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兒子,小爸爸?
論日據時代少年成長小說的無父狀態


有一學期的國文課,我選的是現代文學選讀,在課堂上,介紹所謂台灣日據時代作家時,我們讀到了賴和、楊逵…等人的作品選讀。在課堂討論時,同學們莫不以當時期殖民統治下台灣人的悲苦情境、文本中某些象徵(例如,〈一桿「秤子」〉的秤子、〈貘〉一文中的貘…等象徵意義)為重心,大書特書。這的確是在進行閱讀活動時,最頻繁的反應–說明、解釋(explication; making explicit)。而這種活動的預設,Macherey 在《文學生產的理論》中講的很清楚:說出文本裡可以被說的部份,然後在說明、解釋完畢之後暗示—(文本)全部(都)被說出來了(Macherey, 22)。

然而 Macherey 接著質問讀者:難道這樣就夠了嗎?他認為文本(text)中除了被說出來的部份(said, spoken),更重要的還有不能/沒有說出來的部份(silence, unsaid),那是一種匱缺(absence);他希望在進行閱讀活動的讀者,要能夠將 said/unsaid 並置,去觀察究竟有什麼深層結構在運作,以致於形成如此的並置狀態,並且檢閱文本的匱缺部份—有什麼東西是文本不想說,卻被迫說出來的—因為事實上在文本中說話的,是匱卻的那部份(...it is the silence that is doing the speaking)(Macherey,24)。所以 Macherey 要求讀者要進行所謂徵候的閱讀(symptomatic reading),這是我在本文中挪用的中心概念,也是進行閱讀這些作品的基礎。

我自己在讀這些文本時,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這些男作家不約而同的對男性少年角色,有十分多的著墨,不論是以少年作為第一人稱的敘述者(楊逵〈送報伕〉、龍瑛宗〈貘〉)、以第三人稱對少年作全知觀點的敘事(張文環〈重荷〉),或者是對敘述者的少年時期有相當程度的描寫(賴和〈一桿秤子〉、翁鬧〈音樂鐘〉)。在這些文本中的少年們,皆因情節的推展、事件的鋪陳,而歷經了某種轉變/啟蒙(experienced)。西方文學傳統中,將具有上述特色的次文類稱為少年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或者是啟蒙小說。在台灣當代文壇也不乏有少年成長小說的例子:在 1993 年紅極一時的《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和王宣一的《少年之城》。西洋文學中有更多作品:赫塞《徬徨少年時》、喬依思《阿拉伯商場》、沃夫《天使望鄉》…這些作品除了在敘事策略、語言風格上和日據時代的作品大異其趣外,還有一點很重要的差異(然而文本並沒有主動地說出來)—日據時代的少年成長小說中的父親們幾乎全體在文本中缺席。

〈一桿秤子〉中的秦得參、〈送報伕〉中的楊皆少年喪父,〈重荷〉中只見少年健和其母,(讀者)無從得知其父的下落,在〈音樂鐘〉和〈貘〉中對敘述者的父親未提隻字。這種普遍的失父狀態,對比起〈一桿秤子〉、〈送報伕〉及〈重荷〉中強調以母子關係作為文本的主要敘述軸線、或甚至是母子共同維持家庭運作(兒子工作賺錢養家)、兒子其實逾越了原本子的位置,替代缺了席的父親,造成大兒子/小爸爸的錯置。

但是接下來要問的是:為什麼這些文本裡的父親要以各種形式缺席呢(沈默、死亡、失蹤…)?在父權至上的社會中,「父親」這個符徵(signifier),不只是稱謂,更是被父權系統賦予了威權、權力執行的優越位置,而文化系統對於「父親」有具備相對等的期許:例如性格上要堅毅、果斷、強壯。於是當我們回去檢視這些文本時,會發現最符合「父親」一文化角色的是〈貘〉一文中,友伴徐青松的曾祖父:

〔徐青松的〕曾祖父活到七十八歲。直到死前,他還握著一家大權。不愧是年輕時起就有夢與野心的人,剛毅果斷,家人都畏如雷公。一家人都唯唯諾諾,聽重他的差遣。(龍瑛宗,144)

中國父系社會的人倫關係,是建立在位置/權力的絕對不平等上,因此有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位階出現。沒有權力的差別,就沒有相對的位子。那麼這些文本中兒子的僭位,是否在暗示著父親的失權/失勢,導致的無父/子之別,強迫少年們經歷急速的成長(rapid growth)成為小父親?

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型態一文中強調,所有的社會生產物(當然包括文化生產)皆受當時社會生產條件所限制。如果我們把這些失父的文本擺回當時生產時的歷史脈絡,有一種解釋失父狀態的可能性,便清楚的浮現—日本強勢的殖民政權,掏空了台灣本地父權系統的符指(signified):威權的、擁有資源(土地)的、執行法律運作的…各種優勢的位置與權力。

我們所能見到的「父親」是〈送報伕〉中土地被製糖公司強行以賤價收購的男人,在歷經警部(日本殖民政權在台的執行系統之一)一陣凌虐後,含恨永眠。〈一桿秤子〉中的成年秦得參(此時已有一子一女)疾病纏身,好不容易上街販售花菜,亦遭巡警羞辱。被迫以各式各樣方式自文本中逃逸的父親,同時催化了兒子的成長,和更大更威權的父親(日本強勢殖民統治)對抗。

然而兒子們的焦慮和選擇是殊異的。〈貘〉中成年後的主角對於權貴之家的崩解,採取冷眼旁觀的角度;〈重荷〉的少年健一心想成為老師,享受配掛金質肩章的榮耀(暗示他願意被主流收編,成為其間執行者的一部份嗎?)然而楊逵卻堅定地告訴讀者,只有工人運動/社會運動才是社會改革的希望,妥協、沈默就只有死路一條,一如他在〈頑童伐鬼記〉中對孩童做如是的召喚。



參考書目

Macherey, Pierre (1978) . "A Theory of Literary Production" A Critical and Cultural Theory Reader. eds. Antony Eastope & Kate McGowan. Buckingham: Open University Press, 1992. 21-30
張大春。《少年大頭春的生活週記》。台北:聯合文學,
王宣一。《少年之城》。台北:麥田出版社,1993。
賴 和。〈一桿「秤子」〉。《賴和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1。
楊 逵。〈送報伕〉。《楊逵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1。
翁 鬧。〈音樂鐘〉。《翁鬧、巫永福、王昶雄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1。
龍瑛宗。〈貘〉。《龍瑛宗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1。
張文環。〈重荷〉。《張文環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1。



〈深色眼珠〉 回花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