大牢也值呀。再说坐牢并不是想走就可以走的。可其他人一个接一
个都走了。我不敢撒谎。这位王十二先生最坚定。他从来也没动摇过。我却好几
次有想走的念头。但每次我都想。说不定我前脚走。你后脚就回来了。再说别人
既然能等。我对你的发烧程度难道就比不上他们吗。就这样我又一次一次地打消
了开小差的念头。但心里还是抱着看看再说的态度。直到半年前。我们总共只剩
七个人了。有个王先生失去了信心。‘看来王太太不会回来了。我们被人耍了。
大伙儿散了吧。’我们五个也打算走了。只有这个王十二。我们劝了他半天。他
愣是不肯走。无论我们说什么。他总是一句话。‘谁要走尽管走。要是肯行个好。
就把你的号码牌送给我。’但走的人总是一个声气。‘这号牌好歹也是王太太给
的。留着也是个纪念。’这回大伙儿还是这么说。他就不理人了。于是我们六个
就走了。可我走出几步一回头。见王十二正在满脸得意呢。我心想。这不是白白
便宜了这小子吗。我这么久都熬过来了。罢了。我也豁出去了。我就对另外五个
王先生说。‘你们先走一步。我再劝劝他。’这不。我又留了下来。打那以后我
就真的死心塌地再也没有想过要开溜。但这样一来把王十二给气坏了。因为我成
了他唯一的情敌。而且他知道我论什么都比他强。”
  青青竭力忍住笑。“最难得的是。你的幽默感比他强得多。王先生。你姓什
么。噢不。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二十。你别奇怪。家里兄弟姐妹实在太多。我父亲不耐烦在名字上
多花功夫。就按着排行叫。小时候我妈妈招呼孩子们吃饭时。能一口气不喘地把
我们的名字都叫下来。那调门就跟列队报数似的。”
  没等他说完。青青已经笑岔了气。王二十继续说。
  “这一来王十二生了气。至少有一个月没搭理我。我想尽办法跟他搭讪。他
硬是装聋作哑。弄得我束手无策。我只好把嘴巴吊起来。一声不吭。没料到等我
死了心住了口。他倒憋不住了。又主动跟我搭茬。我也存心不睬他。想把他给气
走。最后他说了一句话把我打动了。
  “‘王二十。怪我不好。我不该生你的气。我本来以为。你们都走了。王太
太就非我莫属了。现在我知道我错了。要是你也走了。我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忍
受不了这份寂寞的。要是没有人陪我说说话。我坚持不了一个星期就会走的。’
  “这下我倒奇怪了。‘咦。这一个月里你根本没理我。你不是也熬过来了吗。
’
  “他叹了口气。‘对呀。正因为有你在。我才能跟你憋气憋一个月。要知道
憋气找碴无事生非也是一种消遣。我要是不跟你斗气。一个星期也熬不住。幸亏
你留了下来。这样我们俩都能坚持到底了。’
  “我一想对呀。我要是把他给气走了。我一个人也会无聊得发疯。我们就和
解了。我们说定。不管谁被你看中。另一个就去自杀。现在。王太太。请你判决
吧。”
  青青听得心旷神怡。“这么说我的选择关系到你们两个的生死喽。这事倒有
些难办。你看。王十二从来没有动摇过。按理应该是他。可是你把一切都告诉了
我。是个光明磊落心胸坦荡的诚实君子。而且你也确实比他英俊潇洒。我一时倒
也难以抉择。这样吧。你们俩分头替我去找一个人。谁先找到他。就来告诉我。
没找到的就不必来见我了。”
  青青把有关王子的种种。对他们一一交待了。两人见王太太如此信任地派差
事给他们。不禁受宠若惊。欣然领命而去。

  73

  这天。孤独的太阳迟迟没有升起。在低垂的灰色天空下。走来一群类人猿。
走在头里的一个人向我一鞠躬。展开一卷尿布咿哩哇啦用唱歌般的调子摇头晃脑
了一通。我没想到说话会比唱歌还要好听。我就像听外语歌那样听得入了神。虽
说一句不懂歌词的意思。但反而能更好地领略音乐的美。他一唱完。所有的人立
即围住我。装出一副认识我的神情。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一个老女人走上来
拉住我的手说。
  “王儿。难道你连我也认不出来了吗。我是你母亲啊。”
  我说。“我的女儿。你犯了大不敬的罪过。我是你的父亲。”
  一个进化得最好的年轻女人冲上来说。“王子。你总不会忘了我吧。你是为
了我才逃出王城的。现在倪虹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你跟我结婚了。”
  我奇怪地看着她歙动的嘴唇。刹那间。它们似乎巨大得足以把整个世界吞掉。
  她惊讶了。“怎么。难道……难道我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吗。”
  “不……是的。你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
  “很抱歉。小姐。我是个色盲。”
  老女人把她拉开。“青儿。你走开。如如。快过来。”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
男孩被带到我面前。老女人哄他道。“快叫爸爸。”男孩咬紧牙关不肯开口。“
好孩子。这是你爸爸呀。快叫呀。”男孩还是一个劲地摇头。不肯说假话。
  我立刻就喜欢上这个孩子了。我俯下身子。抚摸着他的头。“孩子。永远别
说假话。也永远别相信假话。我不是你爸爸。我是你父亲。”
  老女人神情异样地看着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孩子。你别折磨我了。你告
诉我。如如究竟是不是你和倪虹的孩子。”
  我哈哈大笑。“我的女儿。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呢。我是你们所有人的父
亲。但我不是任何人的爸爸。我既不愿生个女儿。看着她今天跟这个人结婚。明
天又离婚跟另一个人结婚。这样结了又离。离了又结。跟被一群男人轮奸有什么
两样。我更不愿生个儿子。看着他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奴才和乞丐。杀人或者被
杀。不。我绝不会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留下任何后代。”
  老女人哭道。“孩子。你这是怎么啦。你难道真的疯了。既不认自己的母亲。
又不认自己的儿子。我们辛辛苦苦找了你好几年。这位夏大夫奉旨把我们护送到
这里也不容易。可你却偏偏失心疯了。这倒好。你不承认是我的儿子。一路上却
不断有人要做我的干儿子。前前后后赶着我叫妈妈。”她一回头。“王丰。王川。
王一土。王一干。王一工。王一士。王十二。王二十。还有。王麻子。你们这会
儿怎么都哑巴啦。叫呀。”
  那些奇奇怪怪的影子突然齐声大吼。“妈妈。”倒把我吓了一跳。心想这老
女人有些邪门儿。
  “哎。乖儿子。”老女人含着眼泪应了一声。不知是她豁口缺牙而发音不准。
还是故意奚落他们。她叫起“干儿子”来。我听着就像是叫“龟儿子”。我敬重
她的年龄。倒也没有笑。可她又开始仰面朝天地数落我。“这是什么世道。难道
亲儿子反倒不如干儿子了。大神啊。这是为什么。莫非你惩罚我不该听信倪采那
杂种的鬼话。疑心倪虹和陈陈那奸贼私通。生生把我那好媳妇给逼死了。造孽啊
造孽。如如可是我的命根子。孩子。都是我的不是。你别生我的气了。也别再说
气话来吓唬我了。你应该跟我一样高兴才是。我们又回到王村来了。王族又复兴
了。王村又有了这么多王家的后代。”
  夏大夫打断了王母。“老太太。你歇会儿吧。以后说话的日子长着呢--王
先生。当今陛下倪一百说我这个人脑子不大灵光。责备我没有领会您当初造通天
塔的深意。他说通天塔实际上是您打算告老还乡贻养天年时住的别墅。他要我转
达他本人对您当机立断激流勇退的莫大赞赏。他认为您需要有个合适的人照顾和
保护。所以他推荐我担任通天塔的总管。他希望您接受他的这番好意。他相信您
还会愿意进一步接受他的小小建议。既然通天塔是您一生的梦想。他要求您终生
不要走出通天塔。”
  我冷笑道。“我绝不会走出通天塔。”夏大夫大喜。我冷冷地问道。“夏大
夫。你还有什么建议吗。”
  夏大夫毕恭毕敬地答道。“没有了。王先生。只要您遵守您的诺言。您就是
完全自由的。我就是您最忠实的仆人。”
  “很好。我的任何一句话都是永远有效的。因为我不会走进通天塔。所以我
根本不可能走出通天塔。我就住在我的小木屋里。”没等我说完。王先生们就大
叫大嚷起来。
  “我们要住通天塔。”
  “疯子才不肯进通天塔呢。”
  我宽容地笑笑。“不过。只要是自愿的。我不反对任何人住进去。”
  夏大夫似乎略感意外。他用他那不太灵便的大脑袋想了片刻。没有再坚持。
  “好吧。王先生。你可以不进通天塔。但你依然是通天塔当仁不让的主人。
陛下要求我给每个通天塔的居民编号存档。你是理所当然的天字第一号。”
  于是夏大夫引着王先生们闹闹嚷嚷地涌进了通天塔。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但愿他们别来打扰我的孤独。

  74

  可是施青青却不让我清静。也不知道她怎么搞的。居然说服了铁石心肠的夏
大夫。特许她每天到我的木屋里来打扰我。她一来。总是跟着一大群王先生。王
先生们围着她团团转。也殃及池鱼地把我围困在垓心。我走到哪里。青青跟到哪
里。王先生们又鬼影似的飘到哪里。青青跟我说话。如果我不搭理她。王先生们
朝我瞪眼。如果我搭理她。王先生们照样朝我瞪眼。
  施青青说。“王子。夏大夫这人真讨厌。我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什么时候不
该干什么。他都要管。他说起话来这样。‘咳咳。嗯嗬。我宣布。现在九点钟。
吃饭。’‘咳。咳咳。我宣布。现在七点钟。睡觉。’好像他不宣布。时间就会
静止不动似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一声不吭。王先生们却笑得大翻空心跟斗。
  施青青的永恒话题是天空。我照例还是充耳不闻。王先生们却不厌其烦地跟
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闲聊着这片在我看来无聊透顶的天空。
  “今天天气哈哈哈……”
  “天气今天嘻嘻嘻……”
  每个人的眼睛都瞪着我。好像把我当成了哈哈镜。仿佛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
的笑料。似乎这儿已变成了失而复得的乐园。
  笑声引来了更多的王先生。世界各地的王先生都赶来了。夏大夫编号已经编
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亿。夏大夫把他们塞进通天塔中那拥护不堪的蜂房里。没过
多久。每个人的灵魂都被灵魂工程师们浇铸成了大同小异的正六边形。
  眼看王先生们越来越多。王十二和王二十急坏了。他们追问施青青。“王太
太。我们俩为你找到白马王子都出了力。你曾经答应。找到他后就嫁给我们中的
一个。现在我们已经替你找到他了。你可以做出决定了。”
  青青笑道。“不。你们搞错了。要嫁给你们任何人。必须先等我跟王子离了
婚。”
  王二十着急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赶快跟他离婚呢。”
  青青苦笑道。“可是我还没有跟他结婚呀。”

  75

  孤独的太阳从此再也没有升起。我开始越来越厌恶白昼了。只有到了深夜。
所有的人都回到了通天塔里。我才能独自冥想。直到灵魂出窍。

  76

  王丰和王一干却从来也不打搅我。他们俩一见如故。一有机会就聚在一起斗
酒。
  “丰兄。想不到我们真的进入天堂了。”
  “干老弟。我们只是在去天堂的路上。”
  “不管怎么说。住在这通天塔里。离天堂到底近了许多。丰兄。你好像不大
愿意住得这么高。”
  “呃不。我愿意的。”
  “老兄。我告诉你。住在这里最大的好处是。你想自杀的时候。你绝不会半
途而废。”
  “这是什么意思。”
  “你听我说。我平均过一个月左右就有一次自杀冲动。但每当我急急忙忙跑
出去打算找一个地方往下跳的时候。不是在半路上被别人拉去喝酒。就是让别的
芝麻绿豆的大事缠住。给耽误了。等我脱出身来。我早就忘了我原先为什么要出
门。有一回我总算坚持到爬上了一座悬崖。可是我的自杀冲动已经过去了。我只
好居高临下地欣赏了一番这个醉醺醺的世界。又回来了。
  “当我站在高处。俯视密密麻麻地拥挤在这个星球每一角落的那些同类时。
我第一次发现他们竟是如此渺小。渺小得如同蚂蚁。可蚂蚁们自己。还自以为是
大象呢。我第一次发现。那些钢铁的甲虫。蠕动得竟如此缓慢。可它们还自以为
正在飞速前进呢。
  “只要我一想到我还不得不像他们那样可怜地活着。我就被强烈的羞耻感和
可怕的失败感所折磨。我无法改变这些。就是我的羞耻。我没有勇气自杀。就是
我的失败。我痛不欲生。却又苟且偷生。所以我不敢思考。酒。只有酒。才能帮
助我停止思考。我不敢照镜子。因为我不想看到我自己。我被这来去匆匆的死神
折腾得腻烦透了。我以为这残忍的游戏要永远玩下去。现在好了。我住进了通天
塔一千零一层。即使上不了天堂。只要能让我永远摆脱这个疯狂的世界。我宁愿
下地狱。我现在每时每刻都在盼着自杀冲动再来。到时候。我只要跨出阳台的栏
杆。就一了百了了。”
  王丰不知该怎样安慰王一干。“干老弟。到时候你至少该来跟我道别一下。
或许我会跟你一起跳的。路上也有个伴儿。”
  “好的丰兄。一言为定。干。”
  “干老弟。干。”

  77

  王麻子张罗上夏大夫王母和王川。四个人没日没夜地又打起麻将来。夏大夫
是新手。但一玩就上了瘾。还特意编了四句麻将经。“春天不会发春情。夏天不
愁不下雨。秋天不必打秋风。冬天不会生冻疮。”
  王母一来眼看死期遥遥无期。也懒得再盼。二来王村日见兴旺。也不着急死
了。对如如也不如原先那么疼爱了。于是青青每天到我的木屋来。总是带着如如。
青青对我说。
  “这孩子从小就缺少母爱和父爱。他妈妈那狐媚子整天就知道勾引男人。你
又只顾忙着造通天塔。害得这可怜的孩子这么大了还结结巴巴的连话也说不齐全。
你要是娶了我。我绝不给他看后娘脸。除了我。谁会像我这么爱他。我本来就是
他的伯母。现在又成了他的教母。”
  如如睁大了眼睛问我。“先先先生。什么是教教教母。”
  我说。“酵母是一种毫无意义的东西。它不能提高任何东西的实际价值。却
能使某些东西莫明其妙地膨胀起来。比如说面团团和女人的肚子。它还能使某些
东西因为增多而贬值。比如说。那么多的王先生。”
  “先先先生。我妈妈是坏坏坏人吗。”
  “不。孩子。她是个可怜的人。”我用手指着青青。“你妈妈是让她害死的。
”
  如如立即怒视着青青。我倒有些后悔失言。“孩子。别恨她。她比你妈妈更
可怜。这个世界上没有坏人。只有疯子。是人太多把大家逼疯的。世上的一切本
来都是有限的。人却妄想无限地增多自己。是无限增多的人与并未无限增多的土
地食物之间的矛盾把人们逼疯的。一个人吃一个苹果。他会很满足很快乐很幸福
的。两个人吃一个苹果就会争夺。三个人吃一个苹果。就会发生欺诈奴役和偷盗。
甚至互相屠杀。人一多。疯狂就是必然的。”
  “可是先生。人少了不是很孤孤孤独吗。”
  “孩子。那不是孤独。那是寂寞。灵魂寂寞的人害怕肉体寂寞。灵魂孤独的
人却热爱肉体孤独。因为孤独就是圆满。孤独的人喜欢一个人呆着。”
  “我不要一个人呆着。”如如突然说出一句囫囵话。“我……我……我害怕。
我不要孤独。”
  我长久地注视着他。沉默了。

  78

  王二十道。“十二。王太太要我们替他找的这个人。竟是个疯子。”
  王十二道。“二十。莫非我们找错人了。王太太说这人是她的白马王子。可
是谁也没见他骑过白马呀。”
  “呆子。你没读过王丰那篇妙文吗。‘白马非马。王子非子’。要是白马王
子一天到晚骑在真的白马上。哪个女人肯嫁给她。”
  “这么说。所谓白马王子。只是说他的骑术高明喽。嘻嘻……”
  “吃吃……”
  “嘻嘻嘻……”
  “吃吃吃……”

  79

  可是没过多久。王村也像王城一样。晚上比白天更热闹了。这天晚上我正在
做风筝。王一土来到我的木屋。
  “王先生。我对不住你。我没有把通天塔造好。”
  “一土。别难过。这也不能怪你。嗳。对了。你是不是有三个孪生兄弟。”
  “是的。他们也到王村来了。”
  “你们四兄弟的名字倒有些意思。”
  “我母亲告诉我。她生下我们的前一天。来了一个云游的圣者。圣者对我母
亲说。‘王太太。你有祸了。明天这个时候。你要生下四个祸胎。我给他们取个
名字避避邪吧。老大可以叫一土。老二不妨叫一干。老三就叫一工。老四就叫一
士。这四个名字都是从王里面化出来的。也就是王化的意思。千万记住。“逢王
则吉”。慎之。慎之。’第二天我母亲果然生下了我们哥儿四个。就依次给我们
取了名。但我母亲和我们哥儿几个都不太明白这里面有什么深意。自从通天塔停
工以来。我一直在琢磨这个事儿。今天我觉得似乎有了一些眉目。所以特地来请
教王先生。”
  我来了兴趣。“先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王先生。我发现这‘王’字里面大有文章。不是我对你不恭敬。因为我也
姓王。你看。‘王’的上面一横代表天。下面一横代表地。中间那一横短些。代
表人。中间那一竖贯通天地人。没准就是通天塔。也可以这么看。上下分别是天
地。天地之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十字架。通天塔也好。十字架也罢。都是图腾
柱。图腾柱就是社木。每年春天。人们在社木四周欢会娱神。这就是社会。动物
一过春天的发情期。就作鸟兽散。可是人类却不愿意春天一过就散会。这么着人
类就决意让大自然四季如春。说起来办法也简单得很。就像头疼吃头疼药脚疼吃
脚疼药一样。春天一过。人们就猛吃春药。没料到人定胜天过了头。真正的春天
从此永远消失了。大自然不仅没有四季如春。反而四季如夏四季如秋四季如冬起
来。大自然变得越来越不自然了。
  “于是我越琢磨越琢磨不透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昨天老二一干和王丰到
对岸施庄去喝酒。到半夜醉醺醺地回来。悄悄告诉我。远远地看通天塔。就像一
根巨大的阳具。我惊出一身大汗。立刻明白过来。原来图腾柱就是阳具。图腾就
是折腾。阳具就是人类文明史的钟摆。人类社会从一开始就出了毛病。”
  我顿时脸色惨白。“一土。照你这么说。难道这是不治之症。人类真的没救
了。”
  王一土顿了顿。“王先生。我为了琢磨这事儿。一宿没好睡。我寻思着睡眠
艺术的失传。是文明衰落的根源。所以首先要为睡眠正名。睡眠就是正儿八经地
睡觉。一人独睡。一梦千里。可是魔鬼却说。‘那人独睡不好。’于是人们虽然
整天挖空心思地想着睡觉的事儿。可一旦上了床却不肯好好睡觉。而是搅得胡天
野地惊天动地。我估摩着。魔鬼就是迫使人们不断上床却不肯好好睡觉的那股子
恣肆不羁的邪劲儿。魔鬼就是上帝的敌人。可惜上帝造出来的人类。全都成了魔
鬼的奴隶。魔鬼在每个人的灵魂里。人类已永远失去了心灵的安宁。无穷的焦虑
使他们再也不能酣然入梦了。整个世界都在失眠。王城的夏秋冬大夫发明了一种
专治失眠的冬药。吃下一片。心中的魔鬼就会进入冬眠。药倒是卖出去不少。可
晚上照样喧嚣不止。似乎整个世界都吃错了药。”
  我奇怪道。“这是什么缘故。”
  一土道。“王先生。你不明白。他们要么不吃。要吃就一大把一大把像吃花
生仁似的大吃特吃。先知王八说过。‘睁开眼睛做人。闭上眼睛做梦。’可是王
城人却反其道而行之。近来小猫小狗党正在提倡‘眼开眼闭主义’。也叫‘波斯
猫主义’。夜猫子们的信条是。‘睁一只眼睛做梦。闭一只眼睛做人。’他们上
床时绝不好好睡觉。下床后才借助各种邪药做白日梦。这种邪药多得不计其数。
历史最悠久的一种叫做酒。最有名的酒徒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
留其名。’不折不扣的睁着眼睛说梦话。但可悲的是他的名气确实很响。他叫李
白。就是因为他最爱喝白酒。我二弟一干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说他一口气能喝
八斗酒。酒才独步天下。另一种邪药叫白粉。据说吃了能白日飞升。飞到天堂里
去……”
  王一土越说越远。我打断他道。“可是你说到现在还没说到睡眠的艺术呢。”
  一土道。“王先生。先知王八说。‘梦是生的一半。生是死的一半。’生。
死。梦。是灵魂的三种状态。从哲学的角度来看。生是正题。死是反题。梦是生
与死的合题。梦介乎生与死之间。又高于生死。梦有两者之长。无两者之弊。生
有欢乐。但也有痛苦。死没有痛苦。但也没有欢乐。只有梦能无偿地赐给你极乐。
更重要的是。生的本质是寂寞。死的本质是寂灭。而梦是圆满无缺的至福。生不
能给你的一切。梦都能给你。有人说梦是虚幻的。但有什么是真实的呢。而且。
梦的虚幻只有你醒着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并使你陷入更大的痛苦。但如果你永远不
醒。一个梦接一个梦。像没完没了的电视连续剧那样永远胡编乱造下去。你就永
远不会再想起还有寂寞这档子事儿。婴儿的幸福就是永远吃了睡。睡了吃。甚至
吃奶的时候也懒得睁眼。他还沉浸在梦里呢。”
  “可是这样的生活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王先生。当然不一样。梦的优点在于。你可以最大限度地逼近死亡而不必
担心被死神所占有。古人把睡觉称为‘挺尸’真是再恰当不过。梦里你可以在安
全距离之外逼真地体验死亡。欣赏死神的一颦一笑。这将比你在街心花园等候情
人时想像她的投怀送抱还要真切得多。而人生无非就是等死。真正的睡梦艺术家
能确切地预知死神降临的那个神秘时刻。请想一想。当大限到来。当你等候了整
整一生的死神终于分秒不差地如约而来。当她柔软无骨飘忽不定的影子轻捷地从
背后向你走近。试图吓你一跳。而你突然转身把她搂个满怀。用最后的温存爱抚
她夜一般闪亮光滑的羽毛。你是多么从容不迫和潇洒自如。当她携手引你穿过死
神的大厅进入永恒时。小鬼判官们将丝毫不会留难你。因为你没有虚度此生。因
为人的自由不在于怎么活。而在于怎么死。与其说人们选择生活方式。还不如说
人们选择死亡方式。对死亡的体验越深刻的人。死亡的方式就越独特。也越合理。
而这样的人。就是精通睡梦艺术的大师。”
  王一土说得魂不守舍出神入化。我却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王一土又道。“先知王八说过。‘物以稀为贵。人以多为贱。’现在任何东
西都是供不应求。只有人类自身的产量供过于求。人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自有
人类社会以来。一钱不值的大部分人都是缺钱化的。但上帝是公正的。每个人都
有权力安安稳稳地睡觉。自由自在地做梦。睡觉和做梦是人生的最高享受。而且
不必化一分钱。”
  我冷笑道。“这就是你的救世良方吗。”
  一土见我突然发怒。略感意外。“王先生。我是通天塔的总工程师。通天塔
是为了拯救灵魂而建造的。所以人们称我为灵魂工程师。我也曾引以为自豪。但
通天塔的理想幻灭以后。我意识到灵魂是无法拯救的。能拯救的只有肉体。而睡
梦是拯救肉体的唯一出路。上帝死了。但魔鬼却没有死。人类凭借自己的力量是
不可能战胜魔鬼的。我们只能逃避。我们只能逃到美妙无比的梦境里去。因为别
无可逃之处。”

  80

  我坐在木屋门口。在低沉的乌云下做着风筝。施青青站在我面前。王先生们
站在周围。我又被重重包围了。如如扶着我的膝头。眨着困惑的眼睛。
  “先生。这是什么。”很久以来。这孩子已经不口吃了。
  “这是风筝。”
  “风风风什么。”
  “风筝。”
  “风风风……风子。”
  我吃惊了。“如如。你不能发‘筝’这个音吗。”
  “先生。我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我把做好的风筝给他。“拿去玩吧。”
  “先生。你把它送给我了吗。”
  “是啊。我是特意为你做的。”
  如如高兴得跳了起来。跳跳蹦蹦地拿着风筝跑了。
  我看了施青青一眼。“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要你做我的丈夫。”
  “什么是丈夫。”
  “丈夫就是女人的拐杖和扶手。”
  我大喝一声。“女人。扔掉你的拐杖和扶手。”
  整个世界突然静了下来。青青气得脸色发青。一跺脚。“好。那我就再也不
嫁人了。”掩面狂奔而去。奇怪的是这一回王先生们没有跟随她一起走。所有的
人怒视着我。一步一步向我逼近过来。包围圈越缩越小。我根本不可能突围。我
无路可逃。我静静地坐着。只希望自己是一只风筝或者蝴蝶。
  人群突然分开。夏大夫一手拉着如如一手拉着一个小女孩来到我面前。夏大
夫一挥手。所有的王先生立刻消失了。夏大夫竭力克制着怒气。
  “王先生。我一向很敬重你。可你是怎么教育这孩子的。”
  我讶然道。“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夏大夫对如如喝道。“你自己对你父亲说。”
  如如毫无惧色。“先生。我在放风风风风……”
  我怜悯地说道。“孩子。就叫放风吧。”
  夏大夫脸色一变。“王先生。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么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
  我打断他。“夏大夫。我什么也不知道。放风就是放风筝。这孩子从小结巴。
这几年跟我在一起。差不多已经好了。可就是不会发‘筝’这个音。如如。你说
吧。”
  “先生。我在放风风的时候。夏娃跑来问我。‘这是什么呀。’我说。‘这
是风风……风子……’夏娃说。‘如如。你骗人。这不是风子。这是大蝴蝶。’
我很生气。先生。你教导过我。骗人是最不好的。可夏娃还小。我犯不着跟她生
气。我就不再理她。只顾放我的风……风子。可夏娃又说。‘如如。这个大蝴蝶
太好看了。你送给我吧。’我说。‘当然好看的。这是先生特地为我做的。我不
能随便送人。’她央求道。‘如如。求求你了。送给我吧。你叫先生替你再做一
个。我不白要你的。我……我给你看一下……看一下屁股。我从来没有给别人看
过。因为爸爸说。不能给别人看的。可你……你又不是别人。你是如如啊。爸爸
认识你的。’我起初不肯。但她一再求我看一眼。我就有些好奇。以为她的屁股
有什么古怪。再说夏大夫不让看。我偏要看。可是我看来看去。她的屁股没有任
何特别的地方。我非常失望。但我还是把风……风子给了她。因为先生说过。说
话不能不算数的。可她却不急着要风……风子。偏要盯着我问。‘我的屁股好看
吗。’我说。‘一点也不好看。’我只说了这一句。她就哭了。我把风……风子
给她。她也不要。却到夏大夫那里告状。说我欺负她。说我骂人。夏大夫就把我
带来见你。”
  没等我说话。夏娃又哭道。“如如。你坏。”
  如如不服气道。“先生教导我。要言而有信。永远不说假话。”
  我说。“好了夏娃。别哭了。你还要这个大蝴蝶吗。”
  “我不要了。”
  “我替你另外做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大蝴蝶。好吗。”
  夏娃立刻破涕为笑。对如如吐吐舌头。扮一个鬼脸。
  夏大夫脸色稍缓。欲言又止地说道。“王先生。等你做完风筝。我有话对你
说。”
  我心想。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什么话。“好的。夏大夫。你让王丰到我这里来
一下。”

  81

  “王丰。我当了国王正要重用你。你怎么倒走了。你是我的老同学。怎么不
帮我一把。难道你早已料到我会落到这个地步吗。看来我还是不如你。”
  “王先生。别这么说。唉。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再瞒你。我离开王城。是因为
我怕……怕你杀了我。”
  “咦。我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知道你最恨背信弃义。而我背叛了你。我跟施青青在王城宾馆举行
婚礼的时候。你给我的便条上说。千万不可泄露你的身份和住址。可由于种种变
故。我不得不把你的身份告诉了施青青。还把她带到了你的住处。唉。可是我最
终还是没能得到她。早知如此。我也不会背叛你了。”
  “王丰。你疯了。你什么时候带她到我的城堡来过。我当时确实是不打算再
回王城的。现在看来是不该回来。唉。这也不必再提。但你毕竟为我保守了秘密。
使我能够安安静静地度过了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怎
么还会杀你。”
  王丰顿时急出一身冷汗来。“这么说……这么说……你要我别告诉人的住址。
指的不是王城的亲王府。而是……而是指乌有国虚托邦的白马城堡喽。”
  “哎对了对了。王丰。我找你来就是要问你这个。因为我忘了城堡的名称了。
亏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只有你去过。怎么。那时候我又不住在王府。我又不打算
再回王城。我当然要叫你保密城堡的地址。免得倪九十九找到我。”
  “啊哈哈。我真蠢。”王丰狂笑起来。“我把王府的地址告诉了施青青以为
已经背叛了你。早知道是这样。我又何必逃走呢。我又何必……何必……说不定
……你还要重用我呢。说不定……施青青不嫁倪九十九而嫁了我。”王丰一脸的
懊丧。
  “不。王丰。既然你以为我要你保密的是王府的地址。那么你告诉她们时就
已经背叛了我。这跟事实上有没有对我造成损害毫无关系。”王丰惊呆了。“不
过我宽恕你。我只是奇怪。那个曾经在城堡里与我彻夜长谈。愿意为真理舍弃一
切的王丰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你到现在对施青青还不死心。”
  “王先生。毕竟。真正的王先生只有你一个。你可以不在乎施青青。因为你
有你的李惠……”王丰突然张大了嘴。惊恐得脸都扭曲了。
  一听到“李惠”这个名字。我猛地一震。记忆的阀门忽然松动了。“咦。王
丰。你怎么会知道李惠。”
  王丰尴尬地掩饰道。“王……先生。我是记者。记者是无孔不入的。这个暂
且不去说它。你……你要知道。我和通天塔里的王先生们其实没有什么两样。难
道你没有看到。除了你。整个世界都为施青青发了疯吗。”
  “是的。我看到了。但我还是奇怪。通天塔里只有她一个女人。为什么这里
晚上像王城一样喧闹。”
  “王先生。你太天真了。你以为通天塔真的通向天堂吗。不。你错了。通天
塔直通地狱。通天塔就是地狱。你以为通天塔里没有女人。魔鬼就鞭长莫及了吗。
我告诉你。魔鬼是无孔不入的。”
  “这是什么意思。”
  “王先生。看你一派天真烂漫。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我给你说件事。我小
时候经常尿床。至少被我烂坏了三张木床。而木床是紧俏商品。我尿床要是被爸
爸知道。每次他都要瞒着妈妈脱了衣服。用鞭子狠狠地捅我的屁股。说是对我的
惩罚。但我尿急急如火。妈妈让我穿开裆裤也不管用。不过我穿了开裆裤以后。
我爸爸用鞭子捅我屁股倒更方便了。可是爸爸捅得越凶。我尿床尿得越汹涌。我
十三岁的时候最后一次尿床让爸爸知道后。他气坏了。举起鞭子恶狠狠地向我扑
来。吓得我大叫救命。正好妈妈提前下班回来。妈妈抱住他哀求道。‘孩子还小。
你怎么这样狠心。他哪里受得了你的鞭子。连我都吃不消。’爸爸被妈妈撞破。
有些不好意思。举得高高的鞭子立刻软软的垂了下来。他只好悻悻地穿起衣服。
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了一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想起来就心惊肉跳的话。‘小
心你的屁股。’从此我再也没有尿过床。王先生。现在你该明白通天塔里虽然只
有一个女人。晚上为什么照样热闹了吧。”
  “不。王丰。你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懂。”我只明白了一点。当灵魂的安宁
失去以后。尘世的宁静就一去不复返了。而当孤独也变成一种奢求时。你就一贫
如洗了。

  82

  不。我再也不能呆在这个鬼气森森的魍魉世界里了。再留一秒钟。我立刻就
会发疯。我要去寻找太阳。我要去寻找真正的太阳。太阳绝不会真的消失。太阳
只是出于仁慈才躲在乌云背后不肯露面。因为他担心一旦阳光扫除了所有的阴霾
和幻影以后。这些脆弱的灵魂将会在真相面前一声呜咽。立刻死去。
  我必须去寻找我的太阳。任何力量。哪怕是任何人都无法战胜的魔鬼的力量。
也阻止不了我。我要和魔鬼决一死战。
  我要到乌云后面去。我要到天幕后面去。于是我开始了我悲壮的梦游。

〔未完待续〕■[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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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京不特        校  读:京不特、祥 子
主  编:祥 子        常务编委:建 云、秋之客、马 兰、非 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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