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正確的佛蘭根斯坦?
──我想跟〈安卓珍尼〉唱反調

──蝴蝶君

多麼 PC 的一篇小說啊!這是我閱讀後的第一個反應。

哦,不過可能需要首先做一番詞意澄清的是,這『第一個』反應倒
並非是當下立即、不假思索便產生的,因為它全篇的內容、意圖、
主旨實在太政治正確了,令我敬畏地看完之後一時尚且不知如何心
得感想起。更何況還有那麼多評審委員,女女男男,清一色大力為
這篇儼然新世代標竿的小說背書,讓人肅然以為:彼屆聯文小說不
出〈安卓珍尼〉,萬古如長夜了呢。

然而,姑且不論這篇作品純就文字運用等方面來看的成績如何(也
就是它的『文學性』,如果這個詞能提供任何令所有人滿意的、討
論上的『實質意義』的話),也不論評審們讚不絕口在它之中體現
的『女性書寫』的定義是什麼(恐怕光這點就夠洋洋灑灑寫出大部
頭論文來研究了),我要說的是,它其實像是最新版本、更精細複
雜一些的科學怪人 Frankenstein,拼湊了形形色色近來在性別意識
上重大的議題及『進步』的觀點,成品的結果,豈止是 politically
correct,簡直是 politically perfect 了!

(若有人認為我這 PP 形容得太過火,請回去再參照一次一九九四
年十一月號《聯合文學》裡,那些評審如癡如狂的讚詞。)

即使到現在,當我為了構築這篇評議性文字而再度翻閱小說本文和
評選意見時,仍然覺得被其中的滔滔不絕堵阻得窒礙難言。究竟這
是如平路所言『令人眼睛一亮的豐富文本』,還是填塞了極大量甚
至過飽和理論的『小說狀宣言』?

當然,『小說狀宣言』是我自己編出來的詞,沒有豐富雄厚的理論
作基礎,但用另一個我私人的比喻來說,就是拿小說敘事的形式去
試圖沖泡稀釋大塊大塊濃度特高又難以消化的理論,所生產出來的
奇怪文字。

在這點上,我倒是百分之百同意楊照說的:『〈安卓珍尼〉一個很
重要的成份在於思想深度。』如果沒有『女性主義』和『生物社會
學』(把此二詞用引號框起來,因為它們在評審言談中時時正經地
出現,在這裡我卻想持某種保留的態度和語氣)方面的知識背景,
要寫出這篇作品是不可能的。它同時很明顯是企圖心相當大的作品,
文中反覆檢視男女兩性之間(或該說男對女)種種宰制剝削的權力
關係──最中心而原始的便是性和生殖問題。『安卓珍尼』所指稱
的那種據說雌性自體繁衍的蜥蜴,自然是貫穿全文最清楚有力的意
象,甚至有女同性戀的強烈暗示。諸如此類,等等等等。閱讀分析
此一文本的脈絡很多也很清晰,其實隨便把握住一個都可以寫出長
篇大論的解析。

於是據說這就是一部『非常非常少數極優秀的女性書寫』了。不難
理解如此熱烈推薦的楊照為何會有這種反應,因為他自己的小說也
正是標準『小說狀宣言』的示範──雖則文字可能還遠比不上〈安
卓珍尼〉的作者!無論如何,這類『宣言』的特徵便是其所欲揭櫫
的理念昭然可見(有時尚不乏唯恐看的人找不到之嫌),斧鑿痕跡
歷歷在目,只要抓住一個『中心德目』的線頭一拉,整篇東西馬上
就摧枯拉朽教條分明了。對於滿腹中外文理論經綸的論者(以及作
者)而言,這樣可以輕鬆對號入座、大展身手沙盤推演、其間並能
互相點頭拍肩溫故知己的文本,豈不正是夢寐以求?

也許是同樣忝為一個小說創作者的偏見,但我真的頗恨這種文以載
道、為了宣講信條而存在的文本哪,不管它有多豐富,方便博學多
聞的讀者想到查泰萊夫人或鋼琴師或黃色壁紙……

同時很重要的一點是,身為一個女性讀者,我也無法感到對文中努
力堆砌的情境產生任何親切的認同──更絕對認為楊照所言『就算
是一個從來沒有反省過這些東西的大男人都會興味盎然地讀下去』
是十分不可思議的,這未免太高估了那些『大男人』的心智和耐性
了吧?

『安卓珍尼』當然是『一個不存在的物種』,它是各種『意義豐富
文本』的拼裝體,披著完美無瑕女性主義金縷衣的新佛蘭根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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