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欖樹文學月刊◎ 一九九八年九月期
欄目編輯:馬蘭、伊可、祥子

林可準博士林德曼教授母親林悅網友情人林可博士你是一個婊子

滴 多

心 有 別 趣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 下而求索

◆母親

  晚餐回去已經快十點了,校園裡安 靜得連鬼也沒有一個--今天是感恩節,無 論種族,不管膚色,今天大家都要去“感恩”-- 三百七十多年,彈指一揮間啊--當年的英 國清教徒們如今又在哪裡?我想看看他們 的“五月花”號,和我的是不是一樣。我痛 恨體育節目,只要是體育節目一開始就是 要升那該死的腥笤旗--是腥臭的掃把-- 我非常阿貴地這麼想。我更加痛恨他們每 個人都可以在那裡喃喃自語一樣地唱-- 我的眼淚不爭氣地就要出來,我就要大聲 叫:我們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 是,我知道自己可笑極了。我的那點可憐 的民族自尊呀。我要是自信一點,我也可 以在餐桌上問小林:你們是不是還是流行 用叉子叉魚?還是穿著樹皮的衣服?當然 這還是不行,那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他可 以問“小腳”的問題,因為他看不見,只是 依靠我們自己的“藝術家”們孜孜不倦的“ 傳遞”。但是我站在這裡,我沒有權利看不 見。
  我照例喂了我的魚--因為有它們,我 無法在該度假的時候度假。我要活,也沒 有理由剝奪它們活的權利。它們是不會搏 死的。大樓裡亮堂得刺眼,我想說,那一刻 我忽然想說,萬能的上帝,你是不是可以 節約一點能源,在我們古老的東方還有很 多孩子點著油燈呢,他們的眼睛快要看瞎 了呀。不公平!是啊,阿得說,人是有貴賤 之分的--我為我遙遠的弟妹們憤憤不平, 他們要點煤油燈難道因為他們是“賤民”?
  外面的警報聲突然刺耳地叫起來--我 已經熟聽無聞了,老美三天兩頭就這樣, 芝麻綠豆大的一點事也要象模象樣地“排 場”一番。比如一輛汽車只是在高速上撞 了一下另外一輛,警察便一定在兩分鐘裡 趕到,然後用一些標志把兩頭攔起來然後 非常大驚小怪地由幾個穿制服的人把傷者 在車裡用擔架和綁帶固定好然後一二三抬 出來,其實那個人明明可以自己走路-- 我在上海上大學時目睹了我們校門口的一 場車禍,那個小伙子真是勇敢阿,他的車 窗玻璃全碎了,他就那樣血淋淋地鑽出司 機座,他的一只眼睛閉著,別人說,他的眼 睛一定保不住了。怪不得我們的電影裡都 是“美國少爺兵”,是阿,他們能“上甘嶺” 麼?
  他們有“邱少雲”麼?他們可以“黃繼 光”嗎?要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美國人 就憑這被人抬出車子的熊樣能夠戰勝我們 的人民子弟兵麼?我走在亮堂堂的走廊裡, 越來越肆無忌憚地想象,我在一面讚賞自 己的民族氣節,在另一方面嘲笑自己的狹 隘--親愛的老師們啊,你不要說你的孩子 在你的諄諄教導下為什麼不愛國--把他 們送到這晃亮的走廊上,看他們還愛不愛?! 人權?我最煩自己沒管好管別人了,要人 權你們還隨便賣槍給人家讓那個小孩殺死 別人的小孩他卻因為沒有到“有知”的年 齡而可以赦罪?那女教師肚子裡的寶貝就 沒有人權麼?現在大家都消停了,可以用 槍--人哪裡擋得住子彈除非我爹是黃藥 師或者我是蓉兒的靖哥哥。
  我什麼也不是。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是 吃得太飽了。胡思亂想。我是一個女人-- 女人是不用擔心“人權”的(要擔心,也最 好擔心“女權”,這樣聽起來比較名正言順), 即使我在搏死。我已經把魚喂飽了,但是 我胃裡的棉絮也已經消化了,我必須馬上 回家。我還有要緊的事,我要給我的母親 打電話,今天是感恩節,這個世界上我最 應該感恩戴德的是我的母親。她十六歲的 時候就勇敢地逃出了資產階級家庭,她嫁 給了我的父親--一個同樣十六歲就逃出 封建家庭的地主少爺,後來的革命軍人。 在我從小到大的檔案表上,我都要填“家 庭成份”這一欄。我高中之前,填的是“革 命軍人”,高中以後,父親教我填:“教師”。 父親一輩子沒有入黨,這是他的終身向往, 為此他也是那麼每個月都要向組織交一份 思想匯報然後過半年遞一次入黨申請書, 三十年如一日。後來他終於還是把“革命 軍人”改成了“教師”。他想平平靜靜地做 一個“園丁”了,而不是象“秋菊”一樣,一 定要從村到鄉到縣最後到市討個“說法” 了。他認命了,他喜歡雨果的“悲慘世界”, 我五歲起,就躲在被窩裡聽我父親講冉阿 冉的故事--他後來也做了園丁,我父親也 是。
  可是我母親,這個十六歲就拎了箱子 出走的資本家的女兒--她現在成了一個 典型的家庭婦女了。她還可以偶爾用我小 侄子的鋼琴彈彈她的圓舞曲,藍色的多瑙 河,名字聽起來就好聽,母親彈起來更好 聽,坐在鋼琴前我可以想象她少女時代的 樣子。可是母親走了,離家出走,不要她的 琴身上還刻著號碼的德國牟德利鋼琴了。 她跟了別人去唱快板書,認識了我的父親, 然後再“打回老家”來。母親推開那扇鐵門, 已經生鏽了:姆媽,她叫。我的外婆,她冷 冷的,說,你要走就走遠一點--那時候我 的外公已經死了--幸好他死了,他沒有被 坐“噴氣飛機”,沒有戴高帽子,掛鐵牌子。 因為他死了--他真幸福。可是我的外婆, 她還在,我是出國之前又去看的她,我被 她的渾身上下的“幹淨”震懾著,我自慚形 穢。我的外婆,她會背三字經烈女傳經古 文觀止--用一口糯糯的滬語,比茅善玉唱 起來還好聽。在這樣一個老人面前,我自 慚形穢。她的歲月是迷一樣的,即使我在 母親的身上,也是無法觸摸的。母親轉身 就走了,說,“姆媽儂自己當心”。然後就 走了。那時我的父親也住進了小洋房,可 是我的母親沒有鋼琴了。我是在那個著名 的盛產竹子的地方誕生的。因為我的父親 被下放了。我沒有見過父親的小洋房,後 來別人通知他可以回去了,他也是那麼揮 一揮手,說,還是鄉下清淨,孩子們也離不 開我的。父親不稀罕房子,他是房子的主 人,他做大少爺的時候可以在那麼多的房 子之間串來串去,即使下雨的天,那些房 子的檐廊可以是一把又一把的天然大傘, 讓他從這裡串到那裡。所以他是討厭房子 的,他喜歡天空。

  母親卻是喜歡房子的。她後來還是 經不住奶媽(母親稱她做媽媽而一直叫外 婆姆媽)的相勸,在文革結束之後去看了 我的外婆。那時候外婆是真的老了,她要 一些親情了,要我的母親,她的大女兒留 下來。母親沒說什麼,忘記了那句“走得越 遠越好”的氣話,住進了她在這幢房子裡 做大小姐時的房間。牆壁已經斑駁了,那 四檐的雕花卻依然還在。鋼做的窗框上吊 著一只舊舊的風鈴,那是母親十歲時的一 件禮物,是她的姑姑從歐洲帶回來的。我 猜想母親一定是很優雅地走過去,用她那 雙彈藍色多瑙河的手輕輕撥了一下,撥出 了一連串悉悉索索的聲音,跟她這三十年 來的命運一樣的隨風盪開,然後無聲無息 了。
  我的父母就這樣開始分居了。我沒有 問為什麼。我總覺得母親“不快樂”。她一 直沒有辦法生活到父親的“天空”下。她還 是回到有屋頂有壁爐的房子裡面覺得比較 安全和舒適。可是即使這樣,在我的成長 過程裡,母親還是一如既往讓我“快樂”著, 她告訴我“精制”,“矜持”,“經典”。這 些詞匯給我很多的聯想,一直到後來,我 踏進母親的大房子,看到了風燭殘年卻依 然“幹淨”的我的外婆--那是屬於“過去” 的,我錯過了,並且永遠地錯過了。
  現在,我沒有想象了,一切都那麼一目 了然,什麼都是可以買到的。只要你稍一 猶豫,就有人跑上來問,每阿海潑油?他們 都是那麼那麼的真心誠意,他們問你“是 不是需要幫助”,然後伸手問你要“刀拉”-- 我喜歡我的網友們將美元稱作“美刀”-- 一把刀,架在你我脖子上的刀。
  我冒著這把“刀”就要落下來的危險, 給我的母親打電話--今天是感恩節,我要 對母親說,說什麼呢?管她說什麼呢,我就 是想撥通電話,我就是想說,姆媽,是我呀, 儂好乏?母親從小教我講上海話,我只跟 我母親講上海話,還有在上海跟出租車司 機講上海話,我怕不講他們會把我開到蘇 州再開回來。其他的時候,我講國語(聽起 來就比“普通話”要洋氣多了),還有就是 英語。
  拿起聽筒先聽到嘟嘟嘟的聲音,是有 人留言,除了林可這會兒誰會給我電話? 他去他的教授家了,我們說好今天不用碰 面可以各自好好“感恩”。我猜想他可能又 是有了極愉快或極不愉快的事,人總是在 這兩種情況下最最喜歡跟人肌膚相親的, 似乎只有這樣,才可能真的証明自己“存 在”著,被“感知”著。
  我沒有理睬那個留言,我要先打電話 給我的母親。
  我的手撳了一個按鍵然後聽到滴滴答 答的聲音在空氣裡回響,現代科技真好, 這樣就可以接通了那麼遠的兩頭。接通我 和我的母親。姆媽!我叫。是寶貝呀--母 親一如既往地叫我寶貝,幸好她不叫我蜜 糖兒,我說,姆媽我老想儂厄。我沒說完, 真的眼淚落下來了。母親在那頭也說,寶 貝儂好乏,儂當心天氣冷了多穿一點衣服, 阿拉都好儂不要擔心,我等歇去做禮拜, 現在我們的姊妹都很開心我也開心儂放心。 我握著話筒,我說不出話來,我想說,我想 說,母親,我很愛你,謝謝你。可是我說不 出來,我想用英語說,我覺得那樣要方便 很多,可是雖然母親是懂一點英語的但她 聽到電話裡我這麼說是一定會昏到的,於 是我只能什麼也不說。我聽母親用加快的 音頻來表達她的關切與安慰。她安慰我, 一如所有的母親對所有的孩子。我有一天 做夢做到母親長了翅膀飛走了--醒來的 時候我的枕套上全是水,我撥了母親的電 話我聽到她在那頭“喂”了一聲,然後我 就掛了。只要我還可以聽到那聲“喂”,我 就覺得自己是那麼的安全。母親以為我是 獨立的,堅強的,就象她十六歲那年一樣。 可是我禁不住還是在夢醒來的時候去撳那 個我設定了按鍵。很多的男人對我說,我 愛你,只要你快樂我就滿足了。我會永遠 站在這裡等你的。每一次聽,每一次我都 落淚。我相信那是真的。可是他們也是人, 後來他們覺得這句話留給別的女人更適合 一點於是他們又說了一遍,說的時候當然 不會再想起我了。我也從來不會怪他們的。 可是我的母親,她沒有說,我等了快三十 年了,就等她這樣一個承諾。可是她就是 不說,卻始終在那裡,瑣瑣碎碎地告訴我: 寶貝,儂要多穿點衣裳。
  母親又說了一聲“儂自介當心”然後就 掛了電話。我茫然地聽著“嘟嘟”聲,電纜 被隔斷了。我心裡恨著母親:為什麼不等 等我,讓我今天說一句“感恩”的話--沒 關系的,那把刀還不會那麼快地落下來的 。我的電話費佔不了我的一塊牛排。可是 母親,她寧願我可以多吃一塊牛排。我無 奈,她有她的活法,她把所有的積蓄都悄 悄塞在我的旅行袋裡,然後說,我們教會 裡的弟兄姊妹都約定了,以後住到一起, 我有退休工資,我要這錢沒有用。
  無話可說。為了母親,我要去吃牛排。
  電話裡又傳來“嘟嘟嘟”的聲音,是我 的留言。我想在吃牛排之前應該知道誰可 能會給我送牛排來。我打電話去自動服務 台,然後打進自己的密碼,然後我聽到了 林悅的聲音,她說,喂,你回來以後不管多 晚給我電話。

〔未完,接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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