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   榄   树
OliveTree
1997年增刊第6期G册·1997年10月28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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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一梁:朋 友 的 智 慧(G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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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 期 目 录
                ~·※·~

【A册】
 关于本书由来、编排的一些说明··················王一梁
 朋友的智慧···························王一梁
  第一部 处于危机之中的意识形态
【B册】
  第二部 思想家
   切斯
   福柯
   萨特
   荣格
   克尔凯戈尔
   鲁迅
【C册】
   维特根斯坦(一)维特根斯坦(二)
   加缪
   苏格拉底
【D册】
  第三部 朋友的智慧
   亚文化是什么
【E册】
   浪漫主义是什么
   现实主义是什么
【F册】
  第四部 走向道的内心呼唤
   科学时代的人性萎缩
   正视神秘的事情
   诗人的呼唤
【G册】
   思想家和人
   青年亚文化与生命的喜悦
   命运之说
   弟子何为
   中国金花之迷
【H册】
   中国的道与西方的人

 世界的业〔代跋〕························京不特
 附录1:关于亚文化的文学观:一个素描··············陈接余
 附录2:《朋友的智慧》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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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梁·

朋友的智慧(连载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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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家和人

        一、向人生哲学家学习什么?

  生与死的感受,交织在我们的一生之中,它们出没无形。当我们感受到了无
边的喜悦,仅仅是活着这一感觉就使我们心满意足,这时候,我们相信,这种自
足的状态就是生活的十足理由,因而感到再从理性上探讨生活的目的、人生的意
义问题是多么的多余。
  也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会对佩斯的名言:人生就是一种不断地寻找着瞬间
的美的过程,产生一种深切的认同感。
  但是,正如好花的生命只是一瞬间,我们的狂喜、置身于光明朗照中的状态,
常常也只是一瞬间,我们又堕入阴沉的地狱中。这时候,问题便会重新抬起头:
生活的目的是什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只要我们的生活依然是平庸的、乏味的,象这样的理性苦事就会不请自来。
  维特根斯坦说:对生活意义这个问题的最终解答,就是这个问题的消失。
  从民间格言中,我们同样也能够看到类似的思想:只有不幸的人,才会询问
人生的意义。
  那么,当我们坠入了阴沉之境,通过我们的理性探询,我们是否就能重返生
之喜悦呢?
  这取决于我们的理性内容是什么,我们是以怎样的理性方式来询问这个问题
的。哲学家倾向于认为,一种正当的回答,便能使生之苦闷的状态消失,我们的
人生获得解脱。于是,哲学对我们说来,似乎就成为这样一种东西:在我们幸福
的时侯,哲学不出现。当我们痛苦的时候,哲学使我们的痛苦消失。
  真正的哲学家是不会自杀的。经验也告诉了我们,常人对待痛苦所采取的那
种逃避方式并不可取,它不过使人生的痛苦延迟了一些而已,最后,痛苦总还会
以加倍的利息跑出来惩罚我们。
  因此,可以说,向哲学家讨教,就是要他对我们传授一门解脱人生痛苦的学
问。

        二、文化,人类的生存秘密

  黑格尔认为,理性是人的标志,所有的人都有理性。我们的文化也倾向于认
为,并不是人人都是艺术家。在这种文化中,也可以说,理性的东西就是一种最
普遍的东西,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具有的,而艺术则不然。因此,这就很容易理解
了,为什么我们的文化总是倾向于用理性的力量来解决人生的痛苦。也就很容易
理解了,为什么尽管大众事实上并不理解哲学家,可在他们的心目中,哲学家还
是成为了一种内心没有痛苦的人的形像,成为了我们文化宫殿里的至尊。
  但是,事实的真相果真如此吗?
  我们所知道的哲学家真地能使人生的痛苦获得一种终极性的解脱吗?
  对一个尚没有经历过艺术创造状态的人说来,事情是这样的;对一个从来也
没有经历过信仰生活的热忱状态的人说来,事情是这样的。但是,对一个真正的
艺术家说来、对一个热烈的信仰者说来,哲学又算得上是什么呢?
  假如有一天,我们的文化获得了彻底的改造,每一个人都成为艺术家,每一
个人都信奉着自己的上帝,每一群人都有着自己的萨波卡秋①,那么,哲学的至
尊地位,就会从根本上被推倒。未来就不是如柏拉图、黑格尔预言的那样,哲学
打倒了艺术。恰恰相反,是艺术打倒了哲学。
  然而,这一天毕竟没有到来。艺术与宗教毕竟还只是少数人的财富。因为归
根结蒂,我们时代的文化主流是由科学理性决定、规定的。在工业科技文明到来
之前,我们全体人的文化还没有被科学理性改造,现在,科学理性的时代毕竟到
来了,它已为我们创造出了庞大的物质文明。在今天,任何投身于这一物质文明
建设中的人,他的本质就只能受到这种文明的改造。
  今天,谁又没有投身到这一物质文明中呢?到处都有这样的人,工人、职员、
商人、政府官员,在现代文明存在的地方,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人了。

        三、这里有一个寓言

  然而,我们每天畏、每天烦。心灰意懒,瞬间的光明,成为了记忆、成为了
希望。我们记住了光明的记忆,对光明保持着热忱的向往。我们在畏、烦、痛苦
的面前活下去,尽管我们对于它们总是束手无策。但是,常识的智慧已经告诉我
们,生活就是这样,有欢乐也有痛苦,它就是一场含辛茹苦的挣扎。
  或者,如一则古老故事所言,皇帝想知道人生是什么,他派出大臣四处去寻
找这种道理。三十年后,大臣终于回来了,此时,皇帝已是满头银丝。大臣向他
报告道:所谓人生就是,一个人生下来,然后受苦,接下去就死了。
  欢乐和痛苦,在我们的生活中,就象轮子一样,转来转去。谁都不知道什么
时侯痛苦来,什么时候痛苦去,它就象一个专横地统治着我们的暴君,我们都是
它的奴隶。
  追求无限的目的吗?不可能!有限的目的呢?成败在于天,即使成功了,空
虚跟着来。紧接着我们又被带进一个更大的社会的轮子中去了,一切又将重新开
始。然而,轮子转不了几圈,我们便死了,而关于生活就是一场无边的痛苦故事,
却将比我们活得更加长久,即使在我们死后,它还会永久地被讲下去。
  真正的终极性解脱之道在哪里呵?
  假如有一天,一个年轻人突然跑出来宣布:不,不,不!人生可以不是这样
的,在另一种文化中,我们可以让欢乐不再只是对于痛苦的酬劳,痛苦也不再成
为欢乐的前提。我们的人生可以不再只是短暂的一点点欢乐,它将是每时每刻都
置身于一种美的欢乐的天堂。
  这时候,一定会有人说:这是年轻人的十足的幻想,在我们生活中,这是一
种永远也不会实现的了的无用的虚构。
  然而,对于这个年轻人的话,我倒更愿意将它们作为一种寓言来读。
  而寓言,当然就不纯粹是一种幻想,是一种无用的虚构。

        四、伟大人物的一生就是一种寓言

  寓言是文字写下的东西,其实,任何一个陌生人在我们的眼里都是一个寓言,
只不过我们从来也没有仔细地去读过它。伟大人物的一生,在我们的心中则是全
人类共同拥有的一个寓言。事实上,也正是这种寓言微妙地、然而却是极其深刻、
持久地影响了我们每个人对于人生的整个看法。
  千百年来,千百万虔诚的佛教徒们,热忱地读着释迦牟尼的一生。他们认为
释迦牟尼已经获得了终极性解脱的智慧,在他的内心里,已经解脱了所有人生的
烦、畏、痛苦。他的心灵就是每时每刻都沐浴着阳光,到处都朗照着光明的境界,
在一片欢喜和宁静中,他对世界和众生,大慈大悲。
  因此,读他的书,就是去靠近这一颗超凡的灵魂;生活在他为我们写下的寓
言里,就是去成佛。每一个人都能成佛,这是释迦牟尼的教诲,而他的一生,也
正是从一个凡人走向成佛的一生。因此,对弟子们说来,重要的是根据自身的特
点,去领悟成佛的方式,只要掌握了这种修持方式便能成佛。
  然而,二千多年过去了,佛陀的一生,他生前所达到的境界,早已经成为了
一种记忆,成为了一种被时代文化不断地改写着的亚文化。我们的文化、我们的
生活方式已历尽沧桑。
  对我们说来,也只有同时代的人,他们的生生死死,才是能够真切地读得懂
的寓言。也只有他们,才有可能向我们体现出我们处于文化中的人所能达到的最
高境界。正是他们,才能真正地告诉我们,怎样才能像他们一样拥有这种最高的
境界。
  不言而喻,有释迦牟尼、基督、孔子的时代的人们是幸福的。
  然而,我们现在却不再有榜样了,尽管,我们仍然还保存着这种寓言。

        五、天道的没落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人道的时代,天道在我们的时代中已经没落。从前,阐述
人、教育人的责任,总是由部落里、社会中少数出类拔萃的人担任,这类人不仅
智力超群,多才多艺,而且兼有神性,是一类能与天地往来的人。
  然而,随着西方工业文明的兴起,随着现代社会权力中心的转移,阐述人、
教育人的大权,就被另外一种人掌握了。于是,人性“白板说”②产生了。人们
开始相信,人类自己也能掌握一种独立于人性、独立于任何文化的东西,人类只
要掌握了这种东西,他就不仅能够杀死上帝,改造自然,而且还能根本改造人类
自身。这种超越了文化的局限,被称之为客观知识的东西,就叫科学。
  这正是人类文明史上的莫大讽刺,好像为了适应、发展人类的物质文明,就
得首先杀死人类已经走过的历史,就得首先取消人的先天价值,就得首先将人的
心灵贬低为一块“白板”。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开辟道路,才能建立起一种庞大
的现代物质文明。
  于是,单向度的人、失去了本真意味的人,只要他们通过对专门知识的学习,
掌握了一套科学理性的符号,靠着对于“白板说”的坚强信仰,就能充当起现代
人的思想导师,就能成为孩子们心灵生活中的精神牧师。
  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事实上,我们也已经没有了导师,没有了牧师。而且,
我们似乎也不再需要导师和牧师了。我们只要拥有科学--这种知识对我们所有
的人、所有的文化都公开、都透明--因而,它也是早晚都会被我们所有的人一
字不差地全部掌握的,在这种科学之光的照耀下,我们的灵魂怎么还会再要一个
我们永远莫测高深的上帝,一个总比我们知道的更多的导师呢?其实,就连佛、
基督是否真象传说中那样存在过,这还总是一个最大的疑问。
  我们之所以会产生上述这种看法,是因为我们全都相信了:在人的心灵“白
板”上,正是人的意识成为了人的全部心灵内容,而一个人的语言,也就是一个
人心灵生活的全部财富。
  然而1925年的荣格非洲之行,读来却让人感到回味无穷。
  在那一片土地上,他看到了在我们现代社会中,已经不再能够看得到的那些
有着无穷的魅力、精神超凡绝俗的部落先知。他们人格所具有的力量给荣格的精
神带来了极大的震动。其实,在那时候,在一些亲近他的人看来,五十岁之后的
荣格,他自己的精神容貌也已从一个刻板的“科学家面孔”向着神情变幻莫测的
“先知面孔”过渡了。
  一天,他找来一个非洲医生,问他是否经常做梦。上了年纪的医生,顿时热
泪盈眶,回答道:“远古时候,医生做过梦,他们在梦中知道是否会发生战争、
是否会生病、是否降雨,甚至知道在什么地方放牧最安全。”
  可是现在,无所不知的英国人来了,他们已经使医生的梦及其预言失去了任
何意义,医生已经成了不必要的多余的人。


青年亚文化与生命的喜悦

        一、人的原形与无意识

  先天存在于每个人心灵深处的原形是必然要求在现实生活中、在确定的形式
中获得自我实现的。但主宰了我们心灵的原形究竟是什么?却是我们的真正无意
识。只有在这种原形获得自我表现之后,才能为我们的意识所知晓。
  从这一点上,可以说,我们的一生就是无意识自我实现的一生,也就是被无
知所引导的一生。
  在我们成为艺术家之前,并不知晓自己的心灵、无意识主要是由艺术原形决
定。艺术美在被创造出来之前,人们并不知道,这是一种美。只有等到印象派画
家将天空画成黄色之后,人们才会从黄色的天空中,获得另一种美感。
  真的,谁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注定要去成为一个数学家、一个园艺师、一
个政治家、一个诗人呢。
  信奉“白板说”的人们,总是以为每个人都能成为天才、成为无限的人。“
给我一打健康、没有毛病的婴儿,以及我自己为使他们成长而建立的特定世界,
我敢保证,随便在他们中间任选一个,我都能把他们训练成我所选定的任何一类
专家--医生、律师、艺术家、商业巨子,甚或乞丐和小偷,不管他们的天资、
能力、嗜好、才具、以及他们祖先的种姓怎样。”(华生)尽管我们的意识无知,
我们的无意识却知道,这是真正的幻想。我们的无意识心灵会激烈抗拒这种幻想,
并且积极认同着自身的原形--我们只能成为这样的人,而不是那样的人。
  真的,有的人生下来注定要成为一个恶魔式的人物,因为,在他的主要原形
中充满着邪恶。这样的人,在二千年前是撒旦,五十年前是希特勒。而在今天,
则是一个暴徒、一个恐怖分子、一个流氓球迷。
  人性的恶并不能被根除,它只能被限制、转形而已。
  同样,如果我们每个人的创造神没有被唤醒,它受到了外力的限制,那么也
只能畸形地发展起来。例如,一个原型是诗人的人,如果不幸地只能生活在一个
闭塞的穷乡,一个无知无识的环境里,那么这个人的一生,也就只能成为一个终
日无所事事的乡下的懒汉了。
  每个人的原形就是这样被先天地决定了,至于是否能够从中,在我们的今生
结出硕果,它将以怎样的一种形式表现出来,则由每个人的环境、社会文明进程、
文化形态所决定。

        二、革命的青年亚文化

  不幸的是,这种现实化的过程,最初,却必然从一个误入的世界中开始。
  这是因为当我们出生、来到人世的时候,父辈的文明是将我们的心灵判定为
一块白板的,大人们被授予了可以在上面自由塑造、随便乱写的权利。自由成长
是儿童从没有被许诺过的权利,即使到了已经有自己的声音和言语的少年时代,
这样的权利也没有获得过。谁想有,谁就会遭到成人世界写在他们心灵上的超我
的谴责,以及坏孩子名声的社会谴责。
  另一方面则是在于,虽然,童年是一个我们的原始生命力生机勃勃、旺盛的
早晨,却同时也是自我意识、意志力最为虚弱的时候。因此,自由选择的权利,
事实上,也是自身无法获得的。童年的太阳下,写着的必然几乎都是成人的风景。
  这种自身无意识与自我意识根本上的不相匹配,决定了人只能从一个“误入
的世界”中成长起来。
  几乎所有作家的处女作,写的都是自己过去的不幸,原因就在这里。事实上,
通过撰写童年、回忆往事,也就是改写、重整旧有意识,从而使得我们在一种新
的意识形态中,再一次将人生早晨的太阳唤回。
  而青年时期,恰恰就到了一个自我意识通过迂回曲折的累积,逐渐达到与人
的自我原形相匹配的时期。这时候,那些一直被压抑、宣布为不存在的东西,便
都跑了出来。最初出现的仿佛总是那一种愤怒青年的形像,激奋地向着一个成人
世界宣布道:“这样、那样的东西是存在的,并且,一直是存在的。而决不是像
你们所认为的那样,只是虚无的东西。”
  因此,青年时期,并不只是一个为走向成年世界的准备性时期,更加重要的
是,这是一个整体性地从被压抑了的童年思想、童年情结中解放出来的时期。尽
管这时侯,这些存在的东西,大多还只能以存在宣布为其存在,以极端性的反抗
方式自在地实现自我解放。但由于造成我们童年压抑的起因,主要在于将人的独
特性视为“虚无-白板”的成人文明,因此,这场革命也就总是直接指向了我们
文明中的根本性缺陷,由此创造、诞生出来的青年亚文化,事实上,也是历史上
一切新文化的母生地和直接承担者,是我们人生最有希望的一次革命。
  人有两次诞生,一次是作为拥有人类意识的人诞生到一个“误入的世界”上,
还有一次就是青年亚文化时期,我们反抗了这个“误入的世界”,从而开始成为
一个拥有自主意识的人。这是一次更加伟大的诞生。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
可以豪迈地说:“我真正地诞生了”。
  那么,在我们真正地诞生之后,在一个并不误入的世界里,世界的真相又如
何呢?

        三、佛性何在,欣悦微微

  弟子问佛陀,何为佛法?
  佛陀答曰:佛法无边,欣悦微微。
  意思是说,如果我们快乐,越想越觉得快乐,但究竟为什么感到快乐,想想
又没有什么具体事情使我们可以感到如此快乐,这种境界就可以说是进入佛境了。
  到处都有佛法,无边的佛法使我们到处感到快乐无边。
  一天上午,存在主义大师克尔凯戈尔坐在桌子旁,心中突然感受到一阵阵莫
名的狂喜。这种无名的狂喜状态,将他连日来的阴沉状态,顿时一扫而空。这种
非理性的狂喜状态,使克尔凯戈尔感到震惊,激发他去思索“存在”之迷。
  1955年,荣格的妻子埃玛去世了。荣格在给他的一个朋友的信中写道:
“我妻子去世前两天,我就感受了人们所说的伟大的启示”。荣格把这种体验,
比作一道闪电,照亮了若干世纪一直隐藏很深,而未被我们揭露的秘密。
  马斯洛是一个世俗心理学家,他喜欢把上述事例归纳到“人的高峰体验”这
个范畴中去。
  其实,对我们大多数人说来,那个显得难以理解的“佛”的概念也好,从西
方唯智论传统中挣扎出来的这个“存在”的范畴也好,“伟大的闪电般的启示”
也好,它们都意在提醒我们:在我们建立了自我意识之后,对于“我是谁”,“
世界是什么”这类可以说我们童年时期已“知道”了答案的问题,我们必须以另
一种完全目光去对待它们。


命运之说

        一、他们都说对了

  从个人角度上看,人生的悲喜,仅仅只是一时的感怀,无所谓悲观主义与乐
观主义之分。即使在他人看来,生活在悲惨境遇中的人,或许我们听到当事人所
说的却是,他正置身于天堂。
  在这个世界上,谈论他人的幸福问题,是没有什么标准可循的。我们每一个
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所处的世界,从根本上说就是不相同的,而不
仅仅只是“从不同的角度,看到了不同的世界。”
  1990年6月21日,盛夏还没来临,炎热却不加思索,突然占领了这座
城市。反常的气候使人昏睡,人们的议论变得杂乱无章了。
  一个朋友在翻理旧稿;一个朋友在总结一个文学流派的始末;一个朋友在写
长长的情书;一个朋友走在大街上;一个朋友梦见长诗“乌有乡”已经完成;一
个朋友在加州的高速公路上开快车;一个朋友在医院里等待就诊;一个朋友在居
室里修练瑜珈;一个朋友在澳洲采摘葡萄;一个朋友在热带丛林里念佛。
  我喝了很多杯啤酒之后,兴奋不已。
  教授说,庞德已经被他自己的充满诗意的事业,给弄得精疲力竭了。

    孔子漫步
    走过圣庙
    又走过了杉树林
    然后在低处的河边徐行
    伴随他的是求、赤
    和说话细声细气的点
    “我们都默默无闻”,孔子说
    “你们将来会去驾车吗?
    你们将因此成名”

    “也许我确实应该去驾车或射箭?”
    “或是在公众面前讲演?”
    子路说道:“我想要整顿防务”。
    求说:“如果我是一地之主,
    我将把它治理得比现在更好”。
    赤则说:“我更喜欢有一座小小的山庙,
    整肃礼仪,
    让祭祀恰如其分地举行”。
    点开口了,手指抚弄着琴弦;
    当他手已离琴,
    却依然是余音袅袅。
    那声音在枝叶下面飘起,仿佛轻烟。
    他注视着它说:
    “古老的池塘,
    孩子们扑冬扑冬跃入水中;
    或是端坐在树丛里,弹奏着曼陀林”。
    对所有的人,孔子都报以同样的微笑。
    曾皙很想知道,
    “谁回答的对了?”
    孔子却说:“他们都回答的对了,
    也就是说,各自遵照自己的天性”。

                      庞德《诗章》

        二、大多数人都知道“自己”的命运

  克尔凯戈尔仔细地考察了人在两难选择中的处境之后,得出结论:为了获得
自己的生活,人就必须进行一次又一次的“非此及彼”的选择。选择的依据呢?
并没有理性、现实的依据,能够成为他唯一的依据只有他自己的激情与冲动。
  或者,我们也可以在这里简单地划出一条界线,以便让那些不同意这个结论
的人,能够更加清楚地看到,什么才是他们的真正处境。
  这条界线可以以不同意这个结论的人为界线划出,在这样一条界线划出之后,
那么,我们能看到站在那里的都将是一些怎样的人呢?
  显然,这些人就是认为理性能够成为选择依据的人。
  而象这样的人,在我们的生活中,他们也总是雄辩、广证博引的,形成他们
这种特征的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在于他们认为成为他们赖以行动依据的理性。在
这张到处铺开的理性之网中,他们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是能够获
知自己命运的。从最终意义上说,象这样一类知道自己的命运的人,他们也是社
会中的大多数人。
  但富有喜剧性的地方在于:这些以为知道自己命运的人,其实,他们在我们
这个世界上,恰恰正是最没有自己的命运的人。由于理性,早已使他们的命运从
属于了一个已知世界里的种种谋划之中。在各自从属的阶层、阶级里,自己什么
时候将会获得升迁?什么时候将会有某种物质待遇?明天将会遇到什么?后代将
会是什么?一切都可以通过理性精打细算地被计算出来。如果无法合理地推理出
来,那么人们就不该去想,不能去做。而从根本上说,它们也是不存在的。
  结果,在这种“计算不清楚,就不存在”的逻辑中,个人的独特性被压抑了,
辽阔的世界被压缩到只剩下一个皮囊。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人结果就成了一群看
上去几乎是一样的人。事实上,他们也是一群具有相同命运的人。不同之处,仅
仅在于每一个人,在同一张命运之网中的位置差异而已。
  但一个经验主义者休馍却热情洋溢地说:人是而且只能是激情的奴隶。
  年代不同,修学态度迥异,然而,在这里,不同凡响的回答却是相同的。
  这是因为他们都是真正知道命运之说的人,无论是存在主义者克尔凯戈尔,
还是经验主义者休馍。但事实上,他们却又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这些有自己的
命运,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的人,在这里,我想说这样的人的生活是一种悲剧,
既然,从上面我们已经看到“知道自己命运的人”的大众喜剧。而从尘世的角度
上看,这样的一群人,他们也是以一种悲剧性的方式生活在民间的。
  也许,叔本华就是这类人的杰出代言人。
  克尔凯戈尔称之为的冲动、“信仰的飞跃”,休馍称之为的激情这些决定了
人的命运的东西,叔本华则将它们称之为“生活的盲目意志”。正因为如此,所
以,它们对我们说来,只能是不可知的,从而人生如梦了。
  象这样的思想家,他们自然会成为艺术家的朋友与代言人。因为,在这个世
界上,艺术家不是其他什么人,他们恰恰都是些不知道自己命运,而同时,又千
真万确地有着自己独特命运的人。
  那么就让黑格尔去成为官方哲学家吧。这也是必然的,因为统治、管理着“
知道自己命运”的大众的政治家们,他们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理性派哲学家成为他
们的幕僚,替他们出谋划策,从而统治天下。
  一个是喜剧,一个是悲剧。生活在喜剧中的人,他们既然总是知道自己的命
运,所以,在人群中,他们是滔滔不绝、振振有词的,是我们生活中一类充满着
雄辩力量的人。可说穿了,既然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其实又没有自己的命运,所
以,从他们的无意识和感情方面,人们必然会认出在这一系列雄辩意识的背后,
隐藏着的只是真正的虚妄与空虚。在一些自身意识模棱两可的地方,我们就能看
到他们又总是喜欢以所谓的“人生最高箴言”,用来逃遁、躲闪他们的真正处境
--“还是少说空话,少些空想,多干实事吧!”“事实胜于雄辩!”“沉默是
金,说话是银”。
  而那些生活在悲剧中的人,他们倒确实是一些沉默非雄辩的人,既然他们不
知道自己的命运;而他们又确实有着自己的命运--在这个世界上,这样的变幻
莫测,不可知!
  于是,仅仅为了自己的命运的缘故,他们也成了一类好思的人,从而讷于言
行了。

    众人皆有余
    我独若遗
    我愚人之心
    纯纯
    俗人昭昭
    我独昏昏
    俗人察察
    我独闷闷
    淡若海
    漂无所止
    众人皆有己
    我独顽似鄙
    我独异于人
    而贵食母

                    老子:《道德经》

        三、萨尔卡之说

  灯下读书,而无萨尔卡著作,像我这样浅陋的学人,此类憾事,比比皆是。
  《1990年:大萧条》的作者莱维·巴特拉自称,他于1976年,碰巧
阅读了印度哲学家萨尔卡的著作《人类社会》,便化费大量的时间去验证萨尔卡
称之为的社会周期规律,最后,他的结论是:他所研究的几个社会的编年史,皆
都遵循萨尔卡所描述的模式。
  “从此我对于探索人类历史的兴趣便变得近乎痴迷”。在这基础上,莱维·
巴特拉大胆地预言了伊朗革命、两伊战争、1986年欧洲经济衰退等等,以后
皆被证实(包括事件发生的时间及长短,《教授因其预言引起人民的关注》)。
  莱维·巴特拉在《1990年:大萧条》这本书中,向我们介绍了很多萨尔
卡的思想。在这里,使我们感到兴趣的是萨尔卡关于人的四种类型说(他的社会
周期就是以这四种人相互更替的统治地位而展开的--劳力者时代--尚武者时
代--智者时代--聚财者时代。历史如此循环渐进)。
  萨尔卡认为,投身于社会中的大多数人,追求的皆都是个人生活的舒适以及
社会中的显赫地位与名声。由于每个人自身内在素质的不同,决定了人们在达成
目标的方式上的不同。
  萨尔卡认为,可以将社会中的人分成四种,这四种人分别有着不同的心智结
构。一类人,他们有尚武心理,属于尚武阶级。这类人的内在素质决定了他们使
用他们的力量和肌肉去解决问题。这类人的代表有士兵、警察、消防战士、职业
运动员和熟练的兰领工人等。另有一类人,他们缺乏尚武者的体力,但却有着相
对高超的智力,这类人属于“智者”范畴。因此,他们是尝试着智力、而非臂力
去解决困难、效力社会的,如哲学家、作家、学者、律师、医生、诗人、工程师、
科学家、白领工人、教士等。还有一类人,他们积癖成性、喜好聚敛财富,他们
是聚财者,如商人、银行家、实业家乃至地主等等。
  还有一类人呢?这类人不具备上述这三种素质,只能属于劳力者阶级。象这
一类人,总是社会中最贫困的人,受到社会的最大剥削。

        四、从这里引出什么结论

  费耶阿本德揭露了学术界中,存在着大量不阅读原著、便跟随始作踊者、人
云亦云、以讹传讹的人的事实(关于爱因斯坦与马赫之争);揭露了现代学术团
体出于自身存在的需要,从而培养了大部份“专业化的无能的人”的事实(《从
无能的专业化到专业化的无能--一种新型知识分子的产生》),他被人誉为当
代的禅宗大师。
  因为,所谓的禅宗师傅不是别人,他就是一个时时提醒我们是生活在具体生
活中的人,并从生活出发,给需要医治的人不断地开出药方。
  六十年代,有一个美国作家,写了一本书《马克思与痈》,书中谈到马克思
在写《资本论》其中几个章节的时候,屁股上正生着一只痈,这使得他的文字容
易变得怒气冲天。还谈到卢梭在写《民约论》时,他的膀胱正在发炎,经常的跑
厕所,使得这部名著的文体变得非常涣散。
  这种推论,尽管显得可笑,但这种观点却能提醒人们注意:所谓名著,也是
由一个会受到身体困扰的人写下的。这在一个人们对偶象的迷信已经发展到近乎
偏执狂的地方,有利于人们的头脑清醒,解放思想。
  阿尔都塞,事实上正是从发现马克思也象一些三流作家一样,存在着思路不
清,文字贫乏,词不达意的现象,从而开始其划时代的研究《阅读〈资本论〉》
的。
  对简单事实存在的提醒,其解放人性的力量是非常巨大的,其意义经常出乎
我们的意料。如维特根斯坦的工作,就是在这种类似于苏格拉底所说的“知识即
回忆”中展开。
  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这样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
  例如,一个正受到一封“拒绝信”打击的情人,我们便可提醒他(她)注意
这个事实--别忘了写信的人并非是一个大作家,也并非是一个大心理学家。因
此,你怎么有足够理由认为这封信是他(她)写的一封“达意的信”呢?难道就
不能认为对方是因为文字修养太差了,从而产生了这些粗暴的、伤人心的文字?
这是其一。其二是,你怎么敢保证对方在写这一封信的时候,恰恰就是他(她)
对自己及形势估计评判的最正确的时候呢?
  这是对“恋人的文字”总是过高估计的一个例子。
  此外,我们还总是过高估计对手的能力,这尤其在与论敌交战的时候,我们
常常会夸大对手的思想深度、文字表达能力,如“含沙射影,曲笔老辣”等等,
其实可能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人们应该想一想,对手或许只是一个很笨、懒惰的
人(他只有对“口号的经验”,而没有“实在的体验”),他之所以与你交战,
或许是因为他刚刚读了一些坏书而已。我们对那些文字华丽、内容空虚的文章,
尤其要这么去想一想。
  这样,我们便可以回到一个有益的结论中去了。
  我们现在主要谈论的是一个关于知识分子的问题。那么,从萨尔卡关于人的
四种类型的思想中,我们能够看出什么?
  “大多数人投身于社会活动中,皆都被追求舒适的生活和显赫的地位的动机
所掌握。有一种人他们缺乏尚武者的体力,却有着相对高超的智力,即智者,所
以,他们是本能地倾向于用脑力来达到他们追求舒适的生活和显赫的地位的。”
  就是这个简单的事实。
  因此,当你──天真的读者,发现天下为什么有这么多无用,这么多愚蠢的
书时,你就用不着百思不得其解了,更不应该还有一个想法--任何一本书里,
总会有一些智慧存在(这正是你们为什么常常日夜苦读的激情所在,也是当你们
读不懂书时,会有苦恼意识产生的原因之所在)。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几乎所有的人都本能地、最大限度地开发、利用着自己的某个最发达功能,
以此达到谋生与显赫的目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社会中,那些在整体人性上发展
自己、实现自己的人总是特别稀少的缘故。
  这也就是为什么市场上,总是充斥着这么多废书的原因之所在,他们是只能
这样去谋生的。这些片面、畸形的人!
  所谓的“智者阶层”,有可能就是这样一个集团:他们将所有的问题皆弄得
复杂,而且越复杂越好;越专门化,越有行话术语越好;并且,能够晦涩,则尽
量晦涩;最后,最好读者一个也看不懂!
  这正是伟大的卡尔·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对意识形态奥秘的发现(在谋生之
道上,我们也可以说,那类写废书的人,是根本不笨的,简直可以说是聪明绝顶
了)。这也正是萨尔卡的社会周期规律成功的奥秘(因为这四类人在社会上反复
出现与存在,说明了大多数人皆以“单向度的人”立身于社会,从而使整个社会
变得有一个线形的规律可循了)。
  而在这样一个成年人的脑几乎都服务于胃的世界上,我却要写出我的“四颂
”,献给未来的新人。


弟子何为

        一、闲散颂

  伯特兰·罗素不仅博学多才,而且,其心智常与诗人类同,是当代一个伟大
的智者,在他的散文集《真与爱》中,“闲散颂”深得人心。

    大家都听说过一个到那不勒斯旅游的人的故事,当他看见大街上
  十二个乞丐,躺在那里晒太阳的时候,他想布施一个里拉给其中最懒
  的人。有十一个乞丐一下子跃起乞讨。于是,他把里拉给了第十二个
  乞丐。这个旅行者所做的当然是对的。在那些享受不到地中海日光的
  国家中,闲散并非易事一件,需要广加宣传才能开此先例。我希望青
  年会领袖们读了这篇文章后,开展一场运动,引导善良的年轻人无所
  事事。倘能如此,我便算没有白活着。

  自然,在一个不存在真正的工作的地方,那么,也就不会有真正的闲散出现,
有的只是人们的无聊与闲愁。
  所以,闲散是劳动者的真正天堂,非工作者的真正的地狱。而真正的工作者,
只有广加思之,才能真正获得这份来自天堂的礼物。

    美的天,真的天,看我多么会变!
    经过多大的居傲,经过了多少年。
    离奇的闲散,尽管是精力充沛。

                  瓦拉里《海滨墓园》

  从这里,我们能够看到瓦拉里对于闲散的尽情赞美,在实际生活中,瓦拉里
也是一个闲散大师。二十几年的隐居,闲散的生活!
  在一本冗长的使人发疯的学术巨作《历史研究》中,汤因比研究了历史上的
许多伟人,发现在他们的一生中,几乎都曾有过一个闲散的时期,并得出结论:
这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时期。
  而荣格对闲散的效用于一个人的精神健康、整体人格诞生之必须,更是推崇
备至。“只有魔鬼才匆匆忙忙”--德国谚语(见荣格自传)。
  一个青年学人,他要做到闲散,其实只要少看书,少写作就行了。而要真正
做到少看书、少写作,只要明白这个道理:大多数书是无益的,大多数“非写作
者的写作”对一个人的整体人格的发展,甚至是有害的。
  下面,看一看另一个闲散的人说的话如何?卡夫卡,提出这个名字,也许你
会感到吃惊,因为,可能当初你对卡夫卡的印象并不是这样的。
  但是,卡夫卡确实有着他的闲散。
  大街上,卡夫卡神情飘逸,款款而行,后面跟着的是年轻人雅努施,卡夫卡
俨然就是一个解甲归田之后的青年导师。

    你没有必要离开房子。待在桌边听着就行。甚至听也不必听,等
  着就行;甚至等也不必等,只要保持沉默和孤独就行。大千世界会主
  动走来,由你揭去面具。它是非这样不可的,它会在你面前狂喜地扭
  动。
                  卡夫卡《论罪恶、苦难、希望和正道》


        二、寄生颂

  现代社会,既使“闲散的人”丢脸,更使“寄生的人”成为可耻。可是,在
古时候,并且,在不久之前(西方工业文明化到来之前),闲散、寄生的人还受
到社会舆论的推崇与赞美。
  在印度的奇书《五十奥义书》中,其中谈到那些在瑜珈上修练至成的人,他
们最后在社会上的归宿就是做一个乞讨为生的人。相反,那些以特技、算命作为
糊口的人,则反倒被认为是邪途。可见其对闲散与寄生的赞美程度。
  释伽牟尼更是人类寄生有术的大师,其门徒到今天为止,还在享受着由他种
下的荫福。据说,释伽牟尼在出家之前,便从修行者口中获知了他将作为一个乞
讨为生的人的命运。

    怨孪平等心,不务于财色,所事唯山林,空寂无所营;
    尘想既已息,萧条传空闲,精粗无所择,乞食以资身。

  东方如此,西方也如此。在中世纪,西方的艺术家们依靠赞助人生存,则是
基本的惯例。
  对了解早期印象派这段历史的人说来,该不会忘记凡·高他们梦想建立“共
产主义画廊”这个不幸者的故事吧,因为获不到艺术的赞助,而又想活得像样子
些,结果,凡·高只好弄丢了他的一只耳朵,高更只好跑到塔希堤岛去。
  关于这些,在贝尔的《艺术论》中,有着最好的论述:
  “让全世界的艺术家都成为乞丐吧!”
  事实上,伟大的艺术总是由乞丐创造的,即使在艺术家功成名就之后,只有
内心里仍然保持着乞丐一无所有的境界,才会继续是一个艺术家。艺术家暂时性
地栖息在这个世界上,尘世间的成功与物质上的荣华富贵,仅仅只是他们偶尔碰
到的、获得的东西而已。
  然而,在今天,这个事实上到处都有懒汉、到处都有寄生在制度上的寄生虫
的中国,我们重提“闲散”、“寄生”为艺术家的美德这种思想,当然,会有被
混淆、引起形像上的混乱的危险。但是,这种思想还是应该被大提特提的,特别
是我们已经通过上述获知了“智者”们,经常是怎样以生产“假货”这类极其无
用、甚至只是有害的东西来达到他们生活的舒适、社会中的显赫的目的的。
  因此,即使在对整个社会实现启蒙的意义上,我也要对青年文人、以及以发
展自己的整体性人格为自己今生唯一目的的人,表明我对于“寄生的礼赞”。你
们以为如何?

        三、名著颂

  萨特可算是一个奇才了。据阿隆说:大学时代,只要需要,萨特几乎一星期
就能写出三、四百页文字。但萨特本人对此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还没有找到一种
可以自由组织起自己思想联结方式的伟大工具,所以,这样的文章是不可算数的
(而这种困惑--对思想工具的憧憬,也正是荣格在遇到弗洛依德之前的最大困
惑)。
  在萨特二十八岁那年,他记起了歌德的话:谁不在二十八岁学有所成,谁就
注定不能扬名天下。
  那么,怎样才能学有所成呢?萨特的选择是在这一年跑到德国,他为自己找
到了一个老师--海德格尔。几年以后,一个震惊世界的萨特便诞生了。
  象这样的好事,当然并不是每一个学人都能遇得到的幸运。
  但是,书本总是我们另一个最好的老师。然而,就像人不可能同时投师于许
多师长的门下,而又不偏心一样,能够成为我们老师的书是不多的。事实上,往
往就只有二、三本经典书,甚至就只有一本。
  那一本划开了我们心智黑暗的书,劈开了我们感情冰山的书,犹如闪电,犹
如斧头。
  就是这一本书!而不是其他什么赫赫有名的书。这一本书就是你的名著,你
的最好的老师,或许,这一本书默默无闻,这一本书的作者名不见经传。但是,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这本书真地使你激动得要命,使你激动得在朋友中间到
处都谈论它。或许,这本无名的书,这一个无名的人,还正是通过你--真正的
弟子,使它从此登堂入室、大放光明呢。
  紧紧地盯住这一本书吧(如果,你已经碰到了这一本书),并且,紧紧地跟
随着这一个作者吧(而事实上,你也是非得这样不可的)!所有他写下的书,你
都要去读;所有他喜欢读的书,你都要去读(如果你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
  五体投地去崇拜他吧!他就是个一句话顶一万句的人;他就是个每一句讲的
都是真理的人(如果你正进入一个好学的时期),并且,无处不在地使用着他的
话吧。
  敬仰他的名字就象敬仰神明一样。
  这样的一本书,这样的一个人,肯定是存在的。你今天或许还没有发现它的
存在,这是你的不幸。如果你明天还没有碰到,或许,这就是你一生中最大的不
幸。
  因为,象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呢?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你绝非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有一类和你具有同一类型
的人,事实上,他们早在千百年前,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
  所有大思想家,想的都是同一类事情。

        四、天才颂

  学而知之,不如生而知之。
  最后一颂,也就是天才颂。
  那些使你五体投地地崇拜着、敬如神明般地贡奉着的人,他们之所以享受着
我们给予的如此殊荣,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在于他们提前说出了我们自己想说出
来的话。
  所谓我们的老师,不过就是那些已经掌握了用语言(或其他方式)说出秘密
来的人,也即掌握了“伟大工具”的人。
  这正是萨特去留学的原因以及荣格早期被称之为弗洛依德的学生的原因。
  除此之外,哪里还有什么老师,什么名著……
  有的只是朋友、读物、对话者与听话者以及这些和我们在一起愉快地度过的
一个个美妙神奇的夜晚和白昼而已。
  除非我们忽然被告知:先知是存在的,如果没有他们,那么真理就不会得以
显现。


中国金花之秘密

  在我的生活中,失去了一个我为之生活的神话之后,我便开始了《周易》实
验、释梦活动。
  历史上曾有过不少类似的事例,通过做梦的经历或者一种崇拜活动,不仅治
愈了做梦者、神话失落者的内心疾患,而且,最终还使他们走向了一条宽广的新
路,内心世界获得更大的解放。
  当我也学着去做一名古老的东方蒙昧主义者,所不同的仅是把一堆蓍草换成
三枚分币,那是去年的秋天。在那段没有神话的日子里,我经常把分币往地上一
撒,望着它们所形成的变化,这时候,我相信,明天生活的凶吉、所应遵循的行
动准则,都已清楚地全写在了上面。
  在开始《周易》实验之前,理性上的准备,可以说在去年的春天就已准备好
了,即那个被称之为“打败马拉美名诗之夜”的实验。通过那次实验,使我获得
了骰子或一把分币有可能并不是偶然地被决定,而是被我们的无意识事先预定的
这么一个初步结论。人的理性一旦接受了这么一种观念,将《周易》看做为一本
神喻的卜噬之书,而不仅仅是一本哲学著作,就成为了可能。
  虽然如此,但在投入《周易》实验之前,仅有这种理性上的准备,那还不足
以使我内心获得一种真正虔信,并且就此形成一种新的思维类型,这也是不可能
的。这还需要时间。
  终于,一个决定性的夜晚来了。

        一、突发性事件

          在这类突变性事件中,人常能够证明,
        原型在无意识中长时间地工作,巧妙熟悉地
        安排将会导致危机的事件。
                    ──C·G·荣格

  不幸的突发性事件,既不为我们的理性所理解,也无法为我们的感情所接受
和容纳。我们大多只能以一个苍白的字眼“偶然”,来勉强表达出这一片精神上
的空白。
  存在主义是本世纪最出名的生命哲学,它之所以吸引世人,就在于它为反抗
“突发性事件”所建立起来的两个思想:一,我们是被偶然地抛落到这个世界上
来的,因此,在个陌生的世界上,人的存在,必然时刻都处于危险、与恐惧之中。
二,但是,只要我们能够正视人的这种“偶然性”,那么,我们就会发现,恰恰
正是这种“偶然性”保证了人的自由。因此,只要通过种种大胆、坚决的自由选
择,我们就不仅能够战胜人因生存的偶然性所引起的焦虑与恐惧,而且,我们还
能找到人的存在价值与意义。
  然而,在实际生活中,如果有谁真正意外地经历了从阳光朗照的山顶,突然
被抛落到黑暗深渊的时刻,那么,在这种不幸的突发性事件体验中,他就会深切
地体会到:不仅当一名坚决的存在主义者是可能的,而且,就此一去不复返地从
意识形态上与存在主义实行大决裂,也是完全可能的。
  下面就是上述荣格引文的出处。本来,这不过是一个陈腐的爱情悲剧,被人
已经陈述了几千年,我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个故事。然而,就在这个故事快要结束
的时候,荣格对此的评注,却似一道从黑暗中突然照射过来的强光、一种精神上
的奇迹,使我在一种完全不同的境界中,看到了另一种思想成立的可能性。

      毫无疑问,为了唤醒人们,使他们注意到自己是在干什么,与之
    相似的感情体验的震撼常常是必不可少的。这里有十三世纪西班牙绅
    士莱蒙·吕尔的著名一例。在长久的追逐之后,在一秘密的约会地点,
    莱蒙·吕尔终于见到了倾慕已久的女人。女人默默无言地解开自己的
    衣衫,向他袒露出因癌而腐烂的乳房,吕尔看到此景后感到无比震惊。
    这场震惊改变了莱蒙·吕尔的一生,他最终成为一名杰出的神学家,
    成为教会中一位最伟大的传教士。在这类突发性事件中,人常能够证
    明,原型在无意识中长时间地工作,巧妙熟悉地安排将会导致危机的
    事件。

                          荣格《人及其象征》

  荣格在此表达的思想是这样的崭新,一点也不为我们的现代人文意识所熟悉,
然而,却又是这样的古老,它似乎一直就渗透在我们生活的血液里。于是,就在
那个我一生中心灵最漆黑的夜晚里,一个在我本能中长期蛰睡着的古老神话被荣
格这种思想唤醒了。

        二、确定性与等价性

  面对“不幸的突发性事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可供选择,一种就是彻
底承认这个世界、我们人本身存在的完全偶然性,“人因他的偶然性受苦,也因
他的偶然性获得拯救”这样一个现代主义神话。
  另一种态度就是完全否认这个世界的偶然性,只承认、接受这个世界上的唯
一必然性,“若无上帝意志,就连一雀之微也不至于无因落地”这样一个我们人
性中最古老的神话。
  相信世界是虚无、人类万物只不过是一堆偶然的相遇与堆积,所谓人生就是
一场无用的热情。或者相信人生的目的论,每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不仅有着
今生的特定使命,而且,在他们身上还有着千百年来川流不息的羯磨之链。作为
一种哲学之辩,我们从中能够得到真正的结论吗?
  在上述莱蒙·吕尔的事例中,从常识因果律上看,将莱蒙·吕尔目睹此景后
的无比震惊,看作为他皈依宗教的起因,这并没错。但这样的因果性在逻辑上却
也是一点都不充份的,因为可以设想,更多的人目睹了这同样的情景之后,他们
又会做什么呢?但如果据此断定此景一定是原型为吕尔成为传教士所巧妙地按排
下的一个契机,那么,在现有的理性逻辑中,也是没有什么充足律可以使之成为
一种保证的。导致出家的契机,事实上还可以有其他几千种方式,你又怎么能说
此种情景就一定是宗教原型所为呢?
  因此,在我们现有的逻辑、理性中进行论证,这是毫无意义的,也是获不得
任何收益的。
  但是,一个相信原型存在的人,一个相信生命目的论的人,却能从这种信仰
中,获得从常识论、存在主义那里得不到的人世间最宝贵的感情养料以及无所不
在的启示。
  崇拜萨特的青年学生,去问他心目中的导师,他既想上战场,又爱他的母亲,
对于这种两难选择他该如何选择呢?萨特回答:你自由选择吧!象常识论者一样,
这当然是一种不错的回答,但是从中我们又学到了什么呢?
  事实上,象这样的启蒙,这样的导师,我们也只要去聆听一次就够了。

        三、走向同步性思维

  我开始认同这样的思想了,偶然的突发性事件,我们不仅可以将它看做是一
种我们自己命运中无法避免而只能全部承担下来的东西,并且,还能将它看做是
一种自己将去做什么事情的先兆。
  当一个人具备了这样一种思想,或者说,我们用了这样一种思想的眼睛去看
待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又会呈现出什么样子呢?
  我们可以以释迦牟尼的出家前一天为例:夜晚,太子从梦中醒来,见到宫女
披头散发,嘴里流出口水,心里顿起厌恶之感。早晨,太子走到东门,遇见垂死
的老人;走到南门,遇到奄奄一死的病人;到了西门,便见到了死人。到了北门,
恰逢一修行者,太子对这一天的情景感到惊奇,于是,便问修行者,答曰:“怨
亲平等心,不务于财色;所事唯山林,空寂无所营;尘想既已息,萧条倚空闲;
精粗无所择,乞食以资身。”
  从这里,我们不仅看到同步性现象怎样应对于释迦牟尼的心情,而且,荣格
的论述“人常能够证明,原型在无意识中长时间地工作,巧妙熟练地安排将会导
致危机的事件”,在这里也有着同样的回响。
  同时,也应该看到,在一个人的精神发生深刻的危机的时候,能将他从这种
危机中解救出来的同步性现象,也会相应地增多起来。它们常常就以一种奇迹的
面貌展现出来。
  下面是维特根斯坦的一例:那是战争时期,维特根斯坦作为一个军人驻防在
加里西亚的塔瑙夫城,一次,他偶然经过一家书店,里面除了图画、明信片之外
,其他什么也没有,但他还是走了进去,发现这书店里只有一本书:《托尔斯泰
论福音书》。仅仅是因为再没有其他书可买,他把它买下了。正是从这个时候开
始起,以后无论在炮火下,还是在其他时候,维特根斯坦总是把这本书带在身边,
将这本书读了又读,为此,他的战友还为他起了一个浑名--带福音书的人。
  象这样的例子,在宗教徒中更是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当然,同步性现象并不只在我们的心理产生危机的时刻,或者只在特殊的少
数个别人身上才发生。
  在八十年代,中国有一本流传甚广的书《情爱论》,为保加里亚的一个马克
思主义者所写。作者在这本书中,自称用科学理性态度研究爱情,然而,就在书
里面有一个观点,它足以使作者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所谓的理性体系,一下子被
自我引爆得一钱不值--“爱情最好的助手就是机遇”。
  象这种所谓的“机遇”,是可以被我们理解为一种同步性现象的。事实上,
所谓恋人,也就是时时刻刻都生活在同步性中的人。如果没有了一种同步性思维,
那么,他们为爱情所做的一切事情,也就只是一堆蠢话、一堆蠢事,而绝无任何
的恋人絮语可言了。
  这种现象是这么显著,几乎不用提醒,任何一个经历过恋爱的人对此都会有
一种亲切的体会。
  在这里,我仅用几天前一件发生在我的一位朋友身上的事情作为例子:十年
前,他深爱着一个姑娘。不久前,他突然又无端地、强烈地思念起这个姑娘来了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几天后,便有人发起了一次同学会,这是十年来仅有的一
次。十年前,也是在一次同学会上,他开始接近这个姑娘的。到了这一天,十年
前的故人都来了,人人都知道他爱着这个姑娘。朋友们便再次为他创造了新的机
会。可是,由于他太兴奋,很快就喝醉了。待他醒来之后,人们告诉他,这个姑
娘已经走了半个多小时。我的这个朋友自然感到十分遗憾,因为,他知道这个姑
娘过几天就要到国外去,或许,这一次也就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一次机会了,于是
他略施小计,对身旁的一位朋友说他想回家,请他开摩托车送他一程,这位朋友
同意了。在到了一个认为应该下车的地方,他俩便分手了。就在他迷迷糊糊地站
在车站上,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时候,一辆汽车开来了,他跳上车子后,发现
这个姑娘恰巧就在这辆汽车上!
  俗语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咫尺不相逢”,“缘”在佛语中,真
正的本意就是指,那些能够帮助生成某一事物的众多要素,也即工具之意。在这
部爱情的喜剧中,这俩车子显然就成了一种能够帮助他俩单独相会的“缘”。这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那么,为什么在他俩分手的十年之后,出现了这种同步性现象、产生了这一
缘份呢?
  我很快就得知:就在这一天,就在这姑娘将要离别中国的前夕,他吻了她,
这一吻是他对这个姑娘的真诚的少年柏拉图精神之爱延续了十年之久后的第一次
初吻。
  这个朋友就是“浪漫主义是什么”中的主角,那个姑娘就是跳舞的姑娘。至
此,这一段浪漫故事也就算有了一个完整的结束。
  然而,天下又有多少有情人,却无缘相逢,他们只能一生咫尺天涯;又有多
少无情谊的人,他们却有缘来相聚,成为家人,繁衍后代。
  这缘是金钱、是社会地位、是无知的迷信与贪婪、是男男女女们愚蠢的骄傲
与虚荣!
  缘--不过就是宇宙间的一种物质、一种工具、一种人性自身繁衍出来的“
异化”,可却为什么有权凌驾于有情义的人之上?释迦牟尼大慈大悲,曾为人类
解说解脱“苦缘”的佛法,但难道答案就是让人永远地离开这物质工具、人的七
情六欲统治着的世界?现代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大慈大悲,为我们解说“异化-解
放”之说,但真正的解放之路究竟在哪里?
  就这样,同步性现像它既能预兆、实践我们的生,也能预兆、决定我们的死。
它是我们人生的一种缘份,这种缘份既能成为一次我们解放自己的机会,也能成
为一种奴役着我们人性世界的苦缘。
  但是,在我们人的意识上,对这种同步性现象却经常是不知不晓的,它们就
象是一个沉默的暴君,也象是一个沉默的天使,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何时它们会
突然爆发出来。
  几千年来,只有卜鸟家、易学家、占星术家、占梦家,他们通过飞鸟的影迹、
蓍草的变幻、星辰的起落以及梦的无常,在努力地寻找着这无处不在的同步性启
示,将我们从沉睡着的意识中唤醒。

        四、实践证明

  关于学者们常常怎样以讹传讹,有时候,甚至就连最伟大的学者,也会放弃
轻而易举便能做的实验,而代之于人云亦云,这种描述以罗素提供的例子最为精
彩。罗素写道:在亚里斯多德的一本书里,亚里斯多德断言,女人的牙齿比男人
的牙齿少几颗。罗素发问道,亚里斯多德为什么不先去数数他妻子的牙齿颗数,
然后再做断言呢?
  是呀,他为什么不去数数呢?这事实上是很容易就能做到的事情。
  在费耶阿本德的《自由社会中的科学》中,有一节“对占星术的奇异诉讼”
是驳斥“186个科学家联合声明反对占星术”的。费耶阿本德调查了一下,在
这186个当代主要的科学家中,其中一些是诺贝尔奖获得者,他们根本不懂占
星术,就连他们自己也向记者承认从未研究过占星术。尽管如此,可“这些博学
的绅士们还是有坚强的信念,用他们自己的权威来散布他们自己的信念(如果一
个人有论据,为什么要186个人签名?)”。“如果人们向信仰疗法医生而不
是向外科医生询问手术的细节,科学家却会狂笑不已(更确切地说,他们会非常
愤慨):显然,向信仰疗法医生询问手术是错误的。但是,他们却想当然地认为,
应该向天文学家而不是向占星术士询问占星术的优劣。”同时,“这并不妨碍他
们公开诅咒占星术。”
  其实,即使在被自己的实践证明为真实的情况下,由于意识形态的缘故,也
会同样并不妨碍出现一种轻漫的态度,这里有胡适一例。三十年代,荣格见到胡
适,那时,荣格已对《周易》一书做过实验。在一棵百年梨树下,荣格常常一坐
就是半天,“所有的(预言)确乎非同一般地显现了出来--与我自己的许多想
法过程均产生有意义的关联,对此,我也无法跟自己说清楚”。应荣格的邀请,
理查·威廉(《金花的秘密》一书与荣格的合著者)在苏黎士心理学俱乐部的演
讲中,为显示《周易》的用途所做的预测,在两年时间内,也“已经分毫不差地
完全应验了”。就是在这种前提下,荣格向胡适询问了他对《易经》的看法。
  “噢,那本书不算什么,只是一本有年头的的巫术魔法选集,没有什么意义。
”胡适回答道。当问起他是否对这种实验有过经验呢?胡适说,这倒是有过的,
那是他和一个朋友在一座庙里经历过的。那么,那次请教《易经》的结果是什么
呢?荣格继续追问道。结果是,不仅他朋友所提的问题,而且就连胡适自己所提
的问题也都被说中了。但是,胡适告诉了荣格这一点,却使胡适感到极不舒服。
  当然啦,对这个全盘西化论者说来,告诉了荣格自己也曾有被《易经》实验
所应验的经历,他怎么会感到舒服呢?

        五、中国精神之没落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
        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老子

  说来,这就是我们民族精神的没落之象。从前,我们这个民族是向来崇拜祖
先,关心祖先所做、所想的事情的。然而,等到我们被西方打败之后,我们便连
自己祖先在历史上曾经做过什么,在这个世界上究竟留下了什么痕迹,也都不想
知道了。
  看到这七十多年来,中国文化意识形态舞台上,始终活跃、生成着的就是“
中西文化之争”及其各种变种之间的极端斗争,这是令人极为沮丧的。要么走极
端,要么什么事情也不做。人的理性是无法理解这种文化节奏的。我们之所以以
为自己理解了,并且还热衷于这七十年来的意识形态失常现象,其原因正是在于
我们中国人的深层心理,本来就是相连于这一片正在走向没落的民族集体无意识
心理的大海的。
  一个看不到自己心理病症的人,是只能成为自己心理病症的奴隶的,他越是
坚持认为自己持有一整套明确的“理性观念”,他就越是可能成为这种偏执观念
的牺牲品。在释梦实践中,我们很容易看到一套错误的观念或假定,怎样合乎逻
辑地导致出一系列“合理的荒谬”结论。这种危险几乎就潜藏在每一个释梦活动
之中。弗洛依德是一个伟大的释梦家,但由于他的理性主义立场,坚持唯有性才
是梦的决定性因素,这就经常使得他的释梦变得荒谬了。在这里,我们有荣格的
一个精辟的嘲笑:“弗洛依德总坚持认为烟囱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那么,如果
同时又梦见一根阴茎,它又象征了什么呢?”
  当一个中国人同时又不是一个中国人时,那么,这个人又能成为一个什么象
征呢?在“全盘西化论者”身上,例如胡适、陈独秀乃至曾经一度加入过这一条
战线上的鲁迅,从他们身上,我们能够真正见出在他们身上唤发出象征西方精神
的东西吗?
  “全盘西化论”也好,“全盘中化论”也好,“中西文化之争”在哲学上从
来都是没有意义的。它们之所以被认为有意义,那完全是心理上的,由它承担、
反映出的不过是我们这个民族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中所自发产生出来的种种心理补
偿性活动而已。一旦我们弄明白这一点,那么,延续了七十年的“中西文化之争”
的非理性,就能够完全看清楚了。
  说这场争论是非理性的,就是说,它们是必然会产生的,我们任何人都无法
制止这场大辩论的兴起,而这种非理性同时也就决定了在这场大辩论中,既没有
赢家,也没有真正的输家的。只要我们中国的金花还处于失落之中,这一场大辩
论也就不会真正地结束。
  它们或者趋于激烈、或者趋于平淡无奇,总之,这场争论不会精疲力竭!但
从这场大辩论中,我们的理性,也将一无所获。

        六、中国金花的秘密

  所谓中国金花的秘密,也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精神的秘密。
  金花是我们民族的象征。
  现在,我们却不再认得出这一朵金花了。一如西方世界的这一代人,他们也
再不认得出他们自身的象征--圣杯,这一只金杯了。
  艾略特的名诗《荒原》是从寻找这只圣杯开始的;荣格是以《现代人寻找灵
魂》这本书表明其独立于弗洛依德之外,再也不是一个羞羞答答的学生了。一天
早晨,从梦中醒来,荣格发现他的夫人在死后的世界里,还在寻找着这只圣杯(
荣格夫人一生致力于圣杯的研究)!然而,我们这些已经失落自己的金花的人呢
?
  有一天,一个正在撰写“关于价值规律的思考”的朋友告诉我:他碰巧去书
店,在那里就发现了一本中文翻译本《价值之争》。到了父亲那里,又碰巧遇到
一个依靠兜售价值规律为生的“陈腐、反动”的经济学教授。听到这个朋友如此
说,我很高兴,就对他说:“瞧,这就是同步性。请你想一想,为什么在你第一
次关注并写经济学方面论文的时候,有意义的巧合事件就不断出现?这只能说明
你的目前工作才是你真正所要做的事情!”
  当一个人发现自己在做某件事情的时候,身旁的偶合事件便不断剧增,那么,
他是应该这样去想一想的,这是否就意味着他正在着手的事情,正是他命中注定
所要做的事情?而对于这种“神喻之事”的半途而费,是否就会将他引导到自我
毁灭中去?通过同步性现象引导自己的行为方向,这是《易经》的教诲。几千年
来,中国文人对此深信无疑,象朱熹、王船山、王阳明,这些中国的大儒们,在
他们一生中的重大转折时期,他们就都通过《易经》所产生的同部性现象,而明
确了自己的行动方向与准则。
  但我这个朋友却是一名坚定的科学主义者,难以想象,他会将我的见解看作
是对真理的检示。我们仅仅是在快乐地说笑着,好像只是在表达一种鼓励性的友
情。他肯定是将我这句话看作是“属于心理上”的,便一笑了之了(注)。在他
这样一个科学主义者看来,一件事情的重要性与否,显然,那是只能由我们自身
的理性判断所决定的。
  事情果真是这样吗?“狐狸与刺猬共眠”是二十世纪哲学家的理想境界,将
科学主义者的对立面称之为柏拉图主义者、东方蒙昧主义者或者神秘主义者,这
种称呼无关宏旨。重要的是从这种种的称呼中,通过它毕竟使我们看到在科学主
义(它仅仅只有几百多年的文化传统)之外,还有着其他人,他们就生活在自己
的文化背景之中。费耶阿本德说得好,任何一种传统(对个人说来,就是他的爱
好)无所谓好与坏,传统就是传统。真正的问题在于:只要能够通过它,做成我
们自己想做的事,那么,这个传统就是好的!反之,再好的传统如果使我们一事
无成,那么这个传统就是坏的。
  今天,我们这个已经失落了自己的金花的民族,从西方找到另一种精神、一
种新的教义,如我这个朋友所奉的“科学精神”、“科学主义”来作为取代,这
并没有什么不好。只要通过它,能够使我们做到有所作为,解决我们真正的问题,
那么,这种科学主义就是好的。
  可实际情况真是这样的吗?
  长期以来,令我感到悲哀的是,我们生活中的“科学主义者”,他们不仅在
人群中无所作为,而且,就连自己的精神问题都已陷入绝境。一个不能解放自己
的人是不可能去解放全人类的。
  同样,一个不要自己祖先的人,这也并没有什么。可真正的问题是,如果你
正在寻找金花,而这朵金花恰恰就在你自己的手中呢?像我们这一代的许多人一
样,这十年来我几乎就没有没有读过一本由我们中国学者所写的书。我喜欢的作
家是叔本华、维特根斯坦、克尔凯戈尔、卡夫卡、庞德、费耶阿本德与荣格。经
过十多年的盲目喜爱,最后,我终于恍然大悟了,发现达到了使我对于这些作家
们喜爱的统一性,原来,正在于由他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一种“东方文化性”。
这种的东方性是崭新的,但由它们唤起的亲切感觉,却正来自于已湮没于我们东
方人记忆中的属于我们古老祖先的。因此,我通过他们,找到了一条重返我们祖
先在世界上曾经走过的道路,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看到这种“东方文化性”,由他们--这些真正的西方人所体现,而不由我
们现在的这一群真正的东方人所继承、所发扬,我是只能感慨万千的。同时,我
也深深明白了,只要我们自己的祖先所遗留下来的问题没有获得真正的解决,那
么,我们也就不可能真正地走向世界。
  我们祖先遗留下来的问题,就是由这一本《易经》所代表的我们中国的金花
之迷。只要这个迷底未被解破,那么,我们的祖先的亡魂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前来
光顾我们,打破我们的心理宁静。然而,也正是由这一朵金花所代表的祖先精神,
在我们心灵濒于绝境的时候,它便会散发出神奇的治愈性威力,将我们从深深的
危机中解救出来。
  不久前,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是这样的:

      大街上,有人刷出了海报。海报通知人们,将有一次《易经》讲
    座,并且,下面还加上了注解:不懂英文的人不要去听,因为,主讲
    人是用英文发言的,而这个主讲人就是我已死去了的祖父。他所讲的
    内容是如何用《易经》来治爱滋病。

  当我从这个梦中惊醒后,我对自己是这样释梦的:我的祖父的祖父是传统的
中国人,然而,到了我曾祖父这一辈,他们却去吃洋务饭、效劳于西洋人了。因
此,我这个不谙传统的祖父,到了死后的世界里,便去研究《易经》了,以弥补
他活着时的缺陷。但等到他对《易经》学有所得的时候,发现通过它能治爱滋病
--这个西方世界绝症的象征!这时候,他却无可挽救地发现,我们中国人是再
也听不懂他的声音了,所以,他只好选用他生前已熟练地掌握的英文来讲了。
  也许,死后的灵魂并不存在,也并不存在着死者继续学习的可能性,可对于
这个梦的象征性理解,生者除了这样去领会之外,还存在着另外的可能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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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我这个朋友其实对我这个问题并没有一笑了之,不久,他以科学主义的
热忱,写下了《走向道的内心欺骗》,对我的《走向道的内心呼唤》进行了激烈
的批判。

①白板说:tabala rasa。亚里士多德认为,人初生时,意识如同白
板,上面一无所有,然后接受外界的事物刺激成为感觉和知觉,从而形成记忆。
后来英国的哲学家洛克接受并发展了这种思想,反对天赋理念(观念)说,认为
人的心灵在刚出生时如同白板,人的一切知性和观念来自外界,书写于白板。一
切归于经验。--京不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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