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我有月經,我就是女人嗎?
讀〈安卓珍尼—一個不存在的物種的進化史〉
及相關評審決錄

──許維真

I.
一如〈愛情萬歲〉是部由看過許多電影的蔡明亮所拍成的學生習作,
寫成〈安卓珍尼—一個不存在的物種的進化史〉的董啟章也必定精
讀英文名作;通篇作品中滿斥著人物與情節的原型:

D. H. Lawrence 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的上層階級的年輕夫人
與粗獷的山林管理員—我與男人。

Charlotte Perkins Gilman 的〈黃色壁紙〉(The Yellow Wallpaper)
中被隔離在荒僻的大宅邸裡想逸逃的妻子與一直嚴禁她從事任何思
考、閱讀與書寫活動的溫文理性的丈夫—我與丈夫。

珍.康萍的電影〈鋼琴師和她的情人〉中文明的丈夫及原始的情人
—丈夫和男人。

Angela Carter 在寫〈染血的房間〉(The Bloody Chamber)裡特意
架空的羅曼史式的語言—男人從後面上來抱住了我,我知道這遲早
會發生。他吻我的脖子…他的雙手拉起了我的汗衫,貪婪地攫著我
的乳房…(董啟章,84)

豐富的文本?

楊照:首先我絕對肯定這是一篇豐富的文本…(東年…等,45)

平路:…作為蘊藏著豐富意義的文本,令人在閱讀的剎那自然連綴
上一些腦海中的經典鏡頭…
(平路,50)

豐富的文本?就這個層面上來說,我想是吧。


II.
〈安卓珍尼—一個不存在的物種的進化史〉第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
人獎中篇小說的首獎,『安卓珍尼』(Androgyny, 意謂雌雄同體)
的概念除了 是該文本寫作的中心,(對於這些參與決審的五位評審
們)更意外地成了書寫形式的實踐:

楊照:這是我所看過非常非常少數極優秀的女性書寫…真正精彩的
不只在作品內容本身,更在於評審結束後,揭曉作者身分才發現
〈安卓珍尼〉出自於男性作家手筆。
(楊照a,58)

馬森:後者(指〈安卓珍尼〉)是一篇匠心獨運的作品…令人跌破
眼鏡的是作者竟是一位男性。
(馬森,56)

鍾玲:〈安卓珍尼〉是如此徹頭徹尾的女性主義作品…想來我們五
位評審心中都以為作者一定是女性,結果作者竟是男性。
(鍾玲,
61)

平路:評審完畢謎底揭曉時,眾位評審委員對作者的性別一致感到
意外。
(平路,51)

關於〈安卓珍尼〉,我想做的除了分析閱讀外,這些決審實錄的外
圍文本其實引起我更大的興趣。而在本文中,我將以兩部份文本的
細讀,來談文本的相互指涉的問題。


III.
幾位評審在在稱讚〈安卓珍尼〉是優秀的女性書寫、徹頭徹尾的女
性主義作品…卻不告訴我們什麼是女性書寫?有甚麼特色?和生物
性別/文化性別有沒有關連?和 Kristeva 所提出的陰性書寫
(l'ecriture feminine)有何不同?而更危險的陷阱是,這個女性書寫
的『女性』,到底是單數大寫的女人,還是複數小寫的女人?這些
評審們的態度,不自覺地與西方女性主義文學傳統早期在閱讀〈黃
色壁紙〉一文時採取『將文本政治化』(politicize the text)的策略
(張小虹,58-60),如出一轍—找出文本中被壓迫的女人—於是
那個為了逃避丈夫的精神禁臠而獨身到山上找尋斑尾毛蜥的我,身
體又被山上的男人以暴力大肆攫掠 ,更慘的是有時連丈夫死去的祖
父也會來插一腳:

安文的祖父彷彿在這一刻進入了我的體內,叫我把他的血脈流傳下
去…老人家的靈魂常常在我的耳邊騷動著,我知道他如果能夠的話,
他一定會讓我懷下他家族的後代…
(董啟章,66)

但是,更基進的疑問是〈安卓珍尼〉中的『我』何以成為一個女人?
『我』以日記體方式寫出來的〈安卓珍尼〉何以成為讓楊照背書的
『女性書寫』?


IV.
楊照曾在《獨白》一書的〈變貌〉中談及一組他覺得與生物性別相
關的時間概念,他說男人的時間延展是直線的 ,而女人則是週期
性的,泰半是因為女人有月經的緣故,而停了經的老太婆的時間又
變成線性,於是男人會恐懼老太婆云云…(楊照b,85-6)而『我』
的『月經』正是〈安卓珍尼〉一文中關於『我』作為一個女人的時
間系統的中心符徵:

三月十五日,這是我記憶中最後的一個日期,此後時間便以一種接
近無區間性的狀態滲透著我的意識,其中標示著週期性階段的便只
有日出和日落、我的月經來潮和安文每隔兩星期的到訪。
(頁69)

…丈夫把他的精子射進我的陰道裡,這是我月經週期中的第十四天,
我側著臉遙看著桌子上的月曆的一個紅圈…
(頁74)

我知道過兩天月經便要來了,但我還是乖乖的把藥丸吞了。(頁88)

過了七天,月經也沒有按預計的日子來臨,我撫著自己的肚腹,淚
水直流到乳房上。
(頁91-92)

這樣處處標舉『月經』的大旗無非是想取信於讀者說:『我』是一
個貨真價實的女人,來弭平其僭用女人的小焦慮。接下來作者便更
大膽地把性別和生物本質論的時間觀做扣連:

安文教我意識到定期性,知道日子和階段的劃分;男人教我感受到
突發性,告訴我日子與日子之間的特殊歧異。
(頁73)

真巧,楊照先生在《紅顏》中寫的一個南部少女的成長,也十分著
墨於少女的初經記憶。這是這些講究『政治上正確』(politically
correct)的世代氛圍下的男作家們在書寫女性敘事者時所必經的生
物論符號操弄期嗎?

我寫我有月經並不一定意謂著我就是一個女人,遑論女性書寫。如
果要經由操弄並強化與性別相關的刻板生物論論調才能達至台灣文
壇所謂的女性書寫或是女性主義作品,那需要檢討的不只是不自覺
的『將文本政治化』的閱讀策略,而是由深層桎梏我們的語言結構,
讓我們對於性別文本的後設思考,都如此僵化。


V.
在〈黃色壁紙〉最後,敘事者『我』和斑駁漬落壁紙內終夜終日爬
行的的女人合而為一—『我』覺得『我』就是那個女人—不停地沿
著房間的四面牆角爬行,也爬過『我』昏厥過去的丈夫身上…

〈安卓珍尼〉的最後一部份敘事者『我』和安卓珍尼也合而為一了:
在現在裡面,她遇見了她,她跟她說話,她想找尋她的語言,她想
說她的故事,敘述她的歷史…她的眼膜神經告訴她不用逃跑…因為
她不過是看見自己…她融化於自己的目光之中。(頁94)

最後『我』宣告了『我』和安卓珍尼將永遠逃逸於聲音與言辭之外,
到『那沈默永恆而充滿幻彩的夢境世界中』(頁94)。作者宣告逃
逸與沈默為最深刻的反抗,卻沒有考慮到這樣的宣告根本無力去應
對實際文化邏輯的挪用或僭用的編制力量(例如:我們對於『瘋狂』
的思考早就不同於原先瘋狂=反抗的認定;自以為是的沈默究竟是
不是自縛雙足?)。我不明白何以一篇優秀的女性主義的作品竟然
一點都沒有 empower 我一個女讀者。或許作者早就表明該物種的
不可能一如標題:安卓珍尼—一個不存在的物種進化史,老早便活
在六千萬年前,也老早便死於六千萬年後的物種。沈默和逃逸並不
能讓力量攀生,而這些獎勵則是包著糖衣的迷幻毒藥。


*參考書目*
Gilman, Charolette Perkins. "The Yellow Wallpaper." The Norton Introduction to Literature. Eds. Carle Bain, Jerome Beaty and Paul Hunter. Shorter Fifth Edition. New York:W.W. Norton,1991.349-61.
董啟章。〈安卓珍尼—一個不存在的物種的進化史〉。《聯合文
學》第121期1994。
東年…等。〈新造陸運動—第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決選實
錄〉。出處同上。
平 路。〈令人眼睛一亮的豐富文本〉。出處同上。
馬 森。〈完整的美感經驗〉。出處同上。
楊 照a。〈性別聲音的擬仿〉。出處同上。
鍾 玲。〈令人驚喜的新人〉。出處同上。
張小虹。〈文本裡有女人嗎人?〉。《中外文學》22.10 (1994)。
吳爾芙。〈美麗佳人歐蘭朵〉。台北:幼獅出版公司,1993。
楊 照b。〈變貌〉。《獨白》。台北:自立晚報出版社,1991。
楊 照c。〈蟬〉。《紅顏》。台北:聯合文學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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